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格尔的“回忆”*
——兼述《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绝对认知”章

2022-11-28 00:00俞正来
关键词:开端现象学黑格尔

俞正来

(中央财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206)

“回忆”(sich erinnern, Erinnerung)除了一般的“回想”(recall)和“再现”(representation)之意,还有“深入内核的过程”“内在化的行动”之意。“内在化”就是主体接纳对象、与对象同一的过程,当意识把这个深入内核的东西接纳到自身之内,对自我而言,它自己的内在化就恰恰因此得到实现,而这意味着使客体内在化。[1]同时,这一过程亦是主体消融于绝对精神,或者可以说,是“绝对精神”的自我认识的过程。笔者将深入阐述黑格尔“回忆”概念的理论背景、具体内涵,最后以《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绝对认知”章为例说明其特点。

一、“回忆”概念的希腊渊源与近代背景

为了论证理念论,柏拉图提出了“回忆说”,并认为人的知识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本身固有的。他说,灵魂在自身内就有一些真正的知识,并不是来自经验,而是前世对理念世界的直观。他在《斐德罗》篇中认为,灵魂驾驶马车追随着诸神,看到那些理念,这时由于一匹劣马的捣乱,灵魂的翅膀受到损坏而跌落凡间,不得不与肉体相结合。从此,堕落的灵魂只能看到理念世界不完善的复制品。不过,由于灵魂曾在理念世界生活过,因此它有一种本性,必然会借助这些复制品艰难地“回忆”起理念世界。这种对理念世界的“回忆”就是学习,或者说,学习就是“回忆”,一种重新觉醒。这就是柏拉图的“回忆”(Anamnesis)。

“知识就是回忆”,这是古希腊的一个重要命题。这里有两个关键点:第一,知识的对象不是经验知识,而是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的理念型相(理性知识);第二,把握这种理念知识的方式不能靠感官经验,而要靠理性灵魂清除种种现象或假象,在自身中“回忆”起它们。

“回忆”虽然是一个来自古希腊的概念,但其意义和方法在近代哲学中得到了彻底发挥。“学习就是回忆”这一命题在理性主义的背景下获得了新的理解。

众所周知,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或者说,是思想对客观性的态度问题,该问题是在区别于经院哲学并同传统宗教作斗争的背景下提出的。为了对抗信仰主义,近代哲学将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提到了首要地位。

从认识的对象说,近代哲学坚持认识对象和主体的二分,以知性思维去认识事物。康德以前的旧形而上学,如大陆理性派的笛卡尔、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及法国唯物论,相信思想单凭自身的反思就能把握对象。旧形而上学不考察认识的前提和界限,而是运用现成的范畴,通过概念、判断、推理直接把握灵魂、世界、上帝诸理性对象,从而陷入分歧和独断。为了补救旧形而上学的缺陷,以培根、霍布斯、洛克、休谟为代表的经验派反对天赋观念,力求从感觉经验出发,通过定义、归纳和分类等方法从“外在和内心的当前经验中去把握真理,以代替纯从思想本身去寻求真理”[2]110。经验派一开始就拒斥形而上学,到了休谟更是彻底地否定了形而上学研究的可能性。

从认识的方法说,自笛卡尔以来,方法问题就在哲学中占据着突出的重要性。可以说,近代哲学就是从寻求新的方法开始的。但是,不论是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唯理论,还是以培根为代表的经验论,他们都从主客分立出发,将认识视为把握绝对的工具。例如,经验派重视下定义、归纳、分类,唯理派重视演绎、推理、数学,直接知识论者则干脆不用任何方法而诉诸直觉。这样,在讨论哲学问题时,近代哲学就陷入自我矛盾的困境。唯理论在莱布尼茨-沃尔夫派那里把一切对立都归于宗教神秘论,经验论在休谟那里彻底发挥成怀疑论,动摇了知识的基础。

