在“改造”与“辅导”背后:阅读史视野下的《新青年》

2022-11-28 04:14张宝明
关键词:新青年陈独秀胡适

张宝明

(河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一、从《新青年》的“启事”说起

从阅读史(1)阅读史的视角强调的是文本一旦形成之后,作为精神产品给读者带来的诸多不确定性。文本是确定的,读者是可塑的、流动的与变动的。《新青年》的主编、作者都以“导师”身份自居,但作为受众的读者看似被动却有着拣择的主动:“谁将成为主人?是作者还是读者?”狄德罗在《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1796)一书中的警句被加拿大的一位作家用在了扉页上。在他看来,“不管是哪种情况,阅读其意义的都是读者;允诺或承认事物、地方或事件具有某种可能的可读性的是读者;觉得必须把意义归诸一套符号系统,然后辨读它的是读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阅读史[M].吴昌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7.)法国作家罗兰·巴特也指出:“作者,这一语言的创造物,时时卷入于虚构(专用语)的战争中,然而他仅是其中的一个玩具而已,因为用以构织他的语言(写作)总是处于局外(漂移不定)。”(罗兰·巴特,著.文之悦[M].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45.)即是说,作者一旦把作品完整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对作品的评判就会具有不可控性,会赋予读者一定的主体性。的视角说《新青年》,1918年也就是民国七年3月15日出版的那本4卷3号杂志,应该说的确是激发了当年读者无穷的想象力。用今天的话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心理“拐点”的到来。本来,4卷1号上“陈独秀先生主撰”的退隐,已经让习惯性地看到这几个字的读者有点摸不着头脑。毕竟,昔日的两卷共12号(2)从《新青年》第2卷第1号起,封面上开始出现“陈独秀先生主撰”的醒目大字。之耳濡目染早已经入脑入心。4卷3号上的一个重要广而告之信息的再度刺激,更让读者不堪“重负”。就是这个“目次”之前扉页上的《本志编辑部启事》大大加速了杂志的转型,也让读者与其之间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互动:“本志自第四卷一号起,投稿章程,业已取消,所有撰译,悉由编辑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其前此寄稿尚未录载者,可否惠赠本志,尚希投稿诸君,赐函声明,恕不一一奉询。此后有以大作见赐者,概不酬赀。录载与否,原稿恕不奉还,谨布。”[1]可不要小看这几个字的“微言”,其中蕴含的“大义”却非同小可。值得一提的是,当局者的思路并不“迷”,尽管发行量与日俱增,但在“同人公同担任”“不另购稿”的调子定了之后,读者就是“上帝”的格局还是一如既往。我们看到,即使是在黑云压城、四面楚歌的“本志”罪案“答辩”与“宣言”时刻[2],作为《新青年》的“主撰”也还是以压不垮、捶不扁的精神对同仁和读者负责。对作者同仁,可以有“各人持论,也往往不能尽同”的兼容,但也有“全体社员的公同意见”之“公同担负”——这也正是一种社会正能量的担当[3];对于“读者论坛”一栏,这乃为“容纳社外文字”而设,“不问其‘主张’‘体裁’是否与本志相合,但其所论确有研究之价值者,即皆一体登载,以便读者诸君自由发表意见”[4]。言下之意,诸君“意见”是我们办刊的动力,尽管我们可以通过舆论引导,但我们却不能替代,尤其不能取消。

尽管如此,读者还是在《新青年》4卷3号中眼见为实:读者与杂志的关系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非常规状态。即是说,读者与杂志的关系处于一种非“散养”状态,从本应有的自然分布网格变成了一种人为的传播布局。这从专为读者诸君设计留白的“通信”栏目逸出的“文学革命之反响”中就可以窥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反响”已经超出了“读者”的范围,是对“读者言论”之领地的一次僭越。当然,对读者来信的有问有答是《新青年》杂志的常规做法,唯独这次的“来回”有很大出入。本部同仁,而且是两员大将出马,将《新青年》以此起家的“文学革命”问题单挑出来,即使读者一时如同丈二和尚,但这样的石破天惊之文字却不能不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5]。如此引逗读者的“双簧”在近代思想史上一度传为佳话(3)目前学术界对于《新青年》读者的研究,多以《新青年》“通信”或个别读者的阅读体验为研究对象,涉及范围较窄,并未从整体上研究《新青年》与其读者之间的互动关系。相关研究可参见:李宪瑜.“公众论坛”与“自己的园地”:《新青年》杂志“通信”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3);王奇生.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的:以《新青年》为视点[J].近代史研究,2007(1);章清.五四思想界:中心与边缘:《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的阅读个案[J].近代史研究,2010(3);李先明.五四批孔的影响及其限度(1916~1920):以“《新青年》读者”的反应为切入点[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2).。

二、“有心栽花”与“无心插柳”

我们知道,《新青年》是以倡导文学革命和思想革命起家的。但是必须看到,这个双重的“革命”却有着“无心插柳”和“有心栽花”的双重悖论。在前者,带有很强的“无机”特点——原始动机的不确定性,是在与读者互动的张力场中走向深入;在后者,则带有明显的初始动机的确定性,是在与读者互动的统合过程中形成同向力场并由此扩延。

