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学界的中国军事典籍英译:回顾与展望*

2022-11-25 07:20
外语研究 2022年4期

王 琰

(北京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083)

0.引言

中国军事典籍虽然数量众多,但在西方的翻译和传播史较短,20世纪初才有第一部译本出现。甚至到20世纪末之前这种状况也并未改变太多,只有《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等二、三部军事典籍有零星译本出现,整体少为西方译介和关注。这与中国其他学术流派典籍在西方汉学界广为流传,获得深入研究的状况形成了鲜明对比。出现这种情况有内外两个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在中国古代的学术体系中,兵学较为边缘化,“兵学著作并未当成理论意识形态的著述来看待”,在诸子中无法占据一席之地,更多地是被视为“数术”“方技”(黄朴民2015:13)。相应的,西方汉学界对于军事典籍的翻译和研究也较边缘化。另一方面,以传教士汉学为起源的西方汉学,自创立后长期关注思想、人文类典籍翻译,较少关注军事典籍;待后期西方汉学中心转至美国后,出于现实利益需求,遂开始进行中国军事相关研究,但优先考虑现代战争,因此一开始集中于中国现当代军事的研究,较少关注古代兵学思想,到后期发现其不可分割的联系后又转而进行军事典籍的翻译和研究。

20世纪末之后,随着中国军事实力的增强,西方对中国军事思想研究趋热,军事典籍的翻译和研究范围有所扩大,除《武经七书》中的七部兵书①和《孙膑兵法》为代表的军事典籍外,还扩大到《太白阴经》等兵书以及其他典籍中讨论军事话题的篇章,现已成为西方对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及战略文化研究的基础。因此,有必要对军事典籍在西方翻译的整体情况进行梳理。本文将集中分析军事典籍的英译情况,且将范围限定于西方学界内部,暂时将学术性不是很强的商界翻译排除在外②。

与其他中国典籍相比,军事典籍因其自身的特点,在西方的英译有其特别之处,一方面与战争、军事背景息息相关,一方面与汉学研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体而言,军事典籍的英译有一定的时代趋向性特点,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阶段。

1.英布战争和日俄战争后的零散英译

西方汉学创立之后,虽然研究范围较传教士汉学时期有所扩展,但主要集中在人文、历史领域,军事典籍仍少为关注。直至20世纪初,才有一些汉学家或有军事背景的人员零散进行了一些英译,与英布战争和日俄战争之后英国谋求自身的军事改革有关。

英国在第二次英布战争(1899—1902)中,遭到了较大的挫折,后期布尔人的游击战对其打击尤甚,引发了军事界对西方盛行的消耗战的反思。而日俄战争(1904—1905)爆发后,日本军队迅速取得胜利,这让英国倍感震撼。系列事件的发生,在英国军事界,尤其是陆军中引起了一场长达十数年的争论,以思考如何应对下一场战争,焦点主要集中于以下几点:战术防御;战争与国家的关系;战略问题(Travers 1979:265)。日本军队成为其研究的重点之一,英军试图从中寻求自我改革之路,尤其是在参谋机构建设方面。而于1902年签订的英日同盟则为研究日本军事提供了较好的条件,英国从1904年开始陆续派出军官赴日学习日语,并纳入日军部队学习其军事体系(Ion 1990:30)。中国军事典籍的第一位英语译者正是其中一位军官,即英国驻日炮兵上尉Everard Ferguson Calthrop。

Calthrop赴日不久,就敏感地意识到日本军事策略与中国军事传统有着深远的渊源,他翻译的第一部军事典籍为《孙子兵法》,其英译本名为Sonshi:The Chinese Military Classic,是他初学日语之际,在两位日本助手的协助下由日文译本转译而来,于1905年在日本由东京的三省堂出版。翻译和出版如此匆忙,和急于回答国内所关切的日俄战争之谜有关,也由于翻译急促致使质量并不高,该译本在后来受到多位学者的批判,如翟林奈(Lionel Giles)指出其底本不纯,漏译和省略较多(Giles 1910:xxviii)。后来Calthrop在其语言和相关研究精进后,在助手的协助下基于中文底本对其初译本进行了改进,改名为“The Articles of Suntzu”,但参照的还主要是日本学者的注疏。他另外还翻译了《吴子兵法》,名为“The Sayings of Wutzu”。Calthrop后将两部合编为《战争论著:远东军事典籍》(The Book of War:The Military Classic of the Far East),1908年在伦敦由John Murray出版社③出版。这一版虽然仍有错误,但较之上一版已有较大改进。在两版译本的前言中,Calthrop都着重指出人的因素在战争中的重要性,其中第一版着重提出了情报和作战规划的重要性,而第二版则强调了士气、防御在战争中的关键作用。这都与当时英国军事界所关切的问题相关,也与当时的许多军事改革需求相呼应,如情报体系和参谋机构的改革(Ion 1990:32)。

