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视域下“后真相”现象的根源及本质

2022-11-25 19:42曹亚雄鲍雨璇
关键词:后现代主义景观信息

曹亚雄, 鲍雨璇

(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与社交媒体的兴起,人们可以获取到的信息越来越多,但真相却距离人们越来越远,一种情感比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后真相”现象成为西方社会中不可忽视的困境。在“后真相”现象中,信息碎片随处可见,真相却难以还原,结果是对于同一事件的各种“真相”不断曝出,不仅消解了真相,也消解了社会共识。如何认知与应对“后真相”现象引发学界热议。其中,相仿的“post-”命名和相似的消解内涵使“后真相”概念自出现就同聚焦西方社会现代性问题的后现代主义密切关联,如英国学者马修·安科纳认为是后现代主义文本为“后真相”铺平了道路(1)Matthew Ancona,The New War on Truth and How to Fight Back,London:Ebury Press,2017,p.91.,美国学者李·麦金泰尔则断言后现代主义是后真相现象的预兆(2)Lee Mcintyre,Post Truth,Cambridge:MIT Press,2018,p.150.。事实上,作为西方社会真相还原的困境,“后真相”现象早在命名行为前就已出现在后现代主义视域中。本文意图明确西方社会的“后真相”现象在后现代主义视域中已存在,并探求后现代主义对“后真相”现象根源与本质的认知,为我们分析西方社会中的“后真相”现象提供不同视角,也为思考我国社会中的“后真相”现象提供思路参照。

一、“后真相”现象:真相还原之困

由于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和英国脱欧公投两个“黑天鹅”事件,“后真相”(post-truth)一词被牛津字典评选为当年的年度词汇,意指“关于或表明客观事实对公众舆论的影响不如情感和个人价值诉求的影响的情形”(3)Oxford Languages,“Word of the Year 2016”,https://languages.oup.com/word-of-the-year/2016/,2021-02-27.。追溯根源,“后真相”与后国家、后种族等词汇一样,都是以“post-”为前缀的词义扩展。在这里“post-”不是简单地指某一特定情况或事件之后的时间,其含义更符合“属于某一特定概念已变得不重要或不相关的时间”(4)Oxford Languages,“Word of the Year 2016”.。而“后真相”一词使用频率的上涨,似乎昭示着“后真相”现象已经全面展现在西方社会生活中。

第一,初命名时“后真相”指代真相需求的让位,即真相次之。“后真相”最早被用于此含义是在1992年美国《国家》杂志发表的《水门事件综合症:谎言的政府》一文中。作者史蒂芬·泰西奇批评美国公众因对水门事件中政府腐败真相的羞愧,选择顺从政府谎言、远离真相,“我们开始将真相等同于坏消息,我们不再想要坏消息,不管它有多真实,对我们国家的健康多么重要”(5)Steve Tesich,“The Watergate Syndrome:A Government of Lies”,Nation,Vol.254,No.1,1992.。在之后伊朗门和波斯湾战争事件中真相彻底让位于民众的情感需要,“我们(美国民众)被告知,我们不能再同时拥有真相和自尊。我们必须做出选择”(6)Steve Tesich,“The Watergate Syndrome:A Government of Lies”.。维持美国民主自尊同还原羞耻的真相相比,民众自愿选择维护自尊,于是“在一个非常根本的方面,我们(美国民众)作为一个自由的人,已经自由地决定,我们想生活在某个后真相世界”(7)Steve Tesich,“The Watergate Syndrome:A Government of Lies”.。史蒂芬·泰西奇感叹公众是有意识地决定生活在一个后真相的世界,并将旨在形容民众情感自尊需求超过还原真相需求的现象,称为“后真相”。

“后真相”概念的产生呈现出一种真相需求消解的现象,即情感等非理性诉求对真相还原需求的消解。尤其在社交媒体中,真相需求因“算法推送”被进一步消解。社交媒体为保证用户黏度(8)用户黏度是衡量信息商品用户忠诚度的重要指标,指用户对品牌或产品的忠诚、信任与良性体验等结合起来形成的依赖程度和再消费期望程度。,其数据算法主要服务于民众情绪而非客观事实。算法推送下,公众只关注自己选择的东西和使自己愉悦的通讯领域,久而久之,会将自身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中(9)桑斯坦:《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毕竟悦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8页。。个性化算法推送将民众囚于自身喜好的密闭空间之中,由情绪、喜好等非理性因素主导真相还原,“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属于自己信任半径范围内的‘真相’”(10)全燕:《“后真相时代”社交网络的信任异化现象研究》,《南京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茧房之外的真相鲜有人知。

