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物:《阿斯彭文稿》中的遗物*

2022-11-25 07:20
外语研究 2022年4期

程 心

(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上海 201620)

0.引言

《阿斯彭文稿》(The Aspern Papers)于1888年首载于《大西洋月刊》,和《螺丝钉在拧紧》(The Turn of the Screw,1898)齐名,被誉为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最知名、最重要的中篇小说。和詹姆斯的许多作品一样,这个故事的灵感来自作者偶尔听闻的一桩奇闻轶事。1887年,詹姆斯在笔记中有如下记录:“拜伦的情妇(阿莱格拉的母亲)直到最近还住在佛罗伦萨,她年纪很大了,大约80岁左右,和她一起住的还有她的侄女,一个年轻的克莱蒙小姐(大约50岁)。西尔斯比知道她们拥有一些有趣的文件(雪莱和拜伦的信件)。他早已得知此事,并一直想要得到这些信件。”(James 1961:71)詹姆斯对这一轶事引人注意的改动有二。一是对人物的虚构。《阿斯彭文稿》塑造了美国文学萌芽期的诗人阿斯彭(Aspern)和客居欧洲的朱莉安娜·博格罗(Juliana Bordereau)。二是对“雪莱和拜伦的信件”的虚化。詹姆斯对其具体构成避而不谈,统称为“阿斯彭文稿”。

在某种程度上,这两点也正是评论界关注的焦点。一方面,不少批评家试图解读小说中的美国原型及其背后的深意。如朱莉安娜的原型被解读为詹姆斯祖母的姐姐(Edel 1952),而阿斯彭指涉的是暮年的霍桑(Scharnhorst 1990)。另一方面,更多评论则围绕阿斯彭文稿展开。有文章认为,文稿很可能根本不存在,也有人怀疑蒂娜(Tina)是阿斯彭和朱莉安娜的私生女,文稿根本就是蒂娜的合法继承物。(Korg 1962;Scholl 2013)近年来,越来越多的评论家转向关注文稿的物质性。例如,罗森博格一一列举了小说中的信件、名片、画像等间接指向“阿斯彭文稿”的“有形物品”,并指出阿斯彭的名字发音预示了文稿被烧毁是其“唯一可能的命运”。(Rosenberg 2006:261)值得注意的是,很多评论家都将文稿视为“档案”(archive),用德里达(Derrida)“档案热”(Archive Fever)的概念来解读小说,认为叙述者对信件的信仰体现了德里达对档案热的描述(Savoy 2010;Hewish 2016;Tsimpouki 2018)。①由于德里达的档案理论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从档案的概念化入手,文本的意义必然脱离其客体地位,向主体的心灵和内部不断推进。其优势是对主人公行为和欲望的解读深入独到,但局限性也在于过于关注个体的心理状态,略过了小说中和文稿有关的其他内容,也没有将“档案”这一概念放入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考虑。

不难发现,主人公“我”并非唯一和阿斯彭文稿发生联系的人物。朱莉安娜是文稿的拥有者,蒂娜是文稿的继承人,她们对待文稿的态度和“我”截然不同。而德里达对档案的定义似乎也与小说中的文稿有出入。他强调“档案”的词源包括时间性和空间性双重含义,是一个“开始”,也是给予“命令”或“秩序”的地方,因此“档案”和保存档案的建筑密不可分。(Derrida 1996:1-2)②显然,无论是朱莉安娜可能拥有的私人信件,还是叙述者想要获得的研究材料,都和德里达的“档案”定义相去甚远。

詹姆斯重视阿斯彭文稿的命名,并且从未将其直呼为档案。在1908的纽约版文本中,除了1888年版的“文稿”(paper)和“文件”(document),詹姆斯还加入了“遗物”“文学遗产”(literary remains)、“纪念品”(token,meentoes)等词。这些指代文稿的词汇与档案的历史、文化内涵不同。简单地说,遗物包括文学遗产和纪念品。而本文借由《阿斯彭文稿》所要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在19世纪的西方社会,遗物在构成记忆中的作用是什么?

