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德 琥
(1.亳州学院 亳文化研究中心,安徽亳州 236800;2.华南师范大学 城市文化学院,广东佛山 528225)
清人章学诚称赞《文心雕龙》“体大而虑周”,《诗品》“思深而意远”①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59页。,实际上包含了文学研究的逻辑理路、学术内蕴与研究价值几个方面的考量。然而,能将几方面有机统一于一部论著之中,则是学术自觉、功力精深的体现。2020年出版的《陆机陆云考论》(下简称《考论》)可以说是这一方面代表性成果。近三年来,刘运好教授在中华书局连续出版了两部新著,除了《考论》,还有《魏晋经学与诗学》(下简称《诗学》)。虽然二书的治学方法都叠映着传统与现代结合的特征——以“问题”为导向,以“考辨”为基础,以“思辨”为升华,但仔细推敲,在学术方法与特征上又同中有异。本文从比较的角度,重点分析《考论》的学术特点,特别是文学家考论的学术自觉。
毫无疑问,《诗学》是近年来魏晋文学研究“视野宏通、立意高远”②刘跃进:《视野宏通,立意高远——〈魏晋经学与诗学〉序》,《人民政协报》2017年11月20日,第10版。的一部力作。然而,《考论》却与之多有不同。其一,《考论》出于“一己之同情”,不同于《诗学》纯粹的学术理性,而具有鲜明的研究主体性。其二,《考论》以“审美—抽象”为研究视角,不同于《诗学》的“历史—文化”研究视阈,而具有鲜明的审美判断性。其三,《考论》由“知人”到“论文”,小切口对接大视野,藉以宏观而笼罩微观,也不同于《诗学》“一体两翼”的结构方式,而具有鲜明的逻辑渐进性。显然,《考论》是一部微观和宏观、审美与抽象、历史和时代有机结合的研究精品。比较而言,《考论》确无《诗学》之“体大”,而以类相从、剥茧抽丝的研究方法,却有“虑周”特点;无《诗学》的“经学化诗学”理论建构,却在“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相结合的经典研究路径上探索创新,凸显出“思深”的特点与“意远”的价值。其考辨精审、持论公允、博取慎思,构成了这部专著“虑周”“思深”“意远”的学术特征,体现出文学家考论基本的学术自觉。
“虑周”——逻辑理路的严谨,是学术自觉的基本前提。文学家研究也是如此。《考论》对关键性论题的锚定、知人论文的研究路径和剥茧抽丝的研究方法,都体现了“虑周”特点。“二陆”研究,籍贯、错简、存疑等本来就棼丝难理,文本、思想、理论阐释又见仁见智,论及文学影响更是众说纷纭。因此,如何选择研究的切入点并构成完整的逻辑体系就十分重要。《考论》的精巧设计在于,欲“论文”先“知人”,由小切口进入大视野。为此,其所建构的研究体系——“悲剧人生论”“生平著述考”“文集异议考”“思想体系论”“文学创作论”“文化视域论”“文学影响论”等,内容丰富而不芜杂冗繁,理线串珠且又委备周详。
《考论》虽也以问题为导向,带有专题性研究的诸多特点,如论题专一,内容具体,针对性强等,但是“二陆”研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一方面,“二陆”是同胞兄弟、年龄相亚,吴亡屏居华亭,而后奉诏入洛同时仕晋,声气互通、文化同根,具有鲜明的共同性;另一方面,二人毕竟是不同的社会主体和审美主体,其主体性格、理论取向、审美选择必然有显著的差异性。如何在“同”中求“异”,是“二陆”研究的核心问题。《考论》对诸如二陆的性格特点、思想差异、文体选择、审美风格及其文学史影响等都作了清晰的界分:“性情上,士衡‘言多慷慨’,偏于耿直;士龙‘文弱可爱’,偏于温和。思想上,士衡‘伏膺儒术’,偏于儒学;士龙‘谈老殊进’,偏于道家。文学观念上,士衡‘曲尽其妙’,偏于工巧;士龙‘雅好清省’,偏于自然。题材上,士衡偏于杂,士龙偏于纯;体裁上,士衡善五言,士龙善四言;美学风格上,士衡偏于繁缛,士龙偏于清省。在文学史上,士衡跫音空谷,回响热烈;士龙润物无声,潜移默化。”③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341页。
