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延安时期毛泽东对革命话语的再发展

2022-11-27 07:12李宏斌
关键词:话语革命中国共产党

李宏斌,张 静

(延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革命本质上是人们不满足现状,求变图新的产物。在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革命是以历史循环论为其哲学基础,强调的是“顺天应人”的革命逻辑和“改朝换代”的革命方式。近代以来,受法国大革命和俄国十月革命等影响,救亡图存与民族复兴成为无数革命志士前仆后继的不懈追求。但中国的革命究竟要依靠何种力量、以何种方式来实现什么样的前途?成为几乎整个20世纪围绕革命话语争论的焦点。毛泽东的革命话语尤其是延安时期的革命话语,正是在这样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形成和建构的。

在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著述形成的话语体系中,革命和解放、改变世界是同义语,革命的本质就是革命者们应用革命理论,动员广大群众,改变主客观世界的过程。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直接阐明:革命的中心任务是消灭私有制,革命是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无产阶级的运动,无产阶级在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中要联合起来,“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1]而在大革命时期和土地革命时期,毛泽东就已经形成并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话语,大致经历了一个从新民、民众大联合的诉求到阶级、阶级斗争和工农武装割据等的革命话语的转变过程。

具体而言,在寻求挽救国家危难和解除人民苦痛的途径时,青年毛泽东深受改良派影响,提出了一系列体现新民要求的改造国民性的主张,并在《湘江评论》上连载长文《民众的大联合》,认为改变中国社会底层民众的被压迫被剥削命运的关键,是通过新民和民众大联合等温和的社会改良,冲破不合理、非正义的一切,最终达到人人“有互相的道德和自愿工作”。[2]但到1920年冬,毛泽东开始转向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话语,并指出:“政治界暮气已深,腐败已甚,政治改良一途,可谓绝无希望。吾人惟有不理一切,另辟道路,另造环境一法。”[3]尤其在新民学会长沙会员大会上的发言中,毛泽东坚定地认为,只有激烈方法的共产主义(列宁主义),“即所谓劳农主义,用阶级专政的方法,是可以预计效果的,故最宜采用”。[4]2到1923年的《外力、军阀与革命》一文中,毛泽东已初步根据列强瓜分和军阀混战的中国国情,把国内各势力划分为革命的民主派、非革命的民主派和反动派三个方面,并指出,中国的社会政治反动和混乱的结果正好是“和平统一的来源”“革命的生母”和“民主独立的圣药”。[4]12

毛泽东全面开始以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来厘定革命话语,是在大革命的中后期。1925年冬,毛泽东明确指出中国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使中华民族得到解放,为了实现人民的统治,为了使人们得到经济的幸福”。[4]21并阐明,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国的革命是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这三个阶级合作的革命,这样的革命“其对象是国际帝国主义;其目的是建设一个革命民众合作的国家”。[4]25而之所以发生国民党右派分离甚至背叛革命的事情,其原因是:他们是站在中间的中产阶级,其革命的出发点是升官发财;但由于工农群众及其利益代表中国共产党的加入,中产阶级者们不免发生怀疑和恐惧,最后跑向反革命的队伍里。由此出发,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毛泽东把分清敌友作为革命的首要问题,阐述了中国社会地主阶级和买办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以及游民无产者等的经济地位和对待革命的态度,系统地表达了中国共产党人对革命过程中敌友的看法:“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那动摇不定的中产阶级,其右翼可能是我们的敌人,其左翼可能是我们的朋友——但我们要时常提防他们,不要让他们扰乱了我们的阵线。”[5]9

随着革命形势的迅猛发展和大革命阵营内部矛盾的加剧,毛泽东对革命话语的理解也明显走向深入。他分析巴黎公社之所以失败的原因是“没有一个统一的集中的有纪律的党作指挥……对敌人太妥协太仁慈”;[4]35他敏锐地看到“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4]37基于此,1927年3月,他写成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明确指出:“宗法封建性的土豪劣绅,不法地主阶级,是几千年专制政治的基础,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的墙脚。打翻这个封建势力,乃是国民革命的真正目标。”[5]15而在中国广大乡村中坚持苦战奋斗的贫农,已经成为革命的主要力量,如果“没有贫农阶级,决不能造成现时乡村的革命状态,决不能打倒土豪劣绅,完成民主革命”。[5]20-21在该文中,毛泽东还首次从暴力和阶级斗争的角度定义了革命:“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5]17

