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与早期《七月》及其文学写作

2022-11-25 11:39姿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萧军胡风萧红

邓 姿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1937年9月11日,在炮火纷飞的上海诞生了一份以反映战时生活与斗争的周刊《七月》,主编胡风解释:“刊名是复印了鲁迅的笔迹的,唯一的表示纪念的意思。”[1]353自此形成了一个跨越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上承五四文学传统,下启共和国文学,同时也给不少人带来坎坷命运的文学流派——七月派。在论及《七月》同人时,大家可能很少会联想到萧红,一是因为在男性作家占据话语地位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女性作家的光芒可能会有意无意地被遮蔽,二是当七月派成员因艺术问题却被上升到政治问题遭受到不公正待遇被民众广泛关注时,萧红已经凄然离世多年。事实上,“在淞沪战争爆发不足一月,胡风、艾青、曹白、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等人即开始编辑和写作,创办了《七月》周刊”[2]145。作为《七月》同人,萧红不仅是《七月》刊名的最初提议者,也是早期《七月》各类活动的积极参与者,更以个人化写作方式助推七月派风格特色形成,成为早期《七月》最重要的撰稿人之一。

萧红与早期《七月》的关联最早可以追溯到与胡风的相识。1934年12月鲁迅邀请萧红、萧军到上海梁园豫菜馆吃饭,目的是介绍“可以随便谈天的”朋友与二萧见面[3],以帮助从东北沦陷区逃离出来的二萧在上海站稳脚跟。胡风因没有及时接到邀请信而缺席了聚餐,不久他根据鲁迅提供的二萧的住址直接去见了他们,胡风觉得萧红“坦率真诚”,“没有那时上海滩上的姑娘们的那种装腔作势之态”,颇有“一见如故”之感。之后萧红把当时还没有确定书名的小说原稿交给胡风,胡风为作品所感动,“我吃惊于作者对她所写的人物的敏锐感受,用字的大胆和特殊的风格,这是一个有着发光的才华的未来女作家”,胡风替小说取名为《生死场》,毫不迟疑地写了读后记,再次肯定“这是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发着颤响,飘着光带,在女性作家里面不能不说是创见了”[4]130。胡风还把萧军、萧红推上了抗日作家行列,高度评价《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胡风说:“看了这两部作品,我们这才通过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好像自己也参加在里面似的,体验到了卑微的受苦受难的东北人民的,英勇不屈的抗日民族战争。这两本小说,向我们提供了抗日民族战争的历史运动实际。”[1]326基于为人、为文的彼此欣赏,胡风与二萧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引为同道。

在创办《七月》之前,胡风和萧红等人已经有过共同出版刊物的经历,为《七月》编辑思路和办刊风格的形成积累了经验。1936年1月,鲁迅停止向上海文学刊物《文学》写稿而萌生出自己办刊的想法,在他的倡议和支持下,以胡风为中心,聚集起一批志趣相投的左翼文学青年,共同创办了《海燕》杂志,刊名是胡风取的,鲁迅亲自题写了刊名。据萧军回忆,当时“主要编辑人有:胡风、聂绀弩、吴奚如,我也是编者之一。还有一些帮忙校对的人如萧红等”[5]。 萧红虽然不是主要编辑,但她不仅担任了杂志的校对工作,还积极写稿,《海燕》第一期刊载了她的散文《访问》,第二期刊载了散文《过夜》,再加上鲁迅、胡风、吴奚如、萧军等的投稿及瞿秋白的译稿,让《海燕》“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一经出版立即引起读者广泛的注意,尤其是那些正在苦闷中寻找光明的青年读者,踊跃到杂志社来购买《海燕》创刊号,创刊号出版于1936年1月19日,当天就售完了2000册,立即又重印了两次,旋即售尽,可见这本杂志对于当时读者的吸引力有多大”[6]。鲁迅也非常高兴,在当天的日记当中也记载了这一天的盛况,“晚同广平携海婴往梁园夜饭,并邀萧军等,共十一人。《海燕》第1期出版,即日售尽二千部。”[7]可惜的是这本杂志因其锋芒毕露的战斗性,仅仅出版了两期,就被国民党当局以“宣传普罗文化”的罪名勒令停刊。鲁迅在给杨霁云的信中谈到:“《海燕》系我们几个人自办,但现已以‘共’字罪被禁……此次所禁者计二十余种,稍有生气之刊物,一网打尽矣。”[8]