1.纪念品:信件中的个人记忆

在转向文本分析之前,有必要简单厘清遗物一词的含义。遗物大致包括三类:“圣物、名人文物、普通人的纪念品”。③第一层含义在文艺复兴之前占主导地位。从词源来看,遗物一词最早来自拉丁语,对应的英文含义是“遗骸”(remains)。在古希腊和罗马,遗物主要指构成神话或远古伟大事件的遗迹。在基督教语境中,遗物成为显露神迹的圣物。这种对文学人物的神化及其遗物的迷恋在19世纪初的英美社会并不少见,尤其是赋予詹姆斯灵感的一些浪漫主义诗人。到了19世纪后期,随着教育、科技的发展,遗物的宗教意味开始淡化,书写的文本“开始成为一种特别的遗物”。(Lutz 2015:15)信件的物质性,比如信纸和墨水的种类、特定的字迹和签名,都让其成为个人经历真实而独特的记录。类似的“遗物”越来越多地进入到个人领域。最终,纪念品成为了“世俗化的遗物”。(Benjamin 2003:182)在小说中,“文稿”只指涉后两类遗物:与个人生活史相关的纪念品,以及文学遗产(大致等同于名人文物)。接下来,本文拟通过对19世纪上半叶的纪念品和信件的考察,探究朱莉安娜对文稿的态度及其原因。然后透过“我”对阿斯彭文稿的描述,思考物如何在叙事层面上构建叙述者的记忆。换句话说,第一个问题是文稿对亲历者可能意味着什么,第二个问题是它对后世代表着什么。最后,鉴于对待文稿截然不同的态度,转向考察文本中一些重要冲突和情节:托洛梅奥·科莱奥尼(Bartolomeo Colleoni)的雕像、文稿的毁灭和画像的保留,以厘清物作用于记忆的机制。

如果说记忆机制包括记住和忘却之间的不断转移,忘却是考察记忆概念的开始,那么物就有不断唤起记忆的魔力。正如施文格尔所言,“[物]与我们的长期联系似乎使它们成为我们记忆的托管人”。(Schwenger 2006:3)如“纪念品”一词本身就指向物品和记忆之间的联系:物是保存记忆的某种容器。而正因为这一特性,物为我们提供了回到遥远过去的重要回路。物体或场所可以直接传达出对过去的感觉,跨越宏大的时间鸿沟,召回被遗忘的事物和情感。而詹姆斯在《阿斯彭文稿》中孜孜以求的正是这种“有形的、可想象的、可重访的过去”,他把这种感觉形容为清晰得就像“伸长手臂,在桌子的另一端够着一个物品”一样(James 2009:xxxi;以下此书引文仅标注页码)。“文稿”就是此处“有形的过去”的具象化。

在小说中,“有形的”一词出现在第一章。主人公的同事约翰·卡姆纳(John Cumnor)给朱莉安娜写了两封信,恭恭敬敬地询问有关阿斯彭文稿的事情。蒂娜在回信中语气严厉地拒绝了这一要求:“她们并没有什么阿斯彭先生的‘文学遗产’,而且即使她们有,做梦也不会想到为任何理由把它们给任何人看”。(7)叙述者兴奋地表示,从蒂娜对阿斯彭的称呼“阿斯彭先生”,可以证明文稿的确存在:“它证明了熟悉,而熟悉意味着拥有纪念品,有形的物品。我无法告诉你‘先生’是如何影响我的——它是如何跨越时间的鸿沟,把我们的英雄带到我身边的——也无法告诉你它如何让我想见朱莉安娜的愿望变得迫切。你不会说莎士比亚‘先生’吧。”(ibid.)显然,这里叙述者验证了詹姆斯在前言中的比喻,如果说过去终究是一件“过时的、失去的和消失的”东西,“坚定的和连续的”文稿(物),就给了我们越过“时间的鸿沟”,重访过去的机会。(xxxi)

