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
1
如一片碧玉镶嵌于群山之间——我穿过冬天的蒙蒙雨雾抵达千岛湖时,这座大湖宁静的气息与满眼的深绿令人深深沉醉。朋友早在湖畔迎接,看我迷离模样,说我一定已醉氧。此话有趣,但想来,也不能算假。
千岛湖森林郁郁葱葱,真乃山水秘境。水边的千岛湖镇,是淳安县城,亦是一座山城。旅人乍入此地,多有生发“小重庆”之感受。又或者,认为此地与鼓浪屿有某种相似之处。小城依山傍水,山路起起伏伏,弯弯曲曲,上坡下坡的幅度都大。漫步小城,眼前常常是移步换景,曲径通幽。偷闲到骑龙巷走一走,这条巷子蜿蜒数百米,依山就势,有一百多级台阶。小巷仿佛骑在龙的脊梁上,故曰“骑龙巷”。两侧檐下,时有老妪售卖各色山货小吃,笑脸迎送,土语相谈,质朴又热情。沿此巷拾级而上,穿街过楼,颇可领略山城风情。朋友忽然问我:“注意到没有?此地有一种树木特别多。”
经友人提示,果然发现小山城几乎遍布松树。一棵棵高大苍劲的老松树,在路边、楼角、停车场耸立,路是绕着树走,楼是依着松建。高耸入云的苍松,有的傲然屹立于停车场中间,有的巍巍虎踞于路侧高崖之上。
山上的居民楼,亦是依山而建。奇特之处在于,譬如居民楼的东面是一层,步入楼梯就能进楼,拐个角,到了西面,才发现居然身在此楼的三层或四层。这样的情形十分常见。山势起伏,落差较大,屋前屋后,已是几层楼的高差。有时身在楼中,探身一望,苍翠的大树近在眼前,那松树高达数十米,此刻你的视角居然与树梢齐平。簌簌松针,郁郁清风,似乎还能望到松针上垂挂的雨滴,在风中摇摇欲坠。
去居民楼中,是为了拜访一位老人家。社区干部带路,在老旧的楼道中周旋而上,老人家早已迎候多时。并不宽敞的家中辟出一间专用的书房,这是老人家经年累月伏案绘图的地方。老人展开数米长卷,向我们讲述一条条街巷、一座座建筑的往事。他对于故乡的记忆,尽皆流露于笔端——那是什么样的记忆,经历六十多年反而越来越清晰:一条巷子、一座牌楼、一间商店、一处街角,甚至于一块石板、一片屋檐,都在老人家的记忆里鲜活如昨日。
千岛湖,这一湖浩渺的秀水之下,收藏着数十万人的故乡。如今站在窗口,我们的目光越过山头,以及山头的苍苍翠松。老人家指点着告诉我们,某某处是水下贺城的某某街,某某街上有一家最热闹的豆腐店,豆腐店与铁匠铺的门边常有他的身影。那时候年轻,才二十出头。大水漫过,二十几年的人生足迹也被大水漫过,就此浩浩淼淼,漫漶成海,再也无法重新踏上回家的路。
现在的淳安县,从前有两座县城,一座是淳安,一座是遂安。淳安在新安江畔,遂安在新安江支流的武强溪旁。20世纪50年代,政府决定建新安江水电站。1959年,两座老县城和茶园、港口、威坪等49个乡镇的1372个自然村沉入水底,29万人为支援建设而移居他乡。
行走在起伏错落的山道,便一下子明白,这路这楼为什么落差如此大了。这里原是高山之巅。这里原是群山之上。淳安是一座年轻的城,居民们的故乡原多是在山脚。在山脚,在清清泠泠的新安江畔,古城最繁华的北大街商铺林立,有盐栈、布庄、药铺、南北货店;东大街则高耸着一座座牌坊,每一座都用青石垒砌建造,气势恢宏。记忆里的古城都是马头粉墙、青灰小瓦、雕花窗棂,街上方方正正的青石板,从西城楼下一直铺陈到东城楼。
现在我们所在的淳安县城,现代而繁华,骑龙巷这样的地方也成为年轻人眼里的“老街”。远来的游客,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城乃是人们搬到山头重新建起的一座“新城”。建城之前,此地松林蓊郁,人烟稀少,唯有兽迹与鸟声,及山巅唯一的一座小庙,叫作牌岭庵。游客们今日置身之处,本是苍苍莽莽的大山。人们从千岛湖码头登上一艘游轮,向着湖心各岛驶去。而一座座水上小岛,藏在水下的部分远比显露出来的更多,那里是八分之七,甚至更多,无数往事与秘密藏于水下的褪色的古城与老街中,那里是人们昔时的家园。
老人家用了十几年时间,趴在那张窄窄的书案上,一笔一笔,手绘出好几幅尺幅巨大的地图——《新安江水库淹没村落图》《淳安老县城(贺城)示意图》《遂安老县城(狮城)示意图》。当记忆按图索骥,梦中还可以返回依稀的家园。