第二,“后真相”扩展为指代真相真实性不再。“后真相”概念自出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未引起过多的重视,直至拉尔夫·基斯将其意义扩展为对现代西方社会中片面真相横行特征的形容。“后真相”也从指代特定事件的论断扩展为对当今时代特征的概括,并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成为研究与讨论的热点话题。拉尔夫·基斯在《后真相时代:现代生活的虚假和欺骗》中将“后真相”概念扩展为“后真相时代”,认为在后真相时代,我们不仅有真相和谎言,还有第三种模棱两可的表述,它们并不完全是真相,也说不上是完全的谎言(11)Ralph Keyes,The Post-Truth Era:Dishonesty and Deception in Contemporary Life,New York:St. Martin’s Press,2004,pp.4-5.。这种真假参半的真相碎片,加重了真相还原的难度,也让谎言因其中有片面真相存在而获得正当的理由。

“后真相”概念的扩展展现出一种真相真实性消解的现象,即片面地呈现真实对真相真实性的消解。社交媒体则进一步加重了真实的片面呈现。社交媒体的出现打破了大众传媒他者事实叙述的传统视角,让事件主体、事件旁观者同时在场,真相的叙述往往由多个主体按其主观意愿进行,导致真相以多种视角片面呈现,“我们可以随手获得如此多的事实,以至于失去了得出结论的能力,因为总是有其他事实支持其他的说法”(12)胡泳:《后真相与政治的未来》,《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4期。,真相还原更加困难。

第三,“后真相”演化为指代原有真相界定权威受到冲击。凯南·马利克将“后真相”的意义演化为社交媒体对真相权威的冲击,“过去,政府、主流机构和报纸可以操纵新闻和信息。现在,任何拥有社交媒体账号的人都可以这样做……真正的变化不在于新闻造假,而在于旧有的新闻守门人丧失了权力”(13)凯南·马利克:《“后真相”时代,谁来定义假新闻?》,《青年参考》2016年12月14日,第3版。。他指出“后真相”现象是原有信息被操控的世界的折射和放大,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新闻的真假,而是到底由谁来决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即界定权威的问题。

“后真相”概念的演化显现出一种真相界定权威消解的现象,即社交媒体多元标准对真相界定权威的消解。社交媒体冲击了原有大众传媒的界定权威,不仅为每个信息用户提供操控真相叙述的权力,也赋予了每个信息用户界定真相的权威。这使得真相界定标准变得多元,传统真相界定的权威被消解,不再是信息传播媒介的绝对权威,而是每个用户平等享有,但真假究竟由谁说了算,社交媒体未能给出答案,事实上形成真相真假界定的权威真空。

“后真相”概念的产生、扩展与演化的过程向我们展现出一种不再以真相需求为先、不再以真相真实为先和不再注重真相真假界定权威的“后真相”现象,其生成于西方社会中真相需求消解、真相真实消解和真相界定权威消解的真相还原困境。海德格尔认为:“真相的本质是一种共识,它根植于正确性,建立在主观认识与客观事物之间。”(14)Martin Heidegger,On the Essence of Truth:On Plato’s Cave Allegory and Theaetetus,London:Bloomsbury Press,1943,p.163.真相是社会共识形成的重要因素,也是我们获取客观事物真理性的呈现。而在真相还原困境的“后真相”现象中,人们在政治生活中妥协于政府谎言,成为“极权主义怪物在梦中都会流口水的人民的原型”(15)Steve Tesich,“The Watergate Syndrome:A Government of Lies”.;在精神生活中因裹挟着真相碎片的谎言而失去共识;在社会生活中因真相界定权威的真空而陷入多元标准的迷茫之中,无法在不断反转的新闻中判定真相的真假,真相还原更显支离破碎。