毫无疑问,这种基于微观研究的理论抽象,正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如以“伏膺儒术”与“谈老殊进”作为分析二陆思想不同的基点,并明确指出:“伏膺儒术”的家族学风是陆机思想的支点,“玄体儒用”的洛下学风则是陆云思想的支点;陆机思想偏于“传统”,陆云思想则偏于“维新”;陆机因“伏膺儒术”,恪守传统而又超越传统,尚存汉末士族精神的回响;陆云“谈老殊进”乃至“玄体儒用”,汲取玄学而又超越玄学,是东晋士族精神的先声。①刘运好:《玄体儒用:陆云思想论》,《学术界》2019年第9期。这样,就在魏晋文学的发展流变、文化精神的延展差异中,厘清了二陆的思想基调。而二人处事方式的不同,文论思想的区别,创作风格的差异以及审美取向的分殊,也由此变得泾渭分明。切中肯綮的论证,足见作者的学术敏锐性、研判准确性以及理论穿透力。
为了使问题引向纵深,《考论》采用“以类相从”而“拨笋抽丝”的切入方法。用作者自己的话说:“笔者所见,悉加胪列,结论可靠者径取之,异议蜂起者辨正之,史籍讹误者考证之。”②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9页。一方面,可靠结论之“径取”,异议蜂起之“胪列”,按问题的类别各相归属,使得同一论题正反两方面的材料更加集中、翔实,是“以类相从”的结果;另一方面,“考证之”“辨正之”则属于“拨笋抽丝”的功夫。
以二陆籍贯为例,《考论》从祖籍、出生地以及后来行政区划的变化入手,发现“吴郡说”太过宽泛,“吴郡华亭说”舛误太多,从而考定二陆籍贯“应该是吴郡吴人,即今之苏州,与上海松江县无涉”。其中,对“吴郡华亭说”的辨析尤见功力。作者结合《三国志·吴·陆逊传》、唐陆广微《吴地记》、丘悦《三国典略》,宋欧阳忞《舆地广记》、乐史《太平寰宇记》等文献,以及当代学者曹道衡《中古文史丛稿》研究成果展开分析,论证陆逊封邑之“华亭”在江苏昆山(原名“横山”) 而不是“华亭”县治(今上海市松江县);陆姓为“吴邑”四大望族之一,二陆出生地是昆山(今江苏昆山市),宅居“华亭”至太康十年(289)方入洛(阳),死后陆机亦葬于此,故二陆的籍贯是吴县(今江苏苏州市)。《考论》“以类相从”而材料详赡,“拨笋抽丝”又推论缜密,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小切口的专题性研究,虽有集中、深入探究问题的优势,但也可能存在只见树木难见森林之不足。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必须基于大视野作整体性认知,使“点”(切入点)与“面”(大视野)有机统一。即“点”是面上之点,“面”又始终以点为支撑,点面的有机统一,方能形成科学合理的整体性结构。“二陆考论”如此结构全篇,就与《诗学》始终以“一体两翼”为学术观照点存在不小的差异性。
《考论》先“知人”后“论文”,由小切口而进入大视野。这样,较《诗学》更具有“眼高天近千山上,身共云栖一壑中”(戴复古《庐山》)的特点。开篇以“综论人物”为背景,作理解分析人物思想、文学创作的导引,即先“知人”,建构出“眼高天近千山上”的“面”;进而再具体到“论文”,在“点”的论证基础上,收拢于“身共云栖一壑中”的理论抽象,由点归面,以面彰显点——这种“点”乃“立片言之居要”,拓展了“面”的理论张力。而“点”“面”的结合,便将二陆的异议考辨、文本释读、审美观照、理论建构、因革扬弃、接受影响等专题性讨论,统领于“人物综论”,故能理线串珠,形成整体。
在文本解读上,作者则又由文及人,在文学发生学上,追寻“知人”和“知文”二元互动关系。如解读《逸民赋》,作者结合陆云入洛后“谈老殊进”“玄体儒用”的文化精神转向,探究文本的深层底蕴。在丘山杖策、枕石漱流、傲视外物、超然自逸的隐士境界中“原其所以”,从而揭示“载营抱魄,怀元执一”的道家“以一为本”的生命哲学。唯因如此,文本“一丘之欢”“一壑之美”中的荒土、穹谷、疏圃、芳林、鸣琴、渔钓、式宴以及淡泊心志、齐一物我、持守本性、等同朝野等描述说理,本如散乱的珍珠,通过文化精神转向的一线贯穿,便形成精雕细刻的专题性研究。在“知人”和“论文”的二元生成与文本互证中,建构了“理线串珠”的研究理路,形成了作家与创作、文献与理论、历史与逻辑相互映照、互为支撑的整体架构。
