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桂英
(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南湘潭 411201)
听觉,作为最重要的感官认知方式之一,本是审美和生存的不可忽视之维。但伴随着“现代性的展开”和“技术理性的膨胀”,视听关系已然从一种“视觉中心主义”的“认知范式”变成一种“视觉霸权”的“生活方式”。在人与世界相遇的时刻,现代人更多地把人的感知方式和审美判断依托于观看之上,常常止步于浮光掠影的视觉表象,停留在平面化、拟像化的意义理解。重塑听觉,势在必行。在世界文化研究“听觉转向”潮流之下,听觉审美也成为文艺美学关注的新方向。中国学界对于听的美学探索方兴未艾。当代海外新儒家代表杜维明就十分注重“听”。杜维明曾经在做客“长江大讲堂”时特别指出,“听的艺术”是人所拥有的不会被21 世纪人工智能高科技发展替代的三个长处之一,足见杜维明对“听”的重视。在《听的艺术》《听觉功夫》《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对话与创新》《体知儒学》《从新轴心时代看对话文明与求同存异》《文化多元、文化间对话与和谐:一种儒家视角》等各种著述中,杜维明对“听”的问题做了富有启发性的探索和阐发。杜维明关于“听”的学思见解,表现出自觉深切的听觉关怀和对时代吁求的积极回应,蕴含着丰富的不言而喻的生态智慧。但是,目前学界关于杜维明思想的研究偏重从哲学、伦理学等角度展开探讨,将其纳入到文艺美学研究范围的成果屈指可数,且直接涉及听觉审美这一论题的更是鲜见。因此,将杜维明思想纳入到听觉文化的研究领域,挖掘其中蕴含的丰富的听觉审美思想,是十分必要的。在现代性文化场域中,反思当下社会愈演愈烈的“视觉中心主义”的认知秩序,诠释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的独特内涵及其生态智慧,既有助于对杜维明美学思想更为完整深入地把握,又能推动听觉文化研究的新发展,无疑是一项兼及理论层面与实践领域的富有意义的工作。
杜维明用“相遇”和“神会”来描述人对外部世界的审美,并深切认识到视觉形象化的弊端与“听”的价值,自觉倡导“听的艺术”与“听德”的培养,将内听能力视作人与世界实现更深的冥契的必要之途。
杜维明曾说:“我们欣赏的对象可能是一棵树、一条河流、一座大山或一块石头,但是,我们感受到它们的美,使我们觉得它们并不是毫无生气的对象,而是一种和我们活生生的相遇。确切地说,是一种‘神会’。”①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武汉出版社2002年版,第297页。在这里,杜维明用“活生生的相遇”和“神会”来描述人对外部世界的审美。这是一种超越了主体性的物我的“神遇”。当“我”与“你”相遇,不以目视,而以神会,“我”将以“我”的“整个存在,全部生命和本真人性”来接近“你”,“我”与“你”的相遇是物我的审美相遇。②孙琪:《海外新儒学对中国生态美学的启示——以杜维明的孟子解读为例》,《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所以,在自然审美的过程中,作为审美主体的人与被欣赏对象亦即作为审美客体的自然的“相遇”和“神会”,是一种和谐的“我—你”的审美关系。
而在追求人与世界和谐的审美相遇中,杜维明认识到了听觉这样的感知方式所具有的极为重要的地位。杜维明明确指出,“只有在专注的倾听中,我们才真正与他者相遇”。③杜维明:《对话与创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6页。由此可见,杜维明非常重视“听的艺术”在人面对外部世界时所具有的特殊的意义。而杜维明之所以如此重视“听的艺术”,源于他对“视觉形象化”存在的弊端以及“听的艺术”对其补足价值有着深切的认识。杜维明指出了视觉形象化存在的弊端,强调“听”在人与外部世界相遇过程中的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并将“听”视为一种认识和把握“审美实相”的深层审美范式。他强调:“如果仅仅依靠视觉形象化这种对象化活动,是不能把握宇宙大化的微妙表现的”①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第298页。,我们是“通过听的艺术,才学会参与天地万物之节律的”②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第298页。。换句话说,在杜维明看来,认识和把握“审美实相”需要借助“听的艺术”。“听的艺术”不仅能触发日渐退化的深度思考力,更容易唤醒已趋麻木的审美感受力,从而使人们透过外部世界的“审美表象”达到对“审美实相”的领悟与洞察。
