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与价值:新时代中国国家话语传播的认知图绘*

2022-11-27 18:16丁云亮
关键词:话语价值政治

丁云亮

(安徽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安徽芜湖 241002)

自2012年中国进入新时代以来,世界政治、社会和文化格局都发生巨大的变化。一方面,伴随中国独特的经济模式的快速扩张,国家的硬实力和软实力也在不断增强,并延伸到世界各个角落,成为国际政治舞台的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全球化与逆全球化思潮的对冲、普世主义与保守主义的矛盾以及新自由主义与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纷争,对国家与个人及不同国家间的关系,都进行着重新改写和塑造。全球治理、地域政治和国家体制的不同理念、实践,在引发利益主导的国家、族群间政治沟通与文化交流过程中,事实与价值的分裂和疏离日益固化;国家间价值的撕裂及其引发的“后真相”生活方式,不仅影响到人类“精神交往”的内容、路径,也规制着传播话语的表达方式和修辞策略。尤其在社交媒体时代,国家话语对个体性话语和公共性话语的双重承载,使得国家话语传播既具有情绪与理智交织的个人性、丰富性,同时也越来越显示出驳杂性、多面性。本文试图从“认知图绘”的视角,发掘“新时代”的中国与“后语境”的世界遭遇之后事实与价值的关系重构,阐明个体、社会、国家变迁和互动中的话语政治、传播逻辑及其面临的认知困境。

一、国家话语传播的“认知图绘”分析路径

“认知图绘”(Cognitive Mapping)又译作“认知测绘”,来源于美国心理学家爱德华·托尔曼。后马克思主义批评家詹姆逊1988年发过专文讨论,他通过延续卢卡奇的总体性思想,并接受林奇的城市空间意象描述和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理论的影响,试图对后现代空间问题进行辩证的思考。他认为,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话语转换,最核心的区分点是对空间的不同叙事;其中时间是现代主义文化逻辑的主导因素,而空间则是后现代主义文化话语的典型表征;后现代话语或者“晚期资本主义”文化逻辑,通过技术生产、电讯设施及艺术中介物,形成对身体、感知、距离、审美等物理、心理领域的渗透和构型,摧毁了现代性传统中意识的明确性和稳定性,后现代空间的光怪陆离、充满奇异色彩的表征方式,使大众可见的圭臬、准则和规范逐渐消逝,进而导致人们对城市乃至世界的总体性认知模式的崩塌、瓦解。这种后现代景观的断裂性、碎片化,不仅影响到人们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也重构了人们对现实的“再现”方式和话语表达范式。面对新的政治文化语境,詹姆逊指出,重建一种新的认知测绘形式,有助于每个新行动者对自身主体性、生存处境及世界总体性的把握,继续葆有对社会主义政治的积极想象。①[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逊著,王逢振译:《詹姆逊文集》 (第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7页。

詹姆逊的认知图绘理论,虽出自于对后现代空间政治的策略性反思,但对于当下的社会治理路径及国家交往关系的选择和实践,同样具有现实意义。无论是“后资本主义”“后冷战”“后真相”“后疫情”等“后语境”之下的中国和世界,都普遍存在一种主体性缺失或隐身、事实与价值相分离的认知困局。于是,话语权的争夺以及竞争性真相,成为不确定性时代的显在特征。为了达到社会、权力和话语秩序的稳定,民族主义、民粹主义逐渐成为处理国家内部、国家间关系的驱动力和黏合剂。按照德国哲学家赫尔德的说法,人类的身份认同来源于文化、语言和实践,语言的消亡意味着看待世界的独特视角的消亡;反过来,受某种观念、意识和行为诱导的言语表达、话语修辞,也极易导致不同文化和价值的分裂和不可通约性。贾森·斯坦利从形式语义学和语用学讨论过公共理性运作过程中的一些规范机制,一方面借助某种真值条件的认知框架,“说者和听者会对世界图景达成一致理解”,形成有效沟通,另一方面“言说者说出某种内容,若被接受,就排除了特定情境出现的可能性”,致使沟通失败。②[美]贾森·斯坦利著,李晓梅、刘易平译:《政治修辞——西方宣传话语的哲学批判》,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138页。当国家话语的生产、传播和接受,在特定的政治语境和文化条件下,基于国族、群体和个人利益逻辑时,其运作机制自然在隐性话语的支配下,带来一致与分离、合理性与异质性的矛盾的认知主义图景。