《海燕》停刊后,孟十还以《海燕》同人的身份向上海杂志公司交涉出版《作家》杂志,承诺作者都是《海燕》的班底,邀请萧红、萧军、胡风组建编委会,《作家》出版后销路很好。萧红在《作家》杂志上发表了短篇小说《手》《马房之夜》《红的果园》等。但是因《作家》和《海燕》相比,减少了战斗性的内容,而且从第二期起排除了胡风的编委身份,所以鲁迅对主编孟十还颇有微词:“《作家》编者,也平和了起来,大抵在野时往往激烈,一得地位,便不免力欲保持,所以前途也难乐观。不过究竟还有战斗者在,所以此后即使已出版者灰色,也总有新的期刊起来的。”[9]

一年之后,“新的期刊”果真出现了。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火迅速蔓延,上海的一些文学刊物都被迫停刊,这时胡风想“把大家的激动感情转移到实际工作里面,写些东西”[1]353,准备筹办一个刊物,便邀约了萧红、萧军、艾青、端木蕻良等十来个人一起开会。在会上,胡风提议刊物的名字就叫《战火文艺》,萧红认为“这个名字太一般了。现在正‘七七事变’,为什么不叫《七月》呢?用‘七月’作抗战文艺活动的开始多好啊!”[10]235萧红的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认可,9月11日《七月》周刊诞生,在上海共出三期。萧红不仅参与了刊物的筹建、编辑、出版等工作,还积极为《七月》写稿,三期《七月》分别刊载了萧红的散文《天空的点缀》《失眠之夜》《窗边》。战火中的《七月》周刊生存非常艰难,因经费紧张,第三期需凑钱出版,胡风邀约萧红、萧军、曹白等进行商议,最后做出两个决定:一是《七月》第三期由胡风自费出版,二是把《七月》搬到武汉出版,扩大篇幅。胡风回忆“‘八·一三’上海沦陷后,我们相继到了武汉。当时我创办了《七月》文艺半月刊,他们很乐意帮助我,成为同人之一”[4]131,“他们”指的就是萧红和萧军。

1937年10月16日,《七月》篇幅扩充到原来的三倍,以半月刊的形式在汉口复刊,复刊号上刊载有萧红的《在东京》《天空的点缀》《失眠之夜》,胡风曾对复刊号上的选稿及杂志性质做过说明,因“《七月》周刊既未被内地读者见到,而内容又为作者们在抗战大潮里面用真诚吸取的观感,所以现在把没有失去时间性的作品选出在半月刊重行发表”[11]254,毫无疑问此时的萧红是早期《七月》非常倚重的撰稿人之一,至1938年7月《七月》半月刊停刊,萧红陆续在《七月》发表的作品如下表所示:

