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捍卫灵魂的疆域”——论双雪涛作品中的人物形象

2022-11-27 09:00郝瑞娟
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说

郝瑞娟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234)

出生于1983 年的东北作家双雪涛,是“80 后”作家中值得关注的一位。从2010 年《翅鬼》的发表至今,他出版了长篇小说《翅鬼》(2012 年 8 月)、《天吾手记》(2016 年 5 月)、《聋哑时代》(2016 年 9 月)和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2016 年 6 月)、《飞行家》(2017 年 8 月)、《猎人》(2019 年 7 月)等几部作品。从奇幻故事、青春成长、悬疑侦探,到魔幻现实主义,他勇于挑战自己,尝试不同的写作风格,在着力讲好故事的同时,关注人性深度,得到了文学界的肯定与褒奖。其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被认为是“80后文学”成熟的标志。双雪涛笔下的人物形象丰富多样,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对“边缘人”形象的关注,本文试图从人物形象的塑造、个人与他者的关系、历史中的个人这三个方面,论述双雪涛笔下的小说人物,探讨双雪涛小说的价值意义以及80 后小说家创作的更多可能性。

一、“边缘人”群像——三类人物形象的书写

鲜明独特的人物形象是小说的灵魂, 它能够有效地表达一部作品的主题。纵观双雪涛的创作,他笔下的人物往往远离主流社会, 被既定的价值规范所遗弃,挣扎在边缘状态孤独焦虑地活着,承受着不为人知的苦痛。 他们或是被时代所抛弃被迫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父辈形象, 或是看似拥有优渥的物质条件却缺乏温暖和关爱的叛逆少年, 抑或是虽然拥有某方面才华、却偏执而不愿妥协者,他们终被社会所遗忘。 这类不被关注的“边缘人”形象是柔弱的、沉默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作者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以一种宽厚的悲悯情怀,写出了人性的良善与爱意。

(一)命运不济的底层失败者

成长主题是80 后作家经常书写的一类题材,在双雪涛的小说中不仅仅写出80 后这一代人的成长记忆,而且写出了父辈生活的辛酸和苦楚,他并没有以这些在底层奋斗的父辈为主视角, 刻意去表现他们不济的命运和失败的真相, 而是将这一类人融入小说的背景或细节中,去勾勒他们艰难的生存状态。《聋哑时代》中下岗后靠卖煮苞米供我上学的父母,终年以卖猪肉为生的霍家麟的爸妈, 卧病在床第十个年头的刘一达的父亲, 都为了下一代而坚强无奈地活着。 《大师》里终日穿着儿子校服发呆的父亲和刑满释放孤独失意的“和尚”,围绕下棋展开了一场落魄者的较量。 《跛人》中离家出走的“我”在拥挤的绿皮火车偶遇的陌生人,他卖过东西,修过自行车,还在火葬场给人挖过坑, 他那修长的刀疤和一条空荡荡的裤管让“我”警醒。 《无赖》里被生活所迫穷疯了的无赖老马,让本就捉襟见肘的父母更加绝望,无论是寒冬中无处可去的父母, 还是如孔乙己一般可怜的老马都是社会的多余人。 《光明堂》里因为父亲买不起煤而到三姑家寄宿的“我”,发现外表光鲜的三姑一家生活也十分萧条,也在为房租的事而发愁。《飞行家》里年过半百依旧在研究飞行器的姑父,和庸碌无为患了抑郁症的表哥一样令人担忧。 双雪涛笔下的这些人物就生活在我们周围, 或无奈或落寞地活着,他们不是无病呻吟地伤春悲秋,而是实实在在游走在社会底层有血有肉的灵魂。