从历史主义的视角看,语言、话语与社会的功能性关系有一个从单一到多维的过程,这在政治、文化传播领域表现得尤为明显。在传统社会体系之中,政治文化以及通过语言、话语诸形式呈现出的政治符号实践,往往是通过自上而下的“少数派”的传导完成大众对一己或群体身份、国族的识别与认同,一旦这种观念渗透到包括物质实践在内的时间进程中,便逐渐铭刻于心,成为主体表达、行为的“集体无意识”。现代社会体系在个人主义的洗礼下,激活物质至上、消费自主的生存法则,消解了由权威性话语构筑的社会传播单行道,走向一种主体丛生、题材多样的话语叙事空间,彰显出话语表达与意义共享的多维度运行机制。基于此,倾向于社会建构主义的当代学人,都试图通过把握话语—社会之间的现实关系和复杂面向,对语言的功能作了重新阐释,进而重置政治意识、价值文化的逻辑起点。“语言在社会里传播知识过程中绝不是一个可以被边缘化的工具”,“它构建社会,使人们能够不仅互相交流,而且能超越时空,了解过去,预知未来”。①赵一农:《话语构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0页。抑或说,经由语言的社会传播,一个族群乃至一个时代才能获得“秩序”,同时在相互交往、交流中,国家之间的情感意识、价值认知纽带得以形成。

现代媒介技术之所以成为日常生活实践的一部分,来源于媒体及更大范围内的文字经济(economy of inscription)与大众社会的协同进化,不同形态的大众媒介被认为是“社会实现的交流结构,其结构包括技术形式及相关协议,交流是一种文化实践,是不同人在同一认知地图上的仪式化搭配,是共享或参与通用的表征体系”②[荷兰]何塞·范·迪克著,晏青、陈光凤译:《社交媒体批评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5页。。随着Web2.0成为当下社会功能性基础设施,从网络传播到平台社交、从信息传递到文化连接,一切正式的或非正式的言语、文字,都被释放到更大的公共领域和政治空间,并成为国家舆论和社会转型的内生动力。与此同时,国家话语走出单一化、断言式的表述范式之后,国家、组织和个人对“国家话语”的多维介入、改造,进一步强化了其零散性、交错性,国家话语背后异质化的情绪、动机和权力运作,日渐将话语形式“再主体化”和“再中心化”。对于当下中国而言,这种“后语境”的传播机制和话语方式,同时面对的是经济高速发展、走向小康社会的“新时代”,国际、国内交织的话语竞争、冲突情势更加突出。在此,“认知图绘与其说是一种现实实践,不如说是一种政治探索或者说政治想象,其价值在于其政治意义”③梁苗:《空间政治与认知图绘——詹姆逊晚期马克思主义文化政治学探析》,《江海学刊》2013年第6期。,即用文化政治的方式,处理其作为国家主体言说的分析技术。