与之相对,朱莉安娜并不情愿谈论这些文稿。对于她来说,文稿并非“档案”,而是“遗物和纪念品”。(6)显然,叙述者这里把“遗物和纪念品”等同起来。如前所述,遗物的概念涵盖纪念品。从后面的用法判断,他所说的遗物实际上指的是阿斯彭的“文学遗产”。虽说二者最重要的功能都是保存记忆,但从历史语境来看,这两个概念所指向的记忆行为有所差异。在维多利亚时期,如果说纪念品属于个人领域,那么文学遗产(也即詹姆斯所用的“遗物”)更多的是一种公共概念。(Barnett 2013:74)文稿是朱莉安娜个人的纪念品,而非作为集体历史话语一部分的遗物,因为这些东西是“私人的、微妙的、亲密的”物品。(6)这些纪念品主要包括“一箱他的信件”,以及这些信具化的亲密人际关系:“他曾经是你[朱莉安娜]的情人”。(7)纪念品作为一种特定的文化形式有其独特的意识,将关注点转移到过去,但并非是“不协调地存在于现在的属于过去的东西”,“它的功能是将现在包围在过去之中,”也就是说“纪念品的意义可能是记忆,或者至少是记忆的发明”。(Stewart 1993:135)作为逝去之人的最后纪念品,朱莉安娜保留信件的理由在于其能唤起早已消失的场景。它在这方面的能力被蒂娜所证实:朱莉安娜非常“喜欢它们”,“过去常常”把这些信件拿出来读。(55)

信件在19世纪西方社会生活中占据独特的地位。作为纪念品的信件在(新)维多利亚小说中屡次出现,如《维莱特》(Villette,1853)和同《阿斯彭文稿》更为相似的《占有》(Possession,1990)。这些纪念品背后都是一段秘密的爱情(暗恋)关系。因为书信交流不可避免地与隐私性有关,“一旦有可能在可以折回的纸片上写字……一旦有可能将手写和折叠的纸片插入信封,密封并邮寄,内部性和隐私的技术条件就到位了。”(Seltzer 2000:201)而个人书信的写作对象往往是亲密友人或爱人,“这种亲密关系通常假定存在某种保密性”。(Decker 1998:5)纪念品的这种私密性、亲密性是理解朱莉安娜态度的关键。对她来说,文稿存在的首要意义是为了纪念一段情感、一段交往。阿斯彭“早先总是来拜访她,陪她出去”,“他非常喜欢她”(42),把朱莉安娜写进“最精美、最有名的抒情诗歌”里。(14)

当然,作为纪念品,文稿除了直接参与过去,唤起人们的回忆之外,其物质性也至关重要。文稿一直作为有形的物品而存在。朱莉安娜先是把它放在一个带锁的“又小又扁”的“浅绿色箱子”里,把箱子藏在起居室的沙发下面,后来又把它放到卧室的床垫里。(70)作为纪念品的信件的决定性特征是“它曾与一个心爱的人有过直接的身体接触”,或者说纪念物是“物质世界的一点重现”。(Barnett 2013:60)这一特性来源于艾科(Echo)的“同质性”(homomaterial)理论,遗物“由于曾经与某些人物或事件有接触”,这些事件的痕迹“就会成为遗物无可争议的属性”。(ibid.:25)文稿让朱莉安娜有机会重温过去,“每晚都会把阿斯彭的文稿从头到尾读上一遍”,或者“至少是把它紧贴她枯萎的嘴唇”,迷失在它释放的记忆中。(22)通过与信件的近距离接触,细细阅读、抚摸,朱莉安娜继续和逝去的阿斯彭互动,一次次地将他纳入内心深处。在此过程中,文稿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召唤朱莉安娜承认它们的存在,并叙述她对过去的回忆。

