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农村题材小说的阶级伦理叙事(1949—1966)

2022-11-26 22:47曹金合
关键词:富农阶级伦理

曹金合

(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934)

“亲不亲,阶级分”的人际关系亲疏的判定标准,意味着传统的宗法伦理关系成为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遭受批判的对象,以自我为中心组成的血缘伦理必将被以集体为核心的阶级伦理所代替。作家的革命战士角色的定位,意味着情节的安排要服从阶级斗争的需要,坏人作为阶级伦理的形象化的审美载体,对其形象的扁平化的艺术塑造方法成为共性的表征。因此,小说中对敌对分子采用的定性丑化的话语修辞模式,其目的在于通过敌友的二元对立的单质共同体的想象,完成阶级伦理对日常生活中人们的行为方式和价值观念的宣传和渗透。乡村生活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不能在意识形态的规约下得到真实地再现,想象和虚构的艺术手段割裂了真实的乡村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呈现出的都是一些壁垒森严的阶级对立的斗争模式。对乡土中国自然形成的差序格局模式,需要重新按照阶级关系的标准强行改塑,七大姑八大姨的亲缘关系要按照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等新的身份关系重新站队。依据的标准是1925年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指出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1](P228)阶级斗争的风起云涌,在作为一个阶级及其相关制度已被废除的时代语境中,也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最初的农村题材小说只有个别的摘帽地主不太老实,做一些破坏互助组的事情。此后,占据阶级斗争叙事主角的是富农,但随着阶级斗争的舆论宣传日趋紧张,地主、特务、上中农等坏分子纷纷出笼,从侧面也可以看出阶级斗争的扩大化对刻画人物的身份、性格、行为、品质的潜在制约和影响。

一、人物的定型:阶级出身的道德归罪

提倡抽象的阶级伦理,可以使一盘散沙的民众有一个比较明确的阶级归属,同阶级内部组成的志同道合的战友,可以为了共同的阶级利益放弃个人狭隘的道德恩怨。因为“阶级伦理使每一个无产阶级个人能够正确理解自身的利益,尤其重要的是,阶级伦理能够使每个人将自己的偏好、情绪和异想等个人因素服从于真正的利益,也就是阶级利益。”[2]所以,看到农村题材小说中那么多的积极分子关心合作社的利益,时时刻刻监视着敌对分子的一举一动,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和个人利益的目的,就是为了全身心地维护阶级利益免受任何损失。当然,为了使得敌人日常生活中的行为逻辑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伦理要求,道德归罪和污名化的处理方式是大多数农村题材小说采取的最讨巧的叙事策略。

所谓道德归罪,即“依教会的教条或国家意识形态或其他什么预先就有的真理对个人生活做出或善或恶的判断,而不是理解这个人的生活。”[3](P158)农村题材小说中按照先入为主的阶级伦理的要求,贴标签式地塑造作恶多端的地主、阴险奸诈的富农、损人利己的不法商人、试图暴动的特务等人物形象,这些形象之所以不够鲜活生动,采取道德归罪的方式人为地定性与定型,割裂了人之为人的永恒人性。其中,地主和富农形象成为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承载阶级伦理叙事的替罪羊,因此对这两类人物形象定型化的考察可以起到窥斑见豹的效果。