国家话语、国家传播,作为“民族国家”为单元的现代世界结构框架下信息传播和意义交换的实践活动,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不断重组甚至走向分裂、对抗的“新时代”,必然也受到各种国家、族群、个体间矛盾与冲突关系的规定和制约,并借助自觉或不自觉的话语方式、修辞策略予以呈现。尤其在“泛众传播时代”,国家传播的核心诉求就是,从全球传播的战略视野,“依托最新信息传播规律和手段,有效保障中国海外利益,防范和化解国家危机”,因为“危机意识是国家传播战略中的重要部分”。④李沁:《沉浸传播视域下的全球体系与国家传播》,《新闻春秋》2019年第4期。因此,信息传播的话语技术、不同利益诉求的化解手段,乃至对公共危机的捕捉能力,都是国家话语传播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这一切不止来自于全球政治格局的国家或地区间关系的复杂性、联动性的完整认知,还来自于个人、机构、族群等“国家”代表者对自身政治体制、社会情势、公众意识及意识形态再现行为的深刻理解。社交媒体和人工智能技术,将社会传播行为“肉身化”,个人性信息和公共性信息的界限日趋模糊,公民与国家之间的身份意识在全球性流动网络中不断异变,作为传播的主体力量——人的自我意识也在生存际遇中越来越脆弱、多变。当国家话语、国家传播一旦成为多元、松散主体的话语聚合体,更需要从“身份”“位置”的视角,重新解析其言说背后的事实话语和价值话语之间互动模式。

二、新时代中国国家话语传播二元逻辑的辩证认知

新时代的国家话语在“后语境”下,有着全新的生产、接受及认知逻辑。中国经济社会的强势崛起、作为发展中国家所走的独特的建设路径,都意味着它需要有一套全新的话语传播体系和对内、对外传播方式。所谓“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声音”,既是出于现实社会进一步发展的需要,同时也是全球性传播背景下国家话语能力建设的需求。在传统社会主义时代,主流媒体利用其信息资源占有权和在社会大众面前的权威性,享有对事实与价值的双重确认,对受众的信息输送和意义传递自然而然地获得信度和效度。但在新时代,信息共享和技术推送的普及,智能化和商业化效能的提升,网络媒体及平台爆料式的信息生产方式,使得碎片化、浅表化、情绪化的话语接受行为成为主导传播形式。国家话语传播走出线性的、断言式传播路径之后,又面临着“无中心”或“泛中心”、“无主体”或“泛主体”的自反性和认知困境。事实与价值、客体与主体的二元对立或辩证统一,直接影响到国家话语传播的公信力和社会效应。

(一)总体关系下事实话语的汇聚

詹姆逊对“总体性”方法论的承续和延展,来自于他对20世纪后半叶社会演进和政治文化的客观判断,即“晚期资本主义”的政治风潮和制度转向,不断弱化了关于社会主义先进性“事实”的冲击,“总体性”及其相互关系的认知意味着对社会事实的重新把握和辩证理解,包括历史事实与当下事实、个别事实与整体事实以及主观事实与客观事实等不同要素的聚合和分离,所带来的不同意义图示;这对当下转型时代的话语政治和传媒生态依然具有解释力。无论是中西方关于国家意识形态的话语争讼,还是有关俄乌冲突中相互矛盾、对立的“战争话语”,都需要从更广泛的社会政治、历史文化逻辑去把握。

从哲学层面看,任何一种事实都是与精神性、主观性和观念性相区别的事物、事件及过程的现实状况,但繁复、庞杂的外物及运动过程并不都是人的对象,“只有与相应主体的本质力量相适应的才是对象,其客观的现实状况才是事实”①孙伟平:《事实与价值:休谟问题及其解决尝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2页。。人类在与对象发生种种互动关系尤其是实践性关系时,才有对事实的认知和把握,通过主体的选择、挪用和拼贴,无意义的事实才变成有意义的价值。新闻传播活动作为人类一种特殊的精神交往实践,“今日的新闻”被视为“明天的历史”;它一直以“社会事实”为记录对象,并经由对事实的剪裁、编织,将其从粗糙的个别事件转化为鲜活的新闻事实和深度报道,最终成为由大众传媒和新兴媒介呈现的话语文本、符号系统。客观现实世界中,“事实”既具有个别性、独有性,又具有普遍性、关联性,不同主体的事实话语的即时呈现,就显现充满异质、错杂甚至相互矛盾的状况。话语传播主体的身份、地位及当下的利益诉求,都可能成为左右话语所指的核心要素。传播主体对某一人物、事件乃至民族、国家共同体的表达和认知,需要有着长期积淀或短时间闪现的历史意识、公共情怀,并在芜杂、零乱的客观事实中感受到新的思想质素,才能使群集、汇聚的话语系统走向一致性和共通性。

