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武装
(西安工程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8)
“任何真正的哲学都是自己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页。,而任何哲学要成为真正的哲学,成为时代中的思想,必须密切关注所处时代的实践、科学和哲学(其他人的哲学),因为这三者既是透视时代基本规定和本质特征的始源性面向,又是人类认知和把握世界的三种最基本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所以被称为“时代的精神上的精华”甚至是整个人类精神的精华并实现了哲学发展史上最伟大的变革,就在于它真正探照和融贯了这三者并把它们作为哲学建构之最重要的对象性基础。不仅如此,马克思哲学还创制出迥异其趣的资本、实践和自由三大范式,使这三大哲学范式焕发出19世纪40年代以来马氏话语的生生伟力,藉此来证成令人耳目一新的哲学变革(2)本文中的哲学变革和哲学革命是在同一意义上使用的,不同地方使用不同表述,系缘于学界不同的表达方式。主题与思想主线,赋值其本真性“哲学革命”意蕴。
马克思的哲学变革缘起于对现实世界“非正义”的政治批判和“伪正义”的资本批判,而政治批判又必须先行深入其赖以成立的资本批判(因为唯物史观的特质之一就是逻辑在先设定了客观性的优先),对资本主义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页。,由此,资本批判的资本范式才应当是马克思实现哲学变革的逻辑起点。在马克思看来,既然资本是全部资产阶级统治无产阶级的生产形式、政治形式乃至掩盖世界的华丽外衣,那么,资本及其批判的终极使命不啻于对以资本为架构的“现存的一切进行无情的批判”(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与全新历史性构序。
在词源学意义上,作为一个重要的社会学和经济学范畴,最初的“资本一词,用来表示贷款的本金,与利息相对。资本的这种用法早先见诸于希腊语,后为拉丁语所承继并流传开来”(5)[奥]欧根·冯·庞巴维克:《资本实证论》,陈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51页。。在拉丁语中,资本与牲畜其实可以相互指代,因为在根本上,“牲畜一直是那个时代财富的重要来源,牲畜不但能够提供肉类,其饲养成本也很低。……牲畜的数量和大小,也极富可公度性。……牲畜还有另一种‘价值特性’:它可以繁衍后代”(6)[秘鲁]赫尔南多·德·索托:《资本的秘密》,于海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29页。。可见,资本与生俱来便蕴含着双重功效——获取物质资源与由以生成或潜在的一切附加值。因此,资本首先以现实具象之物呈现开来,或等价于生产工具、货币甚或劳动本身。其次,资本的历史性(社会性)特征在此虽隐而未发,却早已呼之欲出。换言之,资本并非先验之物,毋宁说原本就属于一种经验 ( 历史 ) 之物。马克思就此指出,所有“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02页。。同时,马克思还从如下两个方面说明了资本的两大基本规定:非资本主义专有论和社会关系本质论。
第一,非资本主义专有论是指资本虽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但资本及其因应关系绝非资本主义社会的专名。马克思就此论述道,从逻辑起点上看,全球贸易夯实资本出场的历史前提,或者说,资本的历史书写发轫于世界市场和全球贸易的扩大;就资本的流通而言,尽管资本原初普遍是以作为货币财产、商人资本和高利贷资本等货币形式亮相的,但经由流通手段的多重置换,不仅资本的货币额度大幅度提升,而且继资本关系本质确立后,一系列劳资关系、社会关系等也在其间全部浮出水面;就资本的深层发生机理而言,尽管劳动力商品的形成乃资本不可或缺的生成根由,但劳动力商品和货币所有者在接续流通中深度交融所确立的资本关系,却是人(主要指资本家)的主观性与历史必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可以说,资本及其因应关系是伴随生产方式与交换方式的一系列深刻变革的历史性产物。当然,遵照马克思的理论议程设置,资本的这一基本规定性——非资本主义专有论既宣告着一个人类文明新进程(资本主义时代)已经开启,又透射出一个人类文明新时代(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时代)必将到来。
第二,社会关系本质论是指资本尽管表面上大多以可感可触之物表现出来,但在本质上却隶属一种普遍物化的社会关系。马克思认为,资本虽以物的形式首先表现出来,但决不等同于一般简单的实存之物。在早年整理与研习国民经济学著作时,马克思就指出资本是一种相对于他人劳动产品而言的“私有权”;在批驳蒲鲁东哲学中,资本被马克思抽象规定为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在阐发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时,资本又被马克思表述为一种集体的产物;在批判现代殖民理论的话语中,马克思明确强调资本绝非那种感性具象之物,而是一种为物所中介过的人及其社会关系;在对各种收入及其源泉的剖析中,马克思强调资本不啻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8)《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22页。。