而随后翟林奈于1910年出版的《孙子兵法》译本Sun Tzu on the Art of War:The Oldest Military Treatise in the World,虽然部分缘起于对Calthrop译本的不满,但实际上与当时英国陆军界的大争论有一定关联。在扉页上翟林奈明确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弟弟Valentine Giles上尉,希望对于当今时代的军人,这部有着2,400多年历史的书籍所蕴含的道理依然具有价值”(Giles 1910)。翟林奈胞弟为皇家工兵团陆军上尉,该部队属于英国陆军的核心作战部队,不可能不受大环境的影响。这也就能解释有着汉学家学传统、在大英博物馆工作的翟林奈,为什么在专注于思想哲学典籍翻译和整理东方图书与写本工作期间④,转而进行《孙子兵法》的英译。而英译的体例也与他所翻译的《道德经》《论语》等别的典籍有所不同,除汉学家常用的中国注家注释外,翟林奈还加注了大量西方军事战例、西方军事著作及西方军事家的言论⑤,以建立与现实军事需求的联系。如翟林奈多次引用在英布战争中成名的Robert Baden-Powell的《侦察指南》(Aids to Scouting for N.-C.Os.& Men),与孙子相关思想建立联系,使得这种穿越时代的“道理”带来现实的启迪。

2.二战期间对日作战的应急性英译

虽然《孙子兵法》有了较为可靠的译本,即翟林奈译本,但之后在西方并未获得较广泛的流传或影响,或与整个西方卷入一战有关。只有美国陆军准将ThomasR.Phillips所编的《战略的根本》(RootsofStrategy)将翟林奈译本收录,与维吉提乌斯(Vegetius)的《罗马军制论》(The Military Institutions of the Romans)等四部西方军事理论经典并置。后直到二战后期才又有两部中国军事典籍译本出现⑥,都与同盟军对日战争相关,其目的也是试图由中国军事典籍切入来掌握日本军队作战的特点和策略。而由于是在特殊的战时环境,这两部译本都是应急而作。

其中一部为英国皇家空军中队长Edward Machell-Cox的《孙子兵法》译本The Principles of War by Sun Tzu:A New Translation from a Revised Text,于1943年在锡兰(今斯里兰卡)出版。译者在序言中就明确提出:“孙子至关重要,只要深入阅读,就可以洞悉敌人的心理机制”(Machell-Cox 1943:pvii)。但该译本翻译质量一般(Griffith 1963:182),一部分原因是当时日军对锡兰展开空袭,致使许多资料都丢失了,译者也一度中断翻译(Lowe 2009:61)。

另一部军事典籍译本为英国的日本学家Arthur Lindsay Sadler所译,包括有《孙子兵法》《司马法》和《吴子兵法》三部的译文,名为Three Military Classics of China⑦,于1944年在悉尼出版。Sadler是悉尼大学东方学教授,主要研究日本学,另外1931—1937年期间还在澳大利亚皇家军事学院担任日语教授,主要是为未来对日作战的军人授课,使其掌握相关日本军事文化(ibid.:65)。作为日本军事文化根源的中国军事典籍因此纳入Sadler的研究之中,他在序言中提到这些兵书“自中世纪以来就为日本军事家仔细研究、实践,在其著作中反复征引”(ibid.:77)。其时正是二战西南太平洋战区中澳大利亚对日战争的关键时期,Sadler有不少学生参加对日作战,译者在繁重的教学和政府服务工作之余紧急进行了这三部军事典籍的翻译,在澳大利亚战时物资奇缺,印刷严格受限的情况下得以出版,可见其“对于国家有着重要的意义”(ibid.:69)。同时期Sadler还出版了有关日本历史、文化和国际关系的系列著作⑧,这些翻译和研究著作编织成为较完整的网络,为西方世界洞察日本军事战略提供了基础,澳大利亚战略学者Edwin H.Lowe就认为Sadler是“战略文化”的先驱者(ibid.:66)。但这部典籍译本同样因为战时可供其参考的资源受限,另外可参考的译本只有Calthrop 1908年译本,再加之时间仓促,存在一些误译。