当下的国家话语传播作为中国新闻传播体系的一部分,也是如此。国家话语的本质是以国家为主体的意义生产和实践活动,有着自己直接或间接的代言者和传播者,通过自觉彰显自身的“位置意识”,以维持国内社会关系和对外交往秩序。只是到了网络传播和社交媒体兴盛的新时代,国家主体逐渐从统一、职业化的话语主体,分解成国家主体及国家化的个人与组织的主体,政治与非政治话语、个体与组织化群体话语相互缠绕,并聚合成指代或隐喻“国家”的话语丛,才改变了国家话语的结构方式和表达范式。这种传播模式、话语行为的变迁,同时也意味着话语能力、话语体系建构的转向,即“观念上从话语权转向话语力,实践上从资源投入转向价值统摄”②冯春海:《全媒体语境下国家话语体系建构的双重转向》,《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每个个体在发表与国家相关的公共意见时,不仅需要整体性地看待问题、解析现象,尽可能规避情绪化的言辞,还要洞悉国家意志的边界。“话语力”“价值统摄”与其说是抽象性、指导性原则,不如说是具体性、实践性的要求;如何将它们落实于不同事实话语、关系话语的叙述、再现之中,才是根本旨归。

新时代的中国国家话语传播,面对各种积淀或突发“话语事件”的挑战,以及全球化、空间化、虚拟化的历史语境,不可能驻足于地方性、封闭的话语逻辑和叙事方式。以地方知识为基底、以人类发展为视界,形成“包容强大的空间纽带”和富于“社会主义政治”想象力的国家话语,才能有效传播大国的责任伦理与世界主义情怀。一旦“事实话语”受狭隘化的意识形态侵蚀,或者被某种不当的利益需求左右,就会造成传播的无力甚或更大的关乎国家形象的负面效应,给国家间关系和国际政治关系带来困扰。譬如,2020年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对中国抗击疫情的叙事中,“抄作业”“多国渴望回归”“华商太难了”等激进民族主义话语的自发创制,虽然来自少数个人、机构的情绪性宣泄甚至夹杂着市场营销策略,但作为数字社会的表征行为,会作为国家话语的组成部分,成为关乎国家意志、国家政策的经验性的公共舆情,带来较大的反感情绪和负面影响;它们的出现,既弱化了正向的国家传播的力量,也对冲了基于可歌可泣、真正意义之上的中国抗疫话语叙事。

(二)中介机制下价值话语的显现

价值是人类生存实践中一种主体现象的显现,价值虽然依赖于客体事物、社会事件及事实的内在属性,却又是在主客体的互动关系中,尤其是作为行动者——人的欲望、需求、满足中,得以明确的意旨或蕴含。譬如,在事物与语言的关系中,人们往往根据需要对对象进行感知、命名并固定下来,区分有用或无用、有益或无益之物,“当下一代人通过语言来掌握上一代人的经验时,就容易把语言与语言所指的对象之间的关系固定化”①李德顺、马俊峰:《价值论原理》,陕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页。。如果说语言与外物之间的指涉性价值功能,还停留于简单的“词—物”的对应关系,那么,在各种叙述性的文本中,词序的组合、声调的搭配、话语的连缀以及篇章结构,都从更高层次延展出不同的主题意向和意义沟通模式。在包括国家传播在内所有政治传播活动中,话语、媒介乃至一个或多个文本,都作为中介物承载着“国家”主体的公共传播形式,其中既包蕴媒介的偏向、话语的偏向,又带有价值的偏向、意识形态的偏向。新闻传播中的价值话语传播,虽然也依靠事实的客观属性,但选择的自主性和社会性、文本意义的多重性和可塑性,必然导致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的话语“间性”。

