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知识界对1917年俄国革命的认知与反应

2022-11-25 19:42
关键词:苏俄俄国革命

白 冰

(重庆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重庆 400044)

1917年的俄国革命运动深刻影响着20世纪中国历史的走向,特别是十月革命后,苏俄建立起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引起了全世界的巨大震撼与广泛关注。世界各国的进步人士、新闻记者、知名学者都曾前往苏俄,去学习、考察、评测这一“共产主义的实验室”。此时的中国知识界对1917年俄国发生的两次革命也给予了热情关注和即时报道,与俄国有关的新闻通讯、观察游记等频繁涌现在报章杂志上。相比之下,国人对二月革命的报道和印象相对密集,且较有好感,多褒赞之词,而对十月革命的报道与评价则较冷漠,多贬斥之语。究其原因多缘于中国知识分子对俄国革命的观感与认知,消息来源的多元化、国际态势以及国内社会主义思潮的演变分化。与当年报章杂志对俄国革命的报道以及国人对俄国革命的反应大异其趣的是,后来的研究者主要关注于国人对十月革命的观感与认知,多聚焦于十月革命的世界意义与参照价值(1)陈金龙:《十月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话语的建构》,《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李传兵:《中国先进知识分子的十月革命观——以1917—1927年的李大钊、陈独秀为视角》,《党的文献》2017年第6期;熊秋良:《十月革命后中国早期先进知识分子对布尔什维克党的接受和思考》,《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7年第3期;沈志华:《“十月革命”与中国的发展道路——写在俄国革命爆发一百周年之际》,《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12期;王雪楠:《从“俄乱”到“俄式革命”——再论“十月革命”对中国的“参照”作用(1917—1921)》,《中共党史研究》2014年第12期;项佐涛、孔寒冰:《十月革命与中国社会主义道路的选择——解读中国人的十月革命观》,《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对二月革命的关注度则相对薄弱,且多为对二月革命的实证性研究(2)姚海:《论俄国二月革命中的国家杜马及其作用》,《黑龙江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黄秋迪:《试论二月革命时期西伯利亚的公共安全委员会》,《西伯利亚研究》2008年第6期;吴伟:《二月革命后俄国军队的民主化及其对十月革命的影响》,《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5期;祝政宏:《二月革命前俄国上层贵族的离析和动摇》,《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3期;王玉林:《试论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后两个政权并存局面的形成》,《河北省史学会通讯》1984年第1期。。近年来,随着学界关于国人对俄国革命道路认知的研究日渐增多,有关国人对俄国革命(特别是十月革命)的认知与反应的研究,学者们亦给予了越来越多的关注,所获成果颇丰(3)杨天宏、付天星:《近代国人对苏俄的认知及其变化——基于民国时期民意调查的分析》,《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吴伟:《中国报刊即时报道中的1917年俄国革命》,《历史教学》2019年第4期;孔源:《从清末民初中国时局看1917年俄国革命的地缘政治影响》,刘新成主编:《全球史评论》第13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168-182页。。不过,从中苏关系史、社会思想史和传播史的角度而言,依然有若干历史问题和历史细节值得继续探讨和挖掘。本文将在历史与逻辑统一的前提下,梳理和探讨如下内容:其一,新文化运动期间,俄国革命由中国知识界之舆论边缘走向焦点的场域型塑,即俄国革命何以快速成为知识界关注的问题;其二,知识界对俄国革命观感与反应的整体趋向及变迁的历史过程;其三,在理清历史脉络的前提下,尝试解答国人对二月革命与十月革命不同观感与反应的内外原因,并进一步引申出俄国革命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潜在影响(4)还需说明的是,“知识界”一词虽为五四新文化时期常用界定词汇,但就具体而言仍无法对其精准说明。本文所言“知识界”,概指学者、教师、学生、记者、自由知识分子及部分党团知识分子等通过报章杂志发表言论之一切知识人士。此外,时人常以“苏俄”指代“俄国”、“俄罗斯”、“劳农政府”等称谓,但为论述便捷起见,文中偶有相互替换的需要。。

一、舞台的搭建: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时代语境、群体镜像和舆论场域

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不只是开创了俄国历史的新纪元,而且开创了世界历史的新纪元”(5)《矛盾论》(1937年8月),《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03页。,对五四新文化时期的中国知识界同样产生了深刻影响。十月革命作为新道路、新主义的起点,作为时代标志的革命是在何种环境下迅速走入中国知识界的观察视角与情感世界(6)君劢:《读六星期之俄国》,《改造》1920年第3卷第1号;只眼:《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每周评论》1919年第18号;李大钊:《法俄革命之比较观》,《言治》1918年第3期。,并产生了怎样的关联,也就是俄国同中国知识界的相关性最初是如何融入、扩散和因应的。这不仅构成了“苏俄”在中国出场的深度历史语境,而且直接关涉到中国知识界广泛的反映形态与应对方式。因此,本文首先从时代语境、群体镜像和舆论场域三个层面探究五四新文化时期为俄国革命走入中国知识界所作的舞台铺垫和氛围准备。

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时代精神可以凝聚为“民主”与“科学”,但这还不足以包容这一时期的全部时代主题。从客观的历史发展进程和社会思想变迁来看,“民主”与“科学”被认为是该时期重建社会政治秩序和拯救信仰危机的最佳路径,但随着学习的榜样从效法欧美到师俄联俄的转变,五四新文化时期的时代语境表现出多重复杂的意象,既是分裂(分化)的时代,也是转变(革命)的时代;既是怀疑(否定)的时代,也是寻找(学习)的时代(7)参见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与社会》,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4-209页;王汎森:《“主义”与“学问”——1920年代中国思想界的分裂》,《启蒙的遗产与反思》(知识分子论丛第9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1页;许纪霖:《从疑到信:五四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天津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张灏:《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转型时代与幽暗意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90-299页。。自鸦片战争以来,国人把救国与启蒙的希望寄托于向西方学习,延至五四新文化时期形成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西学东渐”思潮。起初,国人“因从器物上感觉不足”,便有了曾国藩李鸿章一班人开启的器物引进的先河;后又因甲午战败,便“从制度上感觉不足”,于是寻了制度借鉴的路子。经由百日维新的失败,国人又由西式制度上溯背后的政治思想理念,至“民国六七年间止,约二十年的中间,政治界虽变迁很大,思想界只能算同一色彩”,“革命成功将近十年,所希望的件件落空,渐渐有点废然思返”。“恰值欧洲大战告终,全世界思潮都添许多活气”,故划出一个思想文化学习与解放的新时期(8)梁启超:《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梁启超全集》第11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404-406页。。辛亥革命后,国人对民国政府大失所望。袁世凯称帝、护国运动、张勋复辟、护法运动等社会扰乱不断,政权频繁更迭,深觉民国政府仅悬挂着民主共和的招牌,政权实质却无改变。尤“自国会解散以来,百政俱废,失业者盈天下,又复繁刑苛税,惠及农商,此时全国人民,除官吏兵匪侦探之外,无不重足而立,生机断绝”(9)CC生白:《生机(致甲寅杂志记者)》,《甲寅杂志》1914年第1卷第2号。,加之“军阀割据,内战不已,人民的生命和权利连起码的保障也没有,现实走到原来理想的反面”(10)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16页。。而在国际上,中国国际地位日低,外交屡遭欺侮。一战的爆发,日本“二十一条”的提出,巴黎和会的失败暴露出西方国家制度的危机、侵略的狰狞与民主的假象,造成了国人印象中“西方的分裂”以及对德谟克拉西“重新估值的问题”(11)罗志田:《西方的分裂:国际风云与五四前后中国思想的演变》,《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瞿秋白:《饿乡纪程——新俄国游记》,《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9页。。这种种困局彻底断送了国民的共和梦想,政局的混乱与国家的软弱衍生出政治权威的式微与价值信仰的迷失,致使知识界不断提出质疑,“对于这种不合理的社会,情意上早感到不安,因不安也早产生了改造的决心”(12)《张闻天文集》第1卷,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90年,第36页。。至此,中国知识界出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致力于寻找具有拯救民族危机、探索国家出路的价值功用的思想转变。