双雪涛出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东北, 八十年代对双雪涛来说是成长的起点, 而对东北老工业基地来说却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他笔下的故事多发生在铁西区的艳粉街,“艳粉街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准确地说,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被遗弃的旧城,属于通常所说的三不管地带, 进城的农民把这里作为起点,落魄的市民把这里当作退路,这里像沼泽地一样藏污纳垢,而又吐纳不息”[1]187。 因为艳粉街是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所以他对这些底层社会的人们最为熟悉, 也能将那些在底层奔命的父辈形象刻画得如此真切。 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多次提到考上高中要交9000 元学费和父母卖煮苞米或卖茶叶蛋的情景,这是因为作者也曾有着相似的经历, 成功人物形象的塑造需要细致入微的外部观察和敏感独特的内心体验, 双雪涛在小说的创作谈中也曾提到写小说需要依靠自己的感觉,既要观察别人,也要再回归到自己内心的感觉。 在《聋哑时代》中作者曾有一段描述在校门口报摊的小贩遭遇城管的情景:“有的时候城管来抓,卖饮料的抬腿就跑,卖海报的把毯子一卷,也抬腿就跑。卖鸡排和羊肉串的可不行,这些人多是夫妇,一个推着车,还得小心上面的炉子别掉下来,一个拎着锅和生肉,互相提醒呼喊着跑走。有的时候正赶上几个学生拿了肉串或者鸡排还没给钱, 这是让小贩最头疼的,一边喊着另一个快点跑,一边从学生手里抓钱, 同时还得目测城管和自己的距离以及城管推进的速度。 ”[2]66这段描写不仅真切还原了在学校门口摆摊小贩困窘的生存境遇, 而且体现出双雪涛对日常生活细节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

(二)孤独绝望的叛逆少年

在社会底层默默奋斗苦苦支撑的父辈们被生活的重压抛到了社会的边缘, 处境优渥的富家少年也同样找不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只能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与世界对抗,他们是“精神的漂泊者”和新时代的“边缘人”。 双雪涛笔下的这类少年形象往往有着不错的家世背景, 他们的父母都是高收入或高级知识分子,有着丰厚的物质条件,本该成为令人羡慕的对象。然而,这些孩子却常常得不到家人的温暖和关爱,内心封闭而孤独,从失望无助地消极反抗,到自暴自弃地离家出走或自杀, 作者用真诚的文字向读者呈现出这类边缘少年的人生困境。

《聋哑时代》里的安娜是“我”的初中同学,在“我”的印象中她是爱说脏话喜欢打架的女生,她不停地逃课、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是一个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少女。大学时代因为偶然机缘再次相遇,她请我去她家做客,当“我”真正走进她那豪华的大房子时我才了解到她的叛逆性格背后的另一面,小时候的她获得过许多书法、钢琴、舞蹈比赛的奖状,然而无能的父亲、 强势的母亲和随时可能的家庭暴力,让她在家里感受不到一丝关怀和爱意,当他刚刚喜欢上弹钢琴时, 母亲却为了让她考上好高中决绝地卖掉了钢琴,可见在父母那里,孩子不是具有独立人格的个体, 而是任由他们摆布的工具或是拿出去和朋友炫耀的玩偶,当“我”得知安娜的遭遇后不禁心生悲凉, 那些曾经在她生命中出现的闪亮碎片散在角落, 如同眼前这个孤寂落寞的少女一样让人心疼。作者没有故弄玄虚地张扬青春的伤感迷茫、彷徨无聊, 而是真实地写出了富裕的家庭缺乏父母关爱孩子的真实处境,就像安娜不断追问“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一样,失望无助的她把“我”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然而“我”却一直在逃避,“我”的出现加剧了安娜对这个冷漠社会的认识,她绝望地喊出“你们都他妈一样”,那一刻看似桀骜不驯的少女已然被这个世界抛弃。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的需求从低到高分为五种,即生理的需求、安全需求、归属感和爱的需求、自尊的需求以及自我实现的需求。它告诉我们一个人在吃饱穿暖之后会有更高层次的心理追求,当这些需求得不到满足时,他们会感到失望孤独,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自由落体》中的个性独特的小凤,她的父母是军旅医生, 然而在心理上小凤却更加亲近隔壁拉小提琴的叔叔, 因为她想要的陪伴和交流父母并不能给她, 所以当她听到父母对隔壁邻居的死持淡漠无所谓的态度时, 便愤怒地将粥扬到了父亲的脸上。 长篇小说《天吾手记》中的安歌也有令人羡慕的一对父母, 他的父亲是钢琴家, 母亲是雕塑家, 然而为了避免在学校典礼的开幕式上与母亲相遇,安歌故意割伤自己的手指。 直到安歌失踪,人们才知道她母亲的性格相当暴躁, 会在创作的瓶颈期通过殴打安歌以驱散心中的不安, 她的父亲也曾猥亵她, 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安歌变成了一个孤独病态的人,一个除了伤害自己无法表达的人。这些孩子在世界上感受不到温暖和爱意,他们眼中“亲人是和你很熟但是和你不相干的人,朋友是索取,老师是只会重复的发条玩具”[1]182。 所以才会有《大路》中那个住在别墅区的小女孩愤怒地喊出“就算你不杀死我,我也会想办法死掉的”。果然67 天后,“我”在别墅区看到了小女孩的遗像,是她让我决心改变自己,去努力证实“人是否值得一活”的命题。 看似叛逆的少年因为长期处在冷漠的家庭环境中, 不仅得不到呵护甚至还会受到暴力的摧残,他们处在绝望的边缘,承受着来自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压力,往往以伤害自我的方式进行消极抵抗。