通过朱莉安娜对文稿的态度,詹姆斯表达了对个体隐私的关注。在创作《阿斯彭文稿》的19世纪80年代,尤其是经历了戏剧舞台的失败后,作者对隐私的重视到达顶峰。他焚烧了自己所有的信件,严格区分私人和公共领域,坚持“私人文本的出版是对作者本人的侵犯。”(Salmon 1997:84)而小说中,朱莉安娜除了确保她们和叙述者的房间是完全隔开的,还对寻求阿斯彭文稿的来信断然拒绝。她给蒂娜立下一道命令,“即遗赠的物品应保持隐蔽”,尤其“杜绝四处探问私事的人的眼光”。(57)在和朱莉安娜的两次交锋中,叙述者逐渐意识到,她从未真地想要公布阿斯彭文稿。

2.文学遗产:遗物中的历史记忆

叙述者把朱莉安娜拒绝承认拥有阿斯彭文稿的态度归因于时代的变化:“她不懂现在这个时代”。(6)这一时代意味着什么?詹姆斯在笔记中进一步阐述:“如果不触及……报纸和采访者对隐私的入侵和厚颜无耻,对生活的吞噬性宣传,公共和私人领域之间所有意识的消亡,就不能完美地勾勒出自己的时代”。(James 1987:40)显然,詹姆斯担心的是现代社会对私人生活领域的入侵。在《阿斯彭文稿》中,这一信息是通过叙述者“我”的双重身份传递的。“我”是“批评家”“评论家”“或许还称得上是历史学家”。(59)在朱莉安娜看来,他是“出版界的恶棍”(79),不惜“弄虚作假、表里不一”(7)。无论是作为学者还是编辑,叙述者的目的都是阅读文稿、获得信息,收集信件、公开发表。《阿斯彭文稿》的故事表达了抵御“对传记知识的贪婪追求”,捍卫“作者的‘隐私权’”的困难性和复杂性。(Salmon 1997:91)同时,作为一种特定文化形式的遗物,阿斯彭文稿还涉及到对文学名声,乃至历史记忆建设性的思考。因为如果说作为纪念品的遗物被朱莉安娜用来召唤失去的爱人,那么它同样被叙述者用来创造跨越历史时间的连接。

之后,摄影老师又带着我们去了他的办公室学习如何修照片。轮到我时,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每一项都调到中等度。摄影老师对我的原照进行点评:主要是光线过暗,其他的都很不错。

对阿斯彭这样的浪漫主义作家来说,写作是为了实现“不朽,死后的生活,死后的生命。”(Barnett 2014:16)同时代的浪漫主义诗人如华兹华斯(Wordsworth)、雪莱(Shelly)、济慈(Keats),不仅自己收藏圣徒或者英雄人物的遗物,而且意识到自己“作为国家英雄,也可能成为收藏家的藏品”。(Lutz 2015:25)叙述者也自豪地宣布,纪念阿斯彭最重要的方式就是让人了解“他的一生”,“我们为他所做的纪念工作比任何人都要多”。(3)不论批评家如何质疑阿斯彭文稿的真实性,他对“神圣的遗物”的存在深信不疑。(28)当叙述者用“神圣的遗物”来形容阿斯彭文稿时,旨在其跨越历史时空、唤起珍贵记忆的特性。他身为批评家的使命是为“过去的伟大哲学家和诗人;那些已经去世的、不能为自己说话的人”说话。(59)而“‘文学遗产’所促成的与读者的‘交流’不是纯粹的语言和非个人的,而是传记的、精神的、情感的”。(Matthews 2004:3)叙述者甚至认为自己得以超越时空的限制,和阿斯彭结成“一种神秘的同伴关系,一种精神上的友爱关系”。(28)重要的不是纪念品在私人生活中的用途,而是如何将其作用延伸到公共领域,如何用叙述的方式来重现过去的一些事件。换而言之,“我”所关注的并非铭刻在个人载体上的个人经验,而是存在于集体模式中的历史记忆。