一方面,知识界开始怀疑西方民主政治的可行性,重新思考国家权力的来源,以及国家、政府与国民的关系。国家、政府的价值普遍被淡化,社会、世界、国民等观念被不断融入与宣扬。部分参与政治实践的知识分子开始反思政党政治,逐渐认识到真正的民主国家“乃自由人民为公益而结为一体,以享其所自有,而布公道于他人者也”,“国家与人民,但有意之关系,绝无力之关系”,国家建立的根本目的就在于保障人权和人民的自由幸福,国家建设的重心在于民权而非国权,而“政府者,不过其主要之机关,公民依之以为其实现自己于政治之具耳”(13)秋桐:《国家与责任》,《甲寅月刊》1914年第1卷第2号;守常:《暴力与政治》,《太平洋》1917年第1卷第7期。。“庶民的胜利”、“平民的时代”等民权观念逐渐被认识与接受,民权思想日益兴起并引导着知识界至外交领域。“国民外交”理念即是民权思想在外交领域的体现,强调“一国外交方针,必以国民之利害为前提”,“凡国家之发展,应以国民自身利害为前提”,“国民应以锐敏之眼光,沉毅之实力,策政府之后,以为之盾”,督励政府,秉国民之公意(14)《梁任公在国际税法平等会之演说词》,《东方杂志》1919年第16卷第2期;刘彦:《国民外交盛衰与国家荣枯之关系》,《国民外交杂志》1922年第1卷第1期;《李大钊文集》上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20-124页。。五四新文化时期,“国民外交”理念日益被知识界所认可、推崇与践行。不仅各报刊竭力鼓吹国民外交,还出现不少专门的外交报刊。如以“注重国民外交,研究大战后列国外交之趋向、经济政策之变迁、吾国因应之方策,以及国民外交之能事”为宗旨的《民心周报》和以倡导外交公开和国民外交理念的《外交月刊》等(15)《发刊宣言》,《民心周报》1919年第1卷第1期。。同时各地亦纷纷成立“国民外交协进会”、“国民外交后援会”、“国民外交协会”等民间外交组织。另一方面,知识界学习和思考的方向悄然转变。“欧战以后,世界思潮,回皇无主,吾国学者”“不满于近世欧美各国之思想制度”,深有“欧洲三百年科学,尽做驱禽食肉看”之恶感,遂开始重新找寻救国和民主的真义(16)柳诒徵:《中国文化史(下)》,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285页。。五四新文化时期,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资产阶级的自由、民治思想勃兴”,思想界迎着世界的新潮流而震荡起来,“种种的新制度新思想乘着这‘思想的震荡’都萌芽起来”,国人“受之不及”,“理解皮相”,一时间出现了多元化的文化价值和多样化的救国方案,“教育救国,科学救国,实业救国,佛教救国,基督教救国”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问题符号满天飞”,但“究竟什么才是拯救国家、民族和社会的正确道路”却愈发让人迷茫(17)瞿秋白:《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乱弹·多余的话》,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172页;黄克诚:《黄克诚自述》,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3页;本社同人:《关于民国建设方针的主张》,《星期评论》1919年第2号。。这时期最为鲜明的思想特征即是“社会主义各派学说的流行”。“报章杂志底上面,东也是研究马克斯主义,西也是讨论布尔希维克主义;这里是阐明社会主义的理论,那里是叙述劳动运动的历史,蓬蓬勃勃,一唱百和,社会主义在今日的中国,仿佛有‘雄鸡一鸣天下晓’的情景”(18)潘公展:《近代社会主义及其批评》,《东方杂志》1921年第18卷第4号;胡秋原:《一百三十年来中国思想史纲》,台北:学术出版社,1983年,第43页。。值得注意的是,在寻找过程中,知识界人士对世界的认知发生了重大变化,学习的目的“不是以学问为终身之业,乃是所以达救国之目的”(19)张君劢:《我从社会科学跳到哲学之经过》,《张君劢集》,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第45页。,“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20)瞿秋白:《饿乡纪程——新俄国游记》,《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8页。,其中夹杂着明显的“反帝反封建(特别是反礼教)的新文化运动的色彩”(21)夏衍:《懒寻旧梦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26-27页。。

此外,随着袁世凯专政结束,国家政权分化瓦解,部分进步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形成一种“不谈政治,不参加政治”的共识,专想做一个纯粹的思想文化运动(22)胡适:《胡适口述自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04页。。面对“中国政治舞台上演着出出闹剧,流品日滥的各类人物走马灯似的上台表演,赳赳武夫们正翻云覆雨、拥兵自重,欺世盗名的政客们则播弄权谋、招摇煽惑、舞智弄巧”的政治现状,他们深感“这一时期的国家政治生活中,已经没有持守文人立场的人可扮演的角色,他们的济世精神无不受到极大的挫折”(23)刘纳:《嬗变:辛亥革命时期至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学(修订版)》,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6页。。部分先进知识分子认识到“吾国现在之政治社会,决无容政治团体活动之余地”,要实现宪政制度“必须从改造社会入手”(24)梁启超:《吾今后所以报国者》,《梁启超全集》第9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70页。。他们由对政治权力的掌控转向追逐社会文化,而主权在民理念的盛行更是激发了知识群体改造中国社会的思想活力。由此,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以新知识群体为核心的文化力量,于政府权威之外形成了一股改造中国的文化势力。而各种社会主义思想犹如“万马奔腾之势”相继被介绍到中国,成为了知识分子探讨并实施改造中国的方案选择(25)冯自由:《社会主义与中国》,香港:社会主义研究所,1920年,第2页。。因国人“对于剥削压迫的黑暗社会,是极端痛恨”,以及对“社会主义书籍中所描绘的人人平等、消灭贫富的远大理想”的向往,以致社会主义学说备受青睐与追捧,国人更“容易接受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26)《吴玉章回忆录》,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78年,第105页;《张鼎丞自传(早期部分)》,《人物》1982年第3期。。

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已完成了一次群体和组织的转型。他们从政治洪流中陆续退出,投身到社会文化的潮流中,并逐渐形成一种更为成熟的以同学、同业、朋友、师生等关系为基础的自由、平等、开放的现代知识分子群体,凭借着学校、社团和报刊杂志创造出独立于政权之外的舆论场域,藉以发挥出思想文化的动员与组织效能。民国以来,国家分裂,政治军事混乱的局面客观上为舆论场域的构建提供了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特别是各政治军事派系也需要借助社会舆论力量,对舆论场域均持一种相对的放任态度。这时期的政府管理基本处于一种弱势状态,呈现出“小政府大社会”的形态,导致学校管理的自治色彩异常鲜明,不论是教会大学、私立大学,还是国立大学都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和自由空间。这样具有自由度的大学为现代知识分子提供了基本的舆论空间。以北京大学为例,“当时校内的学术思想活动和社会活动是很活跃的”,“平常,除了北京大学日刊每天出版外,还有在宿舍的影壁上、墙上,随时出现的海报、布告等”,“甚至在厕所里开辟‘厕刊’,互相辩难”(27)杨晦:《五四运动与北京大学》,《五四运动回忆录(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220页。。此外,大学也是社团组织孕育产生的温床,像以《新青年》、《劳动》等为纽带结合而成的“同人杂志”群体,即是经由同事、师生、同道等几种途径聚合而成的新知识群体,在传播社会主义、介绍俄国革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别是以各社会主义流派思想为宗旨组建社团如新民学会、觉悟社、利群书社等,俨然成为该时期知识群体凝聚的一种主流趋势。

北洋军阀所制造的分裂与混乱,以及混杂着不成熟的共和体制和自由民主思想,同样为期刊、出版业和知识界其他机构的发展营造了相对自由和宽松的舆论空间。报章杂志是五四新文化时期舆论场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思想、舆论得以产生传播的舞台,既可代表舆论,又能创造舆论。不仅为公众传播新闻消息,还设置舆论话题,影响公众对周围世界的关注与判断。像《晨报》、《新青年》、《东方杂志》等重要报章杂志在传播西方思想、介绍世界形势,引导人们思想建设方面具有重要影响。《新青年》开设的“国外大事记”、“国内大事记”、“世界说苑”、“俄罗斯研究”等栏目彰显了对国际形势、社会问题的关注。《东方杂志》亦设有社说、谕旨、军事、外交、新书介绍等栏目积极介绍西方作品。《晨报》、《民国日报》等报纸及时刊登大量国外电讯和新闻报道,为加强国际消息流通,个别报纸还特派记者出国采访。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第三天,国内报纸就已有相关报道。同时,通过开设“通信”、“读者来信”、“读者论坛”、“随感录”等栏目,积极搭建起舆论场域,实现作者与读者双向互动,使许多重要问题和思想理论都得到自由讨论和发展,彰显出舆论场域的张力与自由度。此外,交通运输、无线通讯、印刷技术等现代技术的发展也为该时期新闻媒体的形态变迁提供了可能。自从上海经天津、北京的陆路电报线路与俄国西伯利亚陆路电报线路相接后,路透社上海分社和上海各报通过这条电报线路,当天就可以收到欧洲发来的电报通讯。发行渠道的扩展也有利于信息的传播,像北京和上海出版的《时事新报》、《晨报》也能够在长沙购买到。此外,除了分裂和混乱所制造的“自由空间”外,帝国主义国家在中国设立的租界区也在客观上为媒体的发展提供了保护。许多重要报纸的报馆都建在租界内,如《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等(28)王润泽:《北洋政府时期的新闻业及其现代化(1916—1928)》,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页。。五四新文化时期,报纸杂志均有较大程度的发展。仅五四运动一年中“新出版的刊物突然增加到四百余种之多”,连学生主办的豆腐干报,亦有四百余份。五四时期发行的期刊多达153种(仅五四后就发行了137种),其中“65种刊载有关苏维埃俄国的论文、评论和其他作品,总共835篇”(29)朱光潜:《五四运动的意义和影响》,《五四运动资料特辑》,北京:新时代出版社,1947年,第17页;《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27页;朱家明:《“五四”时期中国对十月革命和苏俄的介绍及研究》,《苏联东欧问题》1987年第5期。。这一时期的期刊发行量亦为可观,以影响较大的杂志为例,《新青年》至1917年的年发行量达16000份,《改造》每期亦能发行5000份,《每周评论》仅在北京一个地方就能发行50000多份。报纸方面,据《第二届世界报界大会纪事录》的记载,1921年全国共有报刊1134种,全国通讯社有155家(30)《新闻学刊全集》,《民国丛书》第2编第48卷,上海:上海书店,1990年,第70-71页;王润泽:《北洋政府时期的新闻业及其现代化(1916—1928)》,第33页。。对此繁景,杨昌济甚为感慨,“新出之报章杂志,新译新著之书籍,新组织之团体,逐日增加,于是有新思想之传播,新生活之实现,此诚大可欣幸之事也”(31)杨昌济:《达化斋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94页。。