(三)倔强偏执的落寞奇才

双雪涛笔下的另一类“边缘人”是有着独特技艺的“奇人”形象,这些人在生活的某一领域都有着超常的才华,但却特立独行、坚持自我,偏执而不愿主动融入社会:《聋哑时代》中的天才少年刘一达,《亲爱的安德烈》中才智过人却我行我素的安德烈,《大师》中痴迷下棋而置其他于不顾的父亲,《长眠》中孤独寂寞的诗人朋友老萧以及《间距》中才华横溢生不逢时的编剧“疯马”,他们都有着强烈充盈的自我意识, 正是这种自我意识使他们陷入自我与外在世界的深重矛盾中,成为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

刘一达的数理化极好, 像计算机一样不会有属于人类的失误,因为在全国的物理竞赛上拿了满分,成为“东北三省唯一一个进入清华附中天才班的学生”, 然而他却因受不了宿舍有人打呼噜而返回原校, 他偏执到为了证明一个化学过程用硫酸烫伤自己脸, 为了验证自己的试验将石头放在铁轨上以阻挡火车的前进, 由于对自我片面的认识他最终输给了自己的偏执沦为罪犯。 刘一达是一个从不发问的沉默的人,他想用他的沉默保护自己,他通过漠视他人换来其他人对他的漠视, 并企图获得某种从强权压力中解脱出来的自由。 如果说刘一达的自恃与孤傲让人反感和恐惧的话, 那么霍家麟的沉默和坚守会让人觉得惋惜和心疼。 霍家麟是一个看起来脏兮兮傻乎乎却比大多数干净聪明的人要讨人喜欢的人。他聪明善良,能够辅导“我”从班级倒数考到第一名, 也能够利用光学的知识帮助判断同学与老师之间的距离,使同伴避免被惩罚;因为认定“我”是他的朋友,便会在踢球时只将球传给“我”,也会为了“我”去争取公平正义的名额。 然而他终是学不会在升旗仪式上讲出见义勇为拾金不昧的故事,他思考的“下水井为什么是圆的”和“海豚的呼吸系统”,带给他的是留校察看的处分。 在为“我”争取去新加坡留学名额的过程中, 他独自张贴大字报检举老师的不公正行为,为此被学校开除,小说的最后去留学的名单中既不是“我”也不是原本霍家麟反对的人,而是一个他们谁都不认识的名字, 结果的荒诞使得所有的努力变得没有意义, 这种虚无感更加剧了霍家麟命运的悲剧性。 “我想告诉他我们都太渺小,都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我们应该和时代站在一起,但是他完全不能同意我, 他说他拒绝和这样一个时代同流合污”[2]172, 最终这样一个偏执落寞的奇才住进了精神病院,成了一个不被社会认可的疯子。

