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童年”的底层镜像
——论孙全鹏短篇小说《方便面》

2022-11-27 17:33刘启涛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方便面豆子儿童文学

刘启涛

(周口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周口 466000)

21世纪以来,儿童文学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不过,当我们回头看时会发现,这种繁荣很大程度上受着市场规律的支配。“‘通俗化’写作的热闹与‘艺术写作’的寂寞”[1]成为一个显著现象。儿童文学由此成为世人眼中一桩有利可图的事业,而不再能建构起富有深度的“中国式童年”。从这一点说,孙全鹏的短篇小说《方便面》显得尤为可贵,它通过“留守与流动儿童”小豆子的视角,建构起一幅“中国式童年”的底层镜像。

一、方便面:当代乡村生活的一种隐喻

方便面是与城市、旅途这些符号相伴出现的,它已然构成当代社会生活中一种难以言说的生活隐喻。据了解,方便面最早出现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是由日本著名食品企业家安藤百福所发明,因其适应了现代生活的快节奏而广受欢迎,逐渐成为现代生活必不可少的简易食品。事实上,在孙全鹏这篇小说里,方便面首先是作为当代社会物质生活的象征而出现的,它与乡村传统生活构成了鲜明对比。无论从表现艺术还是从思想内涵层面来说,《方便面》都可以称得上是难得的佳作。选择方便面这一熟悉的生活意象为视点,作者激活了我们大多数人日常生活中那个极为鲜活的记忆。虽然这篇小说的题目是《方便面》,但是作者描述的重心并不是方便面。在通篇七千多字的短篇小说中,涉及方便面的场景描写只有两处:一处是小豆子看到村主任的儿子在屋檐下吃方便面的情景,另一处是小豆子在逼仄的出租屋里吃方便面的情景。作者在这里关注的显然并不是方便面本身,而是它由这一隐喻引申出的当代社会一种贫瘠卑微的生存状况。

在21世纪以后的农村,方便面虽然已经不再像十几年前那样稀有,但是它对于农村孩子的诱惑力依然不容小觑。这种诱惑力有些类似于铅笔盒之于香雪、透明的红萝卜之于黑孩。在小豆子看到村主任儿子吃方便面时,那种好奇心和食欲异常强烈,他只能靠咽口水来抑制自己。作家有意让方便面成为一种参照,不但对比出了贫瘠的乡村和丰裕的城市,也对比出了乡村的贫富两极。小小的一块方便面,不仅代表着一个乡村孩子对现代物质生活的向往,也融入了他对城里父母的思念和想象。它残酷地消磨着小豆子的尊严,他一面拼命遮掩自己身体里发出的饥饿声音,一面又在没人的时候去捡村主任儿子吃掉在地上的碎粒。

奶奶去世之后,小豆子跟着父亲从农村来到城市,他的身份也因此发生了从“留守儿童”到“流动儿童”的转变。作为“留守儿童”的小豆子,也许真的认为方便面就是人间美味。可是,一旦他进入城市,跟随身处底层的父亲漫无目的地“流动”,方便面终将会成为他欲摆脱而不能的烦恼。当小豆子第一次吃到方便面时,他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幸福感,而是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原来那么香的东西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呢?”在狭窄昏暗的出租屋里,在漫无边际的孤独等待里,方便面很难再与幸福之类的感觉联系起来。这个时候,方便面成为城市流动生活联系的一种隐喻,与小豆子的泪水混为一处。

方便面成为贯穿小说全篇的一个重要线索,它穿起了一个乡下孩子从农村到城市的痛苦经历。小说两处写到方便面时的不同场景,也是底层生活两种不同状态的写照。

二、老人、孩子:颓败的乡村风景线

孙全鹏在《方便面》里讲的首先是一个让人痛彻心扉的故事:一个乡下老妇人在一个秋雨淅沥的夜里无助地死去,她的跟前熟睡着年幼的孙子……

从某种程度上说,《方便面》并不是篇单纯的儿童文学作品,它也可以说是一篇严肃的乡土文学作品。从孙全鹏近年来的创作看,他的小说创作基本上是以故乡将军寺村为背景,显示出一种重振乡土的雄心。“这位年轻作家正试图以自己生长于斯的那个豫东村落(即将军寺村)为中心,在文学世界里打造出一个独特的艺术王国”[2]。事实上,《方便面》也不是孙全鹏唯一的儿童文学作品,他的《鸡笼子》《洋葱没有心吗》等小说同样也值得关注,构成了将军寺村魅力独具的一面。与一般儿童文学不同的是,孙全鹏的创作更多是从儿童视角出发,去观照当代城乡对流的文化语境下乡村世界的变迁。我们不得不说,在当下语境下去观照农村,这肯定不会是轻松惬意的事情,作家也注定要去承受现实的挫败,还有难以消除的感伤和失落。