萧红1937年9月-1938年7月发表在《七月》的作品

初到武汉,萧红与萧军“住在诗人蒋锡金家中,蒋家亦成为《七月》杂志社社址。当时蒋家成了形形色色作家们的客栈”[12]130,《七月》同人也常聚集于此,萧红热心为《七月》各种事务出谋划策,如因负责代售的生活书店不断出尔反尔,萧红、萧军向胡风建议自己经营;1938年1月,胡风以“七月社”名义举办了抗敌木刻画展览会,萧红主动帮忙照料会场;之后两次出席胡风主持的《七月》座谈会并发表独到见解。1938年7月中旬开始,日机疯狂轰炸武汉三镇,《七月》半月刊出版第18期后停刊,萧红、胡风等先后离开武汉去了重庆。此时正值二萧情感变故,萧红潜意识里把胡风置于“萧军党”的位置,加上时局动荡不安,人员流徙变动,与胡风关系逐渐疏远,又因《七月》停刊,萧红在重庆期间的创作主要发表在《大公报·文艺》《文摘战时旬刊》《全民抗战》等报刊杂志上。1939年6月停刊近一年的《七月》月刊在胡风及同道的努力下再度出现在重庆,此时“由于胡风贯注着扶植新人之热忱的编辑活动,使阿垅、路翎、绿原、鲁藜、牛汉、冀汸等青年作家脱颖而出,逐渐接替了流派初期的艾青、田间、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更加脉搏相通的群体”[2]146,萧红作为《七月》早期同人的使命也告一段落。

萧红短暂的写作生涯跨越了自“九一八”事变到太平洋战争爆发这段战火连绵、颠沛流离的岁月,“民族解放”“抗日救亡”不可避免地成为她写作的关键词,成名作《生死场》发表后,胡风曾热情洋溢地称赞《生死场》写出了“这些蚊子一样的愚夫愚妇们就悲壮地站上了神圣的民族战争的前线。蚊子似地为死而生的他们现在是巨人似地为生而死了”,这是一部“写出了蓝空下的血迹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土上的铁一样重的战斗意志的书”[13]。梁山丁也评价《生死场》“是一部最早反映东北人民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生活和斗争的作品之一,轰动了祖国的文坛,奠定了萧红文学生涯的基础”,这“充分说明作者的思想感情,一直是和劳动人民,和民族解放运动,息息相关,同呼吸,共命运”[14]。《七月》时期的萧红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民族责任感,延续着民族国家叙事主题,这恰好与《七月》的办刊宗旨不谋而合。胡风在《七月》半月刊的发刊词中指出文学与反侵略战争是密切相关的,“中国的革命文学是和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五四运动)一同产生,一同受难,一同成长的。斗争养育了文学,从这斗争里面成长的文学又反转来养育了这个斗争”,所以“在神圣的火线后面,文艺作家不应只是空洞地狂叫,也不应作淡漠的细描,他得用坚实的爱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动着的生活形象”,要求作家“要被壮烈的抗战行动所推动,所激励”[15]498,要表现抗日救亡的现实。 “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之后,萧红写下了《天空的点缀》《失眠之夜》《窗边》等文章,控诉日军“没止境的屠杀”“像大风里的火焰似的那么没有止境”的暴虐行径,以激发中国民众的抗战热情。有些篇章彻底揭露了日本侵略者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法西斯行为,他们在重庆人口最稠密的街道投下大量的燃烧弹和炸弹,“那曾经狂喊过的母亲的嘴,曾经乱舞过的父亲的胳膊,曾经发疯对着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经依然偎在妈妈怀里吃乳的婴儿,这些最后都被火给杀死了。孩子和母亲,祖父和孙儿,猫和狗,都同他们凉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萧红用电影慢镜头的方式一一掠过“母亲的嘴”“父亲的胳膊”“祖母的眼睛”“吃乳的婴儿”“猫和狗”“凉台上的花盆”,呈现出无辜生命被侵略战争无情毁灭的惨状,文章最后发出悲痛的质问:“重庆在这一天,有多少人从此不会听见揭出警报的声音了……”[16]直指侵略者令人发指的血腥与残暴。萧红自觉地站在国家民族立场上,以笔代枪,充满激情地鼓励东北流亡同胞们,为了失去的土地不能耽于幻想,“要竭力克服残存的那种‘小地主’意识和官僚主义的余毒,赶快的加入到生产的机构里”,“作一个能生产的人”,为战争中的国家做贡献,以此“拥护这个抗战和加强这个抗战,向前走去”[17]。