为了解决具有普遍性、必然性的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康德发动了“哥白尼革命”。他认为,人的知识首先来源于经验,但是也离不开知性的先天形式,即四组十二个范畴以及自我意识(统觉)的先验统一能力(“我思必须伴随着我的所有表象”)。康德把人的认识限定在现象范围,却留下了现象和物自体的矛盾。为了克服康德的问题,费希特从主体出发,从“绝对自我”中引申出理论知识和实践知识,从而陷入唯我论。谢林从主客同一的“绝对同一”出发,陷入神秘主义。

如何才能解决认识中的主客关系问题呢?既然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都有着缺陷,那么什么才是适合于哲学的方法呢?黑格尔认为,在他之前的反思哲学,不管是理性派还是经验派,都割裂了主体与客体、形式与内容之间的联系,他们在认识对象上放弃了事物本身,在认识方法上放弃了辩证法。因此,黑格尔提出了一种新的方法——辩证法,并认为它是“唯一科学的方法”。这种方法有两个特点:一是“方法与内容不分”,二是“由自己决定自己的节奏”。

“方法与内容不分”是指,方法不是用来把握绝对的工具,而是绝对自身、内容自身运动的体现。内容就是实体,实体就是主体,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否定性。实体并不是孤立的、静态的,而是联系的、动态的统一体。实体、主体、内容是矛盾运动着的,认识也是矛盾运动着的。以往的哲学总是撇开思想的内容,把思维当作无内容的空洞形式。对黑格尔来说,他自己并不需要一个康德式的“哥白尼革命”和范畴的先验演绎。黑格尔认为,真正的知识并不是对象符合知识,或知识符合对象,而是在事物运动中达到主客的同一;认识实体也不是靠图表式的知性,而是在主客对立统一的运动中认识到实体即主体。

“由自己决定自己的节奏”是指,主体认识活动不是由外力推动的,而是事物自身矛盾推动的。一切事物在其自身中都是矛盾的,矛盾是普遍而无法抵抗的大力和支配整个有限世界的法则。实体和主体形式上的不一致、矛盾,正是实体完全以自身为根据在运动中保持和实现自身的体现。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否定性,只有在否定关系中才能实现两者的一致。从认识看,认识对象必定和主体的思维形式相符合。如果不符合,那么就会产生矛盾,思维形式就会改变自身。随着新思想的产生,对象也会发生改变。这种不断运动就是辩证法,或思想的“矛盾发展”(Dialektik)。所以,“方法无非是整体的建构被展示在它的纯粹本质性里”[3]29。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引入一个古典概念——“回忆”。在黑格尔看来,意识认识对象的过程,就是一个由低到高的双方面展开的过程:一方面使自己成为内容、他者、对象;另一方面不断剥离内容、他者、对象的外在性,将之转化为内在的规定性,接纳到自身,充实自身。通过这个方式,我们在这个立场上获得了一个内容。这个内容不仅被直观为一个存在着的内容,而且同时被回忆起,被设定为一个属我的内容。[1]

“回忆”的作用就体现在这里。“回忆”清除了经验中的杂质,使认识摆脱感性事物外在、偶然、孤立的特点而成为内在、有规定性的东西,成为纯粹的形式。意识的“回忆”过程(深入内核的过程)和意识的“外化”过程是同步发生的,通过“回忆”,意识将各种经验对象不断纳入自身,最终达到精神的自我认知(《精神现象学》中的“绝对知识”,或“科学”“真理”)。这一形式,这些“科学”“真理”“绝对知识”,既是以往经验发展的产物,又保存着以往的全部经验。所以黑格尔说,具体的、“真正的哲学是以包括一切特殊原则于自身之内为原则”[2]56,“理念乃是它自己发展的成果,因为如此,它既是直接的,又是经过中介的”[2]400。

以上就是黑格尔“回忆”概念的渊源和提出的背景,它在认识对象和认识方法上都是对近代理性哲学的一种超越。我们将在下文结合黑格尔的哲学世界观,进一步分析“回忆”概念的内涵和必要性。