在传统的历史性叙事中,现代性、现代化的一系列“大事件”都被想象成发端于“西方”的某个地方,以工业化、后工业化为引擎的西方发达国家,一直被看作一种社会演进和变迁的“理想模型”,“‘西方’不仅仅被理解为现代性的一种特定形式,而且还被视为人类社会的普世模式”。②[英]戴维·莫利著,郭大为等译:《传媒、现代性和科技——“新”的地理学》,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页。这种对社会一元发展论的地理概念和价值话语,不只取消了现代性的多样形态,而且也拒绝了“西方”之外任何国家潜在或成形的现代化特殊形式。但是到了21世纪,尤其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进入新时代之后,随着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社会结构的骤变和转型,西方国家霸权话语逐渐走向衰落,与之相应的是中国智造、中国智慧、中国方案等话语获得广泛认同,并成为型构国际关系、世界秩序的重要修辞符码。但在中国国家话语走向人类舞台中心的同时,过去以自身发展为核心的话语方式、话语体系及其蕴含的知识谱系和价值理念,必然需要进行修补或调适,以适应全球传播系统中话语空间的论辩模式和竞争机制。像“科学发展观”“生态文明”“人类命运共同体”等词语,已经获得广泛传播;以“人民”为中心的政治修辞,成为新时代主导性的政府话语形式。不过由于中西方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的长久对立及其业已固化的偏见,又不断压缩着中国国家话语的传播效应和传播空间。如何通过修辞劝服、话语竞争的互动方式,建构一种既有“特色”,又具“普遍性”的话语知识、价值蕴含,是解决对话渠道、沟通机制欠缺的基础性前提。

国家话语作为社会话语和政治话语,其传播的内容有明确的事实传播和价值传播维度;甚至可以说,价值传播、价值话语一直是引领、主导事实传播的前提和依据。因之,国家话语的选择性比日常生活中大众媒介话语更具有意向性、劝导性,像国家认同观念的确立、国家文化精神的传递,经常通过新闻媒体、公共教育及商业品牌等各个领域予以展开。表征国家意识的话语,既负载的是新闻报道等一般性的信息交换、沟通功能,也隐含着对国内外不同受众的引导、劝服期待。但在处理事实话语与价值话语的关系时,一味地剥离事实与价值的内在关联,混淆“是”与“应当”的交错关系,往往获得的是无效传播或者适得其反效果。譬如,在遭遇重大灾变疫情危机,尤其形成全球大流行的过程中,国家舆论的话语建构往往会在多重政治、经济、文化的矛盾语境中,呈现着话语的竞争、对抗和转换,如何进行事实描述和价值判断,常常成为对国家体制及政治意识形态的价值显现,要想规避灾疫导致的国内外舆情压力、风险,“既需要对重大灾疫的既定事实进行重新解构,又需要对重大灾疫舆情背后的价值逻辑进行复位”①严松:《事实与价值的双重变奏:重大灾疫舆情的规制方略探究》,《思想教育研究》2020年第4期。。只有让不同族裔、国别的受众感受到从事实到价值的推演、论辩逻辑,国家舆论的话语力量才得以彰显。

