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人与译诗:梭罗《湖泊》小诗的译本比较

2022-11-27 06:22伏飞雄
攀枝花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徐迟瓦尔登湖梭罗

李 星,伏飞雄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10331)

一、引言

爱默生(1)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1803-1882),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他是梭罗一生的挚友。曾表示,梭罗的一生都被记录在他的诗歌里。[1]正因为如此,学界格外关注梭罗著名散文集《瓦尔登湖》中的小诗,尤其是《湖泊》这首小诗。166年来,这首小诗的汉译已多达四十余种。

原诗为“It is no dream of mine/To ornament a line/I cannot come nearer to God and Heaven/Than I live to Walden even/I am its stony shore/And the breeze that passes o'er/In the hollow of my hand/Are its water and its sand/And its deepest resort/Lies high in my thought”[2]192-193。国内最早出现的是徐迟译本,且出于一些原因,从1949年至1982只有这一个汉译本,许多人都是通过徐迟这一译本初看《瓦尔登湖》的,可见徐迟译本的影响力。自82年至今的三十多年里,这部作品的汉译本如雨后春笋,纷纷破土而出。许崇信、林本椿的汉译本和潘庆舲的汉译本分别是82年至新世纪初和新世纪以来两个时期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译本(2)徐迟译本是《瓦尔登湖》在国内最早的汉译本,于1949年出版,1982年再版并后续多次出版;许崇信在翻译领域颇有影响,为世界性的文化交流、发展我国文化事业、开拓国人眼界做出了杰出贡献,和林本椿于1996年共同参与出版翻译《梭罗集》,两人共同的译本《瓦尔登湖》也是在同年12月出版的,可以说许崇信、林本椿是在对梭罗有一定研究的基础上对《瓦尔登湖》进行翻译的;潘庆舲是一位资深翻译家,其《瓦尔登湖》译本出版于2007年6月,先由上海社科院出版社首印后,未几即告罄,翌年3月再版,深受读者喜爱。。因此,本文选择这三种译本中这首小诗的译文,分别为:

徐迟:这不是我的梦,用于装饰一行诗;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我是它的圆石岸,瓢拂而过的风;在我掌中的一握,是它的水,它的沙,而它的最深邃僻隐处/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3]179

潘庆舲:我断断乎不会梦想/去雕饰一行诗;唯有住在瓦尔登湖旁,我方可走近上帝和天堂。我是圆石堆砌的湖滨,高头轻轻吹过的风;在我的掌心里/是湖里的水和沙,湖的最幽深的胜地/若隐若现在我的心灵里。[4]191-192

许崇信、林本椿:我并不梦想/装饰一句诗行;要接近上帝和天堂,莫过于瓦尔登湖——我居住的地方。我就是多石的湖岸,是拂过湖面的微风;在我的掌心/是它的水,它的沙,它最深的胜地,高悬在我的思想之上。[5]139

好的翻译,是一种为原作赋予新的生命力的再创作。那么,如何评价这些译本呢?我国法国文学翻译家曾朴曾提出译书和译诗不一样,译诗要达到五个要求:“理解要确、章节要合、神韵要得、体裁要称、字眼要切”。[6]211这种译诗观首先强调的,还是对原作含义或思想理解的准确。的确,诗歌表意形式的特殊,往往会加大读者理解诗作所表之意的难度。这尤其体现在对追求表意跳跃、含混、空灵甚至飘忽的诗歌类型的理解上,体现在对含蓄蕴含了诗人种种思想与独特生活体验追求的诗歌类型的释读上。另外,这种译诗观对神韵、字眼,或许还有“更像诗”的强调,也是需要特别重视的。

梭罗《湖泊》这首小诗翻译的首要难点,在于准确表达其所蕴含的诗人的宗教观、生态自然观及生活方式追求。其次,难点也体现在译出与诗人思想与生活境界追求匹配的诗风上。应该说,这也是爱默生的话给予我们的提示:要翻译好梭罗的诗歌,需要先完整认识梭罗这个人,充分领会他的思想与生活,需要先准确理解他的诗所表达的基本义蕴。下文对徐迟、潘庆舲和许崇信、林本椿三种译文的讨论,就从这些层面展开。