第一,作恶多端的地主。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地主都是具有同质化和类型化的不可救药的坏人形象,只要是贴了地主的标签,就没有从道德伦理上进行感化和改变的可能。其实,如果从社会学的角度考察宗法制乡土社会中形形色色的地主,可以发现作为乡土社会上情下达和下情上达的重要联络者的地主,不仅是社会契约得以顺利运转的要素,而且也“以其财富、道德、学识和声望,责无旁贷地担负了政府职能缺失部分的职责,在农村中起着稳定社会的砥柱。”[4]可是地主作为剥削阶级的原罪者,经过主流意识形态的放大之后,就成为仇视合作化运动和千方百计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蛋,并贯穿于农村题材小说的始终。互助组时期的地主潘怀信(《除害》),在人民的管制下始终没有放弃破坏农业生产的意图,表面的老实与内心恶毒的鲜明对比,将他的狡猾邪恶暴露无遗。以互助组最重要的生产工具大犍牛作为突破口,毒死、嫁祸、挑拨离间、杀人灭口等一系列的连锁行为都是他的本性的表征,多行不义必自毙就是他为非作歹的可耻下场。初级社时期的地主老生姜(《老长工》)是一个什么坏心眼都有、什么坏事都敢做的阴险狠毒的家伙,在无法退社的情况之下,怀着卑鄙的心态将自己已作价入社的大犍牛打坏,破坏合作社的目的已昭然若揭。地主李步坎和吴腊友(《落》),虽然在性格、行为、思想、心理等方面有比较明显的差别,但在破坏农业社的生产上却如出一辙。滑头滑脑的摘帽地主王三宝(《好人田木瓜》),身为农业社的会计,不仅账簿不清,侵吞社员的工分,还在夜间偷农业社的粮食。碰到老好人田木瓜,竟然还理直气壮地唆使他去揭发报告,以显示他的慷慨大度,如此气焰嚣张的王三宝最终受到应有的惩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随着阶级斗争的调子越唱越高,带来的影响就是小说中出现的地主,对农业社的破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最突出的表征是《艳阳天》中的地主马小辫对东山坞农业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竟然泯灭天良对党支部书记萧长春天真无邪的儿子小石头痛下毒手,传统的伦理道德所宣扬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悲天悯人的情怀,在这个饱读诗书的老地主心中已荡然无存。其实,对于深受四书五经和孔孟之道浸润的大部分开明地主,都是秉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价值原则和道德规范来处理自己与乡民的伦理关系,在维系乡土社会的稳定性和延续性方面所起的积极作用是无法抹煞的,但在农村题材小说妖魔化的书写中,都无一例外地成为罪大恶极的类型化的地主形象。

第二,阴险奸诈的富农。按照财富的多寡为标准划分的富农,基本上都是勤俭节约、理财持家的能手,富农成分与人物的道德行为并没有必然的因果逻辑关系。况且解放后形成的太平盛世,对富农进一步发家致富的梦想实现所起的重要作用,也是许多富农对党、领袖毛泽东和新政府感恩戴德的心理依据。正如《创业史》中的富农姚士杰对贫农高增荣所说的那样:“我这个富农不反对人民政府……世上哪有这样好的官家?我常常给俺屋里人说:毛主席比咱爷强”!这种比较真挚的情感意蕴,显然与阶级伦理要求的富农从根子上产生的抵制或者破坏农业合作化的思想动机不相吻合。如果在小说中将这种真实的富农风貌按照现实主义的原则做镜像式的反映的话,作家就会违背教化民众,认清敌对分子丑恶面目的伦理目的。因此十七年的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叙事话语乃至语义、修辞的褒贬色彩,都与人物的阶级定性刻板对应。”[5](P10)所以小说中刻画的富农形象就按照阶级伦理的标准定性为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的小奸小坏之人。可以规训和教育的对象定位,决定了小说的叙事者会安排一些自私自利、投机倒把、弄虚作假、搞点破坏之类的卑劣行径,凸显其阶级属性。作家选择空间的逼仄,就导致了类型化和模式化的书写局面。不过,由于不同的作家主体性和能动性的发挥程度的差异,在面对富农这一审美客体的时候,也在本质相同的前提下有一些细节的区别。