双雪涛曾经说:“我向往那种有着生命体验,凝结着个人对世界思考的手艺, 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人。”[3]28《飞行家》中的主人公李明奇便是这样一个有着对世界独特思考的奇人, 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李明奇就沉浸在制造便携式飞行器中无法自拔,他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飞行梦想,在旁人看来滑稽可笑,他却视为信仰且从不怀疑和放弃。小说中有一段青年时期的李明奇站在房顶上和岳父高旭光探讨飞行器的设计和应用的场景, 当他手舞足蹈地宣讲完后, 又回到屋子里将放在炕上的织了三分之二的毛衣飞快地织完了, 这段细节描写用幽默的方式和看似调侃的笔调写出那个年代李明奇们的理想与现实,让人看了笑中带泪、不胜感慨。“我觉得一个人把一种东西做到极致,就接近了某种宗教性,而这种东西,是人性里很有尊严的东西。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神祇,就是自己的手艺”[3]28。 这些所谓的奇人不过是普通人对生活的一种坚守, 作者用他的笔写出了这些独特个性者身上的善良和光芒。

二、守望信仰——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建构

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思考的作家, 双雪涛的小说创作始终关注着个体生命的价值尊严, 他笔下的人物或跟不上社会前进的脚步,被时代冷落或淘汰,或不被家庭和学校接纳,无法融入集体自甘堕落,这些被世俗社会边缘化的人物尽管失败、落魄,却依然有着坚守和捍卫的勇气以及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在这些“边缘人”身上有某种执着的精神品格,对物的执念,对人的信任,对约定的恪守,他们在内心深处守望信仰,传递爱和信任,捍卫灵魂的疆域。

在双雪涛的小说中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以自己的方式坚韧地活着, 在他们身上能看到向善向美的价值追求。 《聋哑时代》中富家少爷许可的傲慢和他家自行车库里哑巴老人的谦卑形成鲜明对比,许可用他习以为常的方式对待看车库的哑巴, 开口便极不尊重地说“你咋还没死呢?”而哑巴却并不在意,当“我”从许可家出来时,他微笑着帮“我”挑车并帮我把车胎的气打满,用他的真诚和善良感动了“我”。同样,《无赖》中的老马在社会底层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但当“我”遭遇困难的时候,他却用自我伤害的方式帮我夺回台灯,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在这样一个充满问题的时代,一个人究竟应该如何活着才具有意义, 尤其是在体制化的社会里,处在边缘和阴影中的人是不是真的无用,他们是否过着毫无价值的人生?短篇小说《跛人》和《大师》提出了对于这个疑问的思考。《跛人》中的陌生男子,年轻的时候也曾叛逆、和父亲打架、离家出走,独自闯荡的这些年他为了给自己挣口饭吃, 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却依旧失意而归,最为心痛的是,他为父亲的死感到深深的自责。 中年男子漫不经心的诉说和颇具震慑力的质问,给青春期的“我”上了最有意义的一课, 他用他难以言说的遗恨和无言的行动把“我”召回,这便是一个落魄者存在的一种意义。 《大师》中的父亲身上同样有一种善良和仁爱的品格。父亲一生坚持自己的原则,酷爱下棋却不赌棋,唯一的破例便是与十年前相识的故人的一场博弈,十年前,父亲在监狱的隔壁任仓库管理员, 在犯人和狱警的棋盘对弈中,父亲为了解围帮助狱警下成了和棋,十年后, 当年的犯人成了没腿的和尚, 父亲与和尚对弈,和尚说“我一辈子下棋,赌棋,没有个家,你输了,让你儿子管我叫一声爸”[2]70,父亲答应了,在两个棋盘高手的对决中,“我”原本以为父亲要赢,结果父亲却输了,输了棋的父亲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亮过,当我向和尚喊出一声“爸”时,和尚的“眼泪已经滚过了他大半个脸, 把他的污浊冲出几条黑色的道子”,作者写出了这群普通平凡者身上的温暖和慈悲, 父亲是精神的自足者, 他明白输赢之上是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和互相的理解与体谅。 作者着眼于普通小人物的人生写出了蕴藏在他们身上的人性光辉。