众所周知,《资本论》的创作本意就在于先行揭示资本这一神秘力量的内在狡黠,还原其真相。在马克思语境下,无偿攫取更多、更大的剩余价值才是资本的本能,即无限增殖自身才是资本的唯一旨趣。从这个意义上看,资本逻辑也即资本自身的增殖逻辑。马克思就此论述道,资本并非历史博物馆的死物,也非仅供描画的对象,资本从一开始就表现为一种“无限制地增殖自己、膨胀自己”(9)俞吾金:《实践与自由》,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32页。的运动过程。其实,资本骨子里就已镶嵌好牟利本性,也必然会通过不断增殖自身以显示其存在。就此而论,资本完全可以被视作一种黑格尔理性的狡黠意义上的特殊的增殖工具,它不满足于塑造一个强大的力场,最重要的是得寸进尺地役使整个世界依照其规律行事。这就是资本及其逻辑的追求。资本逻辑的这种追求,以马克思之见,乃是通过“四化”——资本的人格化、资本的权力化、社会的同质化和社会的异化得到具体表征和体认的。
第一,资本的人格化主要指生产过程的社会性在人身上的一种透射。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资本家就是人格化的资本,他不但赋予资本以灵魂,而且定制资本以主体位格。当然,资本家也可以视为是人格化的价值,因为在资本逻辑的作用进程中,“活劳动”遭遇劳动资料和“过去劳动”双重役使。同时,资本还扮演社会生产的唯一主体,不但无产者,就连资本家本人也不得不受制于资本的差遣,譬如资本家的所有生产安排和商业活动都必须围绕资本来运转和展开。而资本家的社会历史地位还略显崇高并被尊重,一定不是源于其本有的人格魅力,不过属于一种人格化的资本或人格化的价值罢了。
第二,资本的权力化是就资本所直接表征的物化的统治关系而言。不难确认,权力在本质上隶属一种“动用强制力或者施加惩罚的能力”(10)[美]罗伯特·海尔布隆纳:《资本主义的本质与逻辑》,马林梅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资本作为权力的化身,谁占有它谁自然占据主导性社会地位。当然,资本之所以能成为权力的化身还在于其无限增殖的势能。十分吊诡的是,资本权力表面上看来仅仅是一种物权的展示,且与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权、神权、政治权等平行论列,但实际上,资本的权力却为资本家私人所独享,成为与社会相对立的私权。也由此,马克思分析指出,“由资本形成的一般的社会权力和资本家个人对这些社会生产条件拥有的私人权力之间的矛盾”(11)《资本论》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94页。,必将随着资本权力的膨胀而变得日益尖锐起来。
第三,社会的同质化首先蕴含社会的计量化,我们不妨分而述之。就社会的计量化而言,一直以来,作为使用物之间得以互换的一种数量关系——交换价值原本只标注商品的量,然而资本家唯独对量的规定性念念不忘,并不关注商品的使用价值,即质的规定性。可见,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一切都必须围绕交换价值行事。为此,资本家不遗余力地进行着各种辛苦算计,决意把一切价值纳入数量关系来决断,资本主义也由此被冠以数量世界之名。而就社会的同质化来讲,主要指社会最终要依照计量化后的资本及其逻辑同一化塑造来行事。在这一计量化从而同质化操演进程中,城乡差距、性别身份、童叟差异等都在大机器面前变得失语乃至无足轻重了,从而“原本相对独立(或割裂)的地域、政府和律令都得到了统一”(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6页。。一言以蔽之,一切劳动都最终简化成了雇佣劳动。
第四,社会的异化主要是指一种业已或正在颠倒的社会关系。马克思就此批判道,“颠倒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22页。,这一“颠倒”不仅横贯资本主义生产和社会发展的全过程,还内构乃至创制出一种资本主义社会独有的“商品拜物教”世界观。在这个物质与精神全部颠倒了的世界中,不但一切关系变得模糊不清,而且纵使人本身创造的一切圣物——商品、货币和资本等也开始肆无忌惮地限制乃至操控起人的命运。因此,资本及其世界便充斥一种颠倒的、异化的味道。这种味道及其发育的社会关系,也使得马克思不得不“开启一种超越了他所批判的经验论和唯心主义的社会科学之路”(14)王南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异化”概念:马克思社会科学理论建构的原点》,《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9年第6期。。