为了宣传抗战,鼓舞民众同仇敌忾打击侵略者,萧红甚至涉猎了话剧这个她并不擅长的艺术领域。1938年初,萧红与塞克、端木蕻良、聂绀弩一起构思、创作了为西北战地服务团宣传抗战而量身定制的三幕话剧《突击》,该剧描绘了1938年初春太原附近一个叫郭村的村庄,村民从黄昏到黎明之间进行的一场抗击日寇的突击战。郭村惨遭日军烧杀劫掠,到处一片狼藉,“塌了顶的房子,被炮火轰毁了的土墙,打折的树木,死了的牲畜,男女的尸体,这一块被蹂躏的痕迹,还都新鲜的存在着,穿红兜肚的小孩挂在树上摇动着”。村民先是被迫逃难,而一路上家破人亡的凄惨景象让他们意识到“逃不是事”,“怎么着也得干一场,说什么也不能白饶了他”,“他杀死我们多少人,我们就杀死多少小日本”,“凭着我们的力量要跟他们算这笔账。”[18]五十几岁的田大爷、十三四岁的小福生、壮丁王林和赵伍等,趁着夜色潜入日寇营房偷拿枪支,再悄悄摸回村庄与日寇展开面对面的殊死搏斗,最后全歼敌人。整部剧本回荡着乐观昂扬的抗战激情,在西安首演后引起巨大的轰动,当时西安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工商日报》发表评论 “预料该团五天演完后对于抗战宣传,收效定极宏大云。”[10]289剧本还在湖北宜昌、甘肃兰州、青海西宁、陕西宝鸡等地公演,极大地激励了军民的爱国热情和战斗意志。

同时萧红是写作个性非常鲜明且能始终坚持自己写作立场的作家,1930年代中后期开始形成自己的文学观和写作观,在抗日救亡成为显性存在的历史语境中,在战火文艺引领风向标的主流文坛上,她试图以反拨的姿态,拉开与主流文学的距离,形成个人化的文学写作方式,以寻求独立作家身份。1938年初,萧红与聂绀弩有过一次谈话,谈到关于小说的做法,萧红对流行的“小说有一定的写法”的观念颇不赞同,她说:“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作者,有各式各样的小说”,她指出“鲁迅的小说有些就不是小说,如《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鸭的喜剧》等等”[19],她认为文学创作不能拘泥于一定的规范,《七月》时期开始写作的《呼兰河传》以及后来的《马伯乐》等就是对“一定的写法”的突破。1938 年 1 月16日,胡风在汉口主持召开了一次《七月》杂志社的座谈会,这次会议围绕四个议题展开,其中“作家与生活”是与会者讨论得最为热烈也是贯穿始终的一个话题。座谈会一开始,丘东平提出“我们不跟着军队跑,就没有饭吃,如果跟着军队跑,就不能写东西”,聂绀弩认为“现在,我们想参加到实际生活去,但是没有机会,所以生活没有办法,写文章的材料也没有了,弄得非常苦恼”,王淑明认为“好的作品之所以少,一方面因为有生活经验的没有时间写,有时间的和抗战游离了,没有生活”。艾青在阐述当前“大众化”的不良现状时说:“大众化之所以弄成单纯化,空洞化,没有力量,通常变成了口号,概念,没有真情,我以为还是和生活隔离得太远了的缘故。作家和生活隔离了,作品也就和生活隔离了。我们的想象还不能达到现实生活的深处。”与会者大都认为只有奔赴前线、投入到实际战斗中去,才能写出真正的抗战文学,萧红却对弥漫于《七月》同人间的“上前线”的情绪表示了不同的意见:“我看,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就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即使我们上前线去,被日本兵打死了,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譬如我们房东的姨娘,听见警报响就骇得打抖,担心她的儿子。这不就是战时生活的现象吗?”冯乃超和胡风立即附和了萧红的观点,冯乃超认为大家“现在就是在实际生活里面,现在哪一个人的生活和抗战没有关系呢?”胡风加以概括,“现在大家都是在抗战里面生活着”,写不出作品来,“是因为你抓不住”,或者“你根本没有想到去抓”。胡风还特意提醒聂绀弩“随时随地都有材料,只因为你(对绀弩)不去抓,不去抓是因为心情不紧张,也就是和抗战结合得不紧”[20]。 七月同人的这些讨论,为四十年代胡风主观现实主义理论体系中的核心观点“主观战斗精神”和“到处都有生活”的形成酝酿了最初的思路,同时也表达了萧红试图以个人化方式介入民族国家叙事、建构作家独立身份以区别于主流(男性)作家的愿望。