在《方便面》之前,孙全鹏创作的《鸡笼子》也是篇较为成功的儿童文学作品。小说中,奶奶早年失去丈夫,为养育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奶奶拿起了渔网。夜里打鱼,清晨卖鱼,之后再买菜回家。奶奶的传奇人生由此开始,成了“第一个走出将军寺的女人”。可是,奶奶的传奇岁月却因为一次捕到娃娃鱼受到惊吓而终止,这件事给奶奶留下了浓厚的阴影。她从此不再捕鱼,开始养鸡,编鸡笼子,以弥补捕鱼造成的罪孽。这篇小说颇有魔幻现实主义的神韵,奶奶的经历被赋予了一定的传奇性。再之后的《洋葱没有心吗》,也是篇值得关注的儿童文学作品。小说重点写了两件事,一是孟爷为我叫魂,另一件是为李奶奶寻找冬梅姑姑。小说以魔幻的笔法塑造了孟爷这样一位能够未卜先知的传奇老人,通过这位老人,作家表现了故乡将军寺的奇异风采。这两篇小说都带有一定传奇性,作家显然有意以此建构起将军寺的神奇魅力。

相比前两篇小说而言,《方便面》无疑更为成功。这篇小说虽然篇幅不长,但是却生动地勾勒出了一道衰败的风景线。小说开篇就营造出一种压抑人心的氛围,连续一周的秋雨淅淅沥沥,扫尽了丰收时节农民一切应有的喜悦。在秋雨淅沥的庄稼地里,年迈体弱的老人,少不更事的孩子,再加上一地亟待收割的豆子形成了一道近乎绝望的风景。在这种情境下,收获已经毫无喜悦可言,它带给人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感。小说中这样写道:“奶奶没有一点办法,小豆子也没有一点办法;奶奶望着满满一块未收割的豆地,小豆子也望着满满一块未收割的豆地;奶奶身上滴着雨水,小豆子身上也滴着雨水。”[3]

这段文字描写近乎诛心,作家通过无助的老人和孩子,消解了外部现代社会对农村的一切田园想象,把农业劳动的绝望淋漓尽致地呈现给读者。阅读完整篇小说,我们也会发现这种绝望感弥漫了小说全篇。在奶奶和小豆子的下意识中,大豆的丰收已经不再是喜悦,而成为一种难以释怀的重负。事实上,对这对老幼来说,繁重的体力劳动固然难以忍受,更难以面对的恐怕还是物质的贫乏。如果说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垮的只是奶奶的身体,那么贫乏的经济基础加剧了老人对生活的绝望,甚至让她难以再看到生活的光亮。在小豆子爸爸那样的精壮农民远走他乡之后,老人和孩子便陷入了生活漫无边际的不安之中。

从《方便面》这篇小说里,我可以感受到孙全鹏对故乡的深情。这篇小说应该是将军寺系列小说中最出彩的一篇,它暴露了当下乡村社会的痛点。在乡村发生剧烈转型的时刻,乡村的颓废成为孙全鹏这一代作家回避不过的事实。如何写出新时代乡村社会的痛点不仅是一代作家使命的问题,也是对作家艺术水准的严峻考验。《方便面》无疑是经得起这样的考验的。孙全鹏始终在通过创作建构起将军寺这样一个诗意盎然、梦魂萦绕的精神故乡。从很大程度上说,《方便面》算得上孙全鹏的一个重要突破,这种突破首先在于作家能够正视乡村颓败的现实,以富有深度的笔触书写出内心的痛感。小豆子的奶奶不再能打鱼,不再会做生意,也不再有孟爷那样的超能力,她会不堪生活的重压而撒手人寰。正是这种面对生活的无力感,使得这篇小说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三、出租屋里的呐喊:“救救孩子”