然学术研究的“虑周”,还是为了学术意蕴的揭示。《考论》精于构思,巧于布局,思虑之周,目的也是为了阐发学术内涵,体现学术深度,即“烛照其(二陆)悲剧人生,展示其过人才华,发掘其辉煌文学成就,庶几揭示其应有的文学史地位”。①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1页。为此,《考论》辨析史料、务求翔实;分析人物、务求准确;品鉴作品、务求深入。从1999年发表第一篇论文《缘情绮靡”与陆机诗风》(《宁波大学学报》1999年第3期)起,到2020年的《经典与选择:论二陆与六朝文学》(《江淮论坛》2020年第6期)止,论著作者在学术期刊上共刊出专题性研究论文28篇,其中绝大部分为核心期刊。加之作者先前曾对二陆文集加以整理校注,所以《考论》的研究基础非常坚实,成果自然也十分厚重。20 多年来,在“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与“外部研究”“内部研究”中外理论的双重指引下,伴随问题的不断追问,研究的逐步深入,作者的研究也由“曈昽”而“弥鲜”,既洞悉文心又明于知人,加之持论公允、衡断准确,使得《考论》“虑周”而“思深”,内蕴丰厚,颇得学术研究的三昧。
通常,文献“外证”,是学术研究的基础,《考论》也是如此。尽管它不像《诗学》之“经学研究”那样倾力于文献“考索”,也不像文学编年史那样专注于史料梳理,但是基本文献的辨正仍然是本书的重要内容,历史观照的“在场”也是本书的逻辑基点。也就是说,《考论》对于关涉文学创作、审美观照的“外证”资料,也悉加“胪列”,取精用弘。特别是在目前有关二陆的文物、口述史资料极为匮乏的背景下,二陆“考论”在纸质文献上下足功夫就显得非常重要。在这方面,论著作者深受业师郁贤皓先生“溯史料本源、循学术规范”②郁贤皓:《溯史料本源循学术规范——评〈册府元龟〉(校订本)》,《古典文献研究》2008年第1辑。的学术濡染,把沉潜于文献史料作“彻上彻下,彻里彻外,彻头彻尾”地网罗放佚,作为学术创新的基础,自然也有“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傅斯年语)的过程。他曾专门赴台考察二陆文集,并发现台湾“国家图书馆”所藏吴氏丛书堂明钞本《陆士龙文集》乃海内孤本,具有重要的版本意义。此外,二陆籍贯的考证、年谱与作品系年的辨正、错简的辩误等均见其深厚的史学功底。可以说,文献勾稽的深入全面,问题追问的孜孜不倦,是二陆“考论”走向纵深、直抵学术堂奥的前提条件。
如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二首》,其篇名、作者、异文等向来“争论最多”,而这恰好也是论著作者长期追问的论题——前期的研究成果如专著《陆士衡文集校注》就曾作过专门讨论;而相关论文如《陆机诗歌研究三题》③刘运好:《陆机诗歌研究三题》,《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等也仍在不断地追问。《考论》则在前期研究的基础上,作了全面的总结。其中,考证诗题,即以《文选》李善注、《玉台新咏考异》引李善注后所加的案语,以及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姜亮夫《陆士衡年谱》等为基本文献,逐一校勘,明确指出“令彦先”“令文彦先”别无所考,“顾令文与顾令文彦先是一人”实为讹误,若将诗题改为《为令彦先作》《为令文彦先作》更是于史无据。而顾荣,字彦先,本是二陆同乡,又互有赠答,故《文选》题作《为顾彦先赠妇》不误。《考论》进而指出今人所误的原因:一是对陆云《与兄平原书》“顾令文彦先每宣隆眷弥泰之惠”的语意误读所致,二是对诗中“翻飞游江汜”的异文误解所致。④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116页。特别是关于陆云《赠汲郡太守》之“奚世都”应为“爰世都”、《征西大将军京陵王公诗》之“征西大将军”应为“征东大将军”之类的考证,都使积年疑案涣然冰释。而其他举凡涉及考证的内容,都能博取文献,取精用弘,结论水落石出。显然,问题的深度追问构成了此书思深的学术内蕴。