所谓“个人化”方式指的是萧红在创作题材的选取或主题意蕴的表达上,坚持自己的性别经验与写作立场,书写恒久的人类生存及人性愚昧,与充满理想主义、乐观主义的主流文坛保持了一定距离。萧红往往避开直接描写战争场面、英雄人物,而将关注的目光投向战时普通人以及普通人的生存经验,通过对日常生活点点滴滴的描写来折射时代风云,这是“个人化”写作的第一个维度。这种“个人化”方式贯穿了萧红写作的整个生涯,她离世前给弟弟张秀珂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也是她的绝笔之作。萧红说,每当看到弟弟在信中说“生活在这边,前途是没有希望”之类的话,就感到非常生疏,觉得写信的人不是自己的弟弟,所以回信的时候总是愿意说一些空话,总想“问一问家里的樱桃树这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或者时看门的大白狗怎样了?”而当弟弟回信说“祖父的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在这样的话里,我才体味到这信是弟弟写给我的”[21],由此可见萧红对宏大话语体系的警惕,对日常生活经验与细节的重视。

面对“八·一三”淞沪抗战的惨烈,《七月》同人阿垅写道:“双方的子弹都和夏天的暴雨一样,桥面也给打得冒烟,破碎,有碎屑跳起来。……耳朵里塞满了混沌的大声,炮弹爆裂,子弹尖炸,火药气体爆发……人跃进,跌倒。射击,匍匐,卧倒,呻吟,惨呼,血污,死亡……”[22]在丘东平笔下,“日本飞机从早上五时起就在虹口的上空出现了,他们骄纵地,毫无忌惮地作着直下投弹,——有二十五架的日本飞机不断地互相交替,炸弹在低空里像鸽子似的成群结队的飞翔着,尖声的叫鸣着,每一颗炸弹爆炸,那箭尖一样锐利、水晶一样满身锋棱的破片总是带着泥土,带着碎石,带着低地里的污臭的积水向空中直喷着,飞舞着……七寸口径的大炮像疯狂的狮子似的吼叫起来,痉挛的捣动着,抽搐着……”[23]萧红在“八·一三”抗战第二天写出了《天空的点缀》,她没有像前两位作家或描写血肉横飞的战场厮杀,或渲染震耳欲聋的狂轰滥炸,她只描写了女主人公“我”心理活动的几个片段。“我”看到窗口掠过一架又一架飞机,不由得揣测到底是中国胜利了还是日本胜利了呢?因无法得到答案,我感到“沉重而动摇”;想到入侵者“没止境的屠杀”,“我”忍不住“含着眼泪”“胸口有些疼痛”;当我看到“桌上的短刀”时,“我”竟想到自己“绝不是拿着这短刀而赴前线。”仅仅是几个意识片段的流动,却将战争给个体生命特别是女性带来的猝不及防的慌乱、痛苦及由此产生的反抗意志表现出来。《失眠之夜》写于“八·一三”抗战发生之后的第九天,在隆隆的“高射炮的声中”,“我”失眠了。“我”想起了家乡的秋天,想起了家乡的“高粱米粥”“珍珠米”“咸盐豆”,想起了“门前的蒿草”“后园里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爬上了架”的黄瓜,想起了“兴安岭和辽宁一带画着许多和海涛似的绿色的山脉”。可现在,“我”的家乡却被日本人占领了,所以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心慌了!”丰饶美丽的家乡饱受日寇蹂躏,临时寄居的上海遭到日机轮番轰炸,“我”怎能不“烦躁,恶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24]作者对祖国山河破碎的切肤之痛跃然纸上。同样是《七月》前期同人,丘东平擅长塑造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成长起来的抗战英雄形象,如《第七连》中的丘俊、《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中的林青史、《给与者》中的黄伯祥等等,萧红却把笔墨集中在小人物身上,如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伤员、残废兵或者学生、农民等。《小生命和战士》中的 “我”在渡轮上遇到三个受伤的兵士,其中有一个腰间挂着短刀,他不时地把左手反背过来压在刀柄上,让人觉得“凶残”,但在他怀里躺着一个小孩,在那孩子想哭的时候,他便很小心地摇摇他,或者把那包着孩子的外套隔一会儿拉一拉,以便包紧一点,“我”不禁感慨“那紧贴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们彼此能够听到?”[25]萧红从女性的母性情怀出发,用纤细柔婉的文字将兵士“怜子如何不丈夫”的铁汉柔情渲染得极为动人,点亮了虚伪冷漠的乱离中善良人性的微光。尽管有人认为萧红此时“发表在《七月》杂志的随笔散文”“没什么文学价值,但在为萧红写传记时,其中资料或不无小补。”[12]158事实上,萧红的这些作品虽然与以抗战宣传为目的、以英雄塑造为特征、以乐观主义为基调的主流文学保持了一定距离,但民族国家意识依然在她文学理想的制约下被表达出来了,这种个人化的写作立场显示了女性作家的宽广视界,也形成了萧红《七月》时期创作的复杂张力。