土地革命时期,毛泽东革命话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八七”会议上,他一方面重提农民革命问题,另一方面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4]47为武装斗争的革命道路定了一个总的基调。这一时期,毛泽东从“半殖民地的中国”“民主革命影响的地方”“全国革命形势”“相当力量的正式红军的存在”[5]49-50等主客观方面分析了中国革命实行工农武装割据的原因,总结了大革命时期和井冈山斗争的经验教训,还明确地开始了对中国革命性质的探讨,指出:“中国现时确实还是处在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阶段……包括对外推翻帝国主义,求得彻底的民族解放;对内肃清买办阶级的在城市的势力,完成土地革命,消灭乡村的封建关系,推翻军阀政府。必定要经过这样的民权主义革命,方能造成过渡到社会主义的真正基础。”[5]77从上可以看出,这一时期毛泽东在概念上把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和民权主义革命并用,给人造成一定的困惑。然而,瑕不掩瑜的是,他已经把中国革命的道路和步骤初步厘清了。

延安时期,毛泽东对革命话语有了进一步全方位地发展,总体表现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构建。初到陕北的瓦窑堡会议上,毛泽东集中地批评了党内的关门主义,阐明了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后,国内各阶级对革命态度转变的现实性和可能性。此后,在“恢复革命的三民主义”[4]444话语背景下,伴随着国共第二次合作为核心的全民族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延安时期毛泽东的革命话语有了浓厚的新民主主义色彩。

1936年9月,在和美国记者斯诺的谈话中,毛泽东就对革命的人民性即正义性进行了抗日的解答。他认为除极少数卖国贼外,全体中国人民都有反对日本侵略者的坚定意志。如果中国当下的共产主义运动就意味着抗日和民族解放,“那末大多数中国人民就不怕这样的共产主义,只有在汉奸卖国贼的恶梦里才存在所谓的‘赤色威胁’。”[4]397何况“国势垂危,不容再有萁豆之争”。[4]458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史沫特莱和韦尔斯问了同样的问题,即怎样处理新统一战线和阶级斗争的关系?毛泽东从容回答道,中国共产党人决不会将自己的政治主张束缚于某一时期或某一阶级的利益上面,而是要尽最大努力做到阶级利益服从民族利益,部分利益服从全体利益。当然,任何阶级矛盾在其产生的制度未废除之前是无法消灭的,但在抗战过程中,我们对这类矛盾应适当地给予解决,尤其应给予人民政治上的民主权利和经济上的生活改善,这才是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真正应追求的目标,中国共产党是这一革命目标最坚决最忠诚的拥护者和奋斗者,其共产主义信仰和这一革命目标同向同行,不相冲突。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直到全面抗战爆发后,国民党蒋介石也只是部分地实行了孙中山先生的民族主义,而对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却没能也不愿真正实行。毛泽东一针见血地指出,虽然从国民党抗战的地域上看是全国性的,但就其参战的成分来看却不是全国性的,因而无论如何国民党的革命性是不完全的,还没有形成也“还不是群众战”。[6]375这种单纯军事防御和政府片面抗战的路线不仅使正面战场一败再败、大好河山沦陷,而且和共产党八路军通过民主民生的宣传和落实放手发动群众、建立巩固的敌后抗日根据地、陷敌于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形成鲜明的对照。正是在这样血与火的宏大背景下,当1939年国民党蒋介石掀起第一次反共高潮,其反革命的本性再一次暴露无遗的时候,毛泽东毅然决然地提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概念,并全面阐述了其理论内涵。