文学研究除了文献“外证”外,还必须注重文本解读的“内证”。如果说文献的“外证”——外部研究是“考”,那么文学的“内证”——内部研究则是“论”。由静态的文本(第一文本)走向动态的作品(第二文本),是读者“以意逆志”的结果,也是文学研究的归结点。所以“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有机结合,一直是中国文学研究的经典性途径,也是问题追问走向纵深的主要途径。
由于研究对象的不同,《考论》比《诗学》更注重“以活泼的美感形式”品鉴文本,在“以意逆志”上颇多学术建树。换言之,《考论》不单是找准了问题追问的基点,也抓住了深入研究的支点——由“知人论世”的文献考辨,走向“以意逆志”文本品鉴。内外结合,推进了问题的研究深化。诚然,《考论》通过文本审美观照的过程,建构了“在场”的文化语境,但是,任何文化语境的“在场”属性,都无法剥离历史文献考证所获得的时空信息,任何文本的题材内容、风格特征分析,也必须放在文学史的长河中才能得到确证。也就是说,文本解读的“以意逆志”并非孤立的存在,必然与文献考索的“知人论世”生生互证。析艺品诗、洞悉文心和考证辨伪、明于知人,本质上是二元同体的关系。
比如《登遐颂·玄俗》的作者考证就是一例。《考论》从《艺文类聚》“嫁名曹植”乃始作俑者入手,考证《曹植集》《汉魏六朝百三家集》以讹传讹的源流,然后以《西晋文纪》《文章辨体汇选》等文献为依据,正面论证《登遐颂·玄俗》的作者应是陆云。到此为止,文献考证不可谓不翔实,但是“考论”并未就此止步,而又进一步深入到文本研究之中。一是《玄俗颂》与《曹植集》其他“颂”作比较,取材不类,风格亦异;二是《玄俗颂》与陆云《登遐颂》其他篇章比较,题材相近、内容统一、风格一致。通过一反一正的两面比较,由此论定俞士玲“当为陆云文而误入曹植集中”①俞士玲:《陆云〈登遐颂〉考释——兼论〈陆机集〉卷九〈孔子赞〉〈王子乔传〉非陆机作》,《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5年第4期。一说为是。而其他相关存疑、伪作、错简等校勘,也大抵采用这一考证方法逐一考辨,直到水落石出。“以意逆志”与“知人论世”、“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互相支撑,使得考证辨伪,亦判然分明。
判断准确又与持论公允密切联系。学术研究固然包含研究者的学术兴趣及学术激情,然而秉持学术公心,避免褒贬失当,却是研究的基本标尺。《考论》在这一方面的处理很具有学术启迪意义。《考论》由“一己之同情”到抽象思辨,藉“知人”而推及“论文”,个中的“独立的生命感悟”“‘在场’的真实感受”以及“活泼的美感形式”等,不能不说带有相当浓郁的主体色彩,但是专著作者在艺术直觉、审美品鉴中却立足于严谨的考论,升华于思辨的抽象。因此,在活泼、灵动的文风中,又不乏冷静与理性、客观与公正。从而达到微观和宏观、感性与理性、审美与抽象、历史和时代的有机统一,故新见迭出,亮点纷呈。其中对“士无特操”的驳论,不仅慧眼独具,而且持论公允。
驳论“士无特操”本为专著“后记”的内容,却又是贯穿于《考论》始终的重要问题。作者从秦汉之后士族阶层的依附性入手,认为缺少忠君不二的政治操守即“士无特操”,在封建社会确实令人不齿。然而,西晋中后期的特殊性在于:世积乱离、政出多门,文人欲依附皇权而无所依之。而“八王之乱”的本质是王室内部的权力纷争,不涉及王朝更迭,也不关涉民族操守。何况二陆还是亡国孑余,贰臣于晋。思想上,君主偶像不存,节操不知归处;现实中,既无祖荫可庇,又少知己奥援。“好游权门”是二陆在政治夹缝中追求辉煌人生的不二选择。因此,简单地将文人朝秦暮楚的政治选择贴上“士无特操”的标签,或者“以进趣获讥”贬抑之,以“士无特操”苛求之,都没有充分考虑到西晋独特的社会环境以及二陆特殊的贰臣身份。显然,这不仅颠覆了传统观念,而且持论公允,成为《考论》的亮点之一。其他如对宫体诗“淫靡颓荡”的驳论,虽只是在论述二陆追求声色之美影响时附带提出,却抓住宫体诗取境不高却不庸俗,物色绮丽而不媚俗,风格绮靡且不轻浮,论定其绝非全是“轻浮绮靡之词”。同样,认为陆云诗学“抒情上自然(得之生命本真)与缘情辩证统一,表达上绮靡与自然(得之自然造化)辩证统一”,“解决了一直困扰前人创作的两难选择问题,尤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②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628页。这一类的具体论证和思辨抽象在《考论》中比比皆是。总之,《考论》立论公允,新论迭出而珠玑满眼。这正构成了《考论》“思深”的学术内蕴。