杜维明这一审美运思建立在其“气”本体论哲学理念及“存有的连续性”自然观念的基础之上。杜维明在集中论述其生态伦理思想的《存有的连续性:中国人的自然观》一文中提出了“存有的连续性”这一概念,并认为“气”是万物本源的存在形式,构成了宇宙的存有,天地万物都在这个存有之中③杜维明撰,刘诺亚译:《存有的连续性:中国人的自然观》,《世界哲学》2004年第1期。。他说:“我们与天地是一体的”④杜维明:《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天地与我们贯通,因为使我们生长发育的‘气’,也是容纳木石禽兽于宇宙大化的生命活力”⑤杜维明:《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因此,在杜维明看来,一棵树、一条河流、一座大山或一块石头都是“气”的不同形式,与人类具有内在的“血缘”关系,是一个不可分割、互相感应的有机整体。既然天地万物皆为“气”的不同形式,与我们具有内在的血缘关系,那么人心“对自然的审美欣赏,既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占有,也不是主体强加于客体,而是通过转化与参与,把自我融入扩展着的实有”⑥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第235页。。而在气的充盈弥漫所形成的无间场域中,听之主体可以迎来更加全面完整的听之对象,更容易达成听者与所听对象的贯通融合。正如王樱子所言,视觉“使人将外部世界当作潜意识里的对立面,试图处理、改造、征服世界,让其适应自我”,而听觉“注重对于内在自我和外部世界的过程性的接纳,使人以一种平等的姿态融入世界之中,是个人与世界的和解”。⑦王樱子:《何以走向听觉文化——听觉的时空突破与审美主体性讨论》,《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
相对于视觉等其他认知方式,听觉似乎更能直接唤起人们强烈的内心情感,带来更加自由的幻想空间和心理感受,且不易陷入主观而破坏物我的相融、天人的合一,也更加彰显出对自然万物的“同源性”观照。因此,在审美体验过程中“听的艺术”具有其他艺术感知方式和审美手段无法比拟的独特功能。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杜维明为什么用“相遇”和“神会”来描述人对外部世界的审美,并如此倚重“听的艺术”了。
既然“听”之于“相遇”如此重要,我们该怎样去“听”,又如何才能“听进去”呢?对此,杜维明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杜维明不但对看的不足有所自觉,对听的作用分外重视,而且进一步将“听”与“德”相关联,反复强调个体在听的过程中培养“听德”的重要性。杜维明指出把握宇宙生生不息、大化流行的美,应该努力培养“听德”或“耳德”。他说:“‘听德’是儒家非常重视的价值”⑧杜维明:《体知儒学》,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3页。,“‘耳德’或‘听德’,使我们能够以不是咄咄逼人的,而是欣赏的、相互赞许的方式去领悟自然的过程”⑨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第298页。。在杜维明看来,“听德”以平等谦和的姿态取代了人类将眼光盯着外部世界时高高在上的姿态,使我们在面对外部世界时,不再高高在上,不会咄咄逼人,而以一种平等开放的姿态领悟自然、融入世界,体认到真实世界和本真自我。因此,“听德”意味着听觉主体对听觉审美对象的情感包容和接受。如张彭松所指出,理解和体悟自然更需要诉诸情感。⑩张彭松:《人与自然的疏离——生态伦理的道德心理探析》,《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杜维明认为:“倾听比旁观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接受性。没有耐心,我们虽然在听,但却捕捉不到什么信息,更不要说领会那种微妙的意义了;没有接受性,即使捕捉到一些谈话内容,它们也无法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凝聚和回味。”①杜维明:《对话与创新》,第76页。杜维明所强调的“耐心”和“接受性”,说明听觉审美主体要听懂,需要修习“听德”,对听觉审美对象有情感上的理解、接受、认同,才能在听的过程中耐着性子去听,接纳和吸收听的内容,产生对所听对象的深层体悟,并逐步超越心物、主客之间的二元对立,达至声心交融,由此领悟“审美实相”,最终成己成物。