二、重现原文:梭罗独特的宗教观

从梭罗的思想来看他的诗,重要的一环,就是理解他的宗教观。

梭罗对待宗教持有明显的反思与包容态度。在《寻找精神家园》前言中,布拉德利·P·迪安关于梭罗宗教信仰问题就有一些讨论。一是梭罗在大学四年期间阅读了爱默生的《自然》,这本书倡导通过个体自身体验“拥有宗教”的观念,成为了他终生的信条;二是梭罗对宗教文化具有反思能力。他不盲从上帝,认为耶稣所指向的是另一个世界(天堂),并没有教导人们怎么过好真正的尘世生活,而人类可以完全通过自己的生活方式达到修行的目的。三是梭罗的宗教观具有包容性,除了研究基督教文化,也研究中国、印度等东方宗教文化。他厌恶宗教中的狭隘与偏执,认为全人类的文化高于一家之言。[7]XI

梭罗信仰基督教,也是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成员,但他不是一个盲目信仰的基督徒。他从未加入过任何教派,从未向教堂提供社区成员性质的资助金。他反对教会对个体的束缚,希望人们在超越宗教的束缚中获得个体体验宗教的想象力。在回复布莱克的信中,他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去打扰上帝。准确地说,我认为自己越是爱上帝,就越要对他敬而远之。并非当我准备去见他时,而是当我刚刚转身要离开他时,我发现了上帝的存在。”[8]36简言之,他的宗教信仰是一种个体性的体验、一种态度。而布莱克和他通信,就是想通过他的启发,真正过上真实、纯洁的生活。东方文化的确给予梭罗极大的滋养。1841年,梭罗曾在爱默生家中居住,或许阅读过后者两本英译中国藏书:David Collie所译的《四书》(The four books);Joshua Marshman所译《孔子著作》(The Works of Confucius)。在《瓦尔登湖》中,他多次引用了孔子的话。 在“结束语”一章中,他写到:“哲学家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不要焦虑于发展,不要屈服于玩弄你的影响;这些全是浪费。”[3]302(即“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孔子想表达的是一个人要立志,梭罗在此处添加评语,是想表达一个人独立思考的重要性。他也在书中多次引用印度佛教典故,提到了古印度叙事诗《摩诃婆罗多》中“对话录”的重要性:“东方的全部废墟,也绝不比一卷《对话录》更可赞叹。”[3]51富于启迪性的东方智慧,对东方宗教的遐思,已经构成他的宗教底蕴。

《湖泊》一诗中,最能体现梭罗宗教观的,是“I cannot come nearer to God and Heaven/Than I live to Walden even.” 这两句。显然,徐迟翻译为“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更贴切地表达了梭罗的宗教观:当他在瓦尔登湖体验生活时,此地、此时就是最接近于上帝的地方与状态,无需再借助此地、再用其他方式走近上帝,无需再朝圣。潘庆舲的译文“唯有住在瓦尔登湖旁/我方可走近上帝和天堂”,却表达了仍要借助此地走近或走进上帝的愿望,不符合梭罗对上帝敬而远之的态度。许崇信、林本椿的译文“要接近上帝和天堂,莫过于瓦尔登湖——我居住的地方”,既表达了和潘庆舲译文同样的意思,还在翻译形式上留下瑕疵,他用破折号来解释“我居住的地方”,既多余,也不符合诗意表达方式。

“And its deepest resort/Lies high in my thought”这两句,尤其是前半句,或许是梭罗宗教与超验主义融合体验的最好表达。首先,徐迟将“deepest resort”译成“最深邃僻隐处”,较之于潘庆舲翻译的“最幽深的胜地”、许崇信和林本椿翻译的“最深的胜地”,表意更恰切。最深处指的是心灵中最难以触摸的地方,语言表达越隐秘越好,后半句潘庆舲的“若隐若现”在此也不妥。其次,“胜地”一般指名胜古迹,很多人会去的地方,显然和瓦尔登湖追求的僻静、幽深之境不一样。许崇信、林本椿在这里用“胜地”一词明显不妥。既然是宁静的地方,那就不需要成为“名胜”,让很多人来拜访。徐迟的“最深邃僻隐处”没有点明是什么地方,突出了此地隐秘、深邃的特点,属于最难触摸的心灵秘境。