二、后现代主义视域下“后真相”现象的根源

“后真相”现象对真相需求、真实的消解和界定权威真空导致的不确定性与开放性,使“后真相”现象带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马修·安科纳指出:“请记住,鲍德里亚对社交媒体既成为归属感的衡量标准又成为虚假信息‘假新闻’的预言是在蒂姆·伯纳斯·李爵士发明万维网的八年前,在Facebook推出的二十三年前和Twitter创建的二十五年前做出的。”(16)Matthew Ancona,The New War on Truth and How to Fight Back,London:Ebury Press,2017,pp.132-133.李·麦金泰尔则认为后现代主义激进地消解了客观真相的存在,同“后真相”现象的消解路径一致,将后现代主义与“后真相”的关系总结为“后现代主义思想在任何方面都是后真相的先驱”(17)Lee Mcintyre,Post Truth,p.126.。而实际上,并非后现代主义消解了真相,而是其研究对西方社会中可能会全面展现的真相还原困境作出了预言性揭示。其中以让·利奥塔尔、居伊·德波以及让·鲍德里亚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家,通过分析工业社会知识和信息传播的现状,分别从元叙事权威的崩溃、部分真实的景观和符号化的事实三个角度解析出西方社会真相还原困境的根源,也是“后真相”现象在后现代主义研究视域中已存在的证明。

第一,利奥塔尔认为信息社会的知识唯利化冲击元叙事的权威,是界定知识与真理的权威性被消解的根源。利奥塔尔1979年出版的《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是第一本系统阐述后现代主义思想的书籍,该书的基本观点是现代社会已到达“元叙事”(Meta-Narratives)的终点,即现代性宏大叙事话语霸权的终结。在这里,元叙事主要指科学知识使自身合法化的宏大叙事,表现为具有合法化功能的叙事,而“现代”一词便用来指称这种依靠元叙事使自身合法化的科学。利奥塔尔在阐述后现代主义知识状态的过程中分析出了现代性真相还原的方式就是依靠元叙事的权威界定何以为真。在现代性制度下,所有可能存在指谓的知识话语实际上都没有直接的真理价值,“从这个角度看,真实的知识永远是一种由转引的陈述构成的间接知识,这些转引的陈述被并入某个主体的元叙事,这个元叙事保证了知识的合法性”(18)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车槿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73页。。

但信息社会发展推动的知识唯利化,改变了人与知识的关系,“知识的供应者和使用者与知识的这种关系,越来越具有商品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与商品的关系所具有的形式,即价值形式”(19)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第3页。。当知识唯利化使知识逐渐外化且不再依附政治权力而存在,开始像物质商品一样自由流通时,一直以来政治权力为控制知识生产和传播所掌握的特权便被发觉,“因为知识的唯利化不可能不触动现代民族国家在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方面过去掌握、现在仍然掌握的特权”(20)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第4页。。也就是科学知识并非自在地探寻真理,而是经由政治权力掌控后的真理呈现,科学知识合法化也受政治权力的侵染,元叙事作为使科学知识合法化的叙事,其自身的合法性也受到了质疑:“用一个包含历史哲学的元叙事来使知识合法化,这将使我们对支配社会关系的体制是否具备有效性产生疑问:这些体制也需要使自身合法化。”(21)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引言”,第2页。在质疑中,“科学知识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依附于权力”(22)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第14页。,但却无法再凭借权力解决自身合法性的问题,“这种形式表明,知识和权力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谁决定知识是什么?谁知道应该决定什么?”(23)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第14页。这种“合法者”和“立法者”双重合法化问题,解构了元叙事的权威,但破除权威后的现代性又未能重建起新的合法性权威,陷入了不知什么是知识、什么是真相,更不知道该了解什么的困境之中。

第二,德波认为现代西方社会利用部分真实的景观刻画虚拟的现实,是真相真实性被消解的根源。德波认为当前资本主义已发展到历史新阶段,即通过社会世俗基础和自身的分离,将现代总体性景象推进到虚幻的景观社会,一个依靠视觉图景取代社会本真的颠倒世界,“建立在现代工业之上的社会,它不是偶然地或表面上具有景观特征,而是本质上就是景观主义社会”(24)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7页。。在这里,德波将景观设定为概括现代西方社会本质的关键词,即社会存在被异化为一种被表现的、图像化的景观,且这种景观不断发展为一种无处不在的综合景观,现代西方社会也彻底成为了景观社会。“当景观是集中状态时,其四周的社会结构大多会逃脱它的控制;当景观处于扩散状态时,其四周的社会结构只有少数能够摆脱其控制;而今天,任何社会结构都无法摆脱景观的控制了。目前,景观已经无孔不入地扩散到现实存在的方方面面中去了”(25)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梁虹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6页。。