杜维明在重视“听德”培养的同时主张入心的审美倾听,亦即内听,认为借助全身心的全方位的整体感知,才能“听进去”。杜维明说,“听进去”需要“开放的心态、平和的心绪和注意力的集中”②杜维明:《文化多元、文化间对话与和谐:一种儒家视角》,《中外法学》2010年第3期。,“只有用心欣赏,才能‘听进去’”③杜维明:《文化多元、文化间对话与和谐:一种儒家视角》,《中外法学》2010年第3期。。在杜维明看来,听觉主体的心态正是“听进去”也即听觉审美体验实现的前提条件。“听进去”意味着宁静专一、不受干扰,意味着听觉主体需葆有一种全神贯注的聆察、虚怀若谷的倾听。只有心无尘翳、静气宁神专注于听觉审美对象,超越动、静二相,听觉主体才得以进入纯粹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做到全身心的投入,才可与天地万物相感应。因此,专注的“听”不仅仅只是一种官能性的听,更是一种全身心的全方位的整体感知,是向内的心灵渗入。傅修延通过对“聽”的造字法的解析,对此也做出了印证:“一个单字内居然纳入了耳—目—心三种人体重要器官,说明造字者认为‘听’近乎为一种全方位的感知方式。不仅如此,‘聽’与‘德’的右旁完全相同,这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古代的‘德’不仅指‘道德’之‘德’,还有与天地万物相感应的内涵。”④傅修延:《释“听”——关于“我听故我在”与“我被听故我在”》,《天津社会科学》2015年第6期。杜维明的“听进去”强调入心的审美倾听,便是要使人回到自然,与宇宙万物达到气息感应,用审美的方式认识自然、把握自然,通过参与和转化的方式欣赏自然、领悟自然,去契合宇宙大化的生命流动,体验“内情与万物之协调和统一”,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审美最高境界。听觉审美机制正建立在内在超越渴求驱动下的听觉主体的外在听觉感官向内在心灵境界的定向转移中。
杜维明的这种听觉审美意识并非单纯倚重官能性感知,而更注重调动最内在的听的能力,强调融入整体性的身心体验。正如郭玉生所指出:“把人与自然之间联系的重心由视觉方式转移到听觉方式,意味着人对大自然理解、开放、关怀的加深,人由此意识到自己的界限所在。”⑤郭玉生:《“观看”与“倾听”:西方的两种深层审美范式》,《武汉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内听能力的重新复归,是人与世界实现更深的冥契的必要之途,也势必加深人对自然、对自我和对他人的关怀。
迅疾变迁的技术化时代,视觉凝视导致“弱听”与“失聪”,遮蔽了心灵的“耳朵”。当我们与世界相遇,一切变得陌生又疏离。“无所归依”的“全民焦虑”仿佛须臾之间成为了一种时代症候。杜维明的“听”这一审美范式建立在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彼此同源、平等对话的基础上,体现了天人一体的生态整体观和万物与我为一的生态平等观,蕴含着一种深层的情感认同和道德关怀。这种主客体之间的融会贯通所衍生的共生、接纳性的文化模式才能撼动“视觉中心主义”长期浸染而形成的对立、支配性文化模式。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表现出自觉深切的听觉关怀,对于我们更深入地领悟如何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安顿自我生命、如何对待中西文化差异等重要理论问题都是富于启发性的,可以引导技术时代的我们借助“生态主义”的“耳朵”,走上重获“家园”感之途。