三、再现义蕴:梭罗的生态自然观

梭罗的另一重要思想,是生态自然观。梭罗出生在康科德城,有一个与大自然无限亲近的童年,他从小就崇尚大自然。随着美国工业革命的发展,美国人大肆征服自然、追名逐利,机器噪音和环境污染异常严重。此时梭罗选择了在瓦尔登湖离群索居,过简朴的生活,既是践行他的自然观,也是他有关人与自然关系沉思的继续。

梭罗对自然的思考,与他的宗教意识分不开。其思想与西方宗教文化中对自然的敬畏不一样。西方文化的泛神论是把自然当做一个容器,这个容器承载着神。梭罗则是把神等同于自然,从自然中敏锐的发现、感悟到神与人类生活的亲密关系。同时,梭罗认为自然不是供人类剥削的对象,应当敬畏自然,并思考人类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在他看来,人类社会的运行与自然法则具有相似性:“他在《一周》中探寻的问题是:主宰人类个性的法则与主宰溪流、冰花和树叶的自然法则具有何种程度的相似性。”[9]196,而且,与人类的独裁相比,自然法则纵然具有严苛的一面,却也具有可亲可爱的一面,“梭罗感叹道:‘与独裁专制相比,自然法则更具恒久性。尽管在日常生活中,自然法则显得十分严苛,但至少我们可以根据节气规律在夏日的天气中尽情放松自我’。”[9]197

接着,梭罗从自然生态转向了对社会生态的思考,认为自然法则对人类生活也具有适用性,“水流的法则适用于任何地方”[9]198。工业革命大潮之下,梭罗认为人类工业革命对自然人性带来空前的破坏:喧嚣社会挤压人类,侵蚀人性,人们普遍追名逐利,人性一片狼藉。物质愈加满足的同时,人们的精神却愈加匮乏。1849年,梭罗过着物质贫乏却精神极度充实与放松的生活。他每日上午和晚上阅读和写作,下午外出散步,抛开一切俗物,漫步山林田野。他在给布莱克的回信中写到:“目前,我依靠大自然吹送给我的某些野花生活。这些野花奇妙地支撑了我,让我那明显贫穷的生活充实起来。”[7]29人类生活、社会生态能象自然一样让人生活得自然、简单、清新与放松,是梭罗对社会生态的期盼,也是其个人社会生活的态度。他融入大自然,在瓦尔登湖畔隐居、思考,过着朴质的生活,其诗中也透露着对自然及社会生态的思考。

《湖泊》一诗第一句“It is no dream of mine/To ornament a line”(3)从译诗要准确呈现原诗一般语义的角度来看这一句中的“dream”,也很有意思。徐迟完全是直译,而潘庆舲和许崇信则把“dream”这一名词改为动词,一个译为“不会梦想”,一个译为“我并不梦想”。“梦”和“梦想”在含义表达上,明显不同。“梦”的含义模糊一些,也多义一些,有一般意义上的梦(做梦)、梦想的意思,也有希望、美好等含义,而“梦想”只有理想、目标等意思。就此而论,徐迟直译的“梦”,更贴合原意,符合诗的意境。,就表达了这种态度。瓦尔登湖的自然、舒展、朴质的状态,已经就是诗境(也是最接近上帝之地),最诗意的地方了,无需再为它写一首诗,用诗去装饰它,它本身就是一首诗;或者说,没有必要为诗添加荣光而以此写一首美丽的诗,它比诗更美。以此来看,潘庆舲把“ornament”译为“雕饰”,语义过重,有些做作和刻意,不够自然,不太贴合诗句原意(“ornament”的基本含义,即“make more attractive by adding ornament”,指通过添加装饰使其变得更美丽、迷人),尤其不切合其语境义。相较之下,徐迟与许崇信、林本椿两版译为“装饰”更为贴切。