在《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毛泽东明确指出:现时中国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已不是旧式的一般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了,而是无产阶级的通过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义的革命;“这种新式的民主革命,虽然在一方面是替资本主义扫清道路,但在另一方面又是替社会主义创造前提。”[6]647这样性质的革命既是由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性质决定的,也是由于中国的无产阶级力量比较弱小、农民占全国人口的80%、民族资产阶级的两面性和买办大资产阶级的反动性共同决定的。在这样的定性和成因分析基础之上,毛泽东对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进行了全面而系统地理论阐释:第一,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任务是民族、民主革命,即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压迫,目前的“民族革命任务,主要地是反对侵入国土的日本帝国主义,而民主革命任务,又是为了争取战争胜利所必须完成的,两个革命任务已经联系在一起了”。[6]637第二,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前途较之欧美各资本主义国家的民主革命大为不同,“它不造成资产阶级专政,而造成各革命阶级在无产阶级领导之下的统一战线的专政”;[6]648它“不是资本主义的,而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6]650第三,上述两重革命的领导任务,都历史地落在了中国共产党的肩上,党只有认清这两重革命的联系与区别,才能正确地领导中国革命。[6]651-652

不难发现,延安时期毛泽东阐释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是对土地革命时期革命话语的再发展,它内在地包含了革命任务“两步走”的内容,也蕴藏着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党的建设“三大法宝”的丰富革命内涵。

首先,毛泽东通过对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历程的全面回顾,发现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以五四运动为分水岭,有“新”和“旧”的明显区别。旧民主主义革命的政治领导者是小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及其知识分子,新民主主义革命的领导者是无产阶级及其政党,新旧两种民主主义革命所承载话语内容和所反映的意识形态有着本质的区别。延安时期,毛泽东既在三民主义框架内构建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话语,又不断地突破这一架构带来的限制,用体现中国共产党意志的话语来科学回答中国革命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因为,自称是三民主义“正统”的国民党和蒋介石政府,始终代表的是大资产阶级、地主阶级的利益,从根本上违背了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这三大政策。毛泽东强调中国共产党人才是革命的三民主义的忠实继承者,愿为革命目标的彻底实现而奋斗;并在深刻阐明革命的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的联系与区别的基础上,最终提出和阐述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在承认必须完成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任务的前提下,强调中国共产党对革命的领导权,强调革命追求的是一个非资本主义的发展前途。在毛泽东看来,中国共产党人永远是社会革命论者而不应颓变为改良主义者,因为中国革命是有上下两篇文章要做的:文章的上篇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一起进行的民族民主革命,而文章的下篇是无产阶级领导农民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上篇正在做而且一定要做好,下篇一定会做而且一定能做好,“不过,文章的上篇如果不做好,下篇是没有法子着手做的”。[7]243-244在《五四运动》一文中,毛泽东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若问一个共产主义者为什么要首先为了实现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社会制度而斗争,然后再去实现社会主义的社会制度,那答复是:走历史必由之路。”[6]599甚至到1945年《论联合政府》的报告中,毛泽东依然强调了中国革命应分为两步走:“只有经过民主主义,才能达到社会主义,这是马克思主义的天经地义。”[8]1060