胡风办刊的主观意愿非常清晰,刊物取名为《七月》,“唯一的表示纪念的意思”,“纪念”指涉了两个方面的意涵:一是纪念“七七事变”,以文学为武器服务于抗日救亡运动;二是纪念鲁迅先生,继承自鲁迅开启的国民劣根性批判的文学路向。在《七月》半月刊的发刊词中,胡风做了进一步的阐释:“在今日,抗日的民族战争已经在走向全面展开的局势。如果这个战争不能不深刻地向前发展,如果这个战争的最后胜利不能不从抖去阻害民族活力的死的渣滓,启发蕴藏在民众里面的伟大力量而得到,那么,这个战争就不能是一个简单的军事行动,它对于意识战线所提出的任务也是不小的。”[15]499胡风意欲在“军事行动”之外,以文艺为中介,开辟“意识战线”的第二战场。所以,1937年11月1日的“七月社明信片”提出了这样的征稿要求:“特别希望在前线的,在战区的,在伤兵医院的,在后方民众如农民工人店员中间工作的同志把切身经验到的生活写给我们……得有批判的精神,任何黑暗或污秽的东西,都应大胆地揭出。”[11]256作为《七月》早期同人,萧红很快领悟到办刊精神,并旗帜鲜明地主张,“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26]无论是“阻害民族活力的死的渣滓”或是“黑暗或污秽的东西”,还是“人类的愚昧”,与鲁迅笔下的“国民劣根性”有着一脉相承的延续性。萧红发表在《七月》的诸多作品,呼应抗日救亡时代主潮的同时也坚持着批判“人类的愚昧”的取向,延续着改造国民性的五四文学传统,这是萧红“个人化”写作的另一维度。