这一点在叙述者对待朱莉安娜和蒂娜的态度上表露无遗。在他看来,遗物非但不是个人的纪念品,甚至朱莉安娜本人也是阿斯彭文学遗产的一部分。在初次见到朱莉安娜时,“我的心跳得很快,仿佛因为我,竟然出现了复活的奇迹。她的存在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包含和代表了他的存在,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感到比以前或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他。”(14)叙述者将朱莉安娜本人称为“遗物”(“未亡人”),也就是记忆的媒介或技术。她并非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是将已逝的阿斯彭带入当下时空的工具。遗物使他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与它们在另一端触及的杰出的生命连在一起”。(28)因此,叙述者渴望“注视他注视过的一双眼睛”,碰到他曾接触过的手,就像有一种“传递的触感”一样。(2)如果说朱莉安娜不过是阿斯彭文学遗产的一部分,那么蒂娜则是因为“曾经看到并接触过文稿”,成为“深奥的知识”的代表。(29)她吐露了许多威尼斯的社交往事,但换来的却是对方一次次对阿斯彭遗物的试探和推测。在唯一的一次共同出游时,叙述者故意以殷勤的态度对待蒂娜,最终目的是要求她“防止她[朱莉安娜]把文稿毁掉”。(56)

历史记忆构建的是一个社会共同体的共同过去,是集体身份和文化身份的根基。叙述者将这种记忆描述得美好而光荣,赋予个人一种超脱之感。每当想起阿斯彭的文学成就,“我那古怪的私人差事就成为总的浪漫和荣耀的一部分”。(28)阿斯彭的文化遗产属于历史记忆的一部分,讲述了美国文学初创时期第一代作家创建具有民族色彩的文学的故事。正是从集体的维度出发,叙述者将文稿视为美国人的记忆遗产,怀抱挖掘和守护美国文化的信念。他告诉蒂娜,自己寻求文稿的目的并非是想要占有,而是为着公众的利益:“这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愿望中没有个人的狂热。这只是因为它们会对公众来说极其重要,作为对杰弗里·阿斯彭(Jeffery Aspern)生平历史的贡献,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55)

但文学遗产不是不变的记忆储存器(叙述者并不在乎朱莉安娜和蒂娜的意愿和回忆),而是可以被具体地操纵以重塑记忆的价值和意义的东西。因为历史记忆不一定是对过去真实、全面的记录,而是有选择性的重塑。或者说,“记忆不是在档案中找到或收集的东西,而是被创造且不断被创造出来的东西。”(Cook & Schwartz 2002:172)既然历史记忆可能被持续修订,那么在发生时未受关注的事件,回想时可能会被认为是一个重大事件。从这个角度,叙述者对阿斯彭文稿的追寻就不仅是为了“创造‘成功’或‘完整’的档案”那么简单,而是重塑甚至改写历史记忆。(Barnett & Trowbridge 2010:13)在以往关于阿斯彭的研究中,朱莉安娜的部分往往被一笔带过。叙述者关心的首先是阿斯彭和朱莉安娜的浪漫关系在历史记忆中有什么样的作用。她是阿斯彭最美好的诗歌的女主人公,“在阿斯彭本人第二次离开美国的时候,他做了好几首诗献给她”。(31)他们之间难以捉摸的爱情为阿斯彭的诗名增加了浪漫色彩。其次,阿斯彭对待女性的名声问题。阿斯彭从来不是“妇女的诗人”,他“曾经‘对她不好’”,但叙述者倾向于认为他并非“粗鄙无礼”,并暗示朱莉安娜“不是一般体面正派的年轻人”。(3,31)叙述者试探蒂娜,问她信件中是否有“不宜泄露出去”的内容,或者包含“痛苦的回忆”。(54)