其次,毛泽东通过中国共产党自身的革命历程的回顾,赋予了新民主主义革命以丰富而充实的内涵。中国共产党诞生之初就将建立社会主义和实现共产主义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一大”党纲几乎都是社会主义革命方面的内容,如消除剥削和消灭私有制等。这样的革命纲领显然还缺乏对民主主义革命以及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社会性质的深刻认识。在列宁的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理论影响下,党的“二大”提出了明确的反帝反封建的民主革命的最低纲领,阐明中国革命的性质是民主主义革命,革命对象是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动力是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策略是组成各级的联合战线,任务和目标是打倒军阀、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实现国家统一和民族独立;而党奋斗的最高纲领,即“革命的前途是走向社会主义、共产主义”。[9]然而,在“二大”之后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整个大革命时期,年轻的中国共产党由于没有认识到民主革命的统一战线中无产阶级领导权和武装斗争的重要性,没有认识到农民阶级是革命的同盟军和主要依靠力量,因而犯了右的错误,导致了大革命的失败。土地革命时期,以毛泽东为代表的部分中国共产党人在严酷革命斗争的考验中认识到工农武装割据、农村包围城市和党的自我改造的重要性,但遗憾的是,受“左”倾机会主义影响,党在总体上没有理清“反帝”与“反封建”即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关系,把中国革命看成是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最终导致党和革命事业严重受挫。延安时期,在促成国共第二次合作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克服王明等的教条主义的错误思想干扰和影响后,毛泽东静下心来分析、研判中国的具体国情,认真总结党的历史经验和教训。他在总结三千年封建史和农民革命作用的基础上,全面梳理了自鸦片战争到九一八事变中国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过程及特点,得出了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是近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而帝国主义和中华民族的矛盾,乃是各种矛盾中的最主要的矛盾”[6]631的结论。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并没有否定中国社会的非主要矛盾,他在强调了其他如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也存在之后才指出,“近现代的中国革命,是在这些基本矛盾的基础上发生和发展起来的”。[6]631这就在事实上告诉人们,如果说主要矛盾规定了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纲领和武装斗争的革命手段,那么,其他矛盾就影响着不同阶段革命的策略和阵营。不懂得这些道理,党就要重复犯错,中国革命就要不断受挫。在《〈共产党人〉发刊词》中,毛泽东总结指出,党在前进道路上的失败和胜利、后退和前进、缩小和扩大、发展和巩固等等,都是与党同资产阶级的关系、党同武装斗争的关系紧密相关的,因而,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和党的建设,成为“中国共产党在中国革命中战胜敌人的三个法宝……这是中国共产党的伟大成绩,也是中国革命的伟大成绩”。[6]605

毋庸置疑,延安时期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话语体系下对革命话语的再发展有其深刻的哲学理路,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条是《实践论》的哲学理路,表现为从单纯的暴力革命内涵到自我革命和社会政治革命相统一的内涵的赋予。在1937年的《实践论》中,毛泽东主要以中国革命为例,阐明了人们的感性认识和理性认识的辩证关系,总结出了“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的认识论的规律,[5]296不仅从哲学层面论述了革命理论与革命实践的辩证关系,而且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实践唯物主义者、共产主义者和革命者三位一体的思想。他指出,社会革命即正确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重任已然历史地落在无产阶级及其政党的肩上,而无产阶级革命的任务包括“改造客观世界,也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改造自己的认识能力,改造主观世界同客观世界的关系……世界到了全人类都自觉地改造自己和改造世界的时候,那就是世界的共产主义时代”。[5]296这就充分表明,这一时期的毛泽东已经不是从单纯的政治意义上把革命理解为暴力斗争或武装夺取政权,而是在哲学认识论层面上把革命理解为“顺天应人”的改变世界的行动,不仅发展了自己早期“改造中国与世界”的革命思想,[4]1而且自觉将改造客观世界和改造主观世界、社会政治革命与自我革命辩证统一起来,从马克思主义世界观方法论的高度充实和完善了革命的内涵。

由此出发,整个延安时期毛泽东提出、论述并组织实施的一系列运动,如学习运动、整风运动、大生产运动、干部下乡运动等等,都在事实上赋予革命以自我革命的内涵。彰显了自我革命和社会政治革命相统一的党建主旋律。譬如,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毛泽东指出,脱离实际的主观主义做派是党和人民的大敌,而“只有打倒了主观主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真理才会抬头,党性才会巩固,革命才会胜利”。[8]800又如,在对进步青年的多次讲话中,毛泽东明确提出衡量知识分子革命的或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标准是“看其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工农民众相结合”;[6]559及至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毛泽东更是赋予改造主观世界的自我革命以更丰富更生动也更切合整风实际的内涵,指出:“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8]851可见,延安时期毛泽东虽然还没有能明确提出自我革命的概念,但以《实践论》搭起的哲学理路,却在事实上建构起了中国共产党人包括自我革命在内的改造主客观世界性质的革命话语体系。尤其是整风运动和大生产运动,更是在火热的实践中表征了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所固有的改造主客观世界的内涵,起到了锻造坚定革命者的熔炉的作用。毛泽东高度评价这两大运动是革命的“两个环子”,“分别地在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方面起了和正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如果不在适当的时机抓住它们,我们就无法抓住整个的革命链条”。[8]1107-1108