(三)融合话语下事实与价值的融通

国家话语传播及其语词使用、语义呈现,是和一个时期的政治目标、国家战略联系在一起的,它们不仅约束着事实话语的内容,也从隐喻的层面限制着价值话语的范围。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囿于阶级政治和社会主义工业化建设的双重逻辑,“人民”“和平”“革命”“建设”“民主”等是这一时段的共享词,以此为核心的主流媒体的话语体系建构,“反映出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国家战略和外交倾向”②尹占文、姜娇:《新中国国家话语研究(1949—1956年)——以〈人民日报〉为分析样本》,《广西社会科学》2020年第9期。。改革开放以来,尤其到了新时代的中国,尽管主导性的价值语汇依然存在,但社会的变迁、特别是传播技术的创新,赋予旧语汇新含义的同时,也创造了大量新的、表征时代特色的关键词和流行语;这给国家话语、国家传播带来新的图景,进而对事实与价值的关系形成新的认知。有学者认为,在自媒体时代,“事实与价值二分法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后真相,了解后真相下事实与价值的机制规律”;“事实、规范共识和价值共同建构了真相,形成了新媒体时代中公众所认为的“‘真相’”。③张庆园、程雯卿:《回归事实与价值二分法:反思自媒体时代的后真相及其原理》,《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9期。其长处是将传播过程中事实和价值关系实践化、图示化,但从二者的本质属性上,是向事实—价值二元论回归,对于日常新闻话语具有可解释性,对于政治化、意识形态化的国家话语传播却难以提供策略支持。

在一个价值多元化的时代,特别是“后真相”文化、娱乐文化的流行,感觉、情绪成为吸引、扰动大众接收新闻、信息的支点,但这不意味着事实与价值的断裂理所当然地具有正当性和合理性。“后真相”通过对“事实胜于雄辩”固有理念的消解,力图传达“雄辩胜于事实,情绪的影响力大过事实本身”的非理性思维和观念,但这种观念话语只是对社交媒体兴盛叠加消费主义社会语境下舆论生态的一种陈述和说明,并非其本身具有天然的“社会正义”;相反,“用事实说话是媒体根本价值和生命”④庄航星:《事实:后真相时代的价值感召》,《当代电视》2018年第9期。。一个网络大V或娱乐明星对公共事务的个人化极端言论,如果缺乏事实依据和家国情怀,往往会引发轩然大波和媒体的激烈批评,即便有粉丝的跟从和袒护,也逃脱不了道义责任甚至法律制裁。从早期的口语媒介到今日之网络平台,人类之所以发明大众媒体、维持人际交流的真确性和有效性,不只是对非常态化的新异事物的偏好和猎奇,相反,更是对人类生命、生产活动中,包含事实和价值相融合的个体或族群叙事话语行为的认同和肯定。

从实践哲学的角度看,无论是事实话语还是价值话语都是生产实践的产物,是人的物质和精神活动的外化;包括如何从事实推导出的价值,“源于通过劳动创造价值、通过消费确认价值,通过语言形成价值判断的历史实践过程,只有在长期的实践积累中,人们才最终能够实现从事实判断到价值判断的直接过渡”⑤杨松:《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视角:“事实”何以推出“价值”》,《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权力、利益及需求等个人、群体性的情感、意绪,虽然影响到某一时段事实的呈现、价值的建构,但事实话语、价值话语本身始终存在“对”与“错”、“真”与“假”、“善”与“恶”的区分,铸造成永恒的社会正义和道德准则。在网络传播和社交媒体主导的时代,国家话语传播披上个人主义、民族主义的外衣,并能形成某种单一、暂时的公共舆论和社会舆情,却并不能真正解决社会治理、国家间关系的根本问题。传统媒体与新兴媒体平台不同话语的交汇,能够在事实与价值做到规范、平衡甚至融通,才能真正达成普遍的认知逻辑和民意共识。

2022年冬奥会期间,关于日本滑冰运动员羽生结弦的媒介争议,则体现了事实与价值话语在国家传播具体实践中的分歧和难度,以及国家话语负载的民族、历史、文化遗产对言说主体、接受主体的影响和规约。赛前、赛后频上热搜、轰炸屏幕的戏剧性铺垫,对中国及中国运动员的友善言行,使得羽生结弦获得各界的热捧,这也助推了央视解说员“守一座守不住的城,打一场打不赢的仗”一句评语带来的反响力度。于是在知名编剧的“很难过,也很痛心”之后,关于历史事实的征引和考辨、关于日本与中国的恩怨情仇,都被拉入体育赛事的话语争讼之中,进而形成体育与文化、媒体人与粉丝以及国家与个人诸多公共命题的跨媒介讨论。这一案例说明,新时代国家话语与个人话语呈现交织、互渗状态之下,对新闻媒体在国家话语传播上,亦提出新的规范和要求。