萧红将审视愚昧的笔锋首先对准自己。《一条铁路的完成》一文创作于1937年11月,讲述了作者在1928年亲身经历的一次群体事件,充满爱国热情的学生为了抗议日本人修吉墩铁路举行游行示威,遭到反动军警镇压,导致二十多位同学受伤。九年之后,隔着时空距离萧红以一个“自我的旁观者”的身份观察“我”在游行事件发展进程中的见闻,表现出对群体事件发生的合理性及有效性的深刻质疑。“我”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学生,当“我”被拉入到游行队伍中的时候,“有一种庄严而宽宏的情绪”高涨在血管里,“我的脚步很有力”,因为“我是站在‘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喊声中了”。渐渐地,“我”发现游行变成了一种没有节制的狂欢,当游行队伍看见一个穿和服的女人,大家立即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叫改为“就打倒你”!接着又遇上一个“背上背着一个小孩,腰间束了一条小白围裙,围裙上还带着花边,手中提着一颗大白菜”的日本女人,大家用手指着她喊着“就打倒你!”然后“我们又用自己光荣的情绪去体会她狼狈的样子”。在混乱与无序中,“我”还看到几位女同学尿了裤子。成年后的萧红清楚地意识到当盲目、狂热的行为被冠以正义与爱国的名义时,漠视、挤兑甚至恣意损害个体生命的正当权益就成为理所当然,狭隘的民族主义也可以畅通无阻。第二天,游行队伍遭到反动军警的镇压,在慌乱的退却中,“至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本完成吉敦路’这事情的本身已经被人们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打倒警察;打倒警察……’这一场斗争到后来我觉得比一开头还有趣味”。游行示威从开始的“严肃”最终变成了一场“有趣味”的闹剧,缺乏理性的爱国热情抵挡不住反动军警的刀枪,除了从学生“身上流下来的血还凝结在石头道上”外,这场运动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成效,因为那条铁路最后顺利完成了[27]。《一九二九年底愚昧》一文直接以“愚昧”为题,显示出萧红对“人类的愚昧”持续关注的立场,此文叙述了1929年“中苏事件”发生后自己参加佩花大会进行募捐的经历。“我”被爱国热情所激励,东奔西跑忙着募捐,虽是极冷的冬天,忙得手套跑丢了一只,帽子也被汗湿透了,但这些“在我是绝对顾不到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感到“悲哀”,很多民众“连一枝铜板也看不见贴在他们的手心上”;小纸烟店老板面对我的募捐,“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柜台上。火柴在柜台上花喇喇地滚到我的旁边,我立刻替国家感到一种侮辱。并不把火柴收起来,照旧向他讲演,接着又捐给我一分邮票”,“我象一个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着”;而我的三个同伴对募捐也缺乏热情,他们慢慢地走,“我”实在没有理由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同志”。萧红不仅揭示了中国普通民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麻木心理,还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冷静的反思。“我”虽然“热情”“勇敢”“爱国”,但“我”并不清楚募捐的缘由,也不理解募捐的意义,单凭着一股盲目的爱国热情,“所以这次佩花大会,我无论做得怎样吃力,也觉得我是没有中心思想”,作者在最后甚至否定了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认为同一小分队的同学“和我原来是一样混蛋”[28]。

鲁迅毕生致力于国民劣根性批判,“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29],“看客”是鲁迅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种类型,他们无名无姓,无是非观念,无同情心理,以鉴赏他人不幸为乐,如《示众》中的围观者、《药》中的茶客们、《祝福》中的鲁镇人们等等,这些人构成阻碍中国社会向前发展的惰性力量,鲁迅常会毫不留情对他们进行鞭挞。萧红在写作上深受鲁迅影响,也深谙鲁迅五四启蒙精神真谛,在“五四”过去二十年之后,她却感到“一切在绕着圈子,好象鬼打墙,东走走,西走走,而究竟是一步没有向前进”,所以她不仅要重提“五四”,还要“拿起刀枪来,照样地来演一遍”[30]。对中国民众迷信、狭隘、自私、卑怯、冷漠等根性进行不懈的批判是萧红“照样地来演一遍”的最佳途径。剧本《突击》中的村公所所长童先生在逃难的过程中,包袱里装的是“灵牌”“制钱”“卦本”之类的东西,抬手动脚之前都要摇卦占卜,而在敌人真枪实弹面前,封建迷信却无能为力。福生杀敌前童先生替他摇到一个上上卦,预测福生“命旺”,“大富大贵”,结果福生却死于敌人的刀枪。《窗边》一文中,“我”站在窗边看到载着伤兵的车辆出现在大街上,当车一停下来,行路的人就“跟着拥上去”,“人们拥挤着招呼着,抱着孩子,拖着拖鞋,使我感到了人们就象在看‘出大差’那种热闹的感觉。”[31]“看热闹”何尝不是国民习焉不察的精神弊病?鲁迅曾对中国民众下过精辟论断:“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32]伤兵们在战场上的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在看客们的围观中被消解为无,当伤兵车无奈退去的时候,只有看客依然占据着画面。对“人类的愚昧”的揭示达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程度,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萧红的写作,谁还能轻描淡写地评价《七月》时期的她“充其量不过写了几篇‘报告’文章,而那些也不过是阐述作家责任之类的文章”[12]131?