这些富农和富裕中农与农业社离心离德的最轻表现,就是借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传统方式,进行不利于农业社的舆论宣传,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夸大其词等各种手段是他们对抗农业社的卑鄙伎俩。《耕云记》(李准)中的富裕中农范富兴最喜欢说农业社的风凉话,对农村的新技术偏爱用谐音或粗俗的民间话语进行讽刺,双铧犁叫“双垮犁”,玉米人工授粉叫“玉米结亲”等话语表述,将他希望农业社垮台、幸灾乐祸的心理暴露了出来。长篇《大地的青春》(蔡天心)中的富农夏金旺,借助民间伦理观念的优势对入社后的方针政策的造谣歪曲更具有迷惑性:对于朝夕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而言,入社后是不是就不准回娘家了?孩子是不是一定都得送托儿所?是不是妇女都得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对于关心死后的归属问题的老人来说,是不是归了社都要把祖坟从地里起出来?往后谁家老人死了,是不是都要用火炼?诸如此类的现实问题正是深受传统伦理和宗法观念影响的民众最为关心的问题,也是富农造谣生事能够击中妇女和老人软肋的制胜法宝。

富农(上中农)当然不会仅仅停留在语言的层面上,对合作化运动进行舆论上的宣传和破坏,众多的农村题材小说都对各种各样的富农玩弄的阴奉阳违的小把戏、一有机会就对农业社搞点小破坏的丑恶行径、采取各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揩农业社的油的自私自利的行为方式进行了精致描绘,将他们与农业社两条心的本质表征刻画得淋漓尽致。《金沙洲》(于逢)中的党总支书记黎子安总结入社之后消极反抗的上中农的行为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不出勤,说怪话,偷工减料,抽走投资”,千方百计地破坏高级社的生产和社会主义的规划蓝图。《较量》(李满天)中的富农吴诚为把农业社比下去,采取讽刺、挑拨、打击、破坏等各种办法。《鸭》(刘勇)中的富农周四嫂把鸭子放到高级社的水田里糟蹋秧苗的损公利己的行为,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自私落后的妇女,只为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操心的心态。《公社的秧苗》(康灌)中的上中农绰号“老薯王”的行为方式与周四嫂如出一辙,在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发生矛盾冲突的时候,优先选择个人的利益不受损失。他们的富农身份已经注定农业社遭受损失的逻辑演绎,是农村题材小说普遍采取的道德归罪模式。

二、采取的策略:外貌丑化与性的污名化

采取怎样的叙事策略将暗藏的敌对分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引起深受传统伦理观念影响的民众,从对敌人的混沌模糊认识上升到阶级伦理的高度,认清其破坏农业社的险恶用意,是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者首要解决的一个“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的问题。民众在忠奸对立、正邪斗法、善恶分明的文化氛围中孕育的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念和评判标准,意味着教化民众最突出的效果,就是根据民众的期待视野和前理解的知识储备塑造人物形象,让他们借鉴好人/坏人的民间评判标准,将阶级伦理观念潜移默化地深入民众的内心。正如李准在《从生活中提炼》的创作谈中所说:“艺术加工不仅是个技巧问题,而且更是个鲜明的政治问题。对每一件生活素材的取舍、强调和回避,对每个人物的突出和合并,都包括着作家的政治观点和阶级观点。”[6](P14)所以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者在对人物形象进行艺术加工的时候,一般是站在阶级伦理的高度而不是普遍人性的角度,对反面人物的所作所为进行刻画和描摹,反动分子的面目丑化和情色渲染往往成为阶级叙事最普遍的伦理诉求。