在善良和温情之外, 双雪涛小说人物的另一特征是注重人与人之间信任关系的建构。 生活在被遗忘角落中的人群有着对生活的坚持和信仰, 那种对事物的执念、对约定的坚守、对信任关系的捍卫,都足以看出作者对他笔下人物的尊重, 在艰难的现世中更见人性的可贵。 无论是《飞行家》中姑父对制造飞行器的执着,还是《大师》中父亲对下棋的痴迷,都是平凡者努力活着的一种精神象征,《无赖》中“我”对台灯的誓死捍卫,和《走出格勒》中“我”对钢笔的穷追不舍,道出了生活的艰辛与不易,那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是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里的一丝光亮, 更是黯淡无光岁月中的一种寄托和希望。《我的朋友安德烈》中安德烈认为老师篡改分数的做法破坏了既定的规则,于是他用贴大字报的方式宣告“去新加坡的应该是李默,不是我,也不是隋飞飞”,《冷枪》中的老背是一个网络游戏高手,在虚拟的世界里所向披靡,但当他发现有人在游戏规则中作弊时, 他狠狠地给对方一顿教训, 在他看来这是对规则的一种蔑视和破坏。有论者指出:“描写人的思想、感情、愿望、性格特征,才可能最充分地去映现一定的社会关系,才可能最直接地去激发人们的审美意识活动。 ”[4]90作者在写人的同时,也写出这个信任缺失、人心疏离的时代。

《平原上的摩西》可以说是一部具有双雪涛风格的作品, 作者不断变换叙述的视角来理清故事的脉络,拨开历史的层层迷雾,在重大案件的背后我们看到一个少女对一次约定的坚守, 而正是这次简单纯粹的赴约行动,改变了她和父亲的人生轨迹。尽管如此,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埋怨和仇恨,作者用克制和冷静的语言写出了人性中爱和救赎的主题。 十几年前,李斐为了兑现和好友庄树的约定,让父亲带她到郊外, 出租车上的便衣警察蒋不凡误将带着汽油到郊外放烟花的父女当成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一场车祸让李斐从此无法站立,也让父亲成了真正的罪犯。在与张悦然谈到这部小说时,双雪涛坦言在李斐身上有一种偏执, 尽管这种偏执可能抵挡不过命运的残酷, 他解释说:“这种偏执, 来源很简单,就是一种情感。现代社会,对情感普遍随意了,甚至可以操控了,有些人就在做情感的买卖,情感已成为一种商品。 李斐有一种笃信,这种笃信在她内心。 ”[5]作者十分关注在浮躁的社会中人们内心坚守的准则和信仰。小说中李斐的父亲李师傅是一个重要人物,但作者在七个人、 十四次的叙述中没有一次来自他的直接陈述,李师傅经历过国家和社会的动荡变化,他看不惯城管的暴力执法, 理解在主席像下面静坐人群的不如意,“文革”中他救过傅东心的父亲,下乡的时候救过老孙的命, 傅东心出于报恩把自己的知识和思想传授给他的女儿李斐, 老孙的儿子孙天博在李斐父女出事后全心全意照顾他们, 作者写出了上一辈人身上的伟大和慈悲。同样,叙述人庄树也从曾经的叛逆少年成为侦讯警察, 经历了自我的蜕变和成长, 过去混日子的他因为辅警的教诲决心做点有意义的事情而考上警察, 在侦破案件的过程中与李斐重逢, 这一切经历让他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也更加懂得了谅解和宽恕的意义。小说从不同的视角切入,看似在破案推理,其实也是在讲述两代人之间的坎坷的人生经历。“当读者抵达这个故事的核心时,他们将收获的是爱与善,并且有一种暂时与污浊、烦扰的人世隔绝开的感觉,就像小说末尾那两只飘在湖中央的船所隐喻的一样,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个静谧的央心孤岛。 ”[5]这便是这部小说的魅力所在。