德波进一步总结了处于综合景观下的现代社会西方的特征,即“不断的技术革新,国家与经济的结合,普遍化的隐秘状态,无可置辩的谎言,永恒的当下”(26)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7页。。其中“无可置辩的谎言”便是景观对真相真实性的消解。景观在景观社会中表现为一种虚假的事实中介,阻碍了人们对真实世界的直接感知,导致人们迷失在视觉表象的虚幻中,沉浸在景观的无形控制中,成为景观的附属物。德波通过批判景观虚假的“真实”,还原了景观社会中真相虚假性的生成。在景观社会中,社会生活经由大众传播等手段异化为简单的图像,“直接经历过的一切都已经离我们而去,进入了一种表现”(27)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3页。。景观作为景观社会的核心形成于社会生活图像化,但又不只是图像的简单集合,而是隔绝了人与人、人与现实的,以图像为中介建立的新的社会关系,有自己的秩序,也有自己的手段。在景观社会中,并非无序杂乱的幻象,也并非同实际社会活动的完全对立,而是将经历的现实的物质凝视、侵袭,将客观真实与虚假一同呈现在景观之中。“现实突然出现在景观中,使得景观成为真实”(28)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5页。。在景观社会中不是人参与现实、还原真相,而是通过景观将需要主体参与了解的客体主动呈现在主体面前,德波讽刺说:“在被真正地颠倒的世界中,真实只是虚假的某个时刻。”(29)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5页。

第三,鲍德里亚将德波景观异化的理论和后现代主义的解构视角进一步夸大,直指符号化事实消解了真相的意义,是追求真相需求被消解的根源。鲍德里亚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性主导——生产已经被消费代替,“我们处在‘消费’控制着整个生活的境地”(30)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6页。。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所关注的不再是物品本身的价值,而是凝结在物品上的符号化的价值与意义,如权力、地位或者威信。其中,信息作为商品也被符号化,信息的功能不再是还原事实,而是对真实的曲解和符号化的包装,“信息消费之信息,即对世界进行剪辑、戏剧化和曲解的信息以及把消息当成商品一样进行赋值的信息、对作为符号的内容进行颂扬的信息。简而言之,就是一种包装(取这一词的广告含义——在此意义上,广告是一种杰出的‘大众’媒介,其模式渗入了其他一切传媒之中)和曲解的功能”(31)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31页。。

在鲍德里亚看来,大众传播利用照片、影像、电视等形式随时随地还原着最真实的“事实”,但却是拉远真相距离的、“我”主体不在场的事实。这种缺乏“我”主体在场、借由大众媒体还原的“真相”,是技术再现的、无意义的象征符号,是“实际不存在但又偏偏存在的事实。再换句话说,就是幻影”(32)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2页。。在技术推动的信息盛宴中,人们不再选择介入现实之中去了解、还原真相,而是依赖大众传播,被动地接受技术统治组织将事实符号化后还原的真相,大众传播之外的真实真相就被否定、消解了。于是人们好奇真相,但又对真相缺乏了解,鲍德里亚说:“因此,这也是我们这个‘消费社会’的特点:在空洞地、大量地了解符号的基础上,否定真相。”(33)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3页。非理性因素则是大众传播否定现实的重要手段。“透过大众传播我们已经看到,各类新闻中的伪善煽情都用种种灾难符号(死亡、凶杀、强暴、革命)作为反衬来颂扬日常生活的宁静”(34)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00页。。大众传播利用灾难新闻的严重性凸显出人们日常生活的平静,让人们忽略身边的灾难,忽略日常中的真实。

后现代主义不仅指明了现代西方社会中真相消解的问题,而且剖析了其根源。通过分析后现代主义文本,不难发现后现代主义并非对真相的消解,而是指出“后真相”现象本就源自西方现代社会真相还原方式本身所呈现出的真相权威依附于政治权力、真相真实的片面呈现和真相需求被符号化现实填充的问题,即“后真相”现象本身就是现代社会的一种问题症候。那么,现代性社会为何会形成这样一种真相还原的方式?其目的又是什么?后现代主义从这两个问题入手继续深入分析批判,揭示出“后真相”现象的本质。