萧红虽然被鲁迅认为是中国“最有前途的女作家”,却命运多舛,“半生尽遭白眼冷遇”,有孕在身为人所弃、贫病交加情感受挫,进入写作圈子却受到来自同一阵营的男性作家的歧视与偏见。当萧红想介绍女作家史沫特烈和丽洛琳克的作品时,却遭到了男作家的集体嘲讽,他们从作品的封面到内容都表达出对女性作家的不屑,以鄙夷的口吻谈论着,“这就是你们女人的书吗?”“《大地的女儿》就这样?”他们甚至笑得不亦乐乎。萧红愤怒地写道:“为着介绍这两本书而起的嘲笑的故事,我都要一笔一笔地记下来。”[33]1082在男性巨大的阴影之下讨生活,女性的生存空间是逼仄与令人窒息的,“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34]萧红感同身受“男权中心社会下的女子”的卑微与屈从,她们是“连一点点东西都不能白得,那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牺牲好话或眼泪。男子们要这眼泪一点用处也没有,但他们是要的”[33]1082。 在另一篇文章中,萧红写到她在西安时和八路军伤兵同院住着,无意中看到了一个“腋下支着两根木棍,同时摆荡着一只空裤管”的残废女兵,作者立即联想到:

那女兵将来也要做母亲的,孩子若问她:‘妈妈为什么你少了一条腿呢?’

妈妈回答是日本帝国主义给切断的。

成为一个母亲,当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起会成为灼伤的[35]。

女兵被战争夺走了一条腿,作者不愿从国家民族大义的角度出发来讴歌她的英雄壮举,只是单纯地从女性身体经验出发,认为身体的残缺就意味着她不能成为一个健全、完美的母亲,这种残缺必定会对女兵和她的孩子留下永久的精神创痛。战争对女性的戕害使萧红在写作中毫不掩饰她对战争的反感甚至厌恶,“我憎恨打仗,我憎恨断腿、断臂。”[33]1083“对于流血这件事我是憎恶的,断腿、断臂,……我一看到,我必要想:丑恶,丑恶,丑恶的人类!”[33]1080萧红反对战争高于一切的论调,1938年初当萧军决定留在临汾打游击时,萧红进行了劝阻,“你去打游击吗?那不会比一个真正的游击队员更价值大一些,万一……牺牲了,以你底年龄,你底生活经验,文学上的才能……这损失,并不仅是你自己的呢。”萧军一意孤行,萧红指责他“忘了‘各尽所能’这宝贵的言语;也忘了自己的岗位,简直是胡来……”[36]这就是萧红的写作立场,对着“人类的愚昧”作战,才是作家应该坚守的“岗位”。

《七月》时期的萧红写作也许不是她最完美的呈现,有些作品尚显单薄与生涩,但足以显示萧红写作的深刻意义,过人才华的流光溢彩穿越时空征服我们,同时也令我们感到被征服的喜悦。

猜你喜欢
萧军胡风萧红
萧军
《萧红传》
——一本能够让你对人生有另一种认知的书
萧军纪念馆
萧军和艾芜小说中的侠文化比较分析
萧红:不要在寂寞时做选择
忆青年萧军二三事
论影像萧红的呈现与接受
重塑胡风的奇女子
与萧红分手后
胡风致乔冠华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