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文学“母亲”形象与文化象征
——以《爸爸爸》和《丰乳肥臀》为例

2022-11-27 09:00董亭亭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丰乳上官韩少功

董亭亭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韩少功与莫言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寻根思潮中的领军人物。 他们致力于对优秀传统文化之“根”的找寻,加之二者均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以至于在其代表作品中呈现出共同的思想主题与象征隐喻手法特征。但是,在具体找寻传统文化之“根”的路径中, 韩少功重在对古老腐朽文化的批判与清理, 而莫言则将挖掘到的优秀传统文化加以继承与讴歌,这使得二者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有了差异。这种形象的差异体现在哪里? 差异形象如何体现寻根主题的同一?日前学界对寻根文学的主题研究,尚未注意到世界寻根思潮创作手法对本土作家在表达寻根主题时的潜在影响,而且在研究对象的把握上,将寻根文学与“父系想象”建立关联的研究居多,而鲜有“母亲”与寻根主题关联研究。有鉴于此,本文通过对《爸爸爸》与《丰乳肥臀》中两位母亲的苦难命运与归宿书写,将“母亲”形象与民族传统文化象征隐喻相衔接,进一步阐释寻根文学中“母亲”的称谓、身体特征隐喻以及文化象征意味, 以期对寻根思潮影响下的作家创作以及作品深层审美内涵有更深入的体察。

一、社会“他者”——女性的附庸与反抗

“他者”是西方哲学中的一个重要的概念。 波伏娃在《第二性》译者前言中指出“the other”(他者)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主体或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失去了主观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1]5, 即与主体性的自我相对的即是 “他者”。 萨特同样认为,自我与他者之间存在着“看”与“被看”的关系,也是一种权力关系,因为“在他人的注视下,自我的主体性失落,由主体变为客体,变为物”[2]121。中国传统父权制的社会语境下,男性占主体地位,女性则扮演着“他者”和“被看者”的角色,处于他者化的边缘境地。 母亲在成为母亲前,她首先是一个人,一个女性。 文本叙述的两位母亲(女性)都处于父权社会中“他者”的处境之中。

(一)附庸者——丙崽娘

韩少功笔下的丙崽娘, 是一个典型的传统中国农村妇女形象。 她生长于中国尚未开化的传统社会环境中,因此在具体的行为表现上也严格恪守着“三纲五常、烈女孝妇”传统的道德评判标准。 这种评判标准,依照一个固有的伦理模式,以道德的机械性,从身心两个层面把丙崽娘从一个鲜活的生命驯化为一个对封建男权毫无缚鸡之力的附庸者。首先,传统愚昧民俗严重禁锢着丙崽娘的身心。 她的丈夫早年抛弃她和心智不全的丙崽,一人远走他乡。作为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丙崽娘仍遵从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纲常伦理,守着傻儿子在丈夫的村落生活。她被人欺负,遭人歧视,面对生活种种不幸,她都认为是丈夫带给她的,失去了“自我”的独立意识。她临死时叮嘱傻儿子:“他(丙崽父亲)害的吾娘崽好苦呀! 你天天被人打,吾天天被人欺,大户人家哪个愿意朝我们看一眼?要不是祠堂的一份猫食,吾娘崽早就死了!”[3]147我们可以看出,母子在没有任何物质生活保障的同时, 丙崽娘在精神上也有沉重的思想负担。

此外, 丙崽娘在人性本能上也表现出了对原始生命欲望的压抑克制。 作为一个心理与生理健康的女人,她在与同寨男子的日常交往中,也会表现出女性的特征与性的欲望,渴望受到男子的关注。 可是,这种原始生命欲望还是在“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他人“看”的伦理话语中被消解。 丙崽娘作为女性,虽有“性”的欲望,却没有抵抗“被看”目光的勇气和决心。即使丙崽娘最后选择了逃离鸡头寨, 但身心均饱受“目光”规训的她已经寻不到灵魂栖息的家园。