更为重要的是,朱莉安娜和阿斯彭的传奇经历既是早期美国文化的缩影,又巩固了阿斯彭作为第一代美国民族诗人的地位。对于叙述者来说,阿斯彭的文稿讲述了一个故事,“美国人在1820年到海外去,具有一些浪漫的,几乎是英雄式的意味。”(32)他的任务是将阿斯彭生活的公开记录(可以有不同解读的文本)变成“官方传记”,一个“标准的19世纪诗人的传记式肖像”。(Davidson 1988:43)阿斯彭的“文学遗产”有望解答以下关键问题:长期旅居欧洲的经历,对朱莉安娜的感情生活和性格有何影响?阿斯彭抵达欧洲后,古老的文化和秩序如何影响他?他身上如何体现欧洲文明和美国文化的冲突与融合?终究,阿斯彭摆脱了早期欧洲的影响(同时离开了朱莉安娜),成为了同时代最具盛誉的美国诗人。这正是叙述者希望通过文稿所建构的历史记忆。

3.纪念碑和画像:记忆的留存法

在叙述者和朱莉安娜的最后一次对话中,同时承载个人记忆和历史记忆的“阿斯彭文稿”的内涵得到了最充分和直白的表达。在表明自己作为文学批评家的身份之后,叙述者这样解释自己为伟大的哲学家和作家所做的工作:“他们已经逝去了,不能为自己说话了,可怜的天之骄子们!”(60)朱莉安娜质疑这样做的正当性:“你认为挖开过去是对的吗?”对此,叙述者回答:“除非我们挖一挖,否则我们怎么能得到它?”(ibid.)朱莉安娜显然不认同这样的方式,因为批评家发现的东西“往往是谎言”,但“真相属于上帝”,其他人没有资格来评判。(ibid.)可见,信件被珍藏起来(或者成为收藏的目标),有两个相互矛盾的原因:要么将纪念品埋藏在亲历之人的内心深处,要么是撰写传记、公开其文学遗产。换句话说,收集信件要么是为了防止误读,保护个人记忆和真相,要么是为了扩大读者的圈子,建构历史记忆。

故事最后,阿斯彭的信件消失在蒂娜亲手点燃的火焰中。那么,阿斯彭文稿为何又从被珍藏到被销毁呢?朱莉安娜销毁文稿的理由恰恰和收藏它的理由一致:因为文稿对个人生命和记忆的独特意义。如苏珊·斯图尔特所说,“由于纪念品与传记的联系,以及它在构成个人生命概念中的地位,纪念物成为该生命价值的象征,也是自我生成价值能力的象征。”(Stewart 1993:139)因此,叙述者担心朱莉安娜“在感到自己末日来临的那一天销毁她的文件。”(22)而朱莉安娜到临终之时指示蒂娜“烧掉它们”(86),背后的意图恰恰是让阿斯彭的信件与她自己的肉体一起埋葬。

詹姆斯却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叙述者态度转变的原因。唯一的线索是当天下午在威尼斯漫无目的地游荡时,他在著名将领巴托洛梅奥·科莱奥尼的骑马雕像前驻足、沉思:“我只发觉自己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功成名就的大将,仿佛他嘴里说出了什么神谕”。(91)这段话看似闲笔,却是理解叙述者抉择的关键。仅有的两篇相关评论都认为科莱奥尼的雕像“强调阳刚之气的定型印象”,叙述者从他身上领悟了人际交往的“最佳策略”。(Bell 1981:281;Buonomo 2021:55)这样的解读有些牵强。因为在最后一次和蒂娜小姐会面时,他转变的是心态而非策略,他被蒂娜外表的变化所蛊惑,觉得她变美了、“变年轻了,不再是可笑的老妇人”,真心实意地准备接受她的求婚。(95)那么,科莱奥尼的雕像到底告诉了叙述者什么道理呢?