“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的宰制,是引发生态危机的主要根源。人与自然关系的内核是人应该如何对待自然万物的问题。习近平指出,“人因自然而生,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⑥新华社:《习近平主持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四十一次集体学习》(2017-05-27),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xinwen/2017-05/27/content_5197606.htm.要实现生态化生存,首先要摒弃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和视觉霸权下的陈旧思维模式。听觉这样一种感知和审美方式所具有的独特性使追求主客相融、万物相感、人与自然持久和谐的生态化生存要求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聆听自然的过程中,听觉审美主体必须屏气凝神、不为物蔽,才能入耳注心、神与物交,只有用一颗毫无挂碍的虚静之心深潜到自然的幽深所在,才能逐步臻于心物两契、物我交融之化境。用庄子的话来说亦即“听之以心”①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24页。。这种听觉审美活动方式就必然要求主体在对待自然时逐步消融主客二分的对立思维模式,而代之以物我的平等、和谐、共融。在听觉审美活动中,倾听的开放性使听觉审美主体能够从对主体自身的感性欲望的过分关注而转向对主体之外的他人他物的应有尊重,从而警惕和拒斥自我强烈心理欲望的宣泄,因而在抑制过度膨胀的自我主体性过程中也自然而然的彻底向世界敞开了自我心怀。此时的听者已不再是外在于自然的主体,而成为宇宙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与自然产生共鸣,只有这样才能完成自我与外物的交融,真正达至对自然存在的本真理解。
这种“听耳—听心”的听觉审美活动历程逐步完成了从有限到无限的审美超越,实现了听之主体与听之对象的融合为一,进而达至“听”的最终审美目的。这是一种人与自然的交互式的审美体验,从中我们可以深入地领悟人与自然关系的处理之道。一方面,人从自然中获取自身的生存条件,有节制地开发、利用自然资源;另一方面,人也应自觉主动地合于自然,以仁心感通自然,以道德对待万物,而非不断征服宰制随意戕害以牟利,以此进一步促进生态自然正常发展,达到人与自然双向的、有机的融合。②乔清举:《论儒家自然哲学“通”的思想及其生态意义》,《社会科学》2012年第7期。这意味着“听”与人类追求应然生存状态、实现生态化生存的生态思想是一致的。
达至万物一体的这种交互式的听觉审美体验,需要我们内在的心性调节。听觉审美主体能耐住性子、静下心来听取来自自然或人为的声音,并且能听得进去、听有所得,往往是具备仁爱之心和同情共感的人性自我修养的结果。“我们能参与自然界生命力内部共鸣的前提,是我们自己的内在转化”。③杜维明:《儒家思想——以创造转化为自我认同》,第236页。听觉审美主体正是在与宇宙自然的关系网络中“参赞天地之化育”而达成自我实现。
在杜维明看来,由“听”可以培养与践履德性,有助人格境界的提升与自我生命的安顿。他说:“臻至圣人的境界,需要非常宽大而又细致的‘听’的能力”。④杜维明:《体知儒学》,第44页。听觉审美活动中,审美主体借由“听”不仅可以体知到一个丰富的外在世界,还在其中寻找到真实的内在自我,并借助反省自我从而完善自身,不断提高人格状态与精神境界。“‘听德’的塑造,帮助个体更好地得道,在德性的提升,德行的完善,以及对道不断深入的体认和把握的过程中,个体方能趋近理想人格……”⑤伍龙:《先秦思想中的“听”》,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第29页。在听觉审美过程中,一方面,人与自然亲切、互通的审美体验是自我不懈修养的结果,而听觉主体的自我修养则为“听的艺术”的发生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听觉审美主体借助“听”——聆听自然之声进而聆听自我心声,能够在德性上有所提升,不断迈向理想人格。“听”正是在与“德”的互动过程中,才最终真正完成。“听德”使得“听”的价值在生态人格养成的层面得到了体现。
“听德”的塑造是自我的提升和自我的超越,使人更为切实地体认自我的存在与价值,高度升华自我的生存意义,引导人自身走向生态平衡。这种人自身的生态和谐,也是生态伦理学里对“自我”的基本要求,将最终导向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生态平衡的审美状态。当我们倾听世界、倾听他人的时候,我们也能听到自己,这种听觉冲动使我们难以压抑自己对外在世界、对他人的认同和关怀。由此,“听德”的培养亦将给予人类精神生态以重要的启示。