三、重建事实—价值相互证成的国家话语政治

当代中国社会经历了一个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曲折的历史发展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艰辛波折、有成功喜悦,也有暂时的退步;作为国家话语的言说主体,无论是管理者、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都不断更新着关于自我定位和民族国家认同的话语变化的脉络;时至新时代,全球化、世界化和现代化已是不可阻遏的时代发展潮流,但一体化的人际交流和国际关系,对于个人之间、国家之间的交往、区隔、协调、冲突的底层逻辑和社会氛围,并无实质性的重塑和改变。作为后发国家,中国形态的现代性或现代性的中国形态,业已成为既具中国性又具世界性的一种“特色”、一种“模式”和一种“道路”,“它以事实逻辑和价值逻辑双重变奏的形态走进世界化,嵌入全球化,改造全球化,重置全球化”①晏辉:《中国形态的现代性:事实与价值的双重逻辑》,《社会科学辑刊》2020年第6期。。凡此,更需要我们以另类认知方式,传达出契合中国立场、中国实际的国家意识和话语形态。

在詹姆逊的思想谱系中,认知图绘“与其说是对于真实的模仿,不如说是对它的阐释”,作为一种观察、分析变动着的世界的方式,认知图绘所能做的,“不是去直接把握真理,而是努力提供相关的实践知识”②陆扬:《詹姆逊的“认知图绘”及其现实意义》,《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0年第21期。。总体性视角、辩证的逻辑方法,是其解析事物、事件及世界的基本立足点和分析问题的原则。从社会认知、传播效应角度看,国家话语、国家传播的核心指向只能是价值和事实的相互证成性。一方面,事实作为一种理据既是一种描述性、再现性话语,同时也是一种引导性、修辞性话语;事实呈现并非仅仅是价值无涉或价值中立的表象叙事;相反,任何一种事实都渗透着显在或隐性主体的价值判断,证成着价值判断的真伪,进而成为价值理念的隐喻。另一方面,事实话语在支持、肯定价值话语的同时,又主导着价值话语的意蕴和取向,没有客观、实存的事实便没有抽象的价值,国家话语的价值判断,正是基于此在事实的一种自主言说或语义引申,否则国家话语的合理性、说服性便不存在,只能成为空洞、失效的话语模型和符号游戏。

在谈到事实与价值传播的有效性及融通关系时,我国政治传播学者荆学民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政治传播特别是国际政治传播,应当去掉政治信息、政治价值观等特定意识形态的‘坚硬外壳’,将其升华为全人类可以共享的政治文明予以传播,以此造福于全人类”,只有基于此种理念和策略,才能真正实现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的指导思想。③荆学民:《事实判断与价值引导:后疫情时代何种政治“主义”将统摄传播——一种政治传播理论视角的思考》,《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在人类赓续、文明演化的历史长河中,无数事例证明,话语传播不只是媒介技术发展、运行的结果,还是社会政治体制、历史传统和语言文化共同形塑、博弈的利益共同体。只是在“新时代”,这种利益共同体受社会转型、媒介技术的影响,重新嫁接并聚合成更为复杂的修辞实践和话语体系;国家话语的言说形式、语义生成及传播方式,都发生了变化。而借助事实、价值呈现的话语表征实践,越来越显得更为多元、驳杂,需要在话语—媒介—政治的多维关系中获得证成。