回到《新青年》与其读者的关系,早在它还叫《青年杂志》的乳名时就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悬案:杂志尚未问世,便已经收到了“读者”的来信。1915年9月15日1卷1号的《通信》栏目中有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王庸工,一个是章文治。这两个“读者”的名字还很耐人寻味:“文治”与“庸工”,似乎还打了个反差。中国向来有“文治武功”的说法(4)《礼记·祭法》曰:“汤以宽治民而除甚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杨天宇,注说.礼记[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647.)后世多以文治武功作为双管齐下的治理方略,既有内圣外王模式下的“内文外武”寓意,也有一文一武、虚实相间的比喻。王庸工之“庸”同“无”,“庸工”的谐音也正好是“武功”。这样的说文解字似乎有点差强人意,但《新青年》这样的设计却又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这里的“文治”恰恰是在询“武略”,而“庸工”又在问“文韬”。在那个文恬武嬉、兵荒马乱的时代,这样的隐喻似乎很能让人体会其中的微言。如果说第一个读者王庸工的来信还有点朋友之关切下的私信公言的话——“别后闻在沪主持《青年杂志》,必有崇论宏议”[6],那么第二个读者章文治的无厘头来信则有些生硬。要知道,这时杂志尚未发行。不过,在这两个看似突兀的读者来信背后,我们似乎能够解读到“主撰”的良苦用心:一是章文治的来信正好与创刊号扉页上的“社告”前后呼应,进一步阐明其办刊宗旨:“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7]如果说这是为了杂志逃避文网的需要而设定的哪怕是虚晃一招的托词,那也是审时度势的结果,无可非议。二是章文治这个安徽老乡的来信打听上海学校如何择优事宜——“皖省自二次革命后,学校全毁”,期待能对“最优”的沪上学校指点一二以便“负笈往游”[8]。作为二次革命后逃亡上海避难并一度东渡日本的安徽秘书长,陈独秀对同乡的诉求显然是以己推人。当年他写给流亡日本并主办《甲寅》杂志的章士钊的信,就感同身受地述说了自己读书求业无门、“静待饿死”[9]的境遇。因此,这样的设置也是针对社会需求之“学”以致“用”的有的放矢。《青年杂志》对于青年求学需求的回应,也是杂志初期“辅导”青年之办刊方向的具体体现。由此而论,我们对《新青年》“学”“用”并驾以赢得读者的办刊立意就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与此同时也要看到,很多自然来信如同前期的自然来稿一样,也是杂志“有机”成分之外的一个“无机”成分,虽然在方向性上不能改弦更张,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杂志的起承转合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说到“无机”的成分,应该说这是杂志创刊以后编辑部所不能把控或说不能直接把控的一部分。容易理解,这个自然的传播规律如同产品进入市场作为商品流通,那它就无可逃避地要接受市场的检验。作为精神产品的杂志或书籍,一旦印刷完毕进至读者手中,那它就无法左右来自各方的评点。《新青年》也不例外。在这里,我们看到,如果读者的评价与“记者”(5)“记者”在《新青年》杂志里就是“主撰”(相当于主编或说总编)或是主撰委托的编辑者。这里以“记者”相称是出于行文需要。的期待一拍即合,这就会构成同气相求的双向激励之同构。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站在了“有机”的起跑线上。相反,如果读者的诉求与记者的诉求格格不入,那么“无机”的异构就会接踵而来。当然,这个部分的互动更多地呈现出选择性,即杂志会根据自己的需要来决定读者来信的取舍。这实际上也正是我们考察《新青年》编读关系的重要切入点(6)在很多情况下,读者意见难以浮出水面,我们只有在诸如其他报刊、书籍、通信或日记中得以还原。《新青年》在当时的读者面很广,难以一一涉猎,这里我们选择两个基本类型以及两类中的典型作为本文提取的“读者”要素。。

就“无机”一层而言,这里还有一层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让我们引起足够重视的杂志与读者的关系:《新青年》创刊时并没有将白话文以及文学革命作为其主打。从其创刊号上的《社告》我们就不难窥见其兴奋点(7)《社告》中明确说:“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丝毫没有提及白话形式的文章以及文学改良与革命之类的文字。参见:青年杂志.1915(1).。其中“辅导青年之修养”与“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乃是其根本出发点。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个“无机”正可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文学革命及其反响就是“无机”的意外性收获。改变这一基本架构的则是胡适的加盟及其一以贯之的“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声明不谈政治”[10]8的固执与坚守。应该说,他与陈独秀定下的“不谈政治”之君子协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新青年》的思路和走向(8)胡适回忆说:“在民国六年,大家办《新青年》的时候,本有一个理想,就是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离开政治,而从教育思想文化等等,非政治的因子上建设政治基础。”(胡适.陈独秀与文学革命[M]∥陈东晓,编.陈独秀评论,北平:东亚书局,1933:51.)。

看看他走马《新青年》及其首举文学改良“义旗”的经过就可以明白一二。创刊之初,为了争取到优质稿源,陈独秀费尽心机地在乡友之中东拉西扯,那时的《青年杂志》多是以赠阅的方式送出,目的是让受赠者传阅后能奉上大作。于是,《青年杂志》就迎来了它的第一批读者(后来多成为作者)的“指正”。其中,胡适就是一个敢于直言且被主撰视为未曾谋面之“神交”与“诤友”的读者[11]5。这里,在“记者”陈独秀与这位特殊“读者”胡适之间牵线搭桥的乃是他们共同的乡友、时任亚东图书馆经理的汪孟邹。1915年10月6日,陈独秀通过汪孟邹将《青年杂志》寄送给了胡适,同时写了一封信:“今日邮呈群益出版青年杂志一册,乃炼(汪孟邹自称——引者注)友人皖城陈独秀君主撰”[12]69。从这封信的时间看,这本《青年杂志》应该是1卷1号的创刊号。自此,虽然远隔重洋,阅读《新青年》成了胡适学习与生活中的一部分[13]。