在“五四”新文学以来,儿童问题一直都是个值得关注的问题。从鲁迅的《狂人日记》振聋发聩地喊出“救救孩子”的那一刻,这个声音就在中国20世纪文学中不绝于耳。可是,在我国20世纪的文学生态中,儿童文学始终都处在薄弱一环。最初,儿童文学是作为一种舶来品而存在的,中国儿童特有的经历长期以来在儿童文学中并不能得到本真的呈现。作家们更多是从一种想当然的成人视角来看儿童,表现儿童的内心世界。尤其是21世纪以来,过多商业因素的介入,儿童文学在表现单一化和片面化的同时,也呈现出泡沫化现象。在貌似繁华的儿童文学界,真正表现儿童世界的作品并不多见。大量儿童文学作品并非真是为儿童所写,尤其是缺少看点的儿童生活,或者那些儿童生活不能带来直接效益的时候,很容易被遮蔽。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方便面》都可以说是一篇直戳人心的作品。作家以写实的笔法拨开了后工业时代的浮云,直视城市化进程中那些很容易被遮蔽的儿童群体:“留守儿童”和“流动儿童”。像小豆子这样的农村儿童,在前现代的乡村社会无疑会拥有一段惬意的童年时光。或是在父母劳作的田野里玩耍,或是和玩伴在村里的大小胡同里追逐,或是在将军寺河的岸边嬉戏。可是,在他们年轻的父母离开家园之后,也就意味着小豆子们的童年时光不可能再无忧无虑,年迈的老人不可能为他们提供足够的安全感。当小豆子看到奶奶艰难地叹着气走在田地里的时候,就“不再一蹦一跳了,手里的老扁担也扔掉了,他低着头,怕看见奶奶的脸,还有那无助的目光”。在充满无助、贫困、劳累的乡下,我们很难再去想象一个欢乐的小豆子。

与之前的儿童不同,小豆子这一代儿童不但对城市有了概念,也有着一种懵懂的向往,这种向往首先是基于对亲情和物质生活的期待。不过,对于小豆子这个特殊群体来说,城市无疑比乡下有着更多的煎熬,在陌生的城市里,儿童的天性进一步被阉割。外面的世界很大,但是真正属于这些孩子的,也只有那间狭窄的出租屋。亲情缺失的痛楚并没有因为他来到父亲身边减弱,相反,却因为奶奶的离开而变得更加强烈。他也很难在城市找到玩伴,哪怕是像“村主任儿子”那样的朋友,对他也只是奢望。在百无聊赖之中,小豆子只能试图去和窗台的一只鸟儿做朋友,但是这只鸟也离他而去。

在21世纪以后乡村社会的“城市化”进程中,小豆子们的童年时光注定再无光泽可言。亲情的缺失、生活的贫乏和逼仄的生活天地,构成了21世纪前后“中国式童年”的一种典型形态。可是,新时期以来,儿童文学多是“通过童书的发展和交流、全民儿童文学阅读圈的建立和广泛认可,生成了以都市儿童阅读喜好为取向的‘中国式童年’的基本样貌”[4]。在这种文学语境下,以小豆子经历为蓝本的“中国式童年”,注定要被遗忘在当代社会的某个角落。当许许多多的小豆子们徘徊在阴暗狭窄的出租屋里,透过一扇狭小的窗口向陌生的外部世界张望的时候,无疑是在以他们无奈的方式呼唤着来自外界的关注。小说最后,小豆子喊出的那一声“奶奶——”,不正是鲁迅那句振聋发聩的“救救孩子”的声音在21世纪的回响吗?

可以说,孙全鹏的短篇小说《方便面》无疑是向儿童文学那片寂静的水域投出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把一个长期为人们忽视的儿童形象带到了我们跟前,这个孩子既不光鲜亮丽也不调皮捣蛋,他心地善良、乖巧听话,富有自尊心,但是却经历着重重的心理创伤,却又不得不继续去承受着生活的煎熬,去面对外部世界的各种诱惑。孙全鹏这篇小说呈现出了“中国式童年”一种底层镜像,同时也引起了我们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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