如果说“虑周”侧重于准度、“思深”注重深度,那么“意远”则关注学术价值的高度。“我们用价值来思考世界。”德国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对哲学家李凯尔特的这一名言十分赞赏,并进而指出:“价值”能“给我们的意志和行动提供方向”。①[德]马克斯·韦伯著,韩水法等译:《社会科学方法论》,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第6页。学术研究的意义主要在于价值体系的建构、研究范式的确立和研究对象的创新上。这三个方面系统性建构,应该是作者学术研究“意志和行动”的基本方向。也正是这种“意志和行动”,才形成《考论》“意远”的学术价值自觉。
现代学术价值体系的构建,并非是空中楼阁,而是基于传统研究模式的创新。虽然“若无新变,不能代雄”(《南齐书·文学传论》)是文学创作的法式,“弥患凡旧”也是学术研究的圭臬,然其“新变”却来自于“搜讨旧闻”。因此,创新绝不意味着抹杀传统,而是立足传统而又超越传统。亦即不忘本来、博取反约,才能面向未来、留下学术精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结合的研究路径,对于中国文学研究来说,仍然是基本的研究范式,也是必须坚持的经典性研究路径。
《考论》始终坚持这一研究理路。一方面,由“知人”到“论文”,小切口,大视野,形成二陆“考论”基本的研究路径。上文已经提及,作者特别注重问题导向,尤其关注“争论最多”问题。而具体问题的分析,小切口的“点”联结大视野的“面”。为此,由“知人”到“论文”是首选的研究路径,符合“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两相结合研究的传统范式。而欲“论文”先“知人”的研究视域,以“人物综论”为统领,避免了只见树木而难见森林之不足;在整体架构上,由“知人”到“论文”,点面结合,互证互生,既保证了问题研究的集中深入,又能理线串珠,形成有机整体。另一方面,考据联结文本,审美与抽象的融通,这是《考论》主要研究方法。二陆“考论”当然颇见作者“彻上彻下,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史学功底,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网罗放佚文献的“外证”,而以文本释读为“内证”,与文献考据的“外证”交互印证。这样,品鉴文本的审美体验,以“以意逆志”为主;而考证辨伪、推理谨严的哲学抽象,显然是“知人论世”的自觉。因此,就方法论而言,考据与文本的结合,审美与抽象的融通,也是“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两相结合研究的传统路数。一句话,《考论》的学术价值体系构建,因循经典研究路径,坚守了传统研究模式。
文学家考论更要学术创新,而《考论》就是作者用意之深远、袭故而开新的力作。然其用意深远,却不仅仅在于“袭故”——赓续传统,株守传统;更在于“开新”——披沙拣金,迭出新论。唯因“开新”,才深化了研究对象,升华了研究内容,形成二陆研究的新高地。
《考论》完整的理论体系、细密的文献考证、深刻的抽象思辨,以及精审的文本解读、清晰的源流辨析,无不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正是学术“开新”重要标志。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不妨再略举几个例证。