在对资本及其逻辑的历史批判中,马克思基于辩证分析的视角,不仅确证了资本及其逻辑之于社会的积极作用,也即资本的自我肯定、自我扩张的一面,而且揭示了其消极后果,也即资本的自我否定、自我扬弃的一面,进而不仅阐明了资本的根本性颠覆效能,而且振聋发聩地宣告了资本必将走向自我毁灭道路之终极命运。
马克思指出,资本一经诞生就宣布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文献资料显示,早在1848年,马克思就注意到资本在历史上可能产生的革命性作用。到了《资本论》时期,马克思进一步通过经济学和哲学的双重批判确证着这一思想。他指出,机器、管理和教育等的联袂发微,加速度地推进了社会物质财富的创造进程和资本主义工厂制度的确立,换言之,资本的效力正在摧枯拉朽般地打破一切既有社会格局,缔造出一个心心念念的永恒社会。一句话,在资本及其制度面前,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然而令人疑虑的是,在资本如此这般重新构序世界的雄心壮志中,资本自身的毁灭之路也由此打开。马克思指出:“生产资料的集中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了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15)《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74页。而在实际上,作为一种全新而又隐蔽的剥削方式,以资本无限增殖为唯一“拱心石”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虽然带来了资本主义的繁荣和兴盛,但难以否认的是,在资本取得如此广泛统治的地方,广大普通民众依然饱受其苦,更遑论其带给资本家本人物质财富尽管异常丰裕但精神世界却极度匮乏之无奈与尴尬情状,至于隐匿在资本镜像背后的诸如环境污染、资源浪费、社会虚伪等社会问题就更是不堪提及。由此不难想象或推断,资本在开辟新世界和开创新时代的同时,必然锻造出诸多人类亘古未有的社会新矛盾和新困境,而这些新矛盾和新困境也必定昭示出资本的历史必然性——资本自身受限困局及其自我表达。资本的这种终极命运与其形成初期代表的朝阳业态形成鲜明比照,且互为表里、相互证成,并以另一语境的资本辩证法形态和逻辑演绎着资本的粉墨人生。
实践的观点是马克思哲学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马恩的实践是具体、现实、历史、工业的实践”(16)吴远贤、李建军:《马克思主义整体性视域下的〈费尔巴哈论〉解析》,《云南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马克思哲学的创立,不仅使得哲学面向从宇宙本体论转向生存本体论,即哲学主题从世界何以可能转向人类解放何以可能,而且敦促哲学家们将其历史使命从解释世界置换为改变世界。事实上,作为一位人间的普罗米修斯,马克思的哲学革命绝不是要仅仅完成一场书斋里的革命和抽象的美学解放,而是非常重视实践并视实践为人的生存和生活方式,立足人、自然和社会的多向度关系来审视人与世界及其关系,认为正是人的不断实践才创制着此在之人的各种属性和属人世界的多类样态。质言之,实践创生着人,实践创造并改变着世界,实践的世界观意义在根本上确认着马克思哲学的变革深蕴。就此而论,改变世界的自为方略是被马克思首先发现并传承开来的。因为较之于以往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正是马克思率先以感性直观以及感性活动为基本出发点,以资本主义社会以及人类社会为立足点开始清剿一切旧形而上学乃至一切知识论传统,着眼于实践性的唯物开拔、辩证考究与历史规划,不仅分析出能真正改变世界的哲学方法论原则,而且擘画出未来社会崭新的人类生活共同体图景。
马克思哲学变革以及实践方式之自主、自觉乃至自为开启,是从批判以往旧哲学的合理性与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发轫的。在批判资本主义的整体思路中,马克思优先以独创的哲学思维方式透视现实社会经济问题,即从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视角全息剖析资本主义社会,在这种具体解剖中完成对“先在世界”和“经验世界”的无情批判,依托“形上”批判和“形下”批判的双向结合与深度耦合,最终实现其哲学的深度变革。因为在比较视野下,较之于以往国民经济学家和古典哲学家的纯粹理性批判理路,马克思正是凭借批判这把手术刀(包括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完成了对现存资本主义社会的剖解与诊疗,藉此实现对未来美好世界的呼告与营造;而马克思那篇被称为“新世界观的天才萌芽”(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19页。的革命性小文章,其真正意义也不仅在于实现了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辩证统一,而且使得世界观、自然观、认识论、辩证法与历史观等都得到了哲学高度的圆融与统一。对马克思而言,批判早已不限于介入和抽离社会现实之一般叙事方式,而是属于一种为着崭新世界观量身定制的自主、自觉研究方法和叙述方法,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言,批判不过是一种意识和精神范围内的活动,但它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为革命作舆论上的准备。在此,我们不妨从以下四个方面重新梳理马克思的批判语境及其方法论构序:
第一,马克思的批判肇始于其与生俱来的“愤怒”。单就研究材料的特殊性而言,资本主义自身极易招致所有拥有良知的人们“把代表私人利益的复仇女神召唤到战场上来反对自由的科学研究”(18)《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就研究的实际内容来说,当马克思用“赤裸裸的利害关系”(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03页。、“体力和智力的衰退”(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7页。、“劳动力的无限度浪费”(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61页。等话语述及资本主义的某些规定或特征的时候,马克思内心积压的愤怒之情便一览无余地彰显在我们面前,马克思自觉转身批判乃至自主投身革命的原委也藉此得以昭然若揭。
第二,马克思的批判依托其与众不同的“揭露”。“揭露”之于马克思的批判包含三项任务:任务之一就是先行揭露旧哲学的唯心论和形而上学本质,证成人是对象性活动之命题,进而奠定自己的哲学本体论基础。这一点在马克思主义及其哲学形成的标志性著作——《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与《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已经梳理得十分明显与精彩,由于相关论述已大量存在,在此不再赘述。马克思的“揭露”任务之二在于揭橥人们的异化生存状态。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就认为异化乃资本主义社会难以克服的顽疾。在资本主义社会,不仅雇佣工人,就连资本家本人也难以摆脱异化的纠缠。马克思指出,雇佣工人因为丧失了全部的生产和生活资料从而遭遇资本家盘剥;资本家尽管占据着充足的资源并把持着话语权,但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必须以资本增殖为中心,由此,资本家在享受物质世界增殖所带来的一时快感时,也必然受制于精神世界的长久掏空效应,这一点在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的补充论述中展示得尤为明晰。
第三,马克思的批判使用了独具慧眼的“抽象力”方法。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直言“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必须用抽象力来代替”(23)《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页。。这一“抽象力”即“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24)[秘鲁]赫尔南多·德·索托:《资本的秘密》,于海生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42页。。有学人如此论述到,这种抽象力“既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非批判的‘抽象实在论’,也不同于古典哲学非批判的‘抽象辩证法’,而是将二者有机结合的‘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正是借助于‘抽象力’,作为‘政治学批判’的《资本论》才能既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直观抽象’,又超越德国古典哲学的‘思辨抽象’,深入把握和具体分析作为商品交换关系背后所掩盖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一独特‘认识对象’”(25)白刚:《“抽象力”:〈资本论〉的“认识论”》,《哲学研究》2020年第3期。。从而,马克思哲学才算真正获得西方近代哲学之认识论转向的完全意义,也才算真正实现了至少哲学认识论层面的彻底革命。
第四,马克思的批判自始至终秉承着“发现新世界”的历史情怀。马克思坚持认为,批判旧世界就是对资本世界的理论解蔽和实践鞭笞,其旨归更在于“发现新世界”(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页。。在马克思视野下,由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和社会化大生产之社会基本矛盾的存在,加之社会发展的动力系统——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这一恒久矛盾运动的推动,资本主义必将成为过去时,而新的世界也必将在现在时或未来时中诞生。