可见,面对着国家权力旁落在军阀手中的困境和对西方民主思想的怀疑,以及对一战爆发的观感和巴黎和会失败的痛感,知识界步入了分裂的时代、转变的时代、怀疑的时代和寻找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从现代教育体系孕育而生的新知识分子逐渐脱离政治派系束缚,依托学校、社团、报章杂志等领域开创出自由的公共空间。他们在重新解读民主的语境下,积极尝试接受社会主义思想,为“舶来”的俄国革命能够快速进入知识界的舆论场域搭建起了舞台,同时亦营造好了氛围。于是,随着贴着“革命成功”和“倡导世界新秩序”标签的苏俄进入中国后,与中国知识界即时有了反应。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知识界的对俄关注既是出于社会改造,寻找出路的革命关照,又是基于重新鉴定仇友的价值判断。正是基于此,中国知识界在对俄国革命认知与态度的转变过程中,透露出一种公开化、群体化的自我想象,一是在俄国自身行为的推演中想象俄国是什么样的,一是在自我寻找过程中想象未来中国是什么样的。即此,俄国在革命影响的辐射下,从中国知识界的舆论边缘走向了舞台中心。

二、“同声欢祝”:对二月革命的好感

1917年3月(俄历为1917年2月23日至3月2日,公历为3月8日至3月15日),值欧战正酣之际,沙皇俄国经济遭受严重破坏,民众因粮食供应不足,引起彼得格勒工人罢工和示威游行,就此拉开了二月革命的序幕。由于沙皇政府处理不当,引发士兵起义致首都局势失控。沙皇政权在八天内土崩瓦解,由此形成共和性质的克伦斯基资产阶级临时政府和布尔什维克党人指导的工兵代表苏维埃政权并存的局面。这一事件不仅改变了俄国的命运,而且也改变了世界历史的进程,二月革命的发生对欧战的结局、战后世界的秩序恢复以及国际格局的重建都将带来巨大影响,使得俄国瞬间成为了全世界关注的新闻点。

二月革命的消息传入中国后,国人迅速给予了广泛关注,同时为“俄民庆幸感谢”,“亦同声欢祝”(32)无射:《我之俄国革命观》,《民国日报》1917年3月19日,第1张第3版。。1917年3月16日,政界就已略知有关二月革命的消息。外交部接俄使刘镜人电,告知俄国首都形势“目前极为骚扰,革党起事以后,已将国家监狱及公家一切建筑据为己有。阁员业已全体辞职。政党领袖十二人入谒俄皇拟另行组织政府,俄皇亦颇愿让步”。又据外交界传言,“俄京革党实于本月十二日起事,并闻俄皇已于十四日让位,此说未审确否。据俄人方面则云,彼特格拉军队多忠于皇室,必不至酿成大变。以吾辈之推测,俄京全部业入革党之手已无疑义”(33)《俄京政变之都中消息》,《申报》1917年3月19日,第1张第3版;景寒:《俄国革命事》,《时报》1917年3月18日,第1张第1版。。之后的半个月,有关二月革命的消息陆续出现在《申报》、《大公报》、《晨钟报》、《新闻报》等报刊上,其关系重要“在日来新闻中首屈一指”(34)《西报论俄国革命与德国之影响》,《时报》1917年3月21日,第1张第2版。。其中不乏有关二月革命的发生、经过和结果的详细报道,如《俄国革命详报》、《俄国革命情形之外讯》、《俄国革命记》、《俄国革命经过情形》、《俄国革命之详闻》等(35)《俄国革命详报》,《大公报》(天津)1917年3月18日,第1张;《俄国革命情形之外讯》,《申报》1917年3月19日,第1张第6版;恕公:《俄国革命记》,《协和报》1917年第7卷第20-24期;《俄国革命经过情形》,《晨钟报》1917年3月25日,第3版;《俄国革命之详闻》,《顺天时报》1917年3月18日,第7版。。甚至还有了几篇对革命爆发原因的分析文章。《东方杂志》刊文分析道,革命发生实因“俄人革命思想,积蓄己久,殆胚胎于一世纪前,时法兰西国体,既经改革,自由民权之说,渐浸润于俄民脑中”,同时民众深受皇权压制,不满于政府所为(36)高劳:《俄国大革命之经过》,《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5号。。《甲寅》亦刊李大钊之文,甚至总结出11种远因近因(37)李大钊:《俄国革命之远因近因》,《李大钊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10页。。也有报刊引荐西方国家观点以作参考,英法等国觉得“俄人革命全因排挤袒德派而起”,德国则认为“一因人民不堪饥谨,挺而走险;二因俄国贵族争权,私通英人,挑拨朝野之恶感,煽惑军民;又适值俄国政府不能审机观变,而有解散国会之谬举,遂使乱机一发而不能收”(38)汉声:《论俄国革命之远近因》,《协和报》1917年第7卷第19期。。三四月间,国内对二月革命后的报道持续不断,但多为汇集的短则新闻消息,其他分析文章主要是对革命后的俄国政体、对外政策以及国内情形的介绍(39)《俄国革命消息》、《革命后之俄讯》,《新闻报》1917年3月22日,第1张第3版、1917年3月27日,第1张第3版;《俄国革命后之大略情形》,《顺天时报》1917年3月23日,第2版。。至5月时,国人对俄国革命的热情依旧未减。据闻,在上海汇中旅馆特举办了一场由亲历俄京革命过程的俄国大学学生基督青年会国际干事会书记台君讲述其革命经历的聚餐会,多家报纸不惜版面均进行了相关报道(40)《聚餐会演说俄国革命》,《申报》1917年5月5日,第1张第3版;《聚餐会演说俄国革命》,《益世报》1917年5月8日,第11版。。

在有关二月革命的报道频繁见诸报端,革命细节陆续得到补充后,国人对二月革命表现出了庆幸与骇震的复杂之情。一方面,对革命表示了肯定与赞扬,要与俄国人民“额手以庆”。《民国日报》刊载评论文章《我之俄国革命观》率先表态,认为“俄人之革命,完全为国利民福”,“无论其是否改建民国,要之既推翻专制,革新政治,伸张民权,清除皇党,纵不能改造民国,亦不难实行非正式的民主立宪矣”(41)无射:《我之俄国革命观》,《民国日报》1917年3月19日,第1张第3版。。还有时评把俄国与中国联系比较,认为“世界最顽强君主专制之俄罗斯,数日之间克就革新大业。弃前皇如敝履,还政柄于人民。在二十世纪历史中,与我国革命同占最有光荣之篇幅者也”。只不过“中国之革命定而俄国之革命起,中国之革命速矣而俄国之革命又速。中国之革命起于外省而中央承认之;俄国之革命起于中央而外省响应之。中国之革命起于战局未开之前,故与世界无关系;俄国之革命起于战局未定之际,故与世界有关系。此皆所谓不同之点也。然而出于国民之心理则同”(42)《俄罗斯大革命》,《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2号;纳:《俄国革命》,《申报》1917年3月18日,第1张第3版。。更何况“俄国人种本富于民治自立之精神,并满含临时活动之天才,而沙主义之实施不啻将俄人此等精神天才蹂躏殆尽矣,今沙主义既经破毁,从此俄国将不复束缚于狭隘之方式,彼之观察力既渐渐偏及于广大疆域之边陲,必能觉悟其真利益之所在,且知彼之民主政府若与中国之民主政府互订一正当之协商,将能调整远东问题之全部,而使扰乱和平之真源归尽于毁灭,此乃彼所负使命之一部分亦即中国所负使命之一部分”(43)《俄国革命与中国之影响》,《时报》1917年4月5日,第1张第2版。。当时还对资产阶级民主共和思想抱有希望的李大钊亦表示道,“今日俄人之革命,其影响于民主主义者必甚大,必足为二十世纪世界之政史增一色彩,必足以坚共和之信仰,而寒帝政之魂胆,此吾人所可信者”(44)《法之大革命与俄之大革命》,《太平洋》1917年第1卷第3号。。作为新文化运动旗手的陈独秀更是把俄国革命提升至“非徒革俄国皇室之命,乃以革世界君主主义侵略主义之命”的高度(45)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新青年》1917年第3卷第2号。。