第二条是《矛盾论》的哲学理路,表现为由对革命的单纯斗争性的理解到同一性和斗争性辩证统一的理解。在和《实践论》几乎同时发表的《矛盾论》中,毛泽东把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上升到科学宇宙观的高度,不仅充分阐述了矛盾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辩证关系,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奠定了坚实的哲学根基,而且详尽分析了矛盾的同一性和斗争性的辩证关系,指出,“有条件的相对的同一性和无条件的绝对的斗争性相结合,构成了一切事物的矛盾运动”,[5]333这就为党的统一战线的理论和实践找到了有力的哲学支撑点。理论上,毛泽东始终认为,坚持统一战线和坚持党的独立性是一致的,当然,统一战线中的独立性是相对的,若把其绝对化就会破坏团结抗日的总方针;相应地,阶级斗争服从于抗日的民族斗争就成为统一战线的根本原则,也只有在此原则下,保存各党派和各阶级在统一战线中的独立自主,才有利于真正有效的合作,“否则就是将合作变成了混一,必然牺牲统一战线”。[6]539实践上,从六届六中全会和王明等人的论战到一次次应对国民党反共高潮,从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的开展到敌后抗日根据地的巩固,从“三三制”民主团结合作政权的建立到联合政府主张的提出,毛泽东把他自己阐发完善了的矛盾同一性和斗争性辩证关系原理,异常熟练地转化为延安时期中国共产党人最基本的以斗争求团结的革命方略,并制定实施了统一战线实践中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策略,彰显了长期战争与长期合作、统一战线和武装斗争的内在关联性以及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的不可分割性。

正是在这一哲学理路上,延安时期毛泽东对革命赋予了更多新的理解。在马克思恩格斯的语境中,革命主要侧重于矛盾斗争性的一面,更多是讲阶级斗争、政治革命和社会变革,而毛泽东则强调了矛盾同一性的一面对革命的重要性,更多地讲到团结、妥协、统一战线、阶级合作的重要性。但这绝不意味着延安时期的毛泽东是调和主义,恰恰相反,毛泽东始终认为统一战线中,同一性是有条件的、暂时的和相对的,而斗争性是无条件的、永恒的和绝对的。“我们的让步、退守、防御或停顿,不论是向同盟者或向敌人,都是当作整个革命政策的一部分看的,是联系于总的革命路线而当作不可缺少的一环看的,是当作曲线运动的一个片断看的。”[6]538不懂这一道理,就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就不会有正确的行之有效的革命策略。进一步说,延安时期毛泽东对革命的理解,是把中华优秀文化求同存异的和谐精神与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社会革命理论完美地结合起来了。

第三条是在前两条基础上的否定之否定的哲学理路,表现为在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中把革命性和人民性完美结合起来。据前述可知,截至延安时期,毛泽东革命话语的发展经历了早期的新民、民众大联合阶段、大革命后期和土地革命时期的阶级暴力、武装斗争阶段和抗战时期的新民主主义、联合政府阶段,三个阶段的革命话语正好构成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过程。这一宏大话语的展现,既是一个对中国革命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的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的过程,又是一个对近代中国社会基本矛盾以及中国革命发展各阶段上主要矛盾准确把握的结果。《实践论》《矛盾论》构成了毛泽东革命话语坚实的哲学根基,对毛泽东思想的发展和完善起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对实践和认识辩证关系的探讨,还是对同一性和斗争性辩证关系的厘定,都为中国共产党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群众路线以及为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奠定了合法性根基,都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革命性与人民性的完美结合提供了理论来源。在《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中,毛泽东认为离开经济工作奢谈谈政治教育或学习改造,就是多余的空话;而“离开经济工作而谈‘革命’,不过是革自己的命,敌人是丝毫也不会被你伤着的”,[7]465并明确得出结论:“一切空话都是无用的,必须给人民以看得见的物质福利”;[7]467“一切政治的关键在民众”。[10]《为人民服务》是毛泽东将革命性和人民性进一步完美结合的不朽篇章。在该文第一自然段,毛泽东阐明因为共产党是革命的队伍,所以就必须“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除了这件事情共产党是没有任何自己的私利可图的,离开了这件事情,共产党也就失去了产生、存在和发展的必要和价值了。而在第三自然段,毛泽东更是透彻地讲清楚了中国共产党人怎样践行自己的精神追求。在毛泽东看来,为人民服务绝不是一个政治标签或华丽的口号,而是要在广大党员干部实实在在的行动中体现出来的。“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8]1004-1005在党的“七大”上,毛泽东进一步把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作为革命者的基本生活态度,从而更加自觉地赋予革命以合目的性与规律性、真理与道义并存的马克思主义内涵。