答案可能存在于遗物的历史演变中。19世纪末,随着传播技术、教育改革的发展,大众社会初见端倪。纯粹、稀缺的遗物不再能满足存留历史记忆的需要,人们需要新的形式来表达集体身份、建立社会认同。建国英雄人物通过画像和纪念碑被带到公共生活的中心。“在西方从遗物到纪念碑的转变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在城市中心位置出现了展示王子骑马的雕塑”,因为代表民族胜利解放者的纪念碑代表着政权崛起、民族统一的历史记忆。(Giesen & Junge 2003:330)科莱奥尼生活在15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曾带领威尼斯战胜周围的城邦,成功捍卫了共和国的主权。民族英雄科莱奥尼的雕塑和文化英雄阿斯彭的文稿重叠了起来。如果我们认可历史的建构性,是“一部关于英雄成就的编年史,并非一系列混乱的争端和未解决的结果”,那么公共纪念碑就代表着集体记忆,“将历史塑造成其正确模式的冲动”。(Haviland 2017:268)正是在凝望科莱奥尼的纪念碑之时,叙述者想象着阿斯彭遗物所构建和追求的历史记忆的来源和机制。科莱奥尼不再代表具体的“战役和谋略”,其作为历史遗迹的价值在于“他曾看到过那么多次红日西沉”中蕴含的超越时间的物质性。(91)这种物质性是精神力的通道,和文稿复活阿斯彭的神奇力量如出一辙:“这种精神永远陪伴着我,并似乎从这位伟大的诗人复活的不朽面孔中向我望来,他的所有天才都在其中闪耀”。(28)

不过,蒂娜并没有让叙述者如愿获得阿斯彭的全部遗产。如前所述,文稿被烧毁了。这一结局一直是之前大多数解读的关注重点。在这些解读中,评论家将阿斯彭文稿的毁灭归因于文档本身难以回避的“死亡驱力”。(Savoy 2010:62)如德里达所言,“档案总是先验地与自己作对”(Derrida 1996:12),档案不是“保存过去、历史和记忆”的场所,而是其不可避免的损失。(Boulter 2011:7)作为档案,它将永远寻求自己的毁灭,而“档案中的这把火是对自我和叙述者能动性、对他的行动和存在的结构化逻辑不可避免的抹杀/阉割。”(Hewish 2016:259)但实际上,文稿并不是阿斯彭遗物的全部,而遗物也没有完全毁灭。朱莉安娜和叙述者第二次见面时,展示了她拥有的另外一件遗物:“用皱巴巴的白纸包裹的……一张小小的椭圆形的肖像画”。(62)这幅罕见的画像是阿斯彭年轻时画成的,画家是朱莉安娜的父亲。蒂娜烧毁了阿斯彭的信件,但把画像赠送给了叙述者,后者将其挂在办公桌的上方。画像的留存及其与文稿的关系值得我们继续探究。如果没有画像,信件的毁灭或许可以用“档案热”来解释。作为阿斯彭文学遗产的一部分,画像让我们重新考虑记录、保存个人经验的意义。

同时,画像作为视觉记忆承载物的特殊性质又在何处?正如韦德所说,叙述者和朱莉安娜(包括)对肖像画的态度有所区别:肖像画“似乎为[叙述者]提供了……各个层面欲望的满足”,但对朱莉安娜来说,它不过是一个“弃物”而已。(Veeder 1999:31-32)的确,画像首先作为对叙述者的试探出场(朱莉安娜让他给画像估价),后来被蒂娜直接送给了他。詹姆斯这样描写这幅画:“这是一件精细但并不那么高明的艺术品,比普通的小型画要大,画的是一个身穿绿色高领大衣和浅黄色马甲的年轻人,面容非常英俊。”(63)且不论画像是如何作为欲望的表征,只看其作为遗物的价值,也和信件不尽相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视觉和文字的差别,“代表着理想化的、没有身体的男性诗人的视觉呈现的肖像画”和“文稿——或字面的、事实的——相对立。”(Hoeveler 2008:127)视觉经验的记忆制造能力与信件的记录不同,关键取决于接收和解释图像的社会和文化背景。除了知道画家是朱莉安娜的父亲,其他围绕画像前世今生的背景信息都丢失了。画像的观赏者永远不知道是什么让阿斯彭爱上朱莉安娜,又是什么让他们产生分歧,这些经历最终又如何影响了阿斯彭的文学创作。这也许是詹姆斯放心让画像存留于世的原因。