小诗三、四句,“I cannot come nearer to God and Heaven/Than I live to Walden even”中的“live”一词的翻译,值得推敲。徐迟在翻译中使用了“生活”,潘庆舲用的是“住在”,许崇信、林本椿用的是“居住”。“生活”与后两词的差异,类似于“home”和“house”的差异。虽然这两个英文词都有住在某处的意思,但“home”有把居住地当成家的感觉,更具生活的味道、情趣与温度,而“house”仅仅是指居住的房子、地方。以此来看译文中“生活”与“住在”、“居住”的区别:“住在”和“居住”都只表达了住在这个地方意思,太过生硬,而“生活”更显生活的味道与情趣,更能体现梭罗融入大自然,隐居瓦尔登湖的心境是宁静、闲适、惬意、温暖的。他的身心完全融入到了此地,并非简单的寻找栖身之所,而是与此地心神交汇。

另外,“Lies high in my thought”一句,徐迟译为“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潘庆舲译成“若隐若现在我的心灵里”,许崇信、林本椿译为“高悬在我的思想之上”,三个版本在用词上的差异,也能整体体现诗人、原作所达到的层次。先看一下“thought”一词的翻译。在梭罗传记的“序”中,爱默生曾指出应当授予梭罗的学位是“思想及自然学士”。[9]1梭罗对自然法则与人类生活的思考,足以称之为思想。“思想”常常指通过深思熟虑、一定的实践等等形成的,深刻、相对系统而不轻易改变。潘庆舲用“我的心灵里”一词,没有点明是什么,语意不明且略散乱,可能是具有临时性的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内涵比较清浅。因此,这里翻译显得过于简单,而徐迟和许崇信、林本椿用“思想”这个词翻译,更深刻、贴切,更能体现梭罗思想的深刻性、一贯性。其次,“Lies”一词,徐迟用“躺”这个词,给人以闲适的感觉,恰切地呈现了梭罗在瓦尔登湖宁静平和的心境。许崇信、林本椿译为“高悬”一词,一个“悬”字,显出与瓦尔登湖的距离感,好像那最僻静处是需要仰望的,这显然不符合梭罗融入此地的状态。综合来看,徐迟的翻译最为贴合。

四、 “更像诗”的译文

诗歌好在什么地方,究竟如何才像诗?首先,一首好的诗歌的表意,一般较为诗化、有诗味、有意境。其次,不少诗歌的语言,往往区别于口语或陈述性、散文化的表达,颇讲究节奏感,韵律感。最后,不少诗歌表意结构,具有省略性、跳跃性,诗行根据主体情感、思绪或拉长或缩短,其含义不可一望而知,需要读者展开含义联想或链接。以下从这三个角度,考察徐迟、潘庆舲和许崇信这三个译文,看哪个表达“更像诗”。

先看五、六句,“I am its stony shore,And the breeze that passes o’er”。徐迟译为“我是它的圆石岸,飘拂而过的风”,潘庆舲译为“我是圆石堆砌的湖滨,高头轻轻吹过的风”,许崇信、林本椿译为“我就是多石的湖岸,是拂过湖面的微风”。可以从以下几点进行分析:

其一,从“更像诗”的角度,或者诗歌需要空白的角度来看,潘庆舲的翻译直接告诉读者湖滨是圆石堆砌的——似乎意在说明这个湖滨是用什么做成似的,风从湖面上空吹的,没有留出任何空白,像散文陈述一样。瓦尔登湖湖岸是否为圆石堆砌,湖畔的风在哪里吹,不是原诗表意的终点,因而也不是翻译的重点,不需要在这里进行说明。原诗重在营造诗境,抒发诗情,但留有空白,为读者解意带来一定灵活性。徐迟的译句,就符合原诗的这个特点。叶维廉曾经提到这种灵活性的益处:“这种灵活性让字与读者之间建立一种自由的关系,读者在字与字之间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解读活动,在‘指义’与‘不指义’的中间地带,而造成一种在‘指义前’物象自现的状态。”[0]16在这里,两个物象直接并列呈现的“stony”和“breeze”,恰好呈现了一种“蒙太奇”效果,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意境。也就是说,徐迟译文“我是它的圆石岸,飘拂而过的风”没有把时空未分的物象改为有时空的标记,也未加以说明,这是每个人眼中的景象:我是它的圆石岸,我是这里的一花一草,风儿飘拂,湖水微波,花草舞蹈,我心荡漾,物我浑融。