三、后现代主义视域下“后真相”现象的本质

后现代主义对现代社会真相还原困境的分析不仅在于对问题根源的思考,更推进至问题本质的探究。在后现代主义视域下,无论是真相权威的消解、真相真实的消解还是真相需求的消解,实际上都是资本主义借由信息技术发展对民众施行隐蔽控制的手段,而这也是“后真相”现象的本质,即通过对真相还原呈现的控制,让民众远离被统治、被控制的真相,忘却其被统治和控制的事实。

(一)知识商品化带动资本操控下新信息霸权产生

元叙事权威虽崩溃,但知识商品化带动新的信息霸权的产生。利奥塔尔认为,“在这种普遍的变化中,知识的性质不会依然如故。知识只有被转译为信息量才能进入新的渠道,成为可操作的。因此我们可以预料,一切构成知识的东西,如果不能这样转译,就会遭到遗弃”(35)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第2页。。原本信息机器的出现和发展,是为了更好地传播知识,以服务于人类,但利奥塔尔发现资本控制下的知识商品化不仅未能服务于人类,反而产生了新的信息霸权。不能转译到机器中的知识便不能传播,不能传播的知识就会失去使用价值。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资本借助信息机器控制知识传播渠道,将知识生产变为知识商品的生产,进而利用其对知识转译为知识商品的权力,生成了信息控制的霸权。

利奥塔尔预测:“我们可以想象,知识不是根据自身的‘构成’价值或政治(行政、外交、军事)重要性得到传播,而是被投入与货币相同的流通网络;关于知识的确切划分不再是‘有知识’和‘无知识’,而是像货币一样成为‘用于支付的知识’和‘用于投资的知识’,即一方面是为了维持日常生活(劳动力的恢复,‘幸存’)而用于交换的知识,另一方面是为了优化程序性能而用于信贷的知识。”(36)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尔:《后现代状态:关于知识的报告》,第5页。换句话说,利奥塔尔察觉到知识商品化所可能形成的知识分流的现象,而其原因是资本主义技术发展带来的知识状态变化。知识外在化得知识的生产失去其原有功能,不再因信息的真实、价值等内容的重要性进行传播,而是以是否能被转译至传播机器中为是否能被传播的准则,新的信息霸权虽冲击知识对政治权力的依附,将知识从权力的掌控中解脱使其具备客观流动的可能,但资本控制的信息机器又转而将知识同生存捆绑,人们无暇顾及其他,仅仅是为了偿还其生存所需的知识而被剥削。

(二)景观社会为资本提供了潜移默化的统治方式

德波认为在景观社会中,统治者不再采用强制手段,如利用饥饿控制劳动者的生产,而是利用景观控制人们的社会文化生活,掩盖资本统治、控制的根本目的,即当代资本主义的社会控制不再是外部的强制力量,而是建立在认同之上的一种文化霸权,此处,这种霸权就体现为景观(37)道格拉斯·凯尔纳:《波德里亚:批判性的读本》,陈维振、陈明达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5页。。

第一,景观社会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统治。首先,景观社会是单向对话的集中体现,因为在景观社会中大部分人只是被迫接受、无法表达声音的“观者”,即“观者只是被简单地设想为一无所知、无所应答者。那些总在观望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的人是永远不会行动起来的,这显然就是观者的情形”(38)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13页。。其次,同政策、法律等强制手段不同,景观社会对人的控制十分隐蔽,其方式为“在直接的暴力之外将潜在地具有政治的、批判的和创造性能力的人类归属于思想和行动的边缘的所有方法和手段”(39)张一兵:《代译序:德波和他的〈景观社会〉》,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15页。。景观社会的这种隐形的、非强制干预的奴役,将可能会发现它本质的智慧之人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以巩固自身统治。最后,在景观社会所创设的“娱乐至死”图景之中,人们不仅将劳动时间贡献给资本,闲暇时间也被资本利用景观控制。景观社会利用其自身“催眠”的能力,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将人们的理性思考与批判思维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目的是将人们逐步控制成为没有独立思想、只会服从于景观社会统治的工具。