第一,考证:旧说新论。《考论》之“考”对于“旧说”皆一一加以考辨。如关于二陆的籍贯,向来歧说纷纭,不仅有“吴郡”“吴县”说,而且近年来,又将二陆出生地昆山之华亭与松江之华亭混为一谈。如尹军《玉出昆冈——陆机、陆云评传》即认定二陆的籍贯是“松江”,主要依据是:二陆曾祖父陆骏徙居华亭谷、祖父陆逊封华亭候,其生母爱唱松江歌谣如吴语歌谣《百年歌》(陆机曾作《百年歌》)。②尹军:《玉出昆冈——陆机、陆云评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9-15页。殊不知,此华亭非彼华亭也。论著作者从祖籍、出生地以及行政区划变化等方面展开考释,结论是二陆籍贯吴县、出生于昆山,“与上海松江县无涉”。史料翔实,史实确凿,虽辨旧说,亦见新论。
第二,抽象:片言居要。《考论》善于从纷纭复杂的文学史现象(或历史现象)中,立片言以居要,抽象本质。甚至连章节标题都带有这一特点,如以“传统与超越”概括陆机思想,“玄体与儒用”概括陆云思想,等等。即使是学界热点问题,也往往于片言抽象中表现出独到的学术眼光。如论陆机赋的说理特点时,就具有理论抽象的深度:“若逢季世,现实的困窘和生命的危浅,都迫使诗人对现实人生作深层思考,哲思淹没了感性,理性代替了直觉。季世原有秩序的解构、生命的压抑、文化的多元,恰恰是一个催生哲学的时代,而这个时代的诗赋也正是哲学的诗化表达。”①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288页。这就将玄言诗、宋诗之所以充满理趣,在文学发生上阐释得十分清晰。
第三,思辨:哲理覃思。《考论》的《弁言》称:“书中的艺术感悟、本质抽象和哲学思辨,自然也蕴涵着笔者对历史、社会、文学、人性的独立思考。”这恐怕也是《考论》不同于其他专著的特色之所在。如二陆乃至于西晋作家,既无建安救民倒悬的激情,也无正始现实罗网的颤栗,而多写一己之悲欢。作者即从西晋特殊政治环境出发论二陆创作的独特意义:“从现实人生出发,陆机极写一己悲欢,却如《金瓶梅》,在一人的盛衰之中,烛照了浑浊纷繁的世俗世界;从缘情绮靡出发,出之繁缛之笔,又如《红楼梦》,在绮丽颓荡的描述之中,积淀着现实人生的终极思考。”②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270页。显然,在文学史的纵向上阐释二陆作品(乃至于西晋作家)的存在意义,覃思之中浸透哲学的思考。
所谓“意远”,不仅指研究主体的学术用意深远,同时包括价值体系建构的意义深远。《考论》在作家作品的具体分析时,特别注意从横向历史语境上阐释其生成缘由,试图从生命哲学上阐释其抽象意义,又从纵向发展上阐释其审美特点,建构起立体交叉的理论体系。为此,从生平著述、文集异议的问题考释,到思想体系的钩玄抽象、文学创作的系统论述,再到文化视域的源流考索,最后归结到文学影响,且以二陆悲剧人生笼罩全篇,既彰显了作者学术用心的良苦,也形成了完整的结构理论体系。
一方面,《考论》作者出于“一己之同情”——将自己的研究置于研究对象“在场”的历史语境和生命律动之中,从而扪及研究对象的心灵深处;另一方面又时时跳出主体的“同情”,考据史实,以理性客观的态度,评价人物,解读历史,抽象本质,表现出深刻的哲学思辨。正如作者所言,“跳出史料,以独立的生命感悟撞击古人心灵,以‘在场’的真实感受解读历史事件,以活泼的美感形式品鉴文本艺术,以严谨的抽象思辨概括文学本质”,③刘运好:《陆机陆云考论》,第10页。也正包含了《考论》这两个方面的努力。
可以说,二陆的悲剧人生是作者研究的动因与出发点,所以《考论》始终抓住华屋丘山的人生遭际、出处艰难的价值抉择、高傲自卑的矛盾心态,深入论述二陆跌宕起伏的人生悲剧以及色彩斑斓的文学创作。而通过发掘史料,考证辨伪,解读历史事件,概括文学本质,发掘二陆辉煌的文学成就,从文学影响角度解读文本意义的增殖,揭示二陆在文学史上的独特贡献,试图给二陆一个文化史上深远影响的地位,则是《考论》的最终目的。简言之,生命直觉和理性超越、现象阐释和哲学思辨、文本审美和逻辑实证的有机交融,构建了《考论》完整的学术价值体系。
整体上看,“虑周”“思深”“意远”是《考论》学术自觉的基本特点。它的研究路径明确,方法简捷圆熟,思辨追本溯源,论述鞭辟入里,理论深入浅出,对传统研究方式作了大力拓展,对理论体系进行了系统建构。因此,《考论》在作家研究包括文学研究方面具有很强的示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