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革命也是现代化的一种应然模式与必然抉择(因为后发国家总是受到先发国家的阻挠)。作为人类革命导师的马克思,其诉诸的一系列哲学革命,在此不妨从理论与现实两个维度加以分析。
第一,依马克思之意,世界要发生改变,首先在理论上(或思想深处)要革哲学的形而上学之命,即实行一场真正的头脑风暴。众所周知,资本主义自诞生之日起就不遗余力地为其寻觅存在合法性和制度永恒性。对于这一点,以往的经济学家们和哲学家们却熟视无睹,他们采用非历史的方法来看待这一切并相继陷入了形而上学或唯心主义泥沼。譬如,在经济学家们眼中,包括分工、信用和货币在内的一切社会经济范畴都是变动不居和难以把握的,而社会经济规律却是永恒不变的,就像太阳每天从东方照常升起。马克思就此评论道,“经济学家们”最多只能解释生产的运行,而无法令人服膺地阐释这些“关系”的“产生”及其“历史运动”(27)[奥]欧根·冯·庞巴维克:《资本实证论》,陈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598页。;而对于之前的哲学家们,马克思则告诫他们,“你们不在现实中实现哲学就不能消灭哲学”(28)⑦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136页。,更遑论你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⑦。概言之,以往的经济学家们由于采用非历史的手法为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和永恒性辩护,而以往的哲学家们不懂实践的既有伟力与本真功效,于是,一种哲学的形而上学思维便笼罩乃至羁绊着人们的理论视野。
有鉴于此,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社会历史考察至少应包含两个维面:一是要从人与自然的对象性活动中来把握人类社会的历史演进;二是要将人类社会的发展视为一个自然的历史的演进过程。就前者而言,因为整个人类社会都是通过劳动和实践创生的,从而必然造就并带来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就后者而论,因为古典的政治经济学家们和哲学家们都将资本主义看作一种超自然、超历史的社会存在,从而必定孕育并层累出历史性的规律与唯物史观。如此这般,一种真正马克思意义上的哲学的形而上学革命就在理论上先行发生与实现了。
第二,革命在马克思看来是要在现实中革资本主义制度之命,即以科学的剩余价值观和唯物史观揭穿存在即合理逻辑导引下的资本主义制度欺世谎言。依照马克思的逻辑,尽管资本主义“开辟了千百个突然致富的源泉”(2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68页。并使它在不到百年时间里所创造的财富远超过去一切时代的总和,但是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得以顺利展开的基础——雇佣劳动,却最为直接地宣示着资本(或资产者)依旧如饿狼般榨取着工人的剩余劳动,因此,工人们为了生存或者活得更有尊严势必抱团颉颃资本主义制度。当然,资本主义制度真正消亡的缘由更在于社会化大生产和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制之间的固有矛盾,由此,马克思认为,要真正革资本主义制度之命,需要一场现实制度层面上真正的否定之否定。“这种否定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30)《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74页。。很明显,重建个人所有制而形成的理想王国也就是我们向往与渴慕的共产主义。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作为马克思实践开启的独特方式的批判和作为马克思实践推进的历史方位的革命,从来都不是一种抽象的美学解放,也不仅仅限于社会正义的抽象实现,而毋宁说是一种由具体的历史、辩证的思维和现实的伦理共同构成的“三位一体”式社会大解放乃至全景式人类解放。