第二,景观社会统治的手段是生活的分离、无声的暴力性与历史的根除。首先,景观社会统治依赖的是工业社会发展造成的社会生活的分离,这种分离又因景观的产生被遮蔽。在德波的论述中,社会分离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工人与产品的分离,生产者之间直接交往的分离,非劳动时间的分离。德波认为,现在的劳动者不仅像马克思所论述的,在劳动时被奴役,更重要的是闲暇时间也处于景观的奴役和控制之中。这样,人们所有的时间、精力乃至创造性都被景观占据,资本主义的剥削和扩张充斥至整个社会生活中。其次,景观社会统治的关键在于无声的暴力性,即利用大众媒体中人们只能被动接受的单向对话交流,为观众呈现一场强制性的独白,因为景观“所要求的态度原则上就是这种被动的接受,通过其绝无争辩的出现方式,通过其对外表的垄断,景观实际上已经得到了这种被动的接受”(40)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6-7页。。最后,景观社会能够有效统治的保证在于历史的根除。“对景观统治而言,首要的是普遍地根除历史知识”(41)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8页。。景观社会中景观对历史的根除恰恰是从刚发生过的事情开始的,因为景观需要消除一切有用的信息,最先消除的是那些有助于人们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信息。“事情越重要,就越要对其进行隐藏”(42)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8页。,通过对近期发生的事的隐藏和对历史痕迹的放逐,让景观“获得的最大益处首先就是能够隐匿自己的历史属性——隐藏它近期征服世界的进程”(43)居伊·德波:《景观社会评论》,第9页。。

第三,通过对景观社会统治手段的总结,德波剖析出景观社会的本质,即资本逻辑对劳动者所实施的一套全新的殖民统治,也就是资本家对社会生活的全面占领。这种占领不单是行为活动的影响,主要是思想观念的控制。“有利于被凝视物体(该物体是观众自身无意识活动的结果)的观众异化可以这样表达:他越是凝视,看到的就越少;他越是接受承认自己处于需求的主导图像中,就越是不能理解自己的存在和自己的欲望”(44)居伊·德波:《景观社会》第13页。。人们自以为在闲暇时间所选择的娱乐方式和休闲活动等是自己主动的选择,但他们能够选择的内容早已是按照景观意愿呈现出来的内容。看似个性化的创造和表达,也只不过是景观早已预设的、伪装的主动性展现。一旦人们将这种伪装成欲望的景观内化为自身需要,人们便会迷失在景观之中,忘记自己的真正所需。

(三)“意愿的幽灵”与技术的幻觉掩盖资本垄断认知、消解真相的完美罪行

鲍德里亚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真相危机”推进到了极致,即通过思考意愿自由的非理性向往和技术幻觉所带来的虚无,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逻辑推进至极致后所产生的垄断认知、消解真相的“完美罪行”。“完美的罪行是通过使所有数据现实化,通过改变我们所有的行为、所有纯信息的事件,无条件实现这个世界的罪行——总之:最终的解决方法是通过克隆实在和以现实的复制品消灭现实的事物使世界提前分解”(45)让·博德里亚尔:《完美的罪行》,王为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8页。。在鲍德里亚这里,技术的罪行在于垄断人们认知一切物体甚至一切事物的渠道,人们只能通过信息技术的符号化认知“变样”重现后的事物,这是现实真相的消解,也是“后真相”完美罪行的呈现。

第一,“意愿的幽灵”是完美罪行的起点。在鲍德里亚看来,“世界是幻觉这一说法源于世界的不完善。如果一切都已是完善的,很简单,世界就不会存在。……使我们确信世界存在的,是世界偶然的、有罪的、不完善的特点。因此,它只能作为幻觉出现在我们面前”(46)让·博德里亚尔:《完美的罪行》,第12页。。因为世界是幻觉的来源于世界的不完美,而世界的不完美才能使世界存在,于是想要破除对世界幻觉的意愿本身就是虚无的。但是技术恰恰利用了人们想要破除世界幻觉的意愿,用虚无去填补虚无。这是技术手段利用意愿消解真实的完美罪行的起点,也是技术手段能够轻松地将我们诱惑的起点,换言之,技术利用的无非就是我们对意愿自由的非理性向往以及我们认为认识世界途径本就是一种再构。鲍德里亚将这种非理性的意愿自由称为“意愿的幽灵”,“意愿被赋予它的无限自由设了陷阱,而它则根据对一种特有的决定幻觉赞成此事”(47)让·博德里亚尔:《完美的罪行》,第16页。。这种“意愿的幽灵”体现在意愿被认为是自由的,且为了维持这种自由,人们沉浸在一种向往意愿、产生意愿进而满足意愿的被控制的不自由状态之中,鲍德里亚将其总结为“那种为了某物而存在和控制虚无持续的玄奥的幻觉”(48)让·博德里亚尔:《完美的罪行》,第14页。。