“听”,不仅有助于人与自然的相处、自我生命的提升,还是文明与文明之间对话的基础。很显然,杜维明所谓的“听”绝不仅仅指倾听自然、人为的各种物理声音这一感知行为本身,其深层含义更多的指向一种对于外部世界的平等对话、开放包容的精神。“听”体现的是一种和谐共生的生态审美关系原则。“文化的命运与自然的命运密不可分,恰如心灵与身体密不可分。”①[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著,杨通进译:《环境伦理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在当下多元文化席卷全球的文化语境中,这种生态审美关系原则对于化解文明冲突有着重要的作用。因此,杜维明一直非常强调“听”在中西文化的对话与交流中所起到的基础性作用。
杜维明站在全球伦理的角度,提出了“文明对话”这一重要观念,并且指出“文明对话”首先有赖于“听的艺术”。文明对话是不同声音之间的对话,是差异,是多元化,反对独白、反对专制、反对垄断。在文明对话中,任何一种文明都希望自己被听到、被理解。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必然构成一种非单方的言说和倾听关系。聆听的艺术也因此成为共创对话美好经验的基本要求。文化倾听的一个首要前提是“开放性”(openness)。杜维明曾说:“对话是通过分享对方的价值而建立相互理解并共同创造一种崭新的生活意义,如果迫使他者皈依的意识压倒了倾听和学习的必要性,对话便会陷入困境。”②杜维明:《对话与创新》,第13页。所以杜维明一再强调“听的艺术”:“对话的目的第一个是培养倾听的能力。如果不能听就不能对话。……对话最重要是靠听的能力。”③杜维明:《从新轴心时代看对话文明与求同存异》,《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2007年第1期。对话的主要目的是“培养倾听的艺术,扩展人的智力和精神视野,提高一个人的自我反思能力”④杜维明:《文化多元、文化间对话与和谐:一种儒家视角》,《中外法学》2010年第3期。。良好的文化倾听是良好文明互动形成的前提。以往我们可能更多着眼于自我表达的提升,而忽略倾听作为一种极为重要的促进表达的能力是同样需要用心培养的。“在对话中,必须培养‘倾听’的能力。”⑤杜维明:《文化多元、文化间对话与和谐:一种儒家视角》,《中外法学》2010年第3期。杜维明希冀借由“听”所培养的这样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助力于打造“文化中国”的世界形象。由此可见,杜维明对文化多元时代文明对话过程中的“听”是何等地重视。
在博鳌亚洲论坛2015年年会的主旨演讲中,习近平曾强调要促进文化间的交流对话,在竞争中取长补短、交流借鉴中共同发展。⑥习近平:《习近平主席在博鳌亚洲论坛2015 年年会上的主旨演讲(全文)》(2015-03-29),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5-03/29/c_127632707.htm.而倾听是文明对话的应有之义,也是推进人类命运共同体建构不应忽略的。无疑,在不同文化的对话、交流、理解、融合中,杜维明反复强调的“听的艺术”所蕴含的平等和开放意识能够给予我们相应的启示。
杜维明对于“听”的重视和理解,绝非凭空而生。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是对中国古代美学中的听觉性理论的继承和吸收,也是与西方深度生态学前沿思想深入对话的结果,更是对时代吁求的自觉和主动回应。但在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中,“听”的审美经验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种抽象的精神,而且没能完全摆脱伦理塑造和道德牵制,从而难以真正释放其最大的可能性。
“听”是一个饱含中国传统诗性智慧的审美概念。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是对中国古典美学听觉审美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发掘了丰富的中国资源和中国元素,是一种“中国声音”的表达。