二、黑格尔“回忆”概念的具体内涵及展开

黑格尔的哲学方法是辩证法,而“回忆”是辩证法的关键一步。“回忆”不是直接的知,而是跟在事实后面的回想和再现。从词源看,德文“回忆”(sich erinnern, Erinnerung)的词根是“内核”(das Innere)、“内化”(sich innern),前缀是“行动”(er-)。有时候,黑格尔特意采取Er-Innerung的写法,如《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绝对认知”篇,“但是回—忆(Er-Innerung)把这些精神保存下来了,并且回—忆是内在的东西”[3]490-491,以强调这个词的第二层意义。

为什么说这种间接的“回忆”的方法,是适合哲学的唯一正确的方法呢?研究哲学为什么要采取“绝对精神外化-回忆”这一模式,而不能采取知性思维或直接知识呢?这是由哲学的性质决定的,正如黑格尔指出,“哲学缺乏别的科学所享有的一种优越性:哲学不似别的科学可以假定表象所直接接受的为其对象,或者可以假定在认识的开端和进程里有一种现成的认识方法。哲学的对象与宗教的对象诚然大体上是相同的。……按照时间的次序,人的意识,对于对象总是先形成表象,后才形成概念,而且唯有通过表象,依靠表象,人的能思的心灵才进而达到对于事物的思维的认识和把握”[2]37。

别的科学,如数学、物理学,事先会独断地假定有一个固定的对象和一套固定的方法。数学和物理学,曾以其对象的直观性、方法的自明性、结构的严谨性、成果的实在性等成为近代哲学争相模仿的对象。但黑格尔认为,这是哲学必须蔑视的、有缺陷的知识,数学知识完全建立在目的之贫乏和材料之空疏上。例如,数学的对象是僵死的空间和“一”,是无生命的、非现实的;数学的证明是外在于证明者的直线式的“坏的无限”;数学在每一个命题都能停住,而后新的命题又重新开始,不需要中介,不需要在他物反映自身,不是从前一个进展到后一个,因而到达不了本质上的对立统一。

无论是对象还是方法,哲学都与具体科学不同。从对象看,哲学是思想的自由活动,哲学的对象是思维、概念、理念,哲学的对象与宗教的对象——上帝、真理和无限——是一致的。黑格尔认为,哲学的普遍性因素里已经包含着特殊,表象是接受下来的、现成的,现在要做的不如说是对这种熟悉的表象加以扬弃。所以,从方法看,哲学不是直观、计量、归纳、判断、推理,而是基于对全体的综观之上的反思(Reflexion)或后思(Nachdenken)。如果数学、物理学等知性科学是以线性的形式发展的,追求最新的研究成果,那么哲学不是以这种序列发展的。正相反,哲学是一条“回溯”之路,“回溯”到“开端”,而“回溯”同时就是“前进”。这样,哲学就“俨然是一个自己返回到自己的圆圈,因而哲学便没有与别的科学同样意义的起点”[2]59,“这个单纯的全体的现实性却在于,现在已变成各环节了的那些形态重新来发展自己并为自己提供新的形态,但却是在它们的新的元素中,在已经形成了的意义中做这件事”[3]8。

黑格尔认为,不能为哲学寻找物理上的“开端”,也不能以知性思维的方式寻找精神上的“开端”。任何为哲学寻找绝对“开端”的做法,只会堕入“坏的无限”。正如斯宾诺莎所说,打铁需要工具,工具又需要工具的工具。如果想因此证明人没有炼铁的能力,未免徒劳,不如说,真观念以自身为根据。黑格尔也认为,哲学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开端”,哲学的“开端”只是一个假定,一种“决心”,“决心”做什么。在黑格尔看来,“开端”被说出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直接的东西,一个空洞的“决心”。例如,“上帝”这个名词,仅仅是一个名词,一个声音,只有当宾词说出了“开端”或上帝“是什么”之后,它才真正是它。所以,“开端”还有待于证明,有待于展开,“开端”必须体现在过程中,体现在终点中,并在终点返回自身。