首先,外貌丑化。十七年的农村题材小说中的人物,一旦被贴上敌对分子的阶级标签,他的“狐狸尾巴”无须根据具体的破坏活动进行意识形态的逻辑推理与验证,只要看他们出场时的贼眉鼠眼、尖嘴猴腮、歪瓜裂枣、一脸麻子等令人作呕的外貌,就知道他是不干好事的坏人。恰如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最好的图画。”[7](P279)脸丑心黑的人物形象的道德评价是这些阶级敌人的共同表征,《巴黎圣母院》中敲钟人加西莫多的丑陋躯体与美好心灵的逆向对比产生的心灵震撼是不会出现在农村题材小说中的,身体作为人存在的物质和精神载体,被阶级伦理规训和阉割为没有实质内容的空洞的躯壳。不过,躯体的异化和空洞化,并不是在一开始就在农村题材小说中得到了成熟的展示,也有一个随政治和阶级语境的松紧而起伏变化的过程。在阶级斗争的观念不太拘束作家艺术想象力的合作化初期,叙事者一般是采取动“小手术”的方式,让反面人物的丑化程度限定在人们可以理解的范围内。《杨妇道》(方之)中的坏分子杨大发,身材像丝瓜一样枯瘦,又干又皱的脸像块苦瓜皮,小眼珠,烂眼眶,一看就不是好人样,奸诈、撒谎、自私、无情的性格特征和道德品质,在他的外貌刻画上暴露无遗;《较量》(李满天)中的富农吴诚“紫红脸上镶一脸浅麻子,水蛇腰,薄嘴唇”,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充分发挥自己能言善语的本事,挑拨和打击农业社;《桂香浓于酒》(履冰)中的富农刘金山,长得“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远远看去,像一道阳光照射不进的阴沟;而他那长而弯曲的鼻梁,却恰似一座拱桥”;《归家》(刘澍德)中的阴谋破坏分子“孙盛的长满疱疤的南瓜脸,赵柄的又尖又瘦的狼狗脸,李顺利的风干橘皮皱皱脸”都是带有贬义色彩的描摹,他们集聚在李端家喝酒的时候,下巴骨咬出咯崩咯崩的响声,再加上几声哼哼和呼呼,就可以跟狗仔相媲美,漫画般的白描,显然带有比较浓郁的丑化色彩。

如果说这些形色各异的反面人物,基本上还是在人的范围内进行丑化和改写的话,那么随着阶级斗争的愈演愈烈,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和描摹就采取污名化和妖魔化的大手术方式,向“兽”的道路上逶迤而去,身体的自然属性和感性意蕴都在阶级伦理的规训压制下,成为不值一哂的阶级斗争的牺牲品。《好人田木瓜》(束为)中的摘帽地主王三宝又黑又瘦,活像一个赖毛猴。《过关》(白危)中的富农赵捷三长着一脸焦黄的络腮胡子、一只酒糟大鼻子和一对阴险狡猾的眼睛,使他的像貌和狗熊很难区别,而他孤独、吝啬、冷酷、贪婪的性格,与既迟钝又粗暴的举动两相结合,使他在神态上也很像一头未经驯服衰老的狗熊。《风雷》(陈登科)中的坏分子黄大权头缩在肚里、操着两手、曲着背的猥琐模样,好似臭水沟里爬出来的癞蛤蟆;《小蛉村的阴阳社》(刘澍德)中的富农白一平,对土地改革和互助合作等社会主义的方针政策怀着极端的憎恨,他磨着牙齿、眼睛放射出凶恶绿光的变形描绘,显然是以豺狼为模特的;《运河的桨声》(刘绍棠)中的坏蛋田贵像是一只被烧焦尾巴的老鼠,阴谋破坏农业社的时候,夜风吹得运河两岸上的大白杨急流瀑布似的哗啦啦一阵山响,竟吓得他一个筋斗摔在了酸枣丛上,夜猫子咯咯咯阴森的笑声吓得他汗毛张开、尿撒在了裤裆里。贼眉鼠眼的形态与胆小如鼠的神态也同样不是按照人的行为模式塑造的。以动物为标准刻画人的观念,显然也不是五四时期周作人提倡的“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兽性观念所能涵纳的,而是把坏人开除“人籍”的阶级斗争理念对人性异化的结果,所以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者才不约而同地采纳野兽的比喻修辞来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也有小说家不采取兽类的明喻或隐喻的修辞手段,同样能让人产生不寒而栗的审美效果。这突出表现在《艳阳天》中对地主马小辫的形象刻画上,他那干树皮似的瘦条子脸上“一团毛扎扎的短胡子,围着两片特别薄的嘴唇,一颗大门牙很显眼地从里面伸出来,不论怎么使劲儿也包不住……眼角上那蜘蛛网似的皱纹稍微一收缩,像修脚刀子割开的一对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后脑勺上的那根像小手指头粗的小辫子,很滑稽地垂落下来,弯弯曲曲地搭在他的肩头上。”[8](P703)阴森、恐怖的第六感觉来自于浩然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民间资源的恰当好处的借鉴,漫画和异化的双重叙事策略确实使得马小辫成为农村题材小说中令人难忘的反面形象。