之所以说这位读者特殊,是因为据我们目前的文字所知,胡适是第一位为《新青年》献计献策的忠实读者。这从他切中肯綮的读后感可以窥知一二。一封对1卷2号上薛琪瑛女士翻译的王尔德爱情喜剧《意中人》的批评,让“记者”更是对这位“读者”刮目相看:“贵报(《青年杂志》)所载王尔德之《意中人》(Oscar Wilde’s ‘The Ideal Husband’)虽佳,然似非吾国今日士夫所能领会也。以适观之,即译此书者尚未能领会是书佳处,况其他乎!而遽译之,岂非冤枉王尔德耶?”[14]69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批评《新青年》的人与事。这个穴位点的确让“记者”为之震颤,那不识时务、不得要领之译作让自鸣得意的《新青年》主撰醍醐灌顶。可以说,胡适对《新青年》不免一丝不苟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对《新青年》“误译”“校阅”的“指斥”只能让主撰以自己“大糊涂”自省[11]3。之后的这位读者很快升级为作者且陈独秀对其言听计从,即使是私人之间的一得之见也都一字不漏地布达于杂志。一封随便翻翻之后胆识兼具的偶得让陈独秀汗颜不已:一个以“现实主义”为趋向的杂志,竟然将“长律一首”之“古典主义之诗”推为“希世之音”,岂非笑谈!胡适以读者身份“质正”的自家冲撞,乃是刊登在1卷3号上谢无量的那首单标题的就有四十二字之多的五言长诗《己酉岁未尽七日自芜湖溯江还蜀入春淹泊峡中观物叙怀辄露鄙音略不诠理奉寄会稽山人冀资嗢噱》[15]。针对胡适“足下难免自相矛盾之诮”的读后感,陈独秀除却自责自家孤陋“寡闻”——“一经足下指斥,曷胜惭感”——之外[16],在不断地垂询办刊走向和“下文”千呼万呼之下,胡适的“转移”俄国作家的短篇小说《决斗》付梓[17]。我们看到,正是这样的编、读互动使得《新青年》这颗禾苗如沐春风,并很快茁壮成长为家喻户晓的“金字招牌”[10]11。如若没有“通信”栏目中关于白话文的飞鸿传情的初心之刺激与互动,我们将很难想象中国新文学的发生与发展会呈现出怎样的一种生态(9)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同时发表于1917年《留美学生季报》第4卷第1期,但其“回响”却是由《新青年》杂志上的“互动”产生,这从侧面也说明了“运作”或者说媒介传播策略的重要性。可以这么说,若是没有陈独秀与《新青年》的应和,胡适和他的“刍议”能否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是值得商榷的。。

也正是这个编读往来招徕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生意”,《新青年》很快将文学的“改良”与“革命”作为切口登上了中国现代文学史、文化史以及思想史的舞台。当然,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在“无机”的世界中,像胡适这样的看似“无机”实则“有机”的读者毕竟不占多数,尤其是在白话文学石破天惊之迸发之初。事实上,当初的白话文作为“正宗”的倡导和提议很多人尤其是遗老型人物都不以为然,古文大家们甚至对这些毛手毛脚的后生鄙夷不屑(10)鲁迅在回忆“金心异”(钱玄同)受《新青年》编辑部的委托,来向自己约稿时的情形时说:“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41.)这个“寂寞”,在文学史编撰家郑振铎那里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印证:“从他们打起了‘文学革命’的大旗以来,始终不曾遇到过一个有力的敌人们。”(郑振铎,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第2集[M].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6.)。即如《学衡》之“斯文在兹”也还是在后来白话文成了气候且进至小学课本之后还不肯放过[18]。或许,古文大家林纾的出台背景颇能说明问题。这里,我们更关心的是林纾怎样从一个深藏不露的矜持名家被“揪”出来的。

本来,时年已经六十七岁的林举人是以颐养天年的心态论学处事的。即使是那篇所谓的打头维护古文的文章,也是躲进小楼自成一统的忧时患事之文,士大夫常有的“先天之忧而忧”之感慨乃是家常便饭,不料就是这篇几乎可以说是豆腐块的时文一经披露便不胫而走:先是在天津《大公报》上发表,之后又是《民国日报》转载(11)参见:林琴南.论古文之不宜废[N].大公报,1917-02-01(2);又见:民国日报[N].1917-02-08(12).。就是这篇堪称饱蘸古文情结的自说自话小文《论古文之不宜废》,一不小心在无意间撞上了一味推销白话之血气方刚的“新青年”手上。这样的阴差阳错很有点“误入白虎堂”的味道。要知道,当时新文学的商榷完全是限于杂志内部的讨论,失之交臂的可能性居大,而且以当时的情形,林纾在写那篇小文时很可能连《新青年》都不曾读过。何以这般就把这个莫须有的“读者”提前绑定呢?郑振铎的分析一语见的:“他们‘目桐城为谬种,选学为妖孽’。而所谓‘桐城,选学’也者却始终置之不理。因之,有许多见解他们便不能发挥尽致。旧文人们的反抗言论既然竟是寂寂无闻,他们便好像是尽在空中挥拳,不能不有寂寞之感”,于是,他们便急于寻找一个立此存照的靶子,以便“把旧文人们的许多见解归纳在一起,而给以痛痛快快的致命的一击”[19]6。“新青年派”同仁们要冲破“荷戟独彷徨”的静悄悄之境,那场著名的双簧正是他们精心设计的引蛇出洞之“撩拨”策略。即是说,没有反对的读者,创造“读者”也要上。不过,树立的这个靶子也并非空穴来风。细读文本,尽管内部讨论时期同仁们都将古文家的“桑”与“槐”说得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可若明若暗的背后还是有一定的蛛丝马迹。在涉及当前文学界的翻译状况的“通信”中,钱玄同就以“某氏”代指了林琴南[20],稍后刘半农的《我之文学改良观》在论及《巴黎茶花女遗事》时,也是以“近人某氏”指称林氏[21]。尽管胡适对钱、刘主导的双簧颇有微词,但要知道,真正将林纾作为箭垛拉到靶场公开示众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我们称之为特殊读者的胡适:“顷见林琴南先生新著《论古文之不当废》一文,喜而读之,以为定足供吾辈攻击古文者之研究,不意乃大失所望。”[22]这段有三重信息值得注意:一是进一步证明了林琴南之文章的非读者性与针对性;二是他们需要靶子,而这个非矛头性的文章还需要进一步操作才能成为靶子;三是“不宜废”写成“不当废”了。

无论如何,林纾“被读者”了。重点还不在这里,接下来这位“读者”会带来怎样的“效应”则是应该关注的问题。

在《新青年》一班人的百般挑逗下,1918年的林纾这位六十七岁的老人几乎是拄着拐杖晃晃悠悠应战的。那时,40岁的陈独秀盛气凌人,32岁的钱玄同刚过而立之年,胡适和刘半农可谓血气方刚,年方28。不必列举更多的人物来进行年龄上比较,这里只想说明举人林纾作为“读者”的勉强与不得已。4卷3号上的“文学革命之反响”中“王敬轩”的来信与“记者”(刘半农)的回复已经将林纾的身份挑明。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接踵而来。