2
三月,千岛湖畔春风流荡,将植树的秘密八面相送。天地之间,隐隐的草木气息微妙而清芬。外地人不太能读懂这春天的消息,唯有本地人深知,这是一个松花的季节。
松花粉随风飘荡,这种直径只有三四十微米的淡黄色细小粉末质量极轻,每一枚花粉还携带两个膨大气囊,微微的轻风,不,甚至无风时它们都能自己飞扬起来。如风,如水,飞扬起来,在天地之间飘来荡去,自由自在,这是一种青春的姿态。历经沧桑的松树们把根深深扎在贫瘠的大地上,扎根几十年、数百年,它们束缚太多,背负太重,已然无法脱离大地。但此刻,在一个明媚的春天的午后,松树的花粉们以另一种生命的形态肆意飞扬起来。它们挣脱了大地,挣脱了重力的束缚,挣脱了风的怀抱,无拘无束地飞扬起来。气囊结构增加了它们在空气中的浮力;当它们飞扬的时候,作为雄配子体的花粉已然携带了完整的DNA生命信息,只要遇到合适的雌配子体,二者就结合起来,之后在某处落地,或在某一块小小的、遥远的,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上展开自己的生命旅程。
谁说这不是一种奇妙的生命的历险呢?
谁说这不是一种让自然力量得以延续的奇迹呢?
在三四月,你若去千岛湖,或许会被一种奇异的景象所震撼。千岛湖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金黄的颜色,在湖面水纹平缓的作用下,形成数公里长的流波。夕阳西下时,湖面波光粼粼,如巨幅油画般流光溢彩。那流动的金黄色的油彩,并非别的,正是来自千岛湖森林深处的松花粉。
那么多的松花粉啊,涂抹在千岛湖的涟漪里。环湖崇山峻岭之巅一百多万亩的松林里,一共有多少棵松树呢?这些松树在一整个春天又会飞扬起多少松花粉呢?
唯树可知。
啊,鱼也可知。
千岛湖的鱼很幸福,吃的天然营养品就是那松花粉。春天是湖鱼集体进补的时间,包头鱼对这种来自树梢上的美食尤其喜欢。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山里人也有把松花粉采集来做成吃的,就跟鱼一样幸福。
老人家余年春,自搬迁到新的淳安县城后,37年里一直在东风旅馆做一名前台登记员。他记得每一个松花飞扬的时节,也记得故乡封存在水底的每一条街巷。在许多许多个夜晚,许多人会做一个像一粒松花粉那样的轻盈的梦,飞扬起来,飞扬起来,一直飞到千岛湖浩渺的水面,落入水中,回到故乡。水面之下便是大地。透过清澈的水,你可以返回从前的街巷,返回从前的村庄,细数每一条小径、每一个路口,看见每一缕炊烟和每一片屋檐。这样的梦做多了,已是老人家的余年春开始拿起笔来。作为另一种形式的故乡的游子,他要画一幅画,他要把梦中见到的老城的事物都画下来,要把所有的眷恋、所有的情感都画下来。这是一种扑向大地的姿态,这是跟过去握手言和的方式。在这样长久的画笔的倾诉里,他挣脱了重力的束缚飞扬起来,在天地之间,在过去与现在的时空里,来去自如。
松城的松树真多,不论其生长在何处,每一棵都百折不挠地向着天空生长。有人说,树木向着天空长得有多高,它的根系就向着大地深处扎得有多深。
像一粒自由自在的松花粉。
3
因了松树极多的缘故,这座小城还有一个雅号,叫作“松城”。松城的松树真多,不论其生长在何处,每一棵都百折不挠地向着天空生长。有人说,树木向着天空长得有多高,它的根系就向着大地深处扎得有多深。
因为想多听听这座小城的故事,在社区干部带领下,我们又去拜访了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面容清秀,个子娇小,是典型的南方女子。然而想象不到,正是这样的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力量。老奶奶从五十多岁开始喜欢上了根雕,自己拿起刻刀对着树根敲敲打打,进入了一个让想象力放飞的时空中。在那之前,她识字不多,是一个农民,什么农活都拿得起。上了年纪帮着子女带孙辈,孙子孙女长大了,她有了自己的时间,找了一件热爱的事情投入其中。
问她,做根雕,是为了什么呀?