人具有社会属性, 需要依赖于各种社会关系而生存。任何个人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社会中的人总是处在自我与他者的相互关系之中, 自我只有在与他者的关系中才能显现出意义, 自我与他者的种种对话构成了人真正的生命存在。 双雪涛十分注重人与人之间信任关系的建构, 他笔下的小说人物对他人常常表现出一种无条件的信任, 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彼此捍卫,在承诺中获得生活的勇气和动力。《我的朋友安德烈》中的安德烈对我盲目信任,在“他的眼睛里只有我这一个队友, 足球对于他来说不是十一人制的,而是两人制的”。 《长眠》中的朋友老萧尽管和“我”有纠葛,但他深知作为朋友的“我”一定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去帮他处理尸体。 这种信任既存在于朋友之间的交往互动中, 也存在于互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之间。 《走出格勒》中“我”和老拉并不熟悉,却互相信赖向未知的世界走去。《大路》中的别墅区女孩对向她抢劫的“我”有一种笃信,不仅从家里拿出衣服来给“我”穿而且说服“我”把刀子扔掉,找个工作好好活下去。 从社会学角度看,“信任对被信任者来说,是一种内在良心的承诺,这是一种情感自觉;对信任者而言,则是基于对人性善的深信不疑,这是一种情感自愿, 外在的诚实守信制度和道德价值观念必须内化为人的良心,才能真正为信任奠基”[6]425。在这些“信任者”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人身上最纯粹本真的东西, 这种基于信任生出的感动和温暖在今天的文学创作中特别难能可贵。

长篇小说《天吾手记》探询了一种情爱的伦理——信任的能力,在小说的扉页作者便引了《卡拉马佐夫兄弟》 中的一段话:“最要紧的是, 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善良”和“诚实”关乎个人品质,而“不要互相遗忘”则涉及到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建构, 故事从一对少男少女维护盟约开始。 初中生李天吾与孤僻的安歌成为同桌,渐渐得知了她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在一次偶然的对话中,他们互相允诺“无论如何,我都会捍卫你”,不久之后安歌失踪,李天吾刻苦努力成为一名警察,在破案的过程中依旧不断追查安歌的下落,直到在一次侦查行动中被罪犯绑架, 命悬一线之间他游历到另一个空间,但仍然没有忘记寻找安歌,未知空间的老板指示他来到台北,认识了即将“淡去”的姑娘小久, 天吾与小久互相帮助完成了彼此的愿望。信任的基础是发自内心的爱和善,小说中天吾为了捍卫曾经的盟约,放弃了其他职业选择警察,执着地守护着一份誓言; 因偶然机会与他结缘的穆天宁对天吾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帮助他照顾父亲,并和他相约80 岁的时候去爬阿尔卑斯山,这些都是爱的表现。天吾和台北女孩小久从陌生人逐渐成为朋友,支撑彼此完成了各自的梦想,女孩小久和她的朋友、天吾与老板之间,也都是基于相互信任才展开行动,小说因为一份承诺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追寻, 直至危险和意外来临也不放弃最初的信念, 这种坚持的精神是当下浮躁社会里极为宝贵的品格, 也是作者想要通过小说传递出的一种文学精神。 如有论者所言:“有这份潜在的情感承诺,意义的认知框架就能够创造出那种信念,而信任、希望和勇气都与这种承诺相关联。 ”[7]42现代社会中的自我常常是脆弱、单薄和无助的,自我在与他者的交互中相怜相携、互通音讯、彼此体恤尤为必要。 双雪涛对人与人之间这种 “信任”关系的强调,是给以真诚和热情拥抱热爱生活的人们,也是给这个普遍焦虑的时代一种心灵的慰藉。