哲学的运动是这样的:一方面,从“开端”到终点呈现出一种由低到高的发展,如《精神现象学》从最初、最简单的精神现象和直接意识的辩证进展逐步发展以达到哲学;《逻辑学》中的逻辑范畴从“纯有”到“绝对观念”,较低的概念潜伏着较高的概念,较高的概念包含着较低的概念。另一方面,哲学的向前运动是通过“倒退”或“回溯”实现的:“进展即是回到根据,回到开端所依据并由之而发生的基源和真理……哲学中的进展实际上是回溯和论证,其结果表明开端并非武断的”[4]118,“正因为这样,前进的运动每向前一步,每一个继续的规定都是同没有规定的开端越离越远,但同时又是越来越近地向开端返回,因而最初看来似乎是相异的过程——倒退论证开端,和向前继续规定它——都是汇合为一的,都是同一的。这样,方法就形成为一个圆圈”[4]119。

“最初”(“开端”)潜在的就是“最终”(终点),“最初”的概念是最后的概念的出发点和根据;“最终”(终点)是实现了的“最初”(“开端”),最后的概念又真正地、深入地说明了“最初”的概念。从“最初”到“最终”、“开端”到终点的辩证发展过程可见,“回忆”这种“深入内核的行动”发挥了重要作用。“回忆”使思维站在一个更高的阶段上,克服了上一个阶段的不完善性,并为下一个阶段铺平了道路,把这一切都纳入自身,成就自身成为绝对知识。

哲学的运动是“倒退”或“回溯”式的,根本原因在于,“哲学知识的观点本身同时就是内容最丰富和最具体的观点,是许多过程所达到的结果。所以哲学知识须以意识的许多具体的形态,如道德、伦理、艺术、宗教等为前提”[2]94。也就是说,在现实中,哲学思考的起点正是之前诸意识形态,如艺术、宗教、伦理的终点。哲学的观点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在哲学之前即有千百万年的历史,正如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所说:“我们在现世界所具有的自觉的理性,并不是一下子得来的,也不只是从现在的基础上生长起来的,而是本质上原来就具有的一种遗产。”[5]8说到此处,我们还可以参阅《精神现象学》“意识”章。在该章中,意识开始于一种直接性的意识——“感性确定性”。然而,这个看似直接的“感性确定性”,其实也不“直接”,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开端”。众所周知,《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第一篇“意识”的第一章至第三章,即“感性确定性;或者这一个和意谓”“知觉;或事物和假象”“力和知性,现象和超感官世界”,第二篇“自我意识”的第四章“自我意识自身确定性的真理性”,第三篇“(AA)理性”的第五章“理性的确定性与真理性”,这些内容相当于《精神哲学——哲学全书·第三部分》第一篇“主观精神”的“B.精神现象学”部分,而《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第三篇“(BB)精神”“(CC)宗教”“(DD)绝对认知”分别相当于《精神哲学——哲学全书·第三部分》第二篇“客观精神”和第三篇“绝对精神”。在《精神哲学——哲学全书·第三部分》中,排在“B.精神现象学”之前的是“A.人类学”,一种关于“灵魂”的学问。“A.人类学”有着比“精神现象学”之“意识”中的“感性意识”更为原始的精神,黑格尔称作“自然灵魂”,构成“感性确定性”的“前史”。这和近代比较宗教学追溯宗教的人类学起源有几分相似之处。可见,不管是绝对知识,还是感性意识,都不是直接的,而已经是一种中介性活动的结果。