其中4卷6号上的《讨论学理之自由权》的文章特别值得关注。作者署名是“崇拜王敬轩先生者”,主撰陈独秀做了回复。这里,我们且不去对这篇来信的真实性做更多的揣测和考证,单就前述的双簧炮制出来的“引蛇法”已经让《新青年》同仁如愿以偿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历史细节的真实还在于,对林纾夹攻、围攻之一哄而上的势态木已成舟。本质上,“新青年派”正是利用“围攻”的办法“以极力贬低作为他们对手力量所在的那种资本形式(即文言文——引者注)的价值,而努力维持他们自己优先拥有的资本种类(即白话文——引者注)”[23]137。显然,“新青年派”同仁的目的就在于掌握新文化的话语权。因此,“学理之自由权”的命题已经是字面上的摆设。试想,连未出茅庐的22岁大学生罗家伦都可以奋笔疾书,对具有祖师地位的“林先生”戏谑调侃,而且还拉出了外国人的评论作为“权威”以后援,这不能不暴露出借势压人的心态和导向以及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的戾气和霸气[24]。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学界甚至将林纾说成了当时段祺瑞政府的幕僚徐树铮用武力来压制北京大学的一个推手[25]。

如果说林纾是“文学革命”硬拉来的“革命对象”,那么张厚载则是《新青年》必须改造的“旧青年”。历史的狡黠在于,作为《新青年》之青年读者的张厚载同学本应是想象中的“新”的青年,不曾料想的是,这位风华正茂的北大学生却以老气横秋的面貌呈现在编辑部同仁面前。这,正乃双方结下“梁子”的龃梗所在。按理说,作为开放的空间,《新青年》的读者论坛之通信内容,应该具有公言公论的平等态度,但是恰恰是这个“读者”加学生的身份让其陷于进退两难之中。

接着对林纾的围攻之后,另立门户的“新文学及中国旧戏”的“通信”便赫然映入读者眼帘。4卷6号上张厚载的对“记者足下”的一得之愚可谓心平气和:诸如“文学改良乃自然的进化”,如果一味仿效西洋,会不会“矫枉过正”等等质疑,对古典诗文、戏曲之不能一概而论,并引述黄远生“笼统为国人之公毒,不仅文学一事”作为理论支撑。尤其是对“戏剧为高等文学”形式的“又白”部分,更是指名道姓地对师辈人物一一点评。始料未及的是,这封读者来信很快有了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陈独秀四个“台柱”(12)1917年10月16日,刘半农致信钱玄同说“譬如做戏,你,我,独秀,适之,四人,当自认为‘台柱’。”参见:鲍晶,编.刘半农研究资料[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108.的回应[26]。值得注意的是,陈独秀还在这一组通信中不失时机地回答了前文所说的“崇拜王敬轩者”的读者来信,题名“讨论学理之自由权”。针对读者提出的“肆口辱骂”乃“自由讨论学理”之大忌的质疑,陈独秀回答说:“本志自发刊以来,对于反对之言论,非不欢迎;而答词之敬慢,略分三等:立论精到,足以正社论之失者,记者理应虚心受教。其次则是非未定者,苟反对者能言之成理,记者虽未敢苟同,亦必尊重讨论学理之自由,虚心请益。其不屑与辩者,则为世界学者业已公同辩明之常识,妄人尚复闭眼胡说,则唯有痛骂之一法。讨论学理之自由,乃神圣自由也;倘对于毫无学理毫无常识之妄言,而滥用此神圣自由,至是非不明,真理隐晦,是曰‘学愿’;‘学愿’者,真理之贼也。”[24]将这几封来往书信综合起来解读:一是对张厚载的回信有一哄而上“围剿”之嫌,这在以后诸如5卷4号的《“脸谱”——“打把子”》等编读往来中也可以见证其态度的一以贯之[27];二是对“反对言论”的评判标准由谁来定就是一个问题。诸如什么是符合“常识”的言论,什么又是“毫无常识”的“胡说”,这些都需要甄别和权衡。恰恰在这里,《新青年》杂志带有绝对意义的终审裁判权。

本来,稳坐钓鱼台的林纾坐不住完全是《新青年》双簧逗引的结果。这个“逗”可以说是极尽戏谑、谩骂之所能,最终如愿以偿,说是“引”蛇出洞也好、“引”狼入室也罢,总之是由林纾的躲不过到《新青年》的避不及。作为读者的他,经过其弟子、就学于北大的张厚载的穿针引线,以盛情难却的愤激连续发表了《荆生》与《妖梦》,作为对《新青年》同仁的回应(13)如果说林纾的出山是由于《新青年》的绑架和逗引,那么其文字的流布则要得益于其学生张厚载的张罗和纵横。从1919年2月4日开始算起,《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四个大字,便是林氏出山后安营扎寨之所。1919年2月17、18两天便有了短篇小说《荆生》付梓。。