其二,“breeze”本身就是微风的意思,而许崇信、林本椿既用“拂过湖面”,又用“微风”来翻译,多少显得有些重复而累赘。潘庆舲翻译的“高头轻轻吹过的风”没有重复,又存在偏离语意重点、降低诗歌的灵活性的局限。相较之下,徐迟翻译为“飘拂而过的风”,既直接、简单,不仅带来阅读的难度,还留下诗意想象的空间。从常识角度说,微风恐怕不仅拂过湖面,也拂过湖岸、湖岸的花花草草,拂过整个瓦尔登湖,富有诗意。从诗意角度说,这样的微风,不仅拂过此时此地的物景,也拂在心间,而“我”又化作微风,同这里的一切相融。诗歌所追求的多义性,在这里得到很好显现,为读者留下停顿、想象的空白。

其三,读者在阅读徐迟译文“我是它的圆石岸,飘拂而过的风”这两句诗时,有读诗的难度,难以一下子明白这两句的含义或逻辑,需要停下来思考一下:“飘拂而过的风”的主语是什么?因此三个译本相比较,只有徐迟的译文符合原诗句法,前后两句有间隔和距离,没有帮助理解的词语作连接,留下了诗意想象与多义解释的空间。由于前后两句没有连接词,难以明白“飘拂而过的风”的主语,因而难以一下子理解“我是它的圆石岸,飘拂而过的风”这两句的含义逻辑。许崇信、林本椿的译文(“我就是多石的湖岸,是拂过湖面的微风”)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这种译文主谓较全、语意过于连贯、类似散文陈述而使表意直露与浅近。潘庆舲译文“我是圆石堆砌的湖滨,高头轻轻吹过的风”明确表达了风吹拂在我身上,十分闲适的画面,指义十分明显。虽没有像许崇信、林本椿的译文那样简单用“就是”“是”这样的谓词连接前后两句,但语意本身过于连贯(“在它高头”即为直接连接),距离与跳跃感明显不足。明显,许崇信、林本椿和潘庆舲两个版本都是更加散文化的表达。徐迟更符合诗歌表达具有距离和跳跃感这一特点,语言表达更诗化,更具诗意,更有诗味,更像诗。

再看“In the hollow of my hand/Are its water and its sand”这两句。徐迟翻译为“在我掌中的一握,是它的水,它的沙”,潘庆舲译为“在我的掌心里/是湖里的水和沙”,许崇信、林本椿译为“在我的掌心/是它的水,它的沙”。首先,许崇信的译文“在我的掌心”完全属于“直译”(“hollow”意为“中空的”“空心的”“凹陷的”)。潘庆舲译为“在我的掌心里”,也基本属于“直译”,含义与许崇信、林本椿的译文接近。这两种译文表达了一种静态情境,似乎符合原诗语句表意,却不符合整首诗的表意,不切合全诗所造之诗境。徐迟译成“在我掌中的一握”,重点放在“握”字,有一种水和沙在掌心的流动感,和盈盈一握的分寸感,呈现为一种丰富的感官体验,表达了诗人徜徉在这样的诗情画意里,十分沉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一种动态,把人、景、情完全融合在了一起,更加生动。其次,从诗的节奏来看,徐迟和许崇信、林本椿两个版本的翻译“是它的水,它的沙”和潘庆舲的译文“是湖里的水和沙”相比较,明显前者的节奏具有咏叹效果,节奏处理更加到位,正如我们在唱歌时,为了情绪表达,会拉长、缩短节奏,后者更像日常口语中的大白话,没有节奏感。最后,徐迟和许崇信、林本椿翻译为“它的”,可以感受到,诗人和自然的距离更近,“它”是像“昵称”一样的叫法,比直呼其名更有亲昵之感,更能表达梭罗对瓦尔登湖的喜爱和亲近之情。而潘庆舲使用“湖里的”一词翻译,既显生硬,也拉开了诗人与瓦尔登湖的距离。