第二,技术营造的幻觉是完美罪行的手段。在鲍德里亚的眼中,正是大众媒介使幻觉成为了现代西方社会难以摆脱的噩梦。技术不是用“真实”去克服幻觉,而是以一种数字化、符号化后的更强烈的幻觉去克服幻觉。“技术——信息技术的威胁是消除黑夜的、以不间断的完全照明消除黑夜和白昼这种宝贵差异的威胁”(49)让·博德里亚尔:《完美的罪行》,第53页。,这是技术发展所带来的虚无,在虚无中,我们只会同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而未能像最初设想的那样,经由技术的手段去更加接近世界的真相,更加接近实在。鲍德里亚在《拟像与仿真》中提出“拟像世界”这个概念,即人们长期沉浸在大众媒体炮制的“信息”或“噪音”之中,将再也分不出真实和现象。媒介只生产拟像,创造现实的强化形式又创造现实的替代品,瓦解了现代社会和现代主体,它们所承载的信息是经过剪辑和过滤的世界实体,现实世界将是一个由幻觉和数字象征化后的世界。我们解读的是经由大众数字化媒介所营造的象征符号的世界,一切都在数字中存在,一切都在媒介中被转化,真实的真相就在这个转化的过程之中被消解。“大众传播处处都是由这种与技术媒介和编码规则相适应的系统化规定的,是由并非从世界出发而是从媒介自身出发的信息的系统化生产规定的”(50)让·波德里亚:《消费社会》,第135页。。在交流中的信息并非生产意义,而是消解意义。在消解的过程之中,信息意义不再,真相也不再,剩下的只有技术的幻觉。

马克思曾说:“报刊、教堂讲坛、滑稽小报,总之,统治阶级所掌握的一切工具则人为地保持和加深这种对立。这种对立就是英国工人阶级虽有自己的组织但没有力量的秘密所在。这就是资本家阶级能够保持它的权力的秘密所在。”(5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91页。资本对信息的掌控由来已久,且是资本维护其权力的重要手段。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无论科学技术如何进步始终不能摆脱为资本统治服务的本质。在这一点上,后现代主义同马克思保持了一致,批判了西方社会真相还原困境中资本控制信息、利用景观统治和技术消解真相的本质。在后现代主义视域中,信息技术的发展并未改变资本对人们的控制与剥削,反而构建了新的、更加隐蔽的控制方式,即通过控制传播媒介影响传播的内容,进而影响真相的“还原”,用早已充斥着资产阶级主观意愿的信息碎片影响受众的情感和思想,构建出“后真相”虚幻图景,即“在娱乐和信息传播的背后是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操纵,大众媒介成为资产阶级进行思想控制和政治统治的现代化工具”(52)王玉鹏:《媒介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批判》,《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年第5期。。但后现代主义弱化了人的反抗意识,将人视为在资本主义控制下毫无革命意识的主体,即使注意到西方社会技术发展营造的真相还原困境,却未能提出有效重建真相的路径。

四、结语

后现代主义只是指出了现代性真相还原困境的根源与本质,但没能提出解决路径。这种视域的局限性体现在弱化了受众在这场信息资本主导的游戏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若说利奥塔尔只是对人们可能被政治权力所改造的真相隐蔽进行警告的话,在德波和鲍德里亚这里,人们就完全丧失了对话和反抗的可能。社交媒体、大众媒体等社会生活交流的确是以单向性输出为其结构基础,但也普及了基础信息和知识,同时也扩展了信息传播渠道,致使有意遮蔽真相的行为难以为继。“后真相”现象的命名行为,意味着人们已经意识到这种中介式的信息传播和信息碎片组合并不能够成为还原真相的唯一权威。后现代主义哲学家们将关注重点集中在了真相还原困境的根本来源与本质目的,意识到了这场信息资本的闹剧是因为资本对信息商品价值的垄断,意识到了政治权力对于传播媒介的把控和浸染,但是未能将其追溯至信息商品社会化生产同信息资本私人占有的基本矛盾,以至于过于激进地消解了人们意识到真相还原困境并进行反思的主观能动性和革命性,导致其对于真相还原困境“破而未立”。