读者、作者以及学者(生)关系的纠缠在让林纾名声扫地并为此付出了近一个世纪的污名代价的同时,也让《新青年》获得了好雨当春的名头。

其实,诸如读者与“记者”之间这样扯拉不只是林纾和张厚载,北大内部的辜鸿铭、刘师培等等也都在之列,只是没有形成这样的张力而已。除此之外的隔空对骂时有发生,由于在阵地战中,《新青年》同仁占据了绝对的时空制导权,而且还时不时单方面划定一些“禁飞区”,这样在舆论话语权一边倒的情势下,就连张厚载同学几个回合的“自由讨论”也不曾见到了。要知道,若没有林老师的作陪,那个“读者”同学更是难以形成气候,更不用说什么名见经传了。一位署名“爱真”的读者之遭遇颇能说明问题:作为好言相劝的读者,他得到的回报同样悲催。写于“新世纪十八年”11月26日的这封信有言曰:“自从四卷一号直到五卷二号,——四卷以前我没有读过。——每号中,几乎必有几句‘骂人’的话,我读了,心中实在疑惑得狠!”接下来的反问直截了当:“《新青年》是提倡新道德(伦理改革)、新文学(文学革命)和新思想(改良国民思想)的。难道‘骂人’是新道德、新文学和新思想中,所应有的么?”在这位读者看来,“骂人是言论自由”与“打人是行动自由”没有什么两样。鉴于先生们“帚大力大”,还是应该宝帚自珍才是。“记者”的回话除了书信开头的客套之外便是出言不逊了:“辩论真理的时候,本志同人大半气量狭小,性情直率,就不免声色俱厉;宁肯旁人骂我们是暴徒、是流氓,却不愿意装出那绅士的腔调,出言吞吐,致使是非不明于天下。因为我们也都‘抱了扫毒主义’,古人说得好,‘除恶务尽’,还有什么客气呢?”[28]我们很难用幸运还是不幸来形容这一别开生面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开场。回到历史现场,诸如《国故》《东方杂志》《学衡》等杂志,当它们纷纷是以鲜明的自我主张与《新青年》抗争时,尽管在外延上属于广义的读者,但就编辑策略、传播路径以及办刊走向上并未能形成意义上的张力,也就不在此之列了。我们暂且打住,下面则将进一步回味《新青年》直接影响下的“新青年”之分布与走向。

三、《新青年》与“新青年”

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一旦“文学”进入《新青年》的视野,它与“思想”就如同舟车之两轮一般开始了并驾式的驱动。如果说《新青年》与林纾以及张厚载这样的“读者”开展的是单向度的文白新旧之争的话,那么随着《新青年》进至同仁杂志时代,鉴于作者思想谱系的多重性,更鉴于读者阅读趣味的多样性,也便会表现出不同面相的互动、排列与组合。这里,我们将编辑方针在“政治”与“艺文”两种文字中激扬出的色彩借助“新青年”的路径选择予以绘制,以期通过阅读史的视角读懂一本杂志与20世纪中国的关系。不过,这里要特别说明的是,我们所说的“无心插柳柳成荫”是实,但这一部分却不能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毕竟“思想革命”借助“文学革命”一途,行之更远。二者之间有一种风借火势、火借风威的相得益彰。周作人就曾这样论述两者之间的关系:“文学革命上,文字改革是第一步,思想改革是第二步,却比第一步更为重要。我们不可对于文字一方面,过于乐观了,闲却了这一面的重大问题。”[29]

《新青年》北上宣布“所有撰译”都由编辑部同人内控——唯有“读者言论”不受限制——之后,其变化也就随之而来。要知道,改制后的《新青年》以“读者言论”形式出现的“外稿”就显得格外醒目。毕竟,这是观测杂志对外包容尺度的一个重要窗口。应该看到,“读者言论”包括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自始至终存在的“通信”栏目;二是自易名《新青年》(原名《青年杂志》)之后的2卷1号新开的“读者论坛”;三是投其所好的作者。前二者是看得见、摸得着,有一定规律可循的读者,后者则是有很大不确定性的读者。细加分析则会发现,“通信”栏目的读者大都是基础性读者。其中又可分为三种:一是一过性的,即只有一次来信,譬如章文治、吴勤、黄剑花、陈丹崖、悔、爱真、王噙雪、王统照、叶挺等,有的则是二次、三次甚至多次不等,譬如王庸工、张永言、李平、常乃德、毕云程、张厚载等等;二是在原有基础性读者的基础上印象良好或说混个脸熟的作者进一步发展或说升级为“读者论坛”的作者,譬如常乃德、张厚载、俞平伯、李平、傅斯年、罗家伦等等;三是前两种情况兼具——不但成为“读者论坛”的作者,而且也是常来常往的“通信”读者,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升级为与“同仁”平起平坐的作者。进到这一阶的人士,应该说是具备铁杆粉儿的读者。当然,必须指出,读者对《新青年》的感情以及《新青年》对读者的关系,包括亲和力与影响力,并不是以“通信”次数或是层级位格而定。在很多情况下,哪怕只有一次通信或只有一篇文章的读者(作者),鉴于其底蕴、内涵的厚重,其内秀的成色与站位必然决定着其外化的成效与出路。

这一部分,我们将就那些怀揣“高山仰止”情怀之“景从”青年的反应出发,寻找《新青年》传播过程中读者何去何从的路径选择。按图索骥,我们大致理出了这样几个线索与谱系:一是热心政治的血气方刚之青年;二是热衷学术的风华正茂之青年;三是热爱文学的朝气蓬勃之青年。应该说,这三类读者的大多数在与《新青年》杂志及其精神领袖的导引下,迈出了一个与时代同行的方向,走出了一条与时代为伍的道路。

我们知道,《新青年》同仁是一个有着不同知识背景和思想谱系的群体。在“民主”“科学”精神主导下的编辑们尽管有着自我执着的诉求,但就向着一个方向——“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从而“引到光明世界”上,却是有着高度的一致性[2]。