另一方面,因俄国在欧战中具有特殊的战略地位,其革命爆发于“欧战吃紧之际”,又恰逢中国对德“断绝国交,政府诸公方亟亟于第三步加入协约之预备”时刻,故“俄国革命与战局,战局与中国外交前途有关联之关系”,“俄国革命之消息忽至”犹如“空中霹雳,惊震寰宇”,令“朝野上下,莫不骇震”(46)潘慎文口授、王治心笔述:《俄罗斯之革新》,《兴华》1917年第14卷第16期;蒯普德:《俄罗斯大革命本末记》,《丁已》1917年第1卷第2号;景寒:《俄国革命与战局》,《时报》1917年3月19日,第1张第1版;梦幻:《俄国革命与中国现状之关系》,《益世报》1917年3月18日,第2版。。于是,部分国人从俄国革命、欧战形势与中国外交之关系出发,认为不仅要“以俄国之革命视之”,此外,更“须视为我国祸福之门”待之(47)景寒:《俄国革命与战局》。。尤其是在中国“不先不后适有加入协约之提议”时,“一旦肇此巨变,俄民既因反对战事而推翻政府,则俄德单独媾和之谣或将成为事实,万一果成事实,不但欧洲战局必有极大之变动,即协约方面之破裂亦在意中”(48)梦幻:《俄国革命与中国现状之关系》。,更有短视者听闻东京《时事新报》有关俄国社会党之媾和运动乃缘由德国及瑞典社会党所簇使的报道,误料俄国革命“必陷于与德国单独议和之地位。俄、德和解,英、法必不支;英、法不支,日、俄、德同盟谋我之势成”,深感在“外交问题最繁杂之时”,“吾国对德断绝国交为多事矣”(49)《俄国媾和运动之风说》,《时报》1917年4月19日,第2张第3版;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蒯普德:《俄罗斯大革命本末记》;浩然:《外交情势》,《新闻报》1917年3月26日,第1张第3版。。而在对俄国革命有了初步判断的基础上,国人对外交之议论渐分三派,“甲派主张趁此更应加入协约,如张浦泉,认为俄民党主战断不患其议和,吾人扶助民党于中国将来大有利益,此为中国得友未免他人垄断之绝好机会;乙派主张趁此收手,认定俄德将议和或德国将胜;丙派则谓俄国单独议和诚不至成事实,但其国内疲弊实已难支”(50)《俄国革命后之中国外交》,《新闻报》1917年3月27日,第1张第3版。。当然,在俄国新政府外交总长米留柯夫向外界作出“俄国拟恪守以前各盟约”,将会“继续作战,以争俄国与欧洲之自由”的承诺后(51)《革命后之俄讯》,《新闻报》1917年3月27日,第1张第3版。,时人对俄国革命大多抱持乐观态度,相信“俄国新政府乃由扫荡围绕宫廷之亲德派务达开战目的之人士”主政,俄国革命乃亲德派之失败,与战事不但有益无损,而且还能促使美国“与联军诸国握手,协力以攻帝国主义之德国,而俄亦以民主,对德之帝国宣战,新进共和之东方中国,又将联袂加入”,不仅为“俄国之幸”,更为“协约国之幸”(52)《俄国革命与德奥》,《时报》1917年3月25日,第1张第2版;《俄国革命与欧战》,《大公报》(天津)1917年3月24日,第1张;黄花:《俄罗斯民主论》(自美洲来稿),《东方杂志》1917年第14卷第9号;稻:《俄国革命与平民政治》,《青年进步》1917年第3册。。

十月革命前,相信俄国革命乃“世界平民政治进步之佳兆”,于全世界民政主义将“大有价值”,不仅是当时中国相当部分知识分子的共同认知,也是西方舆论的普遍共识(53)稻:《俄国革命与平民政治》;黄花:《俄罗斯民主论》(自美洲来稿);《西报对于俄国革命后之推测》,《大公报》(天津)1917年3月23日,第1张;《京津泰晤士报对于俄国革命之论调(续)》,《大公报》1917年3月21日,第1张。。远在美国的胡适即是从美国新闻报道中获知俄国革命的消息后,认为“俄国终成民主耳”,“此近来第一大快事”(54)胡适:《五一,俄国突起革命》,《胡适日记全编》第2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56页。。为此,特赋词《沁园春·新俄万岁》以赞美俄国革命“去独夫‘沙’,张自由帜”的气概(55)胡适:《沁园春·新俄万岁》,《胡适文集》第9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13页。。正是基于此种认知,大多数国人相信俄国革命将会向有利于协约国胜利的方向发展。而这也正是俄国革命之所以被认可的价值所在——民主共和国的新政体将把俄国与其他协约中的民主国家联在一起。当然,随着十月革命的爆发,这一认可价值的基础将被重新解读,国人对俄国二月革命的评价亦将随之改变。

三、“透过纱窗看晓雾”:对十月革命的反应

当国人还在为二月革命能推进协约国胜利的脚步感到欣慰时,在1917年11月10日的《民国日报》、《时事新报》、《申报》等报刊上,赫然刊载着一条醒目的电讯,即“八日伦敦无线电,俄公报称,彼得格勒守兵及平民已推倒克伦斯基所组织之政府”(56)《突如其来之俄国大政变》,《民国日报》1917年11月10日,第1张第3版,《申报》同日亦刊发相同报道;《关于俄国革命的系列消息》,《时事新报》1917年11月10日,第1张第1版。。其后几天,其他报纸也都以“电讯”、“国外大事”、“要闻”、“时评”等形式报道了“俄国又革命”的讯息(57)《俄国政变与欧战》,《晨钟》1917年11月11日,第3版;《俄国政局之现状》,《顺天时报》1917年11月11日,第7版;《俄京纷扰之现状》,《大公报》(天津)1917年11月12日,第1张。。由于十月革命爆发的突然,中国报界短时间内主要依靠外媒来获取相关消息,一时无法了解十月革命的真实情形和性质,甚至都无法确定政权落入谁手(58)《俄国政潮之观测》,《顺天时报》1917年11月14日,第7版;《俄国时局有转机》,《晨钟报》1917年11月14日,第2版;《俄国之最近消息》、《俄京消息之两歧》,《大公报》(天津)1917年11月18日,第1张、1917年11月22日,第1张。。以至于在最初的报道中,各报普遍借鉴外报称谓,使用“政变”、“纷乱”、“扰乱”、“内乱”、“混乱”等词语定义十月革命,而对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更是以“激烈派”、“过激党”、“虚无党”、“急烈党”等加以贬斥。需要注意的是,在最初的外电报道中,除发布克伦斯基政府被推翻的消息外,还多次通报了列宁关于“结束战局,新政府须向交战国提议休战”、“订立公平之和议”的革命演说。这不仅让国人对十月革命的性质心生怀疑,亦加深了对欧洲战局的担忧,把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视作“亲德派”,忽感“欧战中之一大变局”(59)《俄京二次政变记》,《大公报》(长沙)1917年11月17日,第2张。。而至12月初,外电接连报出过激派“对德开始媾和”的消息,同时外报传出“李宁者向以煽乱著名,新由德归,德人贿之,使运动单独议和”的消息,致使中国舆论一片哗然,纷纷叱责列宁一派“得寸思尺,得尺思丈,气焰愈张”,称其革命纯属“不知政治乃何物”的乌合之众“恃口舌与腕力为夺权固位之争”,呼吁国人警惕“俄乱”有“祸及”中国之可能(60)《俄乱与墨乱》、《俄国单独媾和问题》、《俄国革命之原因》,《晨钟报》1917年11月26日,第2版、1917年12月2日,第2版、1917年12月16日,第6版;《英人不信俄革党》、《英人对俄之观察》、《俄德媾和之影响》,《大公报》(天津)1917年11月26日,第1张、1917年12月5日,第1张、1917年12月9日,第1张;沧海:《革命后之俄罗斯政变》,《太平洋》1918年第1卷第8号。。很快,国人的担心就在哈尔滨被证实。12月初,因哈尔滨工军界“受过激党影响者有武装夺取中东路管理权举动”,致使中日俄三国军队在哈尔滨形成对峙局面,最终酿成备受社会关注的“哈尔滨危机”(61)《哈尔滨之国际关系》,《大公报》(天津)1917年12月8日,第1张;《哈尔滨之内乱》,《晨钟报》1917年12月8日,第3版;《吾国对俄过激党之最后通牒》,《晨钟报》1917年12月21日,第2版。。这场危机更让相当一部分国人对二次革命的俄国心生疑惧。即便驻俄公使刘镜人已向国内通报“俄国内乱纯为阶级战争数百年酝酿之祸源”的实情,也未能引导舆论改变俄国“政变”源于“受德人之嗾使”的阴谋论,国人依旧抱持“俄之过激派欲窃一国之政柄,不惜通敌而弃友”,“直世界穷极凶恶之恶魔,可以乱全球害国家戕贼无数无辜人民之生命财产”的观感(62)冷观:《送民国六年》,《大公报》(天津)1917年12月31日,第1张。。