(二)反抗者——上官鲁氏

相比丙崽娘的附庸形象, 莫言却塑造出了反抗男权社会的勇敢女性形象。 他在《丰乳肥臀》中对传统的女性形象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解构, 以叛逆的姿态颠覆母性神话。 他笔下的“上官鲁氏”身上具有着许多传统美德,但又非绝对意义上的“贤妻良母”。一方面,她受着传统礼教的束缚与制约,在《丰乳肥臀》中,这种传统礼教对她的束缚最直观地渗透在了“传宗接代”的传统观念上,为了延续上官家的香火,她沦为了生育机器,肚皮前前后后隆起了九次,直到男婴上官金童的降生,才结束了对她身体的摧残。在传统道德伦理层面,“传宗接代”和“借种”这两个本身就互相矛盾的两极,也使她陷入了痛苦之中。 但是,在另一方面,上官鲁氏没有像“丙崽娘”一样,成为男权社会的他者,她敢于打破腐朽的封建伦理禁锢,进行独立个体生命的狂舞。面对性无能的丈夫,她没有克制性的冲动,与各路男子野合,释放原始的生命欲望。在男权社会语境下,上官鲁氏以如此大胆的方式进行反抗,使“女人”成为了“人”,实现了对封建伦理的超越, 在扭曲变异的环境中表现出了极具韧性的生命力。

二、生命“源头”——母性的暗淡与光辉

寻根文学注重对中华民族文化之“根”的挖掘,而母亲则是繁育人类生命的最初本体, 这种生物性的力量, 可看做人类存在的根本。 论者有言:“在中国人的话语系统和内心世界里, 总是把母亲作为最神圣最崇高的人格‘象征’……‘母性崇拜’是历史积淀在中华民族文化意识极深之处的‘原始情结’,是炎黄子孙同自己的本土文化之间永远割舍不断的情感‘脐带’,是中国人的一种‘准宗教’。 在他们那里,‘母亲’就是人伦之根,种族之源,存在之本,生命之归。 ”[4]96-97由此可看出,中国文化之根与“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么韩少功和莫言笔下的两位母亲的形象又是怎样的呢? 这种形象又将中华文化之根引向何处呢?

(一)“黯淡母性”——丙崽娘

《爸爸爸》中的丙崽娘是母亲,也是接生婆。这充满着生命张力的两种身份投射到丙崽娘身上, 竟失去了光彩。 无论是在生命的延续层面还是在骨肉生死的抉择上,她对生命都选择了漠视与叛离。

首先,在生命的延续上,作为一名接生婆,她将生命与普通之物等同。 那把用来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的剪刀,也用作剪脐带。 因为在丙崽眼里,剪脐带接生与普通的低贱劳作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用同一把剪刀都是合情合理的。 这极大体现了她缺失对生命的热爱与敬畏。而作为一名母亲,丙崽娘明明知道丙崽又痴又傻,不是个正常人的样子。可她仍旧希望丙崽能传宗接代, 在文中对丙崽说:“你收了亲以后,还记得娘吗?你生了娃崽以后,还记得娘吗?”[3]115这看似是对下一代生命延续的期待, 可丙崽并不是健全意义上的“人”,由此看出,丙崽娘希望延续的是这种痴痴傻傻、未老先衰的生命异体,是一种失智状态下的病态心理,绝不是对健康生命的纯粹敬畏。

其次,在骨肉生死抉择上,丙崽娘成为了落后文化中残酷祭祀习俗的卫道者。爱护、珍视孩子的生命应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当然,韩少功在文中也对丙崽娘的母爱进行了描写,在丙崽受健全后生欺负时,她拼命维护;在夜里,母子也会享受温情时光。但是,当村民决定拿丙崽祭谷神时, 在恪守封建陋俗与骨肉生命之间,母性却表现出了“在场的缺席”,丙崽娘无视往日母子亲情,继续当起了“卫道者”,将丙崽任由村民处置,最后还是因天公不作美,丙崽才逃此难。在孩子的生死抉择上,丙崽娘是一位不合格的母亲,在她的身上,母性的光辉黯然失色。