既然“回忆”是达至真理和绝对知识的重要方法;那么是否只要熟知“回忆”方法并预习事物的辩证性质,就能够顺利达至绝对知识呢?当然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回忆”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要有耐心,要忍耐漫长时间里的那些形式;二是要在每个环节都逗留。“回忆”之路为什么那么曲折呢?这是由事情的本性决定的。康德曾说,我们的全部知识开始于经验,说明我们不得不从感性、直接的东西入手。黑格尔说:“认识最初只具有一个贫乏的对象,跟这个对象比起来,实体和对实体的意识是更丰富的。”[3]484为了形成关于本质的知识,为了透过现象看本质,就必须在接纳事物外观的同时,进行“深入内核的活动”,即“回忆”。“回忆”是“朦胧”的,要有耐心,要容忍事物的外观,在每一个阶段都作充分逗留;“回忆”是艰难的,充满“严肃、痛苦、坚忍、劳作”,想不通过中介,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看到了“回忆”所寄托的黑格尔的哲学世界观以及辩证法的方法论原则。接下来,笔者将以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绝对认知”章为例,深入地解读“回忆”如何证成黑格尔意义上的“科学”或“绝对认知”。

三、“绝对认知”章中的“回忆”概念

“绝对知识”章是《精神现象学》下册(1)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册,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的最后一章,是黑格尔根据自己以前的旧稿补充整理而成,体现了经过概括的《精神现象学》的基本精神。

“绝对知识”是意识发展的最后阶段,此时,意识经过从“感性确定性”到“绝对知识”的辩证发展,达到了“科学”(Wissenschaft)。但是,“科学”或“绝对知识”并不是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种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终极无上的知识,这是空话,是对有限的经验知识做了无限的放大而已,不符合“绝对知识”的本性。黑格尔所说的“绝对知识”不是孤立的某种状态,而是整条发展道路,“这条达到科学的道路本身已经就是科学了”[3]57。这种知识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包含了以往发展全部丰富内容的、最为具体的知识。同时,“绝对知识”又是一种最抽象、最空无内容的知识,因为它抽掉了一切感性具体,从而成为一种理念,一种回到了“开端”、堪比“感性确定性”的“无知”。那么,“绝对知识”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它们每一个是怎样的,它们与全体的关系又是怎样的?这是《精神现象学》“绝对知识”章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绝对知识”章,黑格尔用大部分篇幅总结和复述了之前各章的内容,因为“绝对知识”已没有什么独特的对象,而仅仅以知识自身为对象。正如《逻辑学》“绝对观念”部分没有讲到“神”,“绝对知识”章也是如此。“绝对知识”章只是将自己“外化-回忆(深入内核)”的过程加以陈述、总结而已,亦可见《精神现象学》的“意识经验学”的特征。笔者在下文将围绕“回忆”依次对《精神现象学(句读本)》“绝对认知”章中的三个小节进行概述。

在第一节中,黑格尔回顾了“概念在前此各意识形态中的形成”,即意识的各经验环节是如何在意识的运动中表明自己的精神性本质的。例如,在“意识”篇中,“意识”经历了“感性确定性”“知觉”“力和知性”三个阶段,必定扬弃其个别性而转变成一个普遍者,一个精神性本质,认识到对象无非就是自己,于是“意识”就过渡到“自我意识”。从“自我意识”到“理性”,再到“精神”“宗教”“绝对认知”,同样如此。意识经过这些阶段,必然发展成为一种“自我认知的精神”或“概念式把握的知识”。

在第二节中,黑格尔说明了“科学即对自我自身的概念式的把握”。黑格尔指出,绝对认知是“在精神形态中认知自己的精神,或者说是进行概念把握的认知。真理性不仅自在地完全和确定性同一,而且拥有其自我确定性的形态,或者说真理性是在自己的定在中,这就是说,它以自我认知的形式对认知着的精神而存在”[3]483。也就是说,在科学阶段,真理性和确定性是同一的。真理是经过发展的“普遍的我”,这个“我”具有内容,经历了从分裂到统一的运动过程,从而具有概念的形式。在现实中,各个环节先于全体、形式、概念而出现;在意识中,则是全体、实体、主体、概念先于各个环节而出现。因此,“绝对认知”必定会“回忆”起这个过程,“回忆”起自己从自在向自为、实体向主体、意识的对象向自我意识的对象的转变过程。