可见,因俄德媾和的影响以及西方舆论的引导,中国舆论界对十月革命后新成立的苏俄政权所持态度基本抱持着负面批评和贬义色彩。需要提及的是,当时舆论界、新闻界、知识界,对十月革命情况大多是不甚了解的。由于中国没有国际通讯社,涉外报道主要依赖外国通讯社或外国记者,而这些报道“多为己国之利害计,含有宣传煽惑之作用,故常有颠倒是非变乱真伪之举”(63)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第255页。。当时有关苏俄的报道、新闻、消息“大概都取材于路透电、日本报纸、上海英文报纸及数家通信社,其中以翻译日本报纸为拿手好戏”。因此,中国舆论对苏俄的最初理解和态度,都会多少受到西方舆论的影响,有些“牛头不对马嘴”(64)《俄罗斯之研究》,《晨报》1919年3月1日,第7版。。后来,有知识分子注意到,原来协约国仇视布尔什维克也是有原因的,要么因劳农政府与德媾和,使协约国失了东欧的大助力;要么缘于劳农政府宣告取消内外公债,损害了协约国的经济利益;要么碍于劳农俄国政治手段过于激烈,闻者哗然变色;要么恐惧布尔什维克思想传染世界,危害社会的现行制度(65)冯自由:《社会主义与中国》,第24-26页;愿学:《所谓过激党之俄国》,《民心周报》1920年第1卷第9期。。

此外,对俄国的历史印象也是导致国人容易轻信西方舆论的一个重要因素。中俄两国因地缘关系所引致的纠纷已久,沙俄“残暴好战”和“侵略野心”在国人印象中根深蒂固。国人对俄国的恐惧最甚,19世纪末俄国推行“和平侵略”策略,企图侵占中国领土,国人就已有防俄意识,视为“虎狼”,“俄强国也,亦无道国也,其暴似虎,其贪近狼”(66)《观本报详纪中俄订约事概乎言之》,《申报》1901年10月24日,第1张第1版。。20世纪初,俄国违背《东三省交收条约》,拒绝从东北撤离,引起国人不满,终致上海拒俄运动发生。当时为反抗俄国侵略,《浙江潮》、《俄事警闻》、《湖北学生界》等报刊相继而出,纷纷刊文抵制俄国侵略。本来,俄国二月革命的爆发,沙皇专制崩溃,民主共和兴起,国人对其转生好感。然而,随着十月革命的西方舆论导向,国人对俄观感再次回到原有的防俄、拒俄的谨慎态度。

随着国人对俄国十月革命后情况的持续关注与了解的更加深入,知识界对苏俄的态度开始出现中性或肯定的评价。1918年,中华革命党人主办的《民国日报》率先改变了对苏俄的态度,通过外报消息发现新俄“自归过激党管理后秩序更佳,过激党政府极有实力”,“大有非将旧政府积弊一扫而空不已之概”,全俄“目下无一党有推翻过激党之力”。而在外交上,新俄更是展现出“讥诮日本,称扬美国,表友善于中国”的立场,建议国人为“欲营敌日本及欧洲之资本家及压制者之强暴与不公平之危害,当以亲密联合俄国平民为宜”(67)《俄德奥媾和之进行》,《民国日报》1918年1月3日,第2张第7版;《内田日使俄国谈》,《民国日报》1918年4月1日,第2张第7版;《俄国内乱之蔓延》,《民国日报》1918年1月16日,第2张第7版;《俄国外交代表对外之表示》,《民国日报》1918年5月27日,第1张第3版。。而以无政府主义为宗旨的《劳动》在认定十月革命为虚无党所为后,亦积极为其正名,强调苏俄是“上了德政府的当”,只因近来交通不便,有关苏俄的消息不易得知,才误会了苏俄,“其实俄人做的,系世界的革命,社会的改革”,国人“不可不以新眼光观察之”。《晨钟报》更是正面报道了“俄政府自今以后与各国民已全然入于新关系”,“以救极东诸国民族于水火”的远东政策(68)《俄国过激派施行之政略》,《劳动》1918年第1卷第2号;《俄国最近宣布远东政策》,《晨钟报》1918年5月29日,第3版。,大有为俄正名之意。

进入1919年后,随着协约国取得欧战胜利,西方国家“对俄政策已完全改变”,对俄态度日趋软化,曾号称共同抵制苏俄,进行军事干涉,如今已是“同床异梦”,“各国对俄政策均不一致。美国则取援助列宁政府方针,英法则取观望时势态度,日本则取扶植旧派势力政略”,法国亦有建议与列宁政府妥协的舆论风向。甚至在欧洲讲和最高会议上竟出现了承认苏俄、救济苏俄、恢复苏俄通商以及撤废协约国从前对于苏俄所取的共同干涉方针的讨论(69)WPF生:《新俄罗斯之实况》,《时事旬报》1919年第1卷第27期;《俄过激派之建设能力》,《晨报》1919年7月19日,第2版;渊泉:《各国要承认列宁政府了》,《晨报》1919年4月13日,第3版;季陶:《联合国对俄政策的变动》,《星期评论》1919年第17号;愿学:《所谓过激党之俄国》。。面对“国人所捕风捉影视为鬼魅蛇蝎之过激党,行将公然为列国所承认”的态度转向,有时人表示“关于俄罗斯的文明、国民性、社会阶级、经济状况等等”都须“十分留意”,且更“要细心去考究”,以便“可以知道究竟俄国现在是怎么样子”,“过激派政府所行的政治到底是怎么东西”,“使我们对俄的政策,不至走入歧路”(70)季陶:《联合国对俄政策的变动》;《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民国日报》1919年4月12日,第2张第7版;渊泉:《各国要承认列宁政府了》,《晨报》1919年4月13日,第3版;谢婴白:《现代俄罗斯的研究》(十),《闽星》1920年第2卷第8期。。以前国内“各日报所记,漫无系统,不相联续,海外期刊,抵此甚迟,复以潜艇妨害,时有中途丧失者,遂令此波诡云谲之活剧,不获窥其全幕”,犹如“隔着纱窗看晓雾”,中间又“以讹传讹,不免有许多误会的地方”,把苏俄“以洪水猛兽看待”(71)沧海:《革命后之俄罗斯政变》;《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民国日报》1919年4月12日,第2张第7版;戴季陶:《俄国的近况与联合国的对俄政策》,《星期评论》1919年第26号;《饿乡纪程——新俄国游记》,《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6页。。特别是从前“过激党”、“过激主义”的称谓完全是受日本影响。“本来是日本那些因为怕‘布尔色维克’,便生了‘胆怯病’的人制造出来的。传到中国来以后,中国也有害‘胆怯病’的人,也跟了用‘过激’两个字”。其实,“布尔什维克”这个名词,俄文就是“多数派”的意思,“世人目为过激,实在是神经过敏”(72)季陶:《对付“布尔色维克”的方法》,《星期评论》1919年第3号;郑振铎:《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新社会》1920年第11号。。时值社会主义思潮涌入中国。这一年“谈社会主义的杂志很多,虽其中也有短命的,但是都似乎有不谈社会主义则不足以称新文化运动的出版物的气概”,“调查这一年内出版的此类新闻杂志,已有二百几十种。比较去年今日我国人对于社会主义之信仰,真是天渊相隔”(73)周佛海:《实行社会主义与发展实业》,《新青年》1921年第8卷第5号;冯自由:《社会主义与中国》,第15页。。特别是在五四运动前后,马克思主义逐渐在中国知识界中得到关注与认可。随着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美国从中国的神坛上跌落,刺激国人重新找寻学习标杆。而“俄国共产主义者的胜利,引起了人们对其意识形态的兴趣。为了解决中国的迫切问题,中国知识分子中的部分爱国人士决定求助于俄国布尔什维克的革命经验”(74)欧阳哲生、郝斌主编:《五四运动与二十世纪的中国》(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1397页。。于是,在中国知识界中出现了把马克思主义与俄国十月革命关联分析与看待的新趋向,部分先进知识分子重新设定了对苏俄评价与理解的价值标轴。