她说,不为什么呢,就是喜欢,打发打发时间。
问她,做根雕跟谁学的呢?
她说,自学的,有一天看电视,觉得这个事情挺好玩,老树根嘛,山里到处都有,就捡了一些回来,就这么玩起来了。
奇奇怪怪的树根,原先不过是山林中的腐朽之物。经她之手,用电锯与刻刀在旁根错节处切割打磨,那奇形怪状的树根就仿佛有了生命。有的像鹿,有的像鹰,有的像兔子,也有的说不出像什么,像风像水,像舞者在跃动,像火焰在燃烧,像树根浮出水面,长在了天空里。
艺术家都是非常具有生命力的人。这样一想,就对了——她手中诞生的一件件根雕作品,那样激情昂扬,那样坚硬刚强,无不蕴藏着生命的无穷力量。
老奶奶的根雕作品被拿去参展,获得了全国根艺美术作品大赛的铜奖,也获得“刘开渠根艺奖”等——这些奖项,在根雕这个领域里是响当当的。
我愈加好奇,问:“老奶奶年纪大了,平时做根雕,有帮手吗?”
老奶奶笑得很开心,说:“没有帮手,就一个人。力气?我从小在田地里干活,有的是力气。有的根雕有一吨多重,我用铁架子吊着,用铁葫芦搬来弄去,一个人,没问题。”
我拿她的手看。那是一双大手,骨节壮实,刚劲有力,的确是一双历经世事、扛得起所有生活重担的母亲的手。
老奶奶除了做根雕,还画画,当然,也是自学的。她画的是从前水下古城的事物,从铜官峡到威坪镇、茶园镇、进贤乡、徐村、宋村,七八十个村庄,都是老人以前挑粮食、挑小猪、走亲戚到过的地方。她用自己的画笔,把那些消失在水底的记忆,重新描绘在画纸上。
八十来岁时,她每天六点出门,乘坐清晨的头一班公交车去一处厂房车间,那里空旷,摆得开林林总总的根雕。在那里,她干到下午四点半。然后回家,烧饭。日复一日。她留下了几百件作品,有的在中央美术馆展出过,有的陈列在县博物馆里。有人看了,要跟她买,她却不卖。她说自己做这些根雕,并非拿来卖的。
老奶奶叫欧阳小惠。有人说,欧阳奶奶是个艺术家呀。艺术家都是非常具有生命力的人。这样一想,就对了——她手中诞生的一件件根雕作品,那样激情昂扬,那样坚硬刚强,无不蕴藏着生命的无穷力量。
老奶奶的根雕作品,并不讲究特殊的树种材质,许多都是就地取材的。譬如松树根。当然,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最易获取的就是松树根了。那些松树根数十年、数百年顽强生长,弯曲了,沧桑了,老了,枯了,但在大地之上,它们的生命力依然蓬勃。
松有傲骨,岁寒不凋。
每当春天来临时,它们又将花粉播撒于天地与山水之间。
想想看,千岛湖这百万亩的松林里,生生不息的,不正是松城人的力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