就在《新青年》4卷3号的“启事”刊布之前,也是编辑部刚刚移至北京之初,一位名不见经传、署名甚至有点怪异的作者之《体育之研究》一文被采用。这位作者就是只有湖南师范学校之学历背景、时任北京大学图书管理员的毛泽东。在图书馆阅读《新青年》有近水楼台之便。署名“二十八画生”的《体育之研究》一文,正是这位北漂青年阅读杂志后按捺不住冲动的心血来潮之作。而“二十八画生”之所以能和大名鼎鼎、后任教育部长的章士钊的文章在同一号并列,这个命中率不能不说是这位作者是一位很有心计的读者,杂志主撰在运作新文化的同时还有着浓厚的“尚武”倾向[30]。而这篇文章的见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作者“投”(稿)其“指归在动作”之“好”[31]68。时隔多年后的回忆见证了当时思想引领的舆论力量:“《新青年》是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杂志,由陈独秀主编。我在师范学校学习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个杂志了。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已经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32]125在北京的这段时间,受到《新青年》影响的毛泽东,串联了一批将“政治”作为一种“志业”的时代热血青年[33],穿梭于北京与长沙之间。其中,他受到《新青年》影响而创办的《湘江评论》在语言风格和办刊思路上与《新青年》如出一辙:“主张群众联合,向强权者为持续的‘忠告运动’,实行‘呼声革命’——面包的呼声,自由的呼声,平等的呼声——‘无血革命’。”这《创刊宣言》镌刻着陈独秀、李大钊等激进思想的烙印[34]。听到在“五四运动”中陈独秀因采取“直接行动”而被捕的消息后,他更是义愤填膺,并大声疾呼:“现在的中国,可谓危险极了……危险在全国人民思想界空虚腐败到十二分。中国的四万万人,差不多有三万万(原文为“三万”,应为“三万万”——引者注)九千万是迷信家。迷信神鬼,迷信物象,迷信运命,迷信强权。全然不认有个人,不认有自己,不认有真理。这是科学思想不发达的结果。中国名为共和,实则专制,愈弄愈糟,甲仆乙代,这是群众心里没有民主的影子,不晓得民主究竟是甚么的结果。陈君平日所标揭的,就是这两样。他曾说,我们所以得罪于社会,无非是为着‘赛因斯’(科学)和‘克莫克拉西’(民主)。陈君为这两件东西得罪了社会,社会居然就把逮捕和禁锢报给他。”[35]在毛泽东的帮助和影响下,他所在的新民学会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蔡和森、萧子升、李维汉等人从过去“革新学术,砥砺品行,改良人心风俗”的宗旨走向“改造中国与世界”的道路[36]16-22。

同样是受《新青年》感染的进步热血青年,时为湖北陆军第二预备学校在校生的叶挺就曾这样流布自己的读后感说:“空谷足音,遥聆若渴。明灯黑室,觉岸延丰。”对青年以新道德辅导之,这在一位军校学生看来,真犹如在“沈沈黑狱”中瞭望到了指点迷津的灯塔[37]。“力求觉悟于自身”的叶挺之“正确之思想”以及“邻于科学”,得到了“记者”的赞许与认可[38]。而1915年进入中华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学习的青年学生恽代英同样深受《新青年》的影响,是杂志的忠实读者。在其所写的日记中,多次留下了自己阅读《新青年》的记录。在他看来,“阅《新青年》,甚长益心智”[39]217,并且认为《新青年》“是传播自由、平等、博爱、互助、劳动的福音的”[40]101。在阅读杂志的同时,他还积极向《新青年》投稿,《物质实在论》[40]和《论信仰》[41]两篇文章先后在《新青年》上发表。文章中,恽代英阐述了物质第一性等唯物主义观点,并批判了宗教迷信观念。《新青年》宣扬的新思想、新观念在青年恽代英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在1925年回忆说:“在五四运动以前,我在武昌做学生……那时候全国一般的思想界都可怜极了,只有《新青年》与其他一二刊物,稍稍鼓吹一点‘离经叛道’的思想。这一种鼓吹,对于我便发生了影响;我可以说我本是一个富于怀疑批评精神的人,我向来又只爱看课外书报而不爱正经功课,所以我的思想便首先被动摇了”[42]。

《新青年》对于读者而言,充当了茫茫海上的灯塔、茫茫人海的“指针”,而且是进步、正确、科学与否的矫正器,这无疑对于“新青年”之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新理想之合力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导航作用。在这类读者中,诸如许德珩、邓中夏、蔡和森、施存统、张国焘等,有的是浮出水面的朗读者,有的则是一直以“潜水”形式存在的默读者,但无论如何,一代青年正在《新青年》思想的洗礼下茁壮成长。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新青年》影响下,1918年秋成立的国民社及其1919年1月出版的《国民》杂志。李大钊、陈独秀等编辑部同仁都不同程度地参加过指导。诸如许德珩、黄日葵、高君宇、邓中夏、张国焘、段锡朋等都是其中积极活跃的骨干分子。当年陈独秀向亚东图书馆分别担保三百大洋营业额支持恽代英在武昌创办利群书社、毛泽东在长沙创办文化书社,都有着鲜明的“记者”提携“读者”的痕迹[12]108。尽管大浪淘沙的时代命运与道路的选择会因人而异,但是《新青年》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却是不能否认的。毛泽东曾说“五四运动是在思想上和干部上准备了一九二一年中国共产党的成立”[43]48,言之成理。若将关口前移,我们还可以说是《新青年》这个“辅导青年”的杂志为此做了铺垫和准备。

《新青年》影响的读者在政治一脉之外,还有着“学术”一脉的并驾齐驱。如上所述,鉴于《新青年》杂志的知识来源和思想谱系并非铁板一块,因此在我们看到《新青年》对《国民》及其所依托的社团给予诸多提携和帮助的同时,还对另一个北京大学的学生社团及其刊物《新潮》进行了“结对子”的提携和帮助。早在《新青年》初至北京之际,后来的新潮社骨干人员诸如傅斯年、罗家伦等就是《新青年》的热情读者。陈独秀值编的4卷1号上的“读者论坛”,让同是北大学生的傅斯年、罗家伦同时入场,捷足先登的他们在之后更是与“将令”[31]441、与论旨保持高度一致,并作相关性延伸的稿件,最终与导师辈分的同仁共担风雨、共见彩虹。既然《新青年》启蒙“标的”是青年,作为传播对象的青年学生加入《新青年》中,正有相得益彰之美:一方面《新青年》的受众堪称有的放矢,另一方面“新青年”的言行又成为杂志最有力的声援者与反哺者。