显然,从“更像诗”的角度来看,徐迟的译文表意更诗化、有诗味,语言更具韵律感、节奏感,其表意更能让读者思考想象,将梭罗在瓦尔登湖畔的闲适之情、沉醉之感写了出来,并体现出梭罗与湖泊物我相融的境界。

五、结语

歌德将一些文学大师和翻译理论家对翻译提出的新颖观点分为了三类:第一种是帮助读者了解外来文化的“传递知识的翻译(informative translation)”如路德的《圣经》翻译;第二种是近乎创作的“按照译语文化规范的改编性翻译(adaptation/parodistisch)”,要求译者吃透原文的意思,再在译文语言和文化中找到其“替代物”,把原文转变成译文语言中流行的风格和表达法;第三种是近似于逐句直译而又不是逐句死译的“逐行对照翻译(interlinear translation)”,这种翻译要求译者通过语言上的紧扣原文以再现原文的实质。[1]105-106歌德推崇第三种翻译,也就是要无限接近作品表达的意义和思想。茅盾曾在报告中说:“文学的翻译是用另一种语言”“把原作的艺术意境传达出来,使读者在读译文的时候能够像读原作时一样得到启发、感动和美的感受。”[2]10在进行文学翻译时,译者要通过自己的艺术再创造才能接近和再现原作的风采。

应当说,本文从能否体现作者思想,能否再现原作义蕴,“更像诗”三个层面对梭罗《湖泊》小诗三种译本的比较,就是上述翻译思想的具体体现(本文比较不涉及押韵,从押韵的角度说,潘庆舲与许崇信、林本椿的译文就明显好一些)。可以这样说,译者若不了解梭罗的生平,没有读懂他的《瓦尔登湖》,没有领会到他毕生所求,就无法触及到他的思想,更不用说能翻译出他的诗作的风采了。梭罗独自在瓦尔登湖畔生活,他观察、倾听、感受着独处时间,探索人生。他在《瓦尔登湖》第二章中写道:“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3]184他感叹人们皆为利往,常常忘却生命最本质、最质朴的东西。他曾远离村庄、城镇,在杳无人迹的区域漫游,品尝果子。他认为若要品尝这些果子真正的色、香、味,就应亲自采摘,或者问问鸟儿和放牧的小童,而培育它们的商人和购买它们的顾客是无法真正体会的。在梭罗眼中,瓦尔登湖是深邃、清澈的,尽管湖岸的一些树木被砍伐,人类社会的喧嚣开始搅扰它,但它本身没有变化,保持着它的纯洁,美却并不宏伟。因此,他选择生活在这里。从思想上,徐迟翻译的这首诗最能体现梭罗对宗教的独特态度,最符合他追求人生静谧、呼吁回归自然的思想,最贴合原作宁静、悠远的意境。从语言上看,梭罗认为万物有灵,书中描绘了大量的自然景物,诗中物象如电影镜头一般呈现,十分诗意。徐迟的翻译更能体现这首诗的雅,用的语言更加诗化,语言组织更像诗,仿佛我们能看到一位学者在宁静的瓦尔登湖独居、思考的画面。

如此看来,诗歌翻译,不仅要读诗,而且要读人。准确表达原诗的意思、符合作者思想、“更像诗”这三个翻译标准,是相互观照的。不是越诗化的诗歌翻译越好,首先应当符合原诗的意思、符合作者的思想,其次追求具有诗味的语言和诗化的表达。《瓦尔登湖》浓缩了梭罗独特的精神境界,他的诗又质朴而具有诗性,译者读懂梭罗,才能翻译准确他的诗。当我们品读玩味这首小诗,身临其境,跟随作者离群索居,去探索人与自然的关系,思考人类物质生活的意义,相信是一次深远的心灵奇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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