历史地考察人的理性之自由,过程性地展开对自由本质的寻觅,是德国古典哲学一以贯之的传统,马克思哲学也不例外,区别仅在于,马克思对自由的探赜不再局限于以往超时空的抽象设定,而是更多集中于特定时空中生活着的现实的个人之自由及其世界的铸造。某种意义上,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全部也即最大价值就在于对人之自由的可能性条件(这也是唯物史观的研究目的或特质之一)及其达成路径的全新探素和缜密解答。吉林大学白刚教授曾将马克思一生追求的自由概括为三个阶段,并称其为马克思的“自由三部曲”:其一,在博士论文时期,马克思诉求的是摆脱宗教神权统治的抽象的精神自由——哲学自由;其二,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诉求的是摆脱封建王权统治的具体的新闻出版自由——政治自由;其三,在《资本论》时期,马克思诉求的是摆脱资本这一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统治的人之最高级自由——个性自由(31)白刚:《马克思的“自由三部曲”》,《山东社会科学》2018年第1期。。而所谓个性自由,也就是马克思意义上的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这无疑是人类一切美好生活的价值鹄的。正如陕西师范大学寇东亮教授所申明的: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个人的自由发展更具本体地位和终极意义,它主要展示于在自觉发展中实现个人的自由个性、在自主发展中确立个人的人格尊严以及在自为发展中追求个人的现实幸福三个维面(32)寇东亮:《马克思恩格斯“个人的自由发展”思想的三个面相》,《郑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个人的自由发展当以现实的人为出发点,“现实的人是马克思新哲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同时也是马克思对整个思想史上各种片面人的颠覆性阐释”(33)莫小丽:《马克思理论视阈中的“现实的人”——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为文本考察》,《云南大学学报》2020年第5期。。
为了全息探明并深刻理解马克思的自由观及其所具有的深刻哲学革命意义,我们不得不先行回观自由的学术流变史。如果说英国经验论者培根的“知识就是力量”唤醒和开启了近代西方人的自由观念及其探寻之旅(主要指人类运用科学征服自然以求得自由),那么法国唯理论者笛卡尔的“心物二元论”思想无疑奠定了近代西方人关于自由的形而上学基础(主要指人类充分发挥自己的理性来役使自然和他者从而实现自由)。此后,“科学”“理性”和“自由”便成为西方人笃信的三大精神武器乃至文明人类的标识,并在近四百年人类社会演进过程中渐次迈向各自的悖谬之境:科学流变为科学主义,理性置换成理性主义,自由演绎成自由主义。不仅如此,在自由观念和理性逻辑的交互冲击与联袂宰制下,自由主义的各种变种——唯灵主义、利己主义、形式主义和虚无主义等也纷纷亮相。这里重点关注人类信誓旦旦的自由本质及其流变历程。
最大迭代次数设为104次,误差指标设定为0.000 1,采用PSO算法对5个隐含层节点的RBF神经网络进行10次训练,将训练样本和测试样本的最大误差及优化迭代次数列于表1中,为方便分析,将每次训练由1至10进行编号。
一般认为,英国功利主义思想家、哲学家密尔的《论自由》是真正打开现代自由思想的第一把钥匙(34)严格说来,洛克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奠基者,密尔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完成者。因为对于洛克,“自由无干涉”主要针对政府;对于密尔,“自由无干涉”主要针对社会。而密尔既然是古典自由主义的完成者,那么也就应当是现代自由主义的真正开启者。参见姚大志:《自由主义的自由观:分析与重构》,《学术月刊》2020年第3期。。他在捍卫自由的这部经典著作中首先创造出个体自由与社会自由的概念,认为现代社会存在二者的悖论问题。之后,英国自由主义思想家、哲学家伯林在《自由论》中重新审视密尔的自由悖论问题时,独辟蹊径地提出了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两种观念。但无论个体自由与社会自由悖论问题还是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关系问题如何被个性化阐释,都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原因可能在于,他们都只是共识到自由的限度或边界,而没有也不可能超越启蒙理性时代的认识论局限,更不可能在实践领域展开自由的现实性话语建构。这个认识论局限实质就是康德哲学问题。众所周知,以启蒙理性奠基的德国哲学家康德,在他的一系列“二律背反”命题中探讨了有限的自由与无限的自由问题。康德试图以物自体为自由的边界断限,并最终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为自由的无限性寻找到栖居之所,让存在于道德领域的自由为人立法,只是自由的现实性也渐次在人们的视野中销声匿迹了。看来,自由的现实性问题只能到马克思那里寻找答案了。