“后真相”现象的生成依赖于信息技术和信息商品化的全面发展,仅仅依靠原有的传统媒体是不能满足如此大的信息商品生产的。所以,“后真相”现象需要每个人都成为信息商品的生产者。但是信息媒介渠道、流量数据以及人们数据化的社会生活都被资本掌控,即所有的信息只有成为商品之后才能被传播,只有被传播之后才有可能通过购买转换为价值,而在信息能否被转译成为信息商品、信息商品的消费渠道以及信息商品的消费收益等却由资本说了算。信息生产者和信息资料发生了分离,信息商品被信息资本私人占有。在信息社会中,信息商品社会化生产同信息资本私人占有的矛盾因社交媒体与大数据时代被无限放大。

“后真相”现象中信息的生产处于过剩状态,人们只关注怎样生产具有最大价值的信息商品而忽略了事实真相的考量和追求,媒体从业者用“迎合”取代“求真”,碎片化的信息商品充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无法利用信息商品还原真相和表述真相的信息受众过剩。受众看似利用社交媒体平台在免费获取信息,但也成为了资本免费的信息生产者而不自知;加之,受众获取到的信息因资本流量控制分配,是“再塑”事实,受众表达的事实信息也因资本流量筛选无法推广呈现,形成事实“失声”。这就导致了社交媒体上充满信息却难以还原“真相”,人们频繁发声却无法表述“真相”,即受众“还原真相”的需求与“表述真相”的需求都未满足。在这种恶性循环下,受众接触不到“真相”,资本控制表述“真相”,“真相”越走越远,“后真相”现象中只剩大量虚假的信息商品以及无力消费、无心消费的信息商品受众,马克思将其形容为“面对着生产者没有什么可以消费是因为缺乏消费者这种荒谬的矛盾而束手无策”(5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14页。,而这个矛盾正是信息商品社会化生产同信息资本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

因此,在西方社会中,即便“后真相”成为资本主义新的隐蔽控制方式,但受众并不是完全“单向度的人”。“后真相”现象的出现,正体现了受众在资本信息生产方式与控制方式下的反抗,即对资本口中“真相”的怀疑与冲击。资本控制下的“真相”已经不再遵循客观性原则和理性原则,而是资本的主观性原则,因此“一旦客观性原则和理性原则不再成为接近真相的途径,人们就会摒弃向外部寻找的事实性依靠,从而转向内部,寻求内心中的慰藉”(54)蓝江:《后真相时代意味着客观性的终结吗》,《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4期。。“后真相”概念的出现表达了受众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真相”的失望,并非放弃真相,不再追求真相。

反观我国社会的“后真相”现象,其呈现出与西方社会不同的问题表征:“所谓的‘后真相’这个话语从西方传进来之后,如何避免真相问题上的‘多元化’倾向,避免‘后真相’走向‘反真相’,如何应对‘后真相’这个西方话语对国内所谓‘历史真相’问题造成的舆论压力”(55)许明:《〈上海思想界〉精粹(2013—2017)》,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91页。。我国社会中的“后真相”现象并非资本的控制手段,而是西方历史虚无主义对我国“历史真相”问题的舆论冲击。因此,一方面要帮助群众树立正确的历史观和价值观,合理引导舆论,防止历史虚无主义利用“后真相”现象影响群众对“历史真相”问题的正确认知。另一方面也要避免西方社会的“后真相”现象对我国社会的侵蚀,警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政权浸染的、景观化的、拟像化的“还原真相”方式对我国社会现实塑造的影响;要在尊重群众主观能动性的同时,重构客观真相的权威,加强对社交媒体的规范,提升社交媒体的素质,完善信息监督机制,破除谣言、假象等对真相还原的影响,引导群众追求“真相”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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