(二)“光辉母亲”——上官鲁氏

相比韩少功对丙崽娘的黯淡“母性”塑造,莫言笔下的上官鲁氏则彰显着母性的光辉与伟大。 她无论是对自身的生命态度, 还是作为母亲对后辈的哺育,都表现出了对生命的珍视与敬畏。正如莫言写到的:“母亲具有大地的品格,厚德载物,任劳任怨,无私奉献,大言希声,大象无形,大之至哉。 ”[5]35

纵观上官鲁氏的一生, 她在每个时间刻度都表现出了反抗苦难与命运的顽强生命意识。 她年幼失去父母,跟着姑姑、姑父坚强生活,嫁人后,在无休止的生育中, 每每都从难产的死亡线上逃脱, 再到中年,她成为家里的主心骨,乱世中,面对各种困难,她带领全家人永远奔走在生的希望中。直到迟暮之年,饱经风霜的老人,看遍世间风雨,身边亲人的接连去世,家族的兴败衰亡,都没有打倒她,她像一棵生命长青的古树,永远保持着从容坚强。如她自己说:“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面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6]342在生死抉择上,上官鲁氏表现出了强悍的生命力,为后世子孙做了榜样。

作为一名母亲,她一生都为孩子奔波操劳。不仅历尽千辛万苦哺育自己的八个儿女, 甚至将女儿的孩子也抚养成人。她的母爱超越了党派之分,不管是谁的后代,她都一视同仁,用心血将后代拉扯成人。当孩子面临突如其来的危险要被抓走时, 她表现出了与丙崽娘截然不同的生命态度。 她勇敢地喊出:“一切由我承担! ”极具母亲的责任担当。 饥荒年代,当孩子食不果腹时,她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喂养着这些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小说写道:“她每天临下工之前,趁着磨坊里的幽暗,发疯般地吞食粮食,胃袋沉甸甸地装满了粮食,哗啦,哗啦,哗啦啦地倾吐到木盆里, 洗净后磨成粉做成又稀又腥的汤给金童和沙枣花喝。 ”[6]584上官鲁氏的这种爱是不顾生命的生存法则的伟大母爱。 前文已讲到上官鲁氏的一生都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着活,但是,当面对保全孩子生命与自我生存的两难选择时,她毅然选择了前者,牺牲自我生命健康,充当起孩子的“胃袋”,这是上官鲁氏伟大母爱的最好证明。

三、“母亲”形象——文化的象征与隐喻

寻根文学作家在反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 找寻对民族优秀文化之“根”的过程中,无形中顺应了世界“寻根”文学的潮流。在此潮流中,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潮流对当时寻根派作家影响颇深。 在人物塑造上,《爸爸爸》与《丰乳肥臀》中的“母亲”形象深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中的“乌苏拉母亲”形象的影响,丙崽娘的出场和悲惨死去与乌苏拉颇为相似, 上官鲁氏的坎坷一生也与乌苏拉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暗合。当然,在对魔幻主义深层次象征隐喻手法的借鉴上, 韩少功与莫言更是在作品写作中下了功夫。 正如莫言所说:“没有象征和寓意的小说是清汤寡水, 空灵美、 朦胧美都难离象征而存在。 ”[7]103二者将《百年孤独》中所运用的整体性象征贯穿局部性象征的手法在对“母亲”形象的塑造上加以娴熟应用。