最早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李大钊发现,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党正是“奉德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马客士为宗主的;他们的目的,在把现在为社会主义的障碍的国家界限打破,把资本家独占利益的生产制度打破”。这“潜藏着极大社会进化”的“德国社会民主主义”新潮流正通过苏俄革命传向世界;高一涵更称赞苏俄新制度本为世所推崇之平民共和;李霁初则认为“布尔什维克的理论和党纲,完全与马克司所见相同”,“他们的主张,是用革命的手段建设一全世界的劳动者自决政治”,“将来无穷的希望都靠着他作引子”。甚至连反对以俄为师的张君劢和张东荪在重新审视俄国十月革命后,亦对苏俄态度为之一变,认为“俄国革命杀伐手段虽烈,然贵在破除陈规,暂时的社会纷乱仍不掩其主义之可贵”,对俄人改造社会之“真革命”精神感慨万分。沈雁冰在详细考察各种苏维埃组织后,亦觉得“能代表俄民全体者,即苏维埃会议也”。甚至部分宗教人士也强调对苏俄“不可盲目否定排斥,要冷静对待”(75)守常:《战后之世界潮流》,《晨报》1919年2月7日,第7版;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5号;高一涵:《俄国新宪法的根本原理》,《太平洋》1919年第2卷第1号;李霁初:《苏维脱共和国(Russian Sovlet Republic)各方面的观察》,《解放与改造》1920年第2卷第6号;君劢:《读六星期之俄国》《读六星期之俄国(续)》,《改造》1920年第3卷第1、2号;保和:《论预防过激主义》,《青年进步》1920年第29册;雁冰:《俄国人民及苏维埃政府》,《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3号;东荪:《论过激派之思想》,《时事新报》1919年4月13日,第1张第1版。。《民国日报》连续刊载评论文章《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通过重新审视革命后苏俄的政治、宣传、教育、文化等方面的建设,认定“布尔司维克主义,是改革现代人类社会的一种主义”,苏俄“建设的怀抱,是很不凡的,是很有手腕的,所以我们不宜学英美资本家的口吻去谩骂他们,也不宜学官僚军阀的脑筋去仇视他们”,“列宁政府在人类文明史上已经是干了一个不朽的事业了”(76)《劳农政府治下之俄国》,《民国日报》1919年4月19日、25日,第2张第6版、第2张第7版。。诸如此类的观点,还可从陈独秀的《二十世纪俄罗斯的革命》、周作人的《文学上的俄国与中国》、沈雁冰的《俄国文学与革命》、谢婴白的《现代俄罗斯的研究》、郑振铎的《现代的社会改造运动》和《俄国文学发达原因与影响》等文章中体感到。这一时期,报章杂志上刊载的解读和评价苏俄的文章明显增多。以《东方杂志》为例进行的数据统计表明,“俄国”、“俄罗斯”、“苏俄”关键词从1918年底至1920年呈明显上升趋势,其中列宁(李宁)的关键词在《东方杂志》文章篇数中亦呈上升趋势,在1920年至少显示在50篇文章中。《东方杂志》中关涉苏俄的文章主要分为论说学术类、报道介绍类、文学作品和图画类。具体而言,1919年,论说类与介绍类的载文数量相同,1920年增长了44.4%;做介绍类载文的同类比较,1920年(因为是半月刊,载文以减半计算)比1919年增长了44.4%;插画1920年比1919年增长了100%(77)肖宗志、孙蔚菁:《十月革命后俄国对中国的影响——基于五四时期〈东方杂志〉载文情况的实证分析》,《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4期。。《晨报》自1919年亦新增了“革命实话”、“名人小史”、“名著新译”和“俄国研究”等栏目,译载了《地底俄罗斯》、《俄国革命史》、《1919年旅俄六周见闻记》等著作文章,并介绍了诸多苏俄政治人物,如列宁、托洛茨基等。《新青年》也于1920年开设了“俄罗斯研究”专栏,主要译著欧美杂志上有关十月革命的文章和苏俄的宣传评论文章。北京、湖南等地的知识团体为研究苏俄还专门成立了“俄罗斯研究会”。可见,知识界对十月革命的关注与热情的程度显著提升。但要注意的是,国人对俄态度的好转主要是出于对俄国革命实践的认可,这时的国人还未有联俄友俄的考虑。

其时,知识界对十月革命的误解仍属主流论调。“因为俄国是‘布尔塞维克’主义产出的地方,恐怕这种主义宣播出来扰乱世界”,当时或有希望苏俄“抱着世界主义的长驱而来,借此可以洗刷污点”的仅是“中国有志的人里头”的“一小部分”而已(78)慰慈:《俄国的新宪法》,《每周评论》1919年第28号;东荪:《言论的责任》,《时事新报》1920年2月5日,第1张第1版。。即使像《新青年》、《每周评论》这样进步的期刊杂志,“谈俄国的布尔扎维主义的议论很少”,像胡适、陈独秀这样的先进知识分子仍持守着“防过[遏]俄国布尔扎维主义的潮流”的思想(79)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1919年8月17日),《李大钊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页。。因此,对其负面的报道和批评仍普遍存在。据《晨报》所载,“俄国过激派力谋将过激主义传□于中国及印度方面”,“过激派政府最近通过议案,以五千万卢布专资该派国外传播之用”,“谣传已有中国工人与俄国工人结合,为布尔塞维克的活动”(80)《过激派之国际阴谋》、《布尔塞维克与华工》、《俄国过激派之大策划》(《晨报》1919年1月23日、30日;2月26日,第2版),康文龙主编:《列宁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史料长编》(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106、109、112页。。甚至社会上还流传着有关列宁政府将濒危机、农民群起抗拒过激党政府、列宁被托洛茨基杀害等假消息以及关于俄罗斯实行共妻、妇女国有,滥杀无辜,专制统治,预谋侵略全世界等各种谣言以混淆舆论(81)《俄农民抗拒劳农政府》,《民国日报》1919年5月17日,第1张第3版;《俄都实情目击录》,《民国日报》1919年6月2日,第1张第3版;独秀:《苏俄六周》,《民国日报·觉悟》1923年11月7日,第1页;季陶:《劳农政府治下的俄国》,《星期评论》1920年第39号。。《青年进步》刊载过一篇《俄罗斯过激党(即波西米党)之大概》的文章,从文中即可窥见时人受谣言蛊惑的影响。文章直指布尔什维克党犯了暗卖友国(卖友邦致令德人悉其精锐,以迫巴黎战期因之延长死人)、反对人道(将妇女收归国有)、破坏伦常(以全城女子为公共之妻妾)、倾覆俄国(将俄国之善良分子焚杀净尽)、扰乱他国(煽惑各国之工人与军队,使生内乱)之五大罪恶,认其“诚俄国人民之大不幸”(82)马景行:《俄罗斯过激党(即波西米党)之大概》,《青年进步》1919年第24册。。

四、对俄态度转折:《宣言》传入后舆论的轰动

对俄的舆论态势随着五四运动的到来发生了根本改变。多数进步知识分子“由盲目的反对态度,而渐趋惊奇的疑信态度”,至1920年时,知识分子中的“许多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相信十月革命的道路是可行的”(83)仲九:《主义的研究与宣传》,《星期评论》1920年第40号;杨奎松:《社会主义从改良到革命——十月革命对中国社会思想的影响》,《学术界》1987年第5期。。之所以在五四前后国人对俄态度会在某种程度上出现分水岭,主要是基于民国成立后,由于政制转向,中国人急于找寻和想象出一个民主共和的标杆。而“以美国为榜样”在中国人的自我想象中率先被塑造出来。以致时任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都感觉到“中国正在努力创造真正的代议制,其主要的榜样是美国”,至欧战胜利时,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十四点原则”、“民族自决”等理念让中国人对美国寄予了更高信任和更大希望,以美国为“吾华唯一之友”,舆论界甚至出现了“威尔逊时刻”(84)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0、276页;《美芮使回国之荣誉》,《申报》1919年9月13日,第2张第6版;Erez Manela,The Wilsonian Moment:Self-Determin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 Origins of Anticolonial Nationalis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时人多把欧战胜利认作“世界大变局的起点”,都想抓住这个机遇,列宁亦适时地向外宣传其革命思想和世界理念,同样提出了“民族自决”这样一种国际秩序构建的新理念。虽然列宁和威尔逊的“这两个文件在中国人心里都起了极大的作用”,认为“威尔逊总统国际同盟之理想”和“俄国劳农政府之极端改革”都是“改造之先声”,“新时代纪元之始”(85)吴玉章:《中国青年伟大光荣历史的一页——在延安“五四”集会上的报告》,杨琥编:《民国时期名人谈五四——历史记忆与历史解释(1919—1949)》,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552页;罗罗:《一九一九年与世界大势》,《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1期。。不过,两个文件起作用的时间并不相同。五四运动前,苏俄的宣传效力在美国面前更显得黯淡无光,大多国人更倾向于美国理念,却只迎来了“六个月的乐观”(86)胡适:《纪念“五四”》(1935年4月29日),《胡适全集》第2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72页;罗志田:《“六个月乐观”的幻灭:五四前夕士人心态与政治》,《历史研究》2006年第4期。。“凡尔赛会议决议的东西,依然是保障‘大国的强权’,依然是扶持‘军国主义’”(87)本社同人:《关于民国建设方针的主张》,《星期评论》1919年第2号。,国人对美国大失所望,表露出严重的信任危机。梁启超事后曾反思,“威尔逊一班人调子唱得太高,我们听着了,以为理想的正义人道霎时可以涌现,以为国际联盟这个东西就有锄强扶弱的万能力,不独将来的和平靠它保障,便是从前的冤抑也靠他伸理,其实天下那里恁么速成的事?”(88)梁启超:《欧洲心影录节录》,《饮冰室合集》第2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30页。陈独秀更是气愤道,“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尔逊总统十四条宣言,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空话”(89)只眼:《两个和会都无用》,《每周评论》1919年第20号。。恰在此时,伴随着美国跌落神坛,国人重新找寻和想象标杆的空隙间,苏俄高唱着“无割地、无赔偿的和平”,呼吁着民族自决,就这样走了进来(90)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卷,北京:现代史料编刊社,1980年,第80页。。虽然1920年以前国人对苏俄的态度表现的参差不齐,但就像时人所期待,“威尔逊主义失败”后“必定有世界的列宁出来”(91)东荪:《中国问题与世界革命》,《时事新报》1919年5月10日,第1张。。