与此同时,跟文字中记录的记忆相比,画像更加吸引人,提供一种联想,或者引发叙事的努力。用叶泽尔(Yeazell)对詹姆斯的“肖像妒忌”理论来解释,阿斯彭的肖像画在保存记忆方面比文稿更优越。因为“一幅伟大的肖像画可以提供[生活的]幻觉”,画家艺术“具有小说家的艺术所不具备的即时性。”⑤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每当我望着那幅画像时,我就几乎无法忍受我遭受的损失——我指的是那批珍贵的文稿”。(99)⑥无论这里的“损失”指的到底是文稿、蒂娜和失去的爱情,还是金钱(Church 1990:139),摧毁的信件和其中的记忆因为已经永远被过去埋葬,反而给各种想象的思想提供了空间。文稿应该或者说注定被销毁,因为个人记忆伴随着朱莉安娜的死亡已经消失了,但是关于文稿的故事却留了下来。当叙述者看着诗人的眼睛,“如此年轻,神采奕奕,如此聪明,充满远见”(88),他知道他想要写关于他的故事,关于《阿斯彭文稿》的故事。

4.结语

本文通过对遗物“阿斯彭文稿”的分析,揭示了其作为记忆之物双重内涵的冲突。朱莉安娜将信件视为纪念品,珍视个人记忆中的私人情感和思念。而叙述者关注文稿所代表的文学遗产,寻求重塑、公开关于美国的历史记忆。最后,阿斯彭画像的存在直接挑战了关于档案毁灭的传统解读,揭示了詹姆斯对视觉记忆的偏好。如果说信件的烧毁是詹姆斯对记忆和隐私边界的提醒,那么画像的存留则让我们思考公众人物的经验应当如何被记录、保存,如何影响后世。

注释:

①在这一解读框架下,小说主人公是德里达笔下缺乏主体意识的“现代主体”,其非扭曲的欲望被恋物对象文稿主导。(Hewish 2016:254;Savoy 2010:66)作为“不安、渴望和欲望的复杂交织”,文稿的销毁是必然的,但“也是创造新作品的必要催化剂”(Tsimpouki 2018:168,173)。

②从文化记忆的研究角度来看,档案作为文化遗存物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阿斯曼对档案有如下定义:档案处于“经典和遗忘”的中间,是一种“被动形式的文化记忆”。作为“参考性的文化记忆”,历史档案是“经典”(也即“工作中的文化记忆”)的反面,其价值在于提供了在新语境构建记忆的机会。可见,从文化记忆的机制来看,“档案”处于忘却和记忆的边界,是对过去的一种提醒。(Assmann,2008:102,103)

③遗物的这三种类别在文艺复兴之后已经出现,虽然其分类有重合之处,但是文物和纪念品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到了20世纪,随着商品社会的出现和消费文化的发展,纪念品越来越脱离真实经验的范畴,成为可购买的商品。(Lutz 2011:128)

④故事的第一个高潮是朱莉安娜发现叙述者站在她起居室的书桌前,想要打开看看时,痛骂他,并倒地昏厥。这可视为两种对遗物截然不同处理方式的矛盾冲突的高潮。

⑤对詹姆斯来说,“画家的艺术不仅比小说更容易被确立为美学理论的主题,而且更容易免于道德化的冲动,在他看来,这些冲动扭曲了小说的写作。”(Yeazell,2017:314,317)

⑥评论家们对最后一句话的探讨由来已久。因为詹姆斯对最后一句话做了重大改动。1888年的版本是:“当我看到它时,我几乎无法忍受文稿丢失的懊恼。”(Horne,1990: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