其次,性的污名化。性丑闻和重口味,借助“万恶淫为首”的传统伦理观念的根基,成为农村题材小说屡试不爽的塑造反面人物的重要手段和策略。敌人在日常生活叙事中所表现的好色和堕落,可以让民众宣泄力比多的同时,也起到一种警醒的作用。因为关在潘多拉魔盒里的性欲望一旦被敌人引诱,经受不住糖衣炮弹诱惑的积极分子可能就有被拉下水的危险,所以敌人的滥情多角关系和积极分子“不谈爱情的爱情”的两极化对比和发展更富有警示教育意义。正如李扬所说:“在传统小说中,性始终是用来丑化敌人的最有效的手段。这种常见的修辞策略,甚至在50至70年代的中国小说中仍屡试不爽。出现在小说中的那种义正词严的‘正邪之别’,总是将政治上的对立者送上正统伦理与道德法庭的审判席。”[9](P27)农村题材小说中的敌对分子,不仅公然挑战政治伦理和革命伦理的正统地位,还对传统宗法伦理的家庭观念底线弃之不顾。李方立的长篇《第一犂》中破坏农业社棉花苗的那个“大个兄”是一个拐带妇女外逃的流氓,不仅和村里的寡妇通奸,还泯灭人伦,让本来按辈分是兄弟的寡妇儿子叫自己为爹爹。蔡天心的《大地的青春》中的恶霸地主郭万库表面上饱读诗书,满口的仁义道德、内里男盗女娼的假面具,通过他与大儿媳妇的暖昧关系得到了充分证明,趁儿子不在家与媳妇扒灰的无耻行径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露更具有教育意义。《创业史》中的富农姚士杰既和同村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通奸,又利用妻侄女素芳来家里伺候月子的机会强行发生乱伦关系。《艳阳天》中混进党内的退化变质分子马之悦对地主马小辫的侄女马凤兰的骚情甚为喜爱,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爱的就是这身肥膘的脾性,不能仅仅用民间伦理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中性评价来衡量。他先奸后娶的行为方式不仅违背了乡村人际关系公约,也为他好色的本性埋下了伏笔,所以小说的后半部分写到他垂涎马连福的风骚媳妇孙桂英的美貌,潜入屋内想强奸她的举动,正是他的本性自然流露的结果。

其实,农村题材小说对性的“污名化叙事”正是阶级伦理的应有之义。从“污名化叙事”的内涵来看,主要是指“在小说叙事中叙述者从自己一方的‘正义’伦理出发,把对方‘污名’为‘敌人’,或‘非正义’的一方,以便给后来这些‘敌人’的被屠杀留下‘正义’的理由,让读者得到‘杀而快之’的美感。”[10]这些敌人之所以在十七年的农村题材小说中成为正统和民间伦理联合围攻的对象,是因为他们不仅道德行为败坏,会对民众日常生活中遵循的公正良俗造成比较坏的负面影响,而且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用性政治为武器,对合作化的积极分子和领导干部进行色诱,严重危及农业社的巩固和发展。《山乡巨变》中潜藏大陆的特务龚子元的堂客,利用离婚女子张桂贞陷害副社长谢庆元,她搬弄是非酿造的无中生有的暧昧关系,最后导致谢庆元走投无路吃水莽藤自杀;《艳阳天》中的马凤兰设置各种偶然的巧合情景,让水性杨花的孙桂英勾引东山坞党支部书记萧长春,然后设下通奸与捉奸的圈套,想把他人品搞臭、威信扫地,以达到搞垮农业社的卑劣目的。由此可见,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身体常常成为表现政治话语和伦理道德的符号。在革命的进程中,身体一次次被革命理性和社会发展重新塑造,身体已经不再是自然的身体,已被革命和社会发展的需要阉割和规训了,成为了政治话语表达的工具。”[11]无论是外貌丑化表现出的人物性格和精神品质的定型化,还是男女关系纠结展示的色情化叙事对农业社的考验,在阶级伦理的烛照下都已失去了身体作为生理和精神载体的本源价值。