尽管中国古人从不否认视觉的重要认知功用,但正如麦克卢汉所言,中国人是“偏重耳朵的人”,这也是“中国文化比西方文化更高雅,更富有敏锐的感知力”的重要原因。⑦[加]埃里克·麦克卢汉等著,何道宽译:《麦克卢汉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页。中国文化的感知传统中,有一种重“听”的倾向。中国古人往往视听觉之道为连接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纽带。受到听觉认知的影响,在古代艺术创作和欣赏中产生了不少与听觉相关的理论和感悟。路文彬在《视觉文化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失聪》一书中就有对中国文化和文学的这种听觉审美特质与传统的翔实阐述。中国古典美学理论中的宇宙化生思想、“和”观念、礼乐教化、“大音”之音、无声之音都隐藏着听觉性理论。儒家乐教思想与道家“听道”思想都是杜维明审美听觉观念的主要思想源泉。杜维明挖掘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听觉宝藏,阐释了以儒道思想为主导的听觉精神。在《听的艺术》一文中,杜维明评价了先秦时代听的艺术所达到的极高的造诣,分析了中国思想家特别是孔子和庄子对听的艺术的强调,肯定了“听德”在儒学中的地位,阐述了庄子听之以耳、以心、以气所代表的三种层次不同的听的艺术。①杜维明:《一阳来复》,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09-412页。在《听觉功夫》一文中,杜维明指出,中国古代目明耳聪两者并重,但若细细推敲则听更重要。譬如人格发展最高峰的“圣”字,即从耳从口,以耳为根(繁体圣字是“聖”)。听的艺术在中国传统中本来是十分丰富的宝藏,只是五四以来,我们逐渐失去了这一宝藏。②杜维明:《一阳来复》,第412-413页。杜维明对“听德”培养的重视,对“内听”能力的强调,无不是对中国听觉传统的复归和挺立。但是,传统的儒道思想对于“听”的关注虽然深具生态内涵,其焦点却并非生态的保护而在维护秩序、修身养性等方面,因而实际生态效用非常有限。杜维明则拥有鲜明而自觉的生态意识,明确地以当今社会的全方位、深层次的生态危机为思考起点。他说:“为了人类的绵延长存,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上,我们与自然的关系都需要有一个根本性的转变,这是一个紧迫的任务。”③王樱子:《何以走向听觉文化——听觉的时空突破与审美主体性讨论》,《文化研究》2018年第1期。杜维明还积极发起成立了“国际儒家生态联盟”,参加了“气候良知峰会”,借助种种在生态领域的实践手段,努力促进生态理论与环保实践的融合,为人类生态保护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同时,杜维明对西方生态哲学思想进行了广泛了解并展开了深入的中西对话。杜维明的开放心态和海外经历,使他有更多接触和借鉴西方哲学与西方文化的可能。杜维明欣赏并倡导西方深度生态学④杜维明:《杜维明访谈录(之一)》,《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但他摒弃了深度生态学存在的因生态圈平等主义造成的“将人物化(与物平等)”的弊端,而追求在人与自然的深度融合中成己成物。如前所述,“听德”的塑造是一个基于德性修养的动态的自我实现过程。正是在“参赞天地之化育”的自我转化与超越的过程中,作为德性主体的听者逐步成为了自然的共同创造者和自觉保护者。杜维明说:“我们人类为了精神的自我实现,就应该不仅成为自然的保护者,还要以审美的、伦理的和宗教的态度,成为协同自然的能动创造者。”⑤杜维明:《新儒家人文主义的生态转向对中国和世界的启发》,《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2期。杜维明既承认人作为最高价值存在的价值主体地位,肯定了人与自然的差异,又强调了人所具有的共同创造、主动保护、协调发展生态自然的德性能力。⑥林雄洲:《“包容性人文主义”的生态向度—杜维明生态伦理思想初探》,《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