有关事实与价值的相互证成性,美国学者普特南的思想能给我们提供有益的思考。他曾明确指出:“我们关于其中没有一种东西能够既是事实又是有价值负荷的语言图像是完全不恰当的,我们的大量描述性词汇是而且必定是‘缠结的’。”①[美]希拉里·普特南著,应奇译:《事实与价值二分法的崩溃》,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75页。他通过对事实与价值认知活动中普遍存在的、不言自明的区分关系的诘难,指出二者之间的缠绕性、混杂性,即价值和事实的不可剥离性。同时,“每一个具体的媒介物都有特殊的技术特性,既可促成交流发生的多种方式,也可限制交流发生的某些方式”。②[英]诺曼·费尔克劳著,田海龙译:《语言与全球化》,商务印书馆2020年版,第114页。对于国家话语传播、尤其在网络传播的历史语境下,“国家”的多元主体在分散化、异域化的受众面前,其话语符号图式零散特性日益显现,国家的总体形象日趋驳杂,这就需要话语主体在感性与理性、意愿表达与修辞策略之间形成某种平衡,以适应媒介物、语体风格的变化带来符码意义的不断“移动”。“中国故事”“中国声音”的话语传播,绝不只是虚妄、自大的喃喃呓语和不可通约的自说自话,而是在事实—价值的表层话语和深层意蕴不同层面,达到逻辑统一和相互汇通。只有在平等对话、理解互鉴基础上,摈弃事实与价值之间二元对立认知模式,才能建立信任、协同关系,达到话语沟通行动中对事实的肯定、价值的认同。

新时代的国家话语传播的事实话语与价值话语,在“后语境”的复杂竞争性中,还面临新的挑战。随着现代主义启蒙理性和科学进步论等主导观念,在娱乐主义、消费主义挤压下的日渐衰微,以情绪化、利益化和民粹化为动力的另类政治思潮的兴起,进一步加深了国家与个人、国家与族群、国家与国家间话语沟通的缝隙和裂痕。露丝·沃达克在讨论欧洲右翼民粹主义的话语操控方式时一针见血地指出,“国家民族主义民粹和排外民粹通过注入民族主义同质观创造或改写本国的历史观念,并通过论题等辩论诉诸过去的集体经历或者常理性叙事,从而助推了国家和群体之间的政治冲突”③[奥]露丝·沃达克著,杨敏等译:《恐惧的政治:欧洲右翼民粹主义话语分析》,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57页。。在一些国家内部,国家意识、国家认同和国家文化因民族主义、民粹主义凸显了身份政治和价值冲突;对外处理国家间关系,又以激进的民族主义和狭隘的意识形态逻辑,强化“我们”“他们”的矛盾和差异。这种对身份、国族的认知偏向,通过重构种族歧视、历史事件、集体记忆来完成价值的预设,必然导致传播活动中事实与价值关系的话语断裂。

现代语言学告诉我们,话语行为是人们影响世界和互相影响的一种形式。在新闻传播活动中,它既是一种事实的模仿和再现,更是一种事实建构、价值建构。借助这一“社会变化的最敏感指标”——话语的力量,可以为经济社会、国家治理及国际交往关系提供某种认知活力和实践机缘。同时,也应认识到,国家传播中话语政治及其交往形式的多样性,意味着“共同意志的形成基础不仅包括道德的自我理解,也包括利益的均衡与妥协、目的理性的手段选择、道德论证以及法律关系的验证”等多种因素的嵌入。④[德]尤尔根·哈贝马斯著,曹卫东译:《包容他者》,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14页。国家话语传播实践中,事实话语与价值话语的融合,只能在政治运作和日常生活的双重经验中,获得多元国家主体的广泛确认,才能走向真正的有效传播。新时代的中国国家话语传播,还带有深刻的发展、转型等多重目标和烙印,除了呈现“中国特色”“中国模式”“中国道路”的独特性之外,如何突破现代性社会普适化的制度文化规约,重启社会主义的政治想象,建立全新的话语传播体系,依然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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