在第三节中,黑格尔进一步指出“达到概念式理解的精神将向着特定存在的直接性返回”。在该节中,意识以纯粹形式、纯粹概念的形式,“把真理的对象性的形式和认知着的自我的形式结合在直接的统一体中”[3]489。更重要的是,意识“在自己本身中就包含着纯粹概念形式自身外化的必然性和概念向意识的过渡”[3]490。“绝对认知”的本性决定它必然摆脱纯粹概念,向感性意识和它的“开端”“回溯”。由此,“回忆”或“回溯”的必要性和表现形式就充分地体现出来了。

黑格尔指出:“精神的完成就在于完全认知到它是什么、即它的实体,所以这种认知就是它的深入自身,在这一过程里,它抛弃了它的定在,并把它的形态托付给回忆。”[3]490这些精神被“回—忆”保存下来,并且“回—忆”是内在的东西,“是实体的实际上更高的形式”[3]491。“它们的目标是对深处的启示,而这种深处就是绝对概念。”[3]275黑格尔认为,“绝对认知”“科学”“纯概念”作为目标、深处,在暗中不断地推动着时空中的经验对象进行外化和扬弃外化的运动。“绝对认知”推动这种运动,就如同布置一场拥挤不堪的画展,每一幅画都代表着意识缓慢的历程,意味着它是在漫长的人类史和认识史中,即在历史中,从潜在变为现实的。

黑格尔提到了历史。在他看来,意识一方面“外化”出自然界——精神的“直接的”转变过程,其目标是制造出“主体”,即形成自我意识;另一方面产生出“历史”——精神“认知着的、自行中介着的”转变过程,其目标是让精神“渗透和消化”之前运动的全部财富。精神的完成在于完满地认识到“它所是”的东西,即完满地认识到它的实体。所以,这种知识意味着精神返回到自身之内,并在这个过程中抛弃它的实存,把它的形态转交给回忆。可见,精神的完成,即绝对认知,就是对“历史”的“回忆”和概念式把握的结果。“回忆”就是意识考察和总结自己经过了哪些阶段,它们每一个是怎样的,又是怎样连接成一个有机整体的。这样,意识就同时扬弃了现象的外在性、片面性、偶然性,使之作为“内在的东西”、纯粹本质性、纯概念而出现。

在黑格尔看来,真理存在于历史之中,且就是历史。真理不过是在一个新的层面上处理那些已经层层积淀下来的东西的教化过程,一方面本身是历史,另一方面是对历史的“回忆”。这样,意识的经验系统(历史、客体)和逻辑系统(思维、主体)就统一起来了,意识的经验系统加上概念的逻辑系统,就等于是“意识经验的科学”。只有这样,“绝对精神”才是现实的东西。

黑格尔指出,把“两者合起来,被概念式地把握了的历史,就构成绝对精神的回忆和髑髅地,构成其王座的现实性、真理性和确定性,没有这个王座,绝对精神就会是没有生命的孤寂的东西”[3]491。墓地,即骷髅地、各各他(Golgatha),《圣经》中耶稣被钉十字架的地方。这里用耶稣的受难与复活的典故象征人与神的和解、经验与逻辑的和解、思想与现实的和解,象征着“绝对认知”回到了“开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从纯粹存在的“感性确定性”开始,结束于同样是纯粹存在的“绝对认知”,并在这个意义上回到了“开端”。

至此,《精神现象学》作为“意识经验的科学”为研究“绝对知识”自身的科学——逻辑学——提供了经验内容。逻辑学是上帝创世的构想,当“意识的经验”达到“绝对知识”,也就达到了逻辑学上的“纯粹存在”(纯存在、纯有),意味着意识将在纯粹的形式中展开自身。而“绝对知识”的“回忆”,则是其王国之现实性、真理性和确定性的证明。“回忆”证成黑格尔整体主义的科学观,作为“绝对知识”的“回忆”再现出来的意识自我认知的总体,就是黑格尔意义上的科学或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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