与上述理性自由主义思想家不同,马克思语境下的自由,更多指向一种哲学自由。尽管他的思想中包含着大量政治自由、经济自由,甚至其他类型的自由的因子,但立足自由之现实性向度,马克思认为唯有哲学自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现实性自由。之所以这么讲,缘于我们对马克思经典著作的如下梳理:博士论文时期,马克思认为自由是一种自觉意识;《德法年鉴》和《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比喻自由为“普波米修斯之结”;《论犹太人问题》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时期,马克思宣告自由乃人类解放的生命观照;《资本论》时期,马克思依然坚持自由之解放逻辑,并借助对现实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自由的现实性注入认识论新方法(既包括认识对象的差异,也包括认识方式的区隔),夯实本体论社会基础。正因如此,马克思才吁求自由必须从天国降回尘世,解放也应当从政治解放走向人类解放;但资本主义恰恰相反,资本逻辑追求的永远是物的自由而非人的自由。海德格尔就此评论道,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由的理解已经“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35)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上卷),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83页。。藉此,我们认为:其一,自由在马克思那里达到了真正的现实性自由;其二,马克思凭借哲学自由化解了先前一切西方理性主义者发现和争论的“自由悖论”难题;其三,马克思的自由实在是审视马克思哲学变革不可或缺的基本范式之一。
推而广之,马克思一生的自由迁徙,不啻于对人类生存空间的一种全新拓展,因为在马克思的自由语境中,不仅全部释放了人及其作为类存在的创造性力量和征服性本能,而且改变着人类的一切既有生存境遇,递嬗着人类本有、应有和该有的理想目标和价值追求。在这个意义上,自由范式使得马克思哲学变革深蕴着融历史与现实、社会革命与人类解放等于一体的价值禀赋与意义域值。
思想触及现实,精神指向自由。在马克思看来,自由王国不外乎通过两种方式得以理解和达致。
第一,自由王国的旨趣在于通过人自身的解放完成向属人世界的真正复位。因为自由王国应当是在积极扬弃私有财产的过程中实现的,虽然在不同历史时期,马克思给定的自由释义稍有出入,但面向真正属人世界的终极复归旨趣却亘古未变,且一步步得到夯实与勘定。譬如,起先马克思认为自由及其构建的理想国是为了人并通过人而旨在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从而其面临的主要任务就是化解“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个体和类”等之间的矛盾(36)[奥]欧根·冯·庞巴维克:《资本实证论》,陈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185页。;接下来,马克思直言不讳地指出,这一理想国的目的更在于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在这一过程中,脑体劳动的差别渐次消弭,社会也必以“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原则出场;直至后来,马克思立足政治经济学视野深刻剖析现实世界进而置换出自由王国理念。可见,马克思视野中的自由王国实质上乃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以及自由人联合体,在更长历史视野中,这显然属于人类解放的最高境界。
需要强调的是,马克思这里的“自由”和“全面”主要针对因劳动异化造就的身体畸形和能力片面发展情状,特别是以牺牲多数人的发展为前提和条件的不平等发展情状。正如浙江大学刘同舫教授所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马克思语境下表征着“人与自然、人与物的最优整合、人与人的最佳融合以及人自身的生理与心理的和谐,是人类社会发展到真善美统一的最高境界与逻辑归宿”(37)刘同舫:《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演进逻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页。.。而这样一种理想状态的实现同时也是人的彻底解放的完成,其实质就是要彻底摆脱私有制、理性和国家等的纠缠,从而最终将人的一切本真关系以及属人世界复归给人类和社会。
第二,自由王国欲突围于必然王国,当然要依托工人阶级通过一系列创造性劳动来实现。在哲学意义上,既然“必然性是人的自由的限度”(38)杨耕:《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11页。,那么自由王国的实现就需要发挥人自身的创造性以求扬弃必然性的限制,最终使得“人类能力的发挥和发展成为唯一目的”(39)王峰明:《自由王国、必然王国与人的自由——〈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的自由观辨析》,《马克思主义研究》2018年第1期。。可以想象,一个创造性劳动得到充分发挥,一个社会财富得以井喷涌流以及一个人们精神境界获得极大提升、社会交往普遍展开和自由时间极度充裕的时空场域,难道不正是马克思言说和追求的超越了自在世界和必然王国的属人世界与自由王国吗?