三、 介入现实——个人经验与历史语境的互动共生

在双雪涛作品中总是能看到一个个倔强又充满悲剧意味的人物形象,无论是《聋哑时代》中的霍家麟,还是《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李斐,或者是《飞行家》中的姑父,他们孤零零地存在着,却被自身的矛盾或情感缠绕,又或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双雪涛不仅写出了这些孤独个体与他者之间的关系, 也写出了大时代背景下个人命运的悲欢离合。 有论者称:“他的文字间有着介入社会现实的勇气, 但是又不乏超越现实、尊重艺术的胸襟和眼界。 ”[8]74的确如此,在他的小说中我们能看到人物形象背后广阔的社会背景和他对社会历史的批判与反思。

长篇小说《聋哑时代》是一部充满压抑感的成长小说,故事中由七个独立的主体构成,他们与叙述者共同完成了关于成长的讲述。小说的一开始,当丹凤陈把写满错字和朦胧爱意的纸条交给班主任时,班主任认定必然是她在台上搔首弄姿才惹得班里安分守己的小男生情窦初开, 丹凤陈因被扣上不检点的罪名所以被贬斥, 原来属于丹凤陈的荣誉被授予了一个丑陋的女生, 作者用反讽的手笔批判了权力制度和世俗文化中的帮闲势力。当丹凤陈成绩下降时,金老师对她的态度发生了质的转变:“金老师伸手扯住她的红领巾,像牵狗一样把她从座位上拽出来,开始重复刚才的话,只不过这次每说完一句,就扯下她的红领巾,好像她扣头认罪一样。”[2]13如果不交待这个场景的背景, 也许会有人认为这一幕是发生在荒谬的“文革”年代,但是他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新时代的学校里,教师的某种权威容不得随意挑衅,若有违背便会面临残酷的暴力,在这里没有尊严可言,也没有谁真正在乎学生的心理感受, 双雪涛想要表达的正是这种扭曲变态的制度对人性的戕害。 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都需要绝对地服从, 任何人不可能逃离权力的控制,在每周的升旗仪式上,同学们的演讲稿千篇一律,往往都是乐于助人、大公无私的经典案例,当霍家麟登上旗台开始演讲《下水井盖为什么是圆的》时,校长便断定他是在故意扰乱升旗仪式的秩序,这次演讲的代价是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要求重新以既定的《祖国在我心中》为题做演讲,然而,当他再一次演讲时还是忍不住探讨了自己对生活的思考,讲到了海豚的呼吸系统,因此他被学校施以留校察看的处分。学校在社会中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场所,有人说:“我初中的学校,在我看来,是中国社会的恰当隐喻。 控制和权威,人的懦弱和欲望,人的变异和坚持。 ”[3]31可以看出双雪涛通过个人成长经验写出的是历史和环境对人的改造, 他将学校作为一个社会的隐喻, 用以小见大的方式表达了对权力对个体压制的警醒。