在巴黎和会上,中国权益被无情出卖,致爱国主义情绪空前高涨,最终激发了五四反帝爱国运动。这一“反帝”情节有效推动了知识界趋向社会主义。与此同时,出于战略考虑,苏俄为巩固政权,保证远东安全,急于打破协约国的武装干涉,把中国从协约国中割离出来,亦积极谋划对华关系。“中国虽然是个弱国,但却是个大国,特别是中国处于被列强压迫的地位,最有可能与苏俄结成同盟”(92)朱汉国、杨群主编:《中华民国史》第4册(志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40页。。适值五四运动爆发,让苏俄看到在中国推进反帝民族革命的时机已经到来。1919年7月25日,苏俄乘势发表了《对华宣言》,宣布废除1896年条约和1901年条约中具有侵华内容的协议和秘密协议,放弃从中国攫取的“满洲和其它地区”,放弃中东铁路及其权益,无偿归还中国,放弃庚子赔款和领事裁判权(93)《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南北政府的宣言》(1919年7月25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1917—1925)》,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第80页。。“惟因消息之防阻,莫由正式传达”至中国政府。直至9月23日,北京政府从督办边防事务处获知“激党外长翟趣林宣言废除中俄中日间所订满蒙秘密条约”,以及“中日若有战事时,愿以全力协助反对日本之行动”等类似内容的宣言(94)《收督办边防事务处抄送张斯麐来电》(1919年9月23日),《中俄关系史料:俄政变与一般交涉》(1919年),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60年,第506页。,却未加注意。国内知识界对宣言更无知晓,只是在9月间戴季陶曾提及“大阪每日新闻九月一日所载旧金山发的伦敦电说,‘据莫斯哥发的公报,劳农政府的外交总长奇怯林氏,对于中国的政府,发了一个通告。声明劳农政府,取消一切秘密条约,并且撤回义和团事件的赔款,这当中所指的密约,推测起来,应该就是指从前和日本缔结的关于满洲蒙古的密约’”(95)季陶:《俄国两政府的对华政策》,《星期评论》1919年第15号。。同样未引起关注。毕竟,这时即使有国人对俄表示肯定态度,也仅限于对革命实践的认可。何况,国内对俄的舆论仍是以怀疑和恐惧的声调为主。

待宣言效力真正发挥作用已是次年的春天。1920年3月,苏俄红军占领双城后,“劳农政府又以代理外务执行委员之署名,对吾国国民及南北当局发表正式宣言”(96)佐治:《吾国宜与俄劳农政府通好》,《益世报》1920年4月10日,第2版。。但在2月间,《晨报》就已率先报道了《苏俄党对华宣言》的内容,3月21日,《顺天时报》对宣言内容进行了更为详尽的报道,至3月27日,《申报》刊载了《苏俄政府第一次对华宣言》全文,紧接着《大公报》、《民国日报》等主要报刊相继转载,舆论界引起了“空前的轰动”,“苏俄对中国的这番好意,受到所有知识分子以及一般老百姓的欢迎”,自此出现了“盲目的友俄狂潮”,“持续数年而不衰”(97)杜威:《中国的噩梦》(1920),《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12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8页;蒋梦麟:《西潮·北京大学和学生运动》(1943),《西潮与新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4页;李云汉:《从容共到清党》,台北:“中国学术著作奖助委员会”,1966年,第88页。。

北京学界在得知苏俄对华宣言的消息后“异常欣喜”,29所学校联合召集了临时会议,认为“劳农政府竟有如此之义举,诚于世界和平有莫大之利益,故吾人对此应有相当之表示,方不负劳农政府此番之盛意”。遂决定“由北京学界全体具名致电劳农政府,请其从速实行退还”,同时敦请政府向劳农政府表示亲善之意。新闻界有记者表示,可“代表国民,对于劳农政府之宣言,表示接受”。留日学生总会亦致电苏俄政府,由于其“正义人道,大放光明,自由平等,博爱互助之精神普遍于全世界”,又因“两国民族历史上地理上有种种密接之关系”,决定“协同中华民国平民阶级,正式承认全俄社会主义劳农委员会联邦共和国”(98)《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告的舆论》,《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6号;佐治:《吾国宜与俄劳农政府通好》;《留日学生承认俄国劳农政府》,《时报》1920年5月21日,第2张第3版。。整个4月,全国各界联合会、全国学生联合会、国会议员、商界救国总团等“人民团体、言论机关,凡有血性的,都有很诚恳有力的表示”。舆论不仅对苏俄政府表以“最诚恳的谢意”,还一改前态,说道:“前此,以中外报章传闻复杂,无从悉俄国之真相。今读俄国通牒,一种正谊人道之主张流露言表”。认为苏俄此举“足以扫清旧世界国际间一般罪恶,开辟现世界全体民族互助宏基”,在“世界外交史上树立了未曾有的模范”,宣言所体现之原则“实在是自有国家这个东西以来,任何民族,任何国家,所不愿作,不能作,不敢作的”,此时“主张与苏俄立即建交的,差不多是国人一致的主张”(99)《中国人与俄国劳农政府通告》,《民国日报》1920年4月14日,第4张第13版;《各路商界总联合会开会纪》,《申报》1920年4月14日,第3张第10版;《对于俄罗斯劳农政府通知的舆论(选)》,《中共党史参考资料》第1辑,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8-150页;傅启学:《中山先生对苏俄的外交关系》,《傅启学先生文集》第1册,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97年,第616页。。虽然,最初也偶有反对声音。《顺天时报》曾警告国人保持理智,切勿“听信劳农政府之甘言”,否则吾国“恐必不免噬脑之悔”,必“绝其命脉而已”(100)《俄国劳农政府之通牒与其行政》,《顺天时报》1920年4月3日,第2版。。但是,个别反对之声瞬间湮没在友俄舆论的狂潮中,未能掀起一丝波澜。

最早倡议承认苏俄的是身为《晨报》编辑的陈溥贤。他“看了劳农政府这两次宣言,实在受很大的感动”,希望政府“对俄非赶快确定一种方针不可”。他从苏俄的力量已能持久、对中国友好、欧美国家已倾向讲和三点论证北京政府“用不着迟回观望,立刻答复劳农政府,承诺讲和”,同时建议“言论界也要统一起来,指导政府和国民”(101)渊泉:《我国确立对俄方针底必要》,《晨报》1920年3月26日,第2版;渊泉:《国人宜注意对俄问题》,《晨报》1920年4月3日,第3版。。张东荪也认为“对俄非恢复交谊不可”,“希望言论界来特别鼓吹一下”(102)东荪:《现在有两件要紧的事》,《时事新报》1920年4月2日,第2张第1版。。于是,督促北京政府承认苏俄的外交问题便成为舆论界普遍关注的问题。面对北京政府始终拖延不予表态的立场,知识界首先直指“外交当局素乏灵敏手段,惯持被动外交政策,不问是非,不计利害”,“只知道跟随协约国”的不作为。在承认苏俄问题上,知识界提出了以下理由:一是因为地理上的、利益上的关系。“凡蒙古满洲新疆东西北三方,都是和俄境相连接。人民生活上,物产交通上,莫不与他有密接的关系,尤以军事上为最要”;二是从国际习惯上考虑。承认新国家政府有两个先决问题:其一,新政府是否有统一这个国家的实力?其二,新政府抱行的政策怕不怕防害自国间的利益?就第一项来说,新政府统一全俄形势甚为明朗,就第二项来说,依据劳农政府的宣言,可以收回从前割让于旧俄帝国种种的利益,况且国土相连,两国间的国民,应有特别的同情,同是全民政治的国家,更有互助的义务;三是从中国与协约国关系考虑。虽然中国是协商中的一员,对于承认苏俄这个问题不能不与协商国共同一致。但从事实来看,苏俄非与德奥联盟,协商间当然不能认为对敌国,自然无一致行动的必要;再从理论而言,苏俄不主张侵略,不主张凌弱,正合我们的协商宗旨;四是从协约各国对苏俄态度观之。据外报消息,协约各国“有开放封锁的消息”,“将有承认劳农政府”之意,美国甚至已“自行与俄国通商”。也有时人出于防日考虑,希望政府“早定对俄方针”。要知道劳农政府所允许交还之权利“多属于蒙满地方,与某国有特别关系”,“某国常欲从中煽动渔利”,且近日已有消息传日本“已冒承继俄人前日权利,在哈尔滨至齐齐哈尔铁路开始测量建筑”,如未能及时与俄和议,“这种权利必暗中为某国所夺去”。综上所述,希望政府能够知道“我国的实力不比协约国,假使等到协约国承认之后,我们才跟着人家走,试问到了那个时候,新政府已极巩固,是否还要有中国承认的必要,既无中国承认的必要,那么从前所谓无条件交还的种种权利到了这个时候,恐怕还要要求相当条件以为报酬”。因此,“宜为实行通好之准备明矣”,“从速派员与劳农政府接近”(103)《最近的俄罗斯》,《新时报》1920年5月2日,第9张;《对俄通商问题与美国》、《我国亦将承认劳农政府》,《锡报》1920年5月14日,第2版;谭植棠:《关于我国承认新俄罗斯的商榷》,《政衡》1920年第1卷第2期;佐治:《吾国宜与俄劳农政府通好》,《益世报》1920年4月10日,第2版;《熊克武致孙中山等电》(1920年4月1日),谷小水编:《各方致孙中山函电汇编》第5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274页;颍水:《我国宜早定对俄方针》,《晨报》1920年4月6日,第3版。。