三、导致的后果:阶级敌人的规训与血缘伦理的瓦解

在宗法伦理文化观念浓郁的乡村所形成的集体无意识和不成文法则打破之后,阶级的爱恨情仇的伦理建构,同样需要想象的共同体来放置民众的情感意蕴,对阶级敌人的无比仇恨和对自己同志的无比热爱的两极分化,首先需要阶级的建构方式和认同标准。“‘阶级’其实是一种特殊的集体身份。这种集体身份正如‘族群’‘种族’‘社会集团’一样,要有集合性的符号和合法性来源,即什么因素可以有效地代表这种集体身份,什么因素可以使一定社会范围的社会成员认同这种集体身份。”[12](P60)农村题材小说的叙事者只有通过变形丑化的方式,将阶级敌人的丑恶嘴脸和邪恶内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才能在乡村社会中获得民众情感认同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基础,真正树立对同志如春风般的温暖、对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的阶级意识。这样,阶级伦理观念渗入民众的日常生活后产生的后果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阶级敌人采取各种无情的方式作坚决地斗争,二是亲情伦理关系的打破对家庭成员的亲疏关系所产生的重要影响。

对阶级敌人的无比仇恨和坚决斗争贯穿于农村题材小说的始终,在不同时期的小说中都作为一个重要的情节结构,以达到教化民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目的。李准的《冰化雪消》中借助红旗社的社长郑德明之口,总结农业社健康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咱们下边党员都有这个好处,平素不管谁对谁有天大意见,可只要一听说地主、富农分子破坏,矛头就会齐忽忽地都对准敌人。”[13](P43)阶级敌人的存在和阴谋破坏成为凝聚党员向心力的试金石。《创业史》中的县委副书记杨国华对魏奋工作思路的指点,要对他们在社会主义道路上总会搞些不三不四的名堂多加注意,提防他们种种搞鬼,指出了大多数农业社的领导可能存在的对阶级路线和两条道路的斗争麻痹大意的问题。《风雷》中的复员军人祝永康,一来到黄泥乡就深深地感到在邪风恶雨中识别方向,担当起保卫社会主义事业的职责。对黄泥乡的一些富农、上中农和投机倒把分子、地痞流氓勾结起来,利用灾荒进行投机倒把扰乱市场和破坏社会秩序的阶级斗争新动向予以坚决反击。王杏元的《绿竹村风云》反映的对农村粮食进行统购统销过程中,一些向来野心勃勃套购囤积粮食的奸商市侩遭受了无情的打击,放高利贷、雇工剥削的富裕户被点名批判,有些跟着走邪路的农民也及时得到了挽救和教育,完全是按照阶级伦理的划分标准,对不同的管制对象采取区别对待的策略的最好明证。《艳阳天》中的萧长春响应上级王国忠的号召“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整顿组织队伍、跟上斗争形势、提高战斗力、当机立断、争取胜利的五环节工作步骤都是对敌斗争的侧面反映。

为了革命目标的尽快实现,“革命者能够(也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人性深处的原始本能情感,并通过对它进行革命教育从而修改本能情感,使之成为有既定方向和目标的革命力量。”[14]人类由于血缘关系产生的本能的爱,会对阶级伦理的鲜明阵线起一种模糊作用,血浓于水的关系不是外在的异质伦理观念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强行改塑的,而革命的迫切性和严峻性,又需要阶级伦理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澄清其中的恩怨纠葛,因此,农村题材小说就通过家庭和亲情异化的窗口,对阶级伦理深入民间生活的过程进行了细致的描摹。这也是按照阶级伦理标准,对家庭成员之间的亲疏关系进行重新站队之后出现的伦理观念的变化,一旦家庭成员或者亲戚中有被阶级定性为反动人物,那他的言行举止、心理情感、思想观念就会按照反动阶级的要求,对其他进步成员进行打击和陷害,家庭内部也形成了两军对垒的阶级思维,这也是合作化运动的动员带来的必然结果。随着合作化由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的级别不断螺旋式上升,“亲不亲,阶级分”的集体归属就成为妇孺皆知的想象的共同体。