应该看到,作为北大学生社团之一的新潮社一开始就得到了《新青年》的支持与“辅导”。傅斯年当年筹办《新潮》杂志为经费发愁之时,陈独秀就明确表示:“只要你们有办的决心,和长期支持的志愿,经费方面,可以由学校担负。”[44]在《新潮》杂志的经济问题由陈独秀出面帮忙解决后,胡适给予杂志更多的指导。这就使得《新潮》成为《新青年》杂志舆论传播链条上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资源共享——思想资源与读者资源之双重资源——有力推动了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延伸及扩散。就思想资源共享来说,正如罗家伦后来回忆所说:“我们主张的轮廓,大致与《新青年》主张的范围,相差无几。其实我们天天与《新青年》主持者相接触,自然彼此之间都有思想的交流和互相的影响。”[45]185《新潮》杂志接续了《新青年》杂志文学改良与革新的学理主张,在文字上以“白话新体为限”[46],诸如傅斯年的《怎样做白话文》、罗家伦的《什么是文学?》和《驳胡先骕君的〈中国文学改良论〉》、俞平伯的《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等文章,进一步呼应并扩大了文学革命的旨趣。对白话文在社会上的成形并进驻小学语文课本都助推有力。就读者资源而言,这种“共享”首先体现在广告上,在《新青年》杂志5卷6号上,称赞《新潮》“为纯粹新思想之杂志,凡留心学术思想界者不可不读,各级学校学生尤不可不读”[47]。这之后,《新青年》多次刊登《新潮》的广告,大力为之推销。《新潮》亦在杂志上推介《新青年》,称“《新青年》的可看之处,正因为他有主义;不发不负责任的议论;不作不关痛痒的腔调。他是种纯粹新思想的杂志”[48]。两种杂志都在广告中强调对方“纯粹”与“新思想”的特质,以“青年”为读者对象。而读者对于杂志的反馈也能很好地体现这种“资源共享”。在《新青年》杂志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施存统,对《新潮》杂志提出的改进意见中有一条即为“一概用白话”。对此,罗家伦在答复称:“从二卷一号已经全是白话文。”[49]显然,这种读者的能动性、参与性促进了《新青年》与其子刊在“资源”上的一致性。

但是,在“青年”读者之中,两本杂志亦有小的差别。正如新潮社重要成员李小峰后来回忆:“在读者的印象方面,留下了《新潮》和《新青年》都以青年为对象;但也有些分工:《新青年》的读者偏重在大青年、高级知识分子;《新潮》的对象,主要是小青年、中学生。”[50]86这一“大”一“小”的差别,正是《新潮》杂志对《新青年》的思想及读者群体的扩大。《新潮》正是通过《新青年》进入到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位置:既作为《新青年》的同路人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同时又凝结并锻炼了一支在学理上“为万世开太平”的青年生力军。这个“有机”队伍的历练正与《国民》社构成了相映成趣的“学术”倾向。对此傅斯年的回忆说的较为明白:“近中更觉得心里边extroversion(外向)的趋向锐减而introversion(内向)之趋向大增,以此不免有些懒的地方。”[11]77“内向”的“趋向”正乃学理取向的标志,也是构成新文化运动多重面相的有机成分之一。

如果将这个“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范畴进一步细分,我们还会看到学术之外还有文学创作分支的相映生辉。这是一支以创作实践为主体的文学青年队伍。如果说围绕《新潮》开拔的青年多是注重文学理论和思想学理的学生,那么从文学实践这一维度观察而来的创作型队伍则构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一支劲旅。当然,这支《新青年》的铁杆读者群有一大部分骨干来自新潮社,但它又不限于该社,是一个分布范围较为广泛的谱系。新潮社主要成员俞平伯、杨振声、康白情等热衷于文学创作,在小说、散文和诗歌等体裁上为新文学填补了缺项的空白。我们知道,新文学的领航者们一度曾为“提倡有心,创作无力”[51]550的局面而自责。尽管白话文学的倡导者胡适也曾经为填补这一空白而倾心“尝试”[52],但相对于理论上的开创,创作还有着不尽人意的短板。如果说鲁迅的作品“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53]246,那么回头看看《新青年》编委会同仁们的所作所为,真有些不忍卒读的味道。好在《新青年》通过鲁迅、周作人兄弟俩的引领,培养了一批作者。这些作者也正是通过阅读《新青年》而上位的。新潮社的青年们曾拜鲁迅先生为师,愿听其详。1919年4月16日,鲁迅就在给傅斯年的回信中对《新潮》文字中讲“科学”、重“创作”的倾向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鼓励[54]。当然,这一谱系的“新青年”不乏兼顾学理研究与文学创作两个方面的兴趣。在总的倾向上,更多属于“注重学术思想艺文的改造”[10]8一脉。

对此,我们从文学研究会这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为著名的社团成立的来龙去脉来看,也能找到强有力的印证。王统照,这位在山东省立第一中学读书之热血青年在读到《新青年》后,毅然写信给《新青年》表达了“获读贵志”后的“喜慰”心情。他期待能看到更多“新颖精湛之科学的文字”:“贵志出版以来,宏旨精论,夙所钦佩。凡我青年,宜手一编,以为读书之一助。”[55]这位对“新知识”“新学问”如饥似渴的热血青年,在《新青年》的影响下很快发表了白话短篇小说《纪念》。作为白话创作的追梦者,王统照积极参加1921年1月成立的文学研究会,该会提倡的“为人生而艺术”的旨趣及其现实主义的创作导向充满问题意识。而从“学术思想艺文”中逸出的文创一支,诸如作为典型代表的王统照就是这一支中初露尖角的文学新军。

那些未出现在《新青年》杂志上的新派作家们,实际上也受到了《新青年》的影响。冰心的写作生涯开始于五四运动以后,据其所言,她当时为北京的女学界联合会做宣传,需要到报纸上去发表相应的宣传文字,于是她便“正式用白话试做”。冰心将这些“试作”之文发给了《晨报副刊》,因为当时她的表兄刘放园是《晨报》的编辑。“放园表兄,觉得我还能写,便不断地寄《新潮》《新青年》《改造》等,十几种新出的杂志,给我看。这时我看课外书的兴味,又突然浓厚起来,我从书报上,知道了杜威,和罗素;也知道了托尔斯泰,和太(泰)戈尔。这时我才懂得小说里是有哲学的,我的爱小说的心情,又显著的浮现了”[56]285-286。