面对社会上普遍倾向苏俄的舆论态势,北京政府非但未听从劝告,反而下令对宣言和承认劳农政府的文件“应严密查禁,以戢乱萌”,指责“各界不审内容,率尔表决承认,实属谬妄”(104)《通电查禁承认劳农政府文件》,《新无锡》1920年5月10日,第2版;林军:《中苏外交关系1917-1927》,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45页。。其实,北京政府对苏俄宣言十分慎重,在正式接到宣言后,一方面“电致驻丹颜公使,令其就近相机,与该代表为非正式接洽,以观该政府之真意,并分电驻外各使,详察各该驻在国对于劳农政府之态度,从速具报,以便参酌应付”(105)《察劳农政府真意》,《民国日报》1920年4月20日,第2张第6版。。另一方面,则组织专人对苏俄宣言进行分析。认为,宣言的第一项,虽有放弃侵略土地之声明,而所谓满洲及其他地方,语涉含混,况满洲完全为中国领土,此语尤不知系何所指。此外又附以该地人民选择所隶属之国,及采定政府体制字样,不啻预留将来地步,倘俄国国力一旦恢复,仍不难借口当地人民不愿属华,以为反汉之计,何异于前俄煽惑外蒙独立之故智,则所谓放弃侵略土地一语,仍不过徒托空言。第五、六项,有煽动中国人民仇视协约各国及反对政府之意义,殊不能认为友谊举动。总之,此项来电,表面虽有对华放弃权利为词,而考其所列放弃各点均为该政府现时势力所未及。揆之事实,仍与空言无异,而所希望于吾国之事项,如正式交涉及断绝旧党使领接济,并加以驱逐等事实,与该政府直接之关系,此种措辞,其为政略上之作用。另外,此项宣言曾声明并非列宁政府之意,恐系他方面欺骗之手段,望勿为所愚。而俄国方面对此尚未承认其为政府正式之通告,自应慎重出之,断不宜轻有表示,致损国际上之威信,而招无谓之欺侮,且于外交上发生重大之障碍(106)《劳农政府来电之解剖》,《新闻报》1920年4月20日,第2张第1版。。最终,北京政府转告俄劳农政府道,“惟中国为协约国之一,所处地位,不能对俄为单独行动,如将来协约国能与俄恢复贸易与邦交,则中国政府对于俄政府此种之提议,自当尊崇,希望劳农政府,善体此意”(107)《北庭答复劳农政府》,《民国日报》1920年5月14日,第2张第6版。。其实,北京政府并非不想收回权利,只不过近一年多以来,北京政府基本每隔几天就会收到从库伦督军、奉天督军、黑龙江督军、吉林督军、陆军部、海参崴等处电发的有关苏俄联合德奥俘虏侵犯边境或派遣华工回国从事煽惑华民、鼓吹过激主义等报告(108)《收俄馆节略》(1919年1月24日)、《收黑龙江督军(鲍贵卿)快邮代电》(1919年2月2日)、《收上海护军使(卢永祥)电》(1919年4月1日)、《收俄使库达摄福函》(1919年4月5日)、《代理总长(陈籙)会晤法柏(卜)使问答》(1919年4月18日),《中俄关系史料:俄政变与一般交涉》(1919年),第22、35、133、139、239页。。这些接二连三的“据实报告”不得不让北京政府对苏俄宣言有所怀疑和迟滞。在得知北京政府拒绝苏俄宣言后,知识界普遍对政府所为大失所望。连一向“绝不与闻国内党派纷争一切无谓之俗事”的《京报》主编邵飘萍也公然指责政府,只知“预防过激思想”,“不见对于俄事为深密沉静之研究”(109)邵振青:《俄国新政府之过去现在未来》,《东方杂志》1920年第17卷第10号。。可见,在当时报章杂志的舆论中,几乎看不到质疑或反对苏俄的声音。“在一般青年看来,日本和其他列强都在欺辱中国,只有苏俄是例外”,整个舆论界的态度在这一刻“由反对而趋向赞同”(110)仲九:《为什么要赞同俄国劳农政府的通告》,《星期评论》1920年第45号;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卷,第84页。。苏俄宣言“制造了所有你想要的来自苏维埃政府的让利”(111)杜威:《中国的噩梦》(1920),《杜威全集·中期著作》第12卷,第48页。,意味着苏俄正在取美国而代之,国人找寻和想象的标杆再次被树立。同时也“使中国人民对苏联和帝国主义认识了谁为友,谁为敌,而知所采择”,对俄态度渐趋友俄联俄的目标(112)吴玉章:《关于五四运动的报告》,《新中华报》1940年5月7日,第4版。。

五、结语

从俄国革命渐入国人视野时,中国知识界对俄国的态度与反应即彰显着情感与理性交织的特征。一方面,因俄国革命、国际形势与国内改造思潮的多重作用,使得知识界对俄国态度的转变彰显着简单化、情感化的色彩脉络。知识界对俄国态度的转变,在相当程度上受着具体的事件和形势的左右。时而因俄国自身革命的性质而褒扬歌颂,时而囿于俄德媾和的形势而恶语相加。以至国人始终未能窥探俄国全貌,使得“俄罗斯的现状是为一般人所误解”,无法对其进行客观评价,“渺渺茫茫的莫名其妙”,“极褒的或羡慕苏俄为天堂,极贬的或称它为地狱”、“视为洪水猛兽,视为强盗”(113)沈定一:《中国与苏俄》,《江制一中周刊》1925年第80号;抱朴:《无产阶级专政下俄罗斯》,《学汇》1923年第333期;《俄罗斯革命第六周年纪念》,《共进》1923年第49期;一鸿:《1924年的苏维埃俄罗斯》,《政治生活》1924年第20期。。而这一情感化的反应又倒映出知识界对俄观感的盲目性。相较于北京政府对宣言的谨慎态度,知识界则显得过于盲目与轻浮。另一方面,因对西方民主宪政思想的反思和学习目标的再次追寻,以及社会主义思潮的涌入,使得知识界对苏俄的认知亦夹杂着复杂的、理性的辨析理路。他们或是为十月革命的成功所吸引,或是为民族国家的利益所顾虑,或寄予为中国寻路救国,秉持着研究的态度去重新审视苏俄,其中就关涉学习十月革命的理性思考。从时代主题和国人所临的时势而言,学习苏俄可以说是时人较为关注的问题之一,不论是走向马列主义的激进知识分子,还是固守着西方政治理念的自由主义学人,对于学习苏俄革命的问题都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关注,只是获得的答案终是各异。

最后,国人在对革命后的俄国的认知过程中,隐约地透着一种“自我想象”的逻辑思绪。中国知识界对俄国的关注和讨论,与其说是对“他者”的兴趣,不如说是“由己及他”之想,通过苏俄“找一把开东方密钥的钥匙”(114)沈玄庐:《留别留俄同志们的一封信》,《民国日报·觉悟》1924年1月1日,第4张。。在国人眼中的俄国,从“革命”到“俄乱”,再到“革命”的形象转变,无不透着一种国人“自我想象”的逻辑思绪。这种自我想象与学习俄国之间有一种无形的联系。这一联系的最初镜像就是国人对俄国的共情想象。认为中国有许多事情和革命以前的俄国相同,或者近似。像是封建主义的压迫,这是相同的。“一个是在皇帝暴力专制之下,一个是在军阀官僚暴力专制之下”。经济和文化落后,这是近似的。两个国家都落后,中国则更落后。为了使国家复兴,不惜艰苦斗争,寻找革命真理,这是形同的。于是,现在俄国已脱化成了范新的社会革命的祖国,这又可以证明中国是可以实行共产主义革命的。“断没有在两个相似的国内,社会革命在一国行之可以成功,另一国便不可以实行”(115)《论人民民主专政》(1949年6月30日),《毛泽东选集》第4卷,第1469页;田诚:《共产主义与智识阶级》(1921年6月),吕延勤主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早期传播史料长编:1917—1927》(上),武汉:长江出版社,2016年,第655页。。

回望历史,不难发现,在近代以来的救国历程中,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的民主、共和、立宪等政治思想总是抱持着理想主义态度。从辛亥革命到民国初立,从国会选举到欧战胜利,他们无不对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投入关注,倾心研究,甚至大胆学习。从思想上的认可,到实践中的认知都给中国知识分子留下了一种切实可行的幻象。直到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以及十月革命在中国广泛传播,才使得部分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开始对西方幻想萌生破灭感——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中共知识分子在十月革命的启示下对救国方案作出了新的选择,即用以十月革命为蓝本的无产阶级专政取代西方资产阶级民主政治,最终实现拯救国族的目标。这一道路选择既表现出中国早期共产主义知识分子的政治觉醒,也暗含着他们对中国革命道路的自我想象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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