生态兴则文明兴⑦新华社:《中共中央政治局就推进生态文明建设进行集体学习》(2013-05-24),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ldhd/2013-05/24/content_2410799.htm.,建设美丽家园应该成为全人类的共同梦想。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带着独特的中国文化气质,集中地体现了杜维明美学思想的要旨,既是对中国文化听觉审美传统的主动复归与创造性转化,又是对时代精神与现实诉求的现代性表达。生态文明建设是关乎人类共同福祉和共同命运的头等大事,面对“生态危机”下人类整体的生存困境,杜维明借助“听”向世界传递了保护人类生态环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声音。
杜维明立足于时代,融儒贯道、会通中西,择其所需而用之,积极构建了基于本土资源而具有世界性意义的听觉审美表达,成为我们反思当下审美生存的重要思想资源。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也存在一定的缺失和局限。杜维明的美学思想作为一种精神人文主义,以心性理论为导向,将“修心”“德化”作为理论重点,处处透露出对自我人格修养的肯定,并欲使之成为解开当今时代诸多现实紧迫问题的症结之所在。由此,杜维明自然倾向于将审美听觉这一观照方式定位于一种内在精神超越。在笔者看来,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其本质在于审美主体的感官超越和心灵体验,其理论旨归在于德性的修养和内心的升华。故他的听觉审美思想对生态危机的关注和思考,更多着眼于精神层面的人与世界和谐共生及人的自我修养对生态保护的意义。至于对“现代社会听觉领域本身的培育以及调整”“电子媒介时代逐渐受到戕害的听觉环境的改善”①张聪:《走出视觉霸权,洗耳恭听世界》,《现代哲学》2017年第6期。,以及我们到底应该如何重新诉诸听觉等现实层面的问题并无更多探索。特别是杜维明对于听觉审美的核心意涵“心听”“德听”的强调,过于张扬了审美主体对视听器官感受的超越,难免忽略耳目感官在审美中的应有地位。这种轻于官能而偏向德性的倾向,容易导致对视听感官的忽视、冷漠甚至摒弃态度。因而,在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中,“听”这一自由自觉的活泼泼的感性活动的无限丰富性也随之被抽掉了,听觉审美活动因之呈现出较为浓厚的道德形上学色彩。这就意味着“听”的审美经验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种颇为抽象的精神,不但削弱了对于理性超越的反思力度,也始终难以回归真实生活世界,而且无法完全摆脱伦理道德规范的牵制,从而难以真正释放其最大的可能性。
当今数字化技术时代,虽然数字媒介悄然延伸了人的各种感官,听觉空间也重新走向回归,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下仍是视觉偏向的“景观”时代,“视觉中心主义”的话语地位仍在不断被佐证。网络、手机等现代媒介所延伸的也主要是人的视觉器官。诉诸于数字媒介的数字化生存、媒介化生存使面对面的交流和倾听被视觉符号和图像所取代,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实际上往往变得更加封闭。耳朵是数字化技术时代的“心灵之眼”,听觉带来对存在和审美的理解的动态发生性,能够对抗视觉至上带来的同质化和消费霸权,自觉抵制图像主义对人类感知方式的挤压。因此,告别视觉至上,呼吁听觉回归,有着现实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杜维明的听觉审美思想尽管轻于官能而偏向德性,也没有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但杜维明深切认识到视觉形象化的弊端与“听”的价值,自觉倡导“听的艺术”与“听德”的培养,富于启发性的生态意义,凸显技术时代的听觉关怀。我们对于杜维明听觉审美思想的探究,并非是要压制、消弭“看”,进而“本体反转”,以听觉霸权取代视觉中心,而是积极倡导听觉审美与视觉审美并举,使之相互制衡而又兼采二者所长。
面对“媒介化生存”的现实图景,只有努力谋求“观看”与“倾听”两种深层审美范式的融合共生,唤醒技术时代的“耳朵”,打开技术时代的“心灵之眼”,我们方能以更为合理、更为深入的方式体认自我和外在世界,进而形成文化共同体、塑造文化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