公共性思想是唯物史观的重要内容。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虚幻的共同体,因为它孕育着一种虚幻的公共性;共产主义社会才是真正的共同体,因为它承载着自由人联合体的真正公共性。唯物史观这一公共性思想发展到现在的共同体理论——譬如山水林田湖草沙等生命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等,带给我们的启示依然是深刻且有效的,那就是,任何时代、国家和社会要良性运作、欲可持续发展,必须以维护公共利益为基本前提,以彰显公共价值为终极取向,以确保公共安全为根本保障。
陕西师范大学袁祖社教授撰文指出:“以‘改变世界’、最终解放全人类为根本宗旨和神圣使命的马克思哲学,在理念创新、主题转换、范式变革等意义上,坚持以‘社会化的人类’实现对于资产阶级‘市民社会’的超越,确立了以先进制度为载体的‘公共价值’与‘美好生活’的分析范式。借此哲学范式展开对启蒙现代性之抽象的‘理性自由’观系统的批判性反思,从根本上实现了以现实个人之自由全面发展为根基的‘实践公共性’逻辑创制的革命性转变。它为人类文明承诺了一种基于自由、自觉、自主的劳动实践基础,依托‘自由人联合体’,不断实现公共价值现实化的美好生活理想愿景。此一努力所彰显的,是马克思哲学从根本上有别于其他一切旧哲学之鲜明的理论特质、实践品质、历史性担当和高尚的精神境界。”(40)袁祖社:《公共价值的信念与美好生活的理想——马克思哲学变革的理论深蕴》,《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12期。概言之,“马克思新哲学观的精神实质及其人文意蕴,不啻于一种实践的‘公共理性’观及其‘公共性’的文化—价值追求”(41)袁祖社:《实践的“公共理性”观及其“公共性”的文化—价值追求——马克思新哲学观的精神实质及其人文意蕴》,《学习与探索》2006年第2期。。显而易见,袁教授立志澄明并竭力阐释的,无非是一种被赋予了新质内涵的、具有高远历史情怀和现实担当精神的新的公共性自由文化——一种自主、自觉和自由的人类生存和生活方式,一种马克思哲学变革意义上的含蕴着公共自由的文化及其圆融和实现方式。
无独有偶,《学术界》杂志社主编袁玉立教授也论述道,“公共性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范畴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阶级性、实践性特点是相融的,它在更为深刻的层次上揭示了当代生活的丰富内容,推进了人们对于当代社会实践发展的真理性认识,还从全球化的视角进一步展示了人的社会性本质。公共性本质上是个人性的延伸,是现代性的基础和最基本的特征。全球性和现代性视野下的公共性应当走进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42)袁玉立:《公共性:走进我们生活的哲学范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新视点》,《学术界》2005年第5期。。而南开大学王新生教授更是结合社会发展实际,以马克思的公共交往理论重新透视了现代异质性社会的和谐问题,他的结论是,马克思劳动生产理论视域下的公共交往与伦理建构对当下中国和谐社会的建设不无启发和借鉴意义(43)王新生:《异质性社会的社会和谐何以可能——马克思劳动生产理论视阈下的公共交往与伦理建构》,《学习与探索》2006年第2期。。
需要强调的是,无论是对马克思哲学深蕴的“公共性”“公共理性”“公共交往”等范式的个性化转译,还是对马克思哲学既有“世界交往”“世界历史”等理论的创新性阐发,抑或对当下共同价值、中华民族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理想类型的创造性拓展,归根结底都可以视为对马克思哲学变革所发现、所呼唤的一种新文化精神的再回首,一种公共性自由文化精神及其价值追求的再探蠡。这既是马克思哲学变革诉求的别样的一种理论旨趣,也是人类美好生活追求和建构的别样的一种价值鹄的。事实上,在现代经济社会,诸如“公共性危机”“公共性安全”这样的问题,早已成为所有交往共同体、所有人类必须面对且亟待厘定的又一世界性难题。
必须承认,作为一类志存高远的理想型动物,即作为一种天生为自由而战的类存在,人类须臾也不能脱离公共自由的筹划与期待。令人遗憾的是,马克思哲学变革所激活、所吁求的这一公共自由观还有待于全面的理论发酵及其实践弘扬。就此而论,马克思哲学变革的高光时刻虽已彰显,然其当代重光亦亟待续启。为此,我们当勇担使命,开显思想;赓续理论,不负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