在农村题材小说中,因婶侄、兄弟、夫妻属于不同的阶级而造成的家庭矛盾冲突比较常见,被认定为反动阶级的一方,总是不顾传统的宗法亲情关系,千方百计地陷害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成员,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往往成为小说揭露阶级敌人邪恶本质的最好导火索。刘澍德的《目标——正前方》中的分支书记杨成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黑妮的成长环境非常类似,他在富农叔婶剥削下生活了十多年,从小当放牛娃,长大担任支书后,他的婶婶利用他遇事随和、扯不开面皮、怕得罪人的心理横冲直撞、无事生非,他婶婶因不出工受到指责,就指着侄子的鼻子尖起嗓子破口大骂的泼妇行为,完全是按照阶级伦理的标签塑造的。刘澍德《归家》中的坏分子三婶,从来不顾及侄女菊英的心理感受,在拉拢侄女的阴谋失败之后,竟然设计捉奸的圈套,毫不考虑和怜惜侄女的声誉。假如他们的阴谋得逞的话,一定会把侄女跟队长朱彦之间无中生有的暧昧关系,用乱点鸳鸯谱的手法痛快淋漓地张扬出去。谢璞的短篇《早春》中小雨的叔父王大海是一个富农,对待孤儿小雨的生活起居没有丝毫的人性,做投机生意、放高利贷、发昧心财致富的他是一个损人利己的典型。刘澍德《新居——春联的故事》中的富裕中农田喜对兄弟田乐的刻薄寡情是有目共睹的,他宁可看着弟弟一家断炊,也不肯借给一把柴火一碗米来救济;合作化之后,又把社里照顾弟弟的新房子霸占到手。与以上小说中塑造的家庭亲缘关系中的成员,因阶级成分的不同所作的定型化和扁平化的处理相区别,《风雷》中任为群按照阶级伦理的标准,将同患难的妻子素云的只顾小家庭的落后表现,看作是两种思想和道路的斗争;把死命拖他回家过小日月的吵嘴怄气,看作是新与旧的矛盾。将世界上的人简单的分为拉他、救他、帮助他、同情他的亲人与打他、害他、剥削他、侮辱他的仇人,这种没有中间地带的缓冲、更没有复杂纠葛的判断标准,在时过境迁之后的视角打量下,就显示出阶级伦理的症候。

结语

十七年合作化时期的作者,在社会主义一大二公和资本主义自私自利的思想观念、政治道路之间势不两立的阶级斗争思维方式影响下,按照阶级伦理的标准将聚族而居的关系主体和利益主体重新划分。地主和富农等按照财富的多寡划分阶级成分,与反动阶级的标签和道德败坏的本性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就一定会站在富裕中农的背后,乱搞阴谋诡计破坏农业社的活动。这种违背文学创作规律的阶级理念,显然是没有把文学当作是“人学”。巴人在其著作《文学论稿》中曾说过:“文艺作品的对象,是‘人’。而‘人’的内心世界,就是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很多。在每一个人的灵魂里,有他阶级的烙印;但他还是人,也有人类的共同性。”[15](P154)但在阶级性阉割和压制人性的话语讲述的年代,要求作家脱离愈演愈烈的阶级斗争语境,回到生活的常识和历史的原点,反映原生态的乡村无异于天方夜谭。于是,农耕时代流传下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自由生活方式,被当作想走资本主义的自发势力遭受无情的批判,同在一个村子里朝夕相处的乡亲邻居,却陷入了被阶级伦理判定为敌对分子或是革命亲人的政治漩涡。在乡村的阶级关系变得简单清晰之后,采用思想教育和典型示范的方法,引导乡村民众走上合作化的康庄大道就成为作家义不容辞的伦理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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