王统照、冰心他们后来与《新青年》编辑共同体诸君周作人、朱希祖、沈雁冰等联袂统合并将其传统发扬光大的“文学研究会”,就充分体现了一代“新青年”的影响力和辐射力。

《新青年》杂志对“新青年”的“改造”与“辅导”的并行,对于当时的青年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正如刘大杰所言:“《新青年》杂志,成了当日青年男女的圣经,胡适之、陈独秀等的新论文,鲁迅等的创作,周作人的翻译,对于当日的青年,那是一种粮食,一种新空气。”[56]301作为青年男女“圣经”的《新青年》,如果说杂志自身影响力的建构是编者“可控的”,那么读者如何自我解读、理解并发展《新青年》的思想,便超出了编者的“可控”范畴。

《新青年》杂志编者能力的“有限性”,恰恰彰显了读者能动性的“无限性”。就读于浙江一师的施存统从一名“道学先生”到“《新青年》杂志的半个信徒”,再到“凡是《新青年》所说的话,总是不错的了!”[57]是《新青年》杂志“改造”青年的能动体现。但施存统的自我发展并没有仅停留在作为《新青年》的读者与“信徒”层面,而是进一步扩展了杂志的话语范围。施存统在《浙江新潮》上发表的“非孝”一文,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甚至引起了浙江督军卢永祥“罪及问题”的政治风波(14)浙江督军卢永祥借由“非孝”所引发的问题,向北洋政府提议禁止“白话文”的提倡与使用。幸有教育部的反对,才没有使其意图得逞。但这无疑给当时北京的“风说”提供了现实的政治素材。关于卢永祥的“请禁”,参见:卢永祥请禁做白话文[N].晨报,1919-12-05(6).。

但是也应看到,在上述《新青年》杂志“辅导”下的“新青年”之三种走向外,还有其他的一些走向,毕竟大浪淘沙的时代命运与道路的选择会因人而异,比如张国焘等人走向了“歧途”。这也体现出了《新青年》读者走向的复杂性、多样性、不可控性。

四、一个文本与N个读者

综上,从阅读史的视角审视《新青年》的读者与编者之间的互动不难发现,作为作者、编者共同体的《新青年》同仁,从安营扎寨、聚众打擂的那一天起,就伴随着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龃龉与紧张。这个紧张的与生俱来性又是以编者尤其是“主撰”们以舍我其谁的过分自信的形式呈现出来的。这也是《新青年》与这个时期的很多刊物的不同之处或说过人之处。在我们看到其“自由讨论”、多重互动背后,其实有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心、使命感以及担当精神。正是这样一种既定心理,让《新青年》有了一股其他杂志不具备的引领力、号召力和辐射力。如果我们将《新青年》编辑们的各自为政化约为两大谱系,就更容易理解编者与读者互动的原委曲折。

1919年底至1920年初,新文化运动的高潮刚刚过去不久,胡适与陈独秀两位以掌舵人自居的意见领袖很快就发表了何去何从的告知书。比起此前的文章,胡适以舍我其谁的心态在《新青年》上7卷1号上捷足先登,以《新思潮的意义》概括新文化运动的手段、宗旨、态度和取向。他这样在青年读者中指点江山道:“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58]。近五年来的一切都被他这十六个字一言以蔽之。“研究问题”是态度,“输入学理”是取向,“整理国故”为手段,“再造文明”则是新文化运动的宗旨,即努力的方向和目标。尽管陈独秀们有在自家阵地上与胡适争锋,但他还是不甘落伍,很快以非我莫属的姿态后来居上。他的《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就充分表现出比“再造文明”更为直接和实际的高调,尤其是他力倡的“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团体的活动”和“要影响到别的运动上面”两个根本导向,简直就是飞扬跋扈心绪下激扬出来的文字。[59]比较陈、胡两位以导师自居的态度,鲁迅就以超然的态度力求远离好为人师的怪圈,对青年学生和读者多了一层更为通达的理解:“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森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涂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60]59这可以说是对读者的一种更为开放和宽容的视野和心态。

《新青年》的鲜明立场决定了其“将令”色彩。这个色彩又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对读者开放的有限性。在这个有限性背后是编辑“导师”们的自我颐指气使性作祟。在我们肯定其引领力和向导力的同时,也要看到其背后隐藏各自为战的危机以及由此而来之难以为继的可持续性。1920年8月1日,身处国外的傅斯年给胡适写信说:“近来很不想做文章:一来读书之兴浓,作文之兴便暴减;二来于科学上有些兴味,望空而谈的文章便很觉得自惭了;三来途中心境思想觉得比以前复杂,研究的态度稍多些,便不大敢说冒失话。”同时这封读者写给作者、学生写给老师的信多少不无反思且有反哺的情真意切:“先生自提倡白话文以来,事业之成就,自别人看之实在可惊,然若自己觉得可惊,则人之天性,本是以成就而自喜,以自喜而忽于未来之大业。所以兴致高与思想深每每为敌。人性最宜于因迫而进,而惯怠于实至名归之时。”[11]77-78发信者以“书不尽言”让收信者“体解”,三复斯言,我们更能体会到《新青年》引领的新文化运动面相的复杂性和多面性。

也许,这乃是《新青年》与生俱来的多面性、复杂性与有限性给历史的发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空间。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一扇门与另一扇门的关系。对此,我们在蔡和森、邓中夏、恽代英、毛泽东等一代青年才俊“浪遏飞舟”之气场中不难找到这一线索。1921年8月,蔡和森作为受《新青年》启迪、新文化运动洗礼、在五四运动中锤炼出来的“新青年”,已经以不妥协的姿态行走在“唯物史观”“阶级战争”与“无产阶级专政”的道路上,同时以“后浪”的汹涌澎湃倒逼着青年导师“百尺竿头”。就此而言,陈独秀的“问题甚大”、需要“详细的讨论”的“私见”终将被新青年们激起的时代奔流冲刷殆尽[61]。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革命的指导思想一路狂奔,20世纪中国从此焕然一新。或许,这就是阅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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