与其他“80 后”作家擅长书写都市化情感体验不同,双雪涛将笔力倾注于他熟悉的东北故乡,那片曾经繁荣兴盛的老工业基地在他成长的年代已经逐渐冷落下来, 那些依靠工业生产哺育的父辈们也被迫下岗失业, 所以在他的小说中总会有失意的下岗的工人, 他们的个人命运因为时代和历史的原因而改变,双雪涛将个人的历史与城市的历史相映照,在回望自我成长与父辈遭际的过程中探寻历史对人的影响。《聋哑时代》中除了会拧螺丝别无长技的父母,《平原上的摩西》中那些在烈日下静坐希冀阻止主席像被拆的老人,以及《飞行家》中畅想飞行梦的李明奇, 他们的个人命运与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时代的兴盛与终结空前一致,当经济体制改革,工业发展不再能撑得起一个城市, 市场的转型又不足以吸纳原来的劳动者时,便出现了大量的闲置人员,他们无法跟随时代的脚步只能被前进的列车拒载, 沦为默默无闻的“边缘人”。 铁西区的艳粉街是双雪涛小说中最常提到的背景,它是一个城乡结合的贫民窟,在这里随处可见刑满释放人员、诈骗犯、妓女、残障人士, 还有一些想涌入城市又失败退回来的农民与工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被城市遗弃、被社会主潮冲击到边缘地带, 注定了只能用暴力的方式去抵抗不公、捍卫尊严。《无赖》中的老马为了保住看仓库的位子将酒瓶砸向自己的脑袋,《平原上的摩西》中无辜的李斐父亲在被抓捕的过程中不得不去还击警察。双雪涛曾说:“东北人下岗时,东北三省上百万人下岗,而且都是青壮劳力,是很可怕的。 那时抢五块钱就把人弄死了,这些人找不到地方挣钱,出了很大问题,但这段历史被遮蔽掉了,很多人不写。”[9]其实文学的存在是一种帮助我们对抗存在被遗忘的方式,双雪涛努力书写的是工业城市的过往, 也是变动时代中个人的疼痛。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双雪涛介入现实的方式,不是粗粝地批判直面大历史的场面, 而是用含蓄的方式将历史精心地编制在故事中委婉地呈现出来。 在短篇小说《跷跷板》中工人出身的“我”通过相亲结识了在银行上班的刘一朵,刘一朵的父亲住院,作为陪护,“我”与刘父日常闲聊,得知刘父曾是某拖拉机厂厂长, 有一次他发现名叫甘沛元的职工偷车间零件就说了他两句,晚上回家发现家里的玻璃被砸了,后来又因为下岗问题与甘沛元发生争吵, 导致女儿刘一朵受到生命威胁,于是他把甘沛元杀了,埋在幼儿园的跷跷板底下。 莫名的力量推动“我”前往刘父所说的地点遇到活着的甘沛元,但当“我”来到厂里幼儿园的跷跷板下挖开土层时真的发现了一具骸骨。作者在起伏的故事情节中将日常亲情伦理和历史变动相呼应,跷跷板本来象征着简单美好的童年回忆,而在这里有着复杂深广的隐喻, 跷跷板之上是为权者以爱之名赢得的安稳生活, 跷跷板之下却是肮脏的罪行和良心的谴责。 社会发展与历史的变动造成普遍的下岗问题,而这关系着千万个体的生存命运,历史的发展掩埋了无辜的生命也掩盖了无数的罪恶, 在历史的深层褶皱中那些被忽略的生命个体引发我们的反思: 在个人经验和历史现实的交织中我们如何认识自己? 双雪涛曾这样反思自己的创作:“我的小说里面存有某些执念, 可能是关于人本身的,比如尊严和自由,而社会性的东西,我可能在小说中努力进行的是思考,或者是呈现某种困难,而不是提供某些定见。而呈现这些困惑的方式,其实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某种倾向和见解, 所以我对于时代的回应和对道义的想法可能是通过一种小说式的曲折的呈现完成的。 ”[10]126正是这种曲折迂回的方式使得双雪涛的小说既有道义的承担又有审美的愉悦, 个人经验与历史语境互动共生,表现出文学介入现实新的姿态和方式。

双雪涛有一颗赤子之心,他曾在一篇文章中说:“希望你们捍卫灵魂的疆域,我和你们一样都是小孩子,所有人都是小孩子,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在小孩子身上的事情越来越多,但是只要你们留心,就会发现,人永远年轻,从未变过。 ”[11]这一点同样存在于他小说人物的身上,在他刚硬冷静的叙述背后,我们能看到他对他对笔下的人物有充分的尊重和对社会历史深入的批判性反思。

综上, 我们看到双雪涛以现实主义的笔触书写处于社会中的“边缘人”形象,他们中有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劳动者, 有被物质填充不被理解和关心的孤独少年, 也有拥有某种特殊技能不愿屈从现实的倔强灵魂。 这些卑微的个体尽管被残酷的现实打击磋磨却依旧拥有善良的品格,敢爱的勇气,努力捍卫着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 坚守着当下社会难能可贵的情义价值。在书写人物形象的同时,双雪涛也有对社会历史的深刻反思, 通过精妙的故事揭示出历史对个体的规训、侵蚀和影响,暗示出平静的社会背后的褶皱和疮痍, 呈现了对个体生命和社会历史的双重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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