恩格斯在高度评价马克思“使辩证方法摆脱它的唯心主义的外壳”成为“唯一正确的思想发展形式”[11]13后,指出:“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这种反映是经过修正的,然而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11]14延安时期,毛泽东革命话语的再发展是通过新民主主义革命话语的构建呈现和完成的,这种再发展,既是对中国近现代革命的必由之路在理论上的真实揭示,又是推进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不断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的宏大实践过程。其中蕴含的历史性和进步性的张力就在于:一方面,革命具有创造性的功能,打破旧世界的目的在于建设新世界;另一方面,革命具有形塑性功能,不同阶段上的每一次革命都是革除旧思想旧观念束缚的解放运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学者指出:“革命的思维是建立在对过去的彻底否定基础上,但革命性思维不会因为革命的结束而停止。”[12]

延安时期毛泽东对革命内涵的再发展表明,毛泽东革命话语有着鲜明的历史延续性的特点,它不会因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而退出历史舞台,相反,它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被赋予新的内涵和指向,从社会意识、思想文化和价值观念层面上继续深刻地影响并改造中国。当前,我们重新学习和回顾延安时期毛泽东对革命话语的再发展,可以得出三个方面的结论或启示。

第一,彻底批判“告别革命”论,深入理解中国共产党作为革命党和执政党的关系。“告别革命”论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中国共产党已经是执政党,再谈革命不仅不合时宜,还会引起误会。其实,这种论调是把革命理解为单纯的暴力革命或阶级之间的流血冲突了。事实上,革命的内涵是很丰富的,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已经全方位地揭示和发展了革命的内涵,特别是把一切改造主客观的实践行动都称为革命,表明他已经在丰富而复杂的革命实践中完成了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的中国化。就此而言,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即使中国共产党已经成为执政党,它也决不会丧失革命精神的,中国共产党的执政,是革命党的执政。

第二,坚定地以自我革命推动伟大社会革命,是走向民族复兴和实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必由之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我们的改革已经进入了深水区和攻坚期。要真正打破利益固化的藩篱,必须时刻刀刃向内,以自我革命推动伟大社会革命;必须践行初心使命,牢记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必须在实践基础上把革命性和人民性始终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正像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越是长期执政,越不能丢掉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本色,越不能忘记党的初心使命,越不能丧失自我革命精神。”[13]只有这样,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才能最终实现。

第三,坚定地把和谐精神与斗争精神不可分割地结合起来,在不断彰显中国共产党人革命精神的实践中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延安时期,在推动马克思主义革命话语中国化的过程中,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把和谐精神和斗争精神相结合,成功解决了民族统一战线中的团结和斗争的关系,带领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并且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爆发后,面对美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嚣张气焰,毛泽东表达了敢于亮剑的斗争精神,指出一味地软弱和退让将会断送中国革命的光明前途,而美国的强大也“只是表面的和暂时的”,其“国内国外的各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就像一座火山,每天都在威胁美国帝国主义”。[14]历史演变的事实完全证明了毛泽东的判断,在离开陕北仅仅一年半的时间,新民主主义革命就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当前,面对国际强权政治和霸凌主义,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进程中,我们依然不能丢弃中国共产党人的革命精神,勇于斗争、善于斗争,把和谐精神和斗争精神辩证统一。只有这样,才能一起走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15]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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