(一)整体性象征——“母亲”形象

何谓整体性象征?总的说来,就是在一定的形象象征体系中寄寓一种更深层次的深层寓意。 在对此理论的应用实践中,韩少功的《爸爸爸》与莫言的《丰乳肥臀》 都不约而同地将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继承寄寓到“母亲”的象征体系中,二者塑造的迥异母亲形象也说明在对民族传统文化溯源思考中,他们有着不同的侧重方向。韩少功与莫言虽均以“返回文化传统”作为创作口号,但二者在探寻民族传统文化的过程中,韩少功以现代性的审视眼光,将目光投向了埋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的文化劣根,为民族传统文化土壤清淤除垢。 而莫言则是注重对民族文化在苦难中仍然保持旺盛生命力的民族动力源泉的寻找, 为清理之后的民族土壤注入新的生命活力。由此看来,他们在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继承中形成了一定的逻辑理路, 他们通过相异母亲形象的整体性象征实现了对寻根主题的同一表达, 真正实现了“殊途同归”。

韩少功笔下的“丙崽娘”是象征着民族劣根文化的生命母体,还是鸡头寨非理性生命的接生婆,从这两点看,她似乎是封闭、凝滞、愚昧的鸡头寨的象征。丙崽娘不明的死去,这与她的来历不明、山寨的起源不明不谋而合, 她对于生命的漠视, 对生产的不敬重,似乎暗示着鸡头寨惨淡的未来,直到最后,她的尸身被狗吃被蚂蚁啃食, 凄惨死去的命运结局也与最终泯灭的鸡头寨是相互融合的。 象征着孕育非理性生命母体的“丙崽娘”,与象征着民族落后、愚昧的鸡头寨,她们最终泯灭的命运结局,正是韩少功对民族文化心理深层的劣根进行清理的意图表现, 只有对腐烂的文化土壤进行清理, 才能为民族文化注入新的生命活力。

因此,在《丰乳肥臀》中,莫言用大量的笔墨讴歌赞美了散发着永恒生命光辉的上官鲁氏, 描写了她在长达九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受尽苦难, 却始终忍辱负重,养育自己的儿孙的伟大生命历程,无论事境如何变迁,她都保持着对子孙后代无私的爱与呵护,她实际上就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一种隐喻和象征, 她苦难的一生隐喻着中华民族一个世纪的苦难史, 而她身上具备的生生不息的旺盛生命力正象征着我们传统文化中新的动力源泉。

(二)局部性象征——接生婆“剪刀”、女性生殖器官

所谓的局部性象征指的是运用表层的具象物来暗示和隐喻抽象道理和哲学观念, 使得具象物参与着作品深层意蕴的表达。由此看来,在整体性象征统摄之下的 “母亲” 的局部性象征在文本中也得以体现。在《爸爸爸》中,作为接生婆的“丙崽娘”用来剪脐带的剪刀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延续无理性生命的局部性象征意味,丙崽的母亲用“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3]117的剪刀去为人接生,因此,种族的生命也在这种无理性的状态下加以延续。 “剪刀”在这里就含有着种族无理性生命的象征意味, 既象征着整个山寨的无光未来,同时也是对于整个民族“失智”的暗喻。而在《丰乳肥臀》中,莫言直接用“丰乳”“肥臀”这种富有生殖活力的器官为作品命名,自身就带有了局部性象征的意义内涵,“丰乳”“肥臀”都象征着母亲顽强的生命生产活力——“肥臀”象征母亲生产的繁衍不息,而“丰乳”则象征绵延不断的哺育。这种局部性的象征隐喻,正如莫言在《〈丰乳肥臀〉解》中所说的:“我之所以将小说命名为《丰乳肥臀》, 就是为了重新寻找这庄严的朴素, 就是为了寻找一下人类的根本。 ”[8]48莫言以母性器官命名,实际上他也是在为民族的壮硕生命力寻求一个根本, 为寻根文学之“根”的找寻提供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韩少功与莫言在进行文学文化溯源活动的过程中,将目光投向了民族传统文化的不同方面,前者重在对落后腐朽文化的反思与清理, 后者则对优秀民族文化加以讴歌与继承, 因此导致二者在母亲形象的整体塑造与所选取的局部象征符号有了很大的差异,一个是“破”腐朽,一个是“立”生机,通过分析两位迥异母亲形象的象征内涵, 我们可以对作家作品有一个更深层次的认识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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