3.二战后西方大战略研究背景下的英译

经过两次大战洗礼的西方,开始对战争进行深入的思考,加之冷战开始初露端倪,战争与国家的关系、战争与和平的关系都纳入新的考量之中。此外,中国抗战的胜利也在西方引起了较大的关注,毛泽东的游击战战略引发了西方军事界的研究热潮,后期游击战战略和战术在古巴革命战争、印度尼西亚独立战争和越南战争中的运用更是对西方形成了冲击。上述因素都对西方的战略研究带来较大的影响,英国著名军事思想家和战略史家利德尔·哈特(Liddell Hart)在其著作《战略论:间接路线》(Strategy of Indirect Approach)中正式提出了大战略理论。哈特的理论受到孙子影响较大,其实早在1929年他就在其著作《历史上的决定性战争》(The Decisive Wars of History)中提出了“间接路线”的概念,主张避免正面强攻,强调运用奇袭出其不意地攻击敌人,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从而避免战争引发的大规模破坏。在这个大战略理论初创时期,概念和理论的提出引发西方学者进行了更广泛、更深入的探讨。这个阶段《孙子兵法》译者、美国海军陆战队准将Samuel B.Griffith正是其中之一,而其译本的序正是由哈特所写,当时的情形可见一斑。

Griffith在海军服役期间,曾在20世纪30年代、40年代两次被派往中国,后参加了二战太平洋战场对日瓜达尔卡纳尔岛战役。在华期间他开始对毛泽东的游击战理论产生兴趣,于1941年翻译了《抗日游击战的一般问题》,发表于《海军陆战队公报》(Marine Corps Gazette),后以单行本发行(罗天,穆雷2021:63-64)。在对现代战争的研究中,Griffith发现日本军事思想、毛泽东战略理论,甚至俄国的战略思想都受到《孙子兵法》的影响,遂于1956年退役之后开始研究《孙子兵法》,并赴牛津大学攻读中文博士,导师为吴世昌。其《孙子兵法》译本就是在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除《孙子兵法》译文外,其论文附录中还包括有《吴子兵法》译文。

虽然这个时期只出现了这一部重要的译本⑨,却较为明显地体现了该时期的特点。一方面体现了译者在军事学、战略学方面的研究,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其受到的西方汉学传统的影响。在序言和导论中,Griffith从战略的高度诠释了孙子思想,指出孙子厘清了“国家战略”和“军事战略”的区别,强调了战争中人的因素。另外,Griffith还在导论和附录中就孙子对毛泽东军事战略思想、日本军事思想的影响进行了论述。另一方面,受到牛津大学汉学研究传统的影响,Griffith的译本注重版本的梳理、字词考证和历代注疏的运用,也注重将《孙子兵法》放到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进行研究,参考了许多汉学家的前期研究,包括卜德(Dirk Bodde)所翻译的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海陶玮(Robert Hightower)《韩诗外传》译本、德效骞(Homer H.Dubs)的《荀子》译本及相关研究、韦利(Arthur Waley)的《论语》译本,很好地体现了军事研究与汉学研究交织的状态。从其“致谢”中也可以看出这个特点来。在其研究和翻译过程中,提供帮助和建议的有西方军事学家、战略学家,如哈特、研究游击战的Robert B.Asprey;也有李约瑟(Joseph Needham)、德效骞等西方著名的汉学家;还有顾颉刚、郭沫若等中国学者,甚至前面提到的日本学家Sadler。正因为上述的特点,该译本学术性较强,质量较高,出版之始便被收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国代表作丛书”,后成为经典译本之一。

总体而言,从20世纪初到60年代的中国军事典籍英译,主要集中于《孙子兵法》,虽然是缘于译者受到各时代特点的影响,尤其是战争的影响,但多为译者个人兴趣所作。在下一个阶段有国家因素的参与之后,面貌就大不相同了。

4.当代中国学研究中的双进路英译

随着冷战日趋升级,尤其是苏联1957年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后,美国第一次将外语教育置于国家安全上,于1958年发布《国防教育法》(National Defense Education Act)⑩,鼓励高校和学术机构开展“区域研究”,开创了外语教育服务于国家安全的先例。另外,福特基金会等组织也大力支持相关研究,经费和支持力度都大为增加。而由于二战后中国的重要性突显,冷战战略形成后更为突出,遂被列为重点研究区域,联邦政府和福特基金在1959—1970年间为中国学的投资就有4,000万美元,中国学成为美国国际研究领域的重要部分(韩铁2004:146),也因此西方汉学研究中心转移到了美国。

以费正清为代表的学者有意识地承担起“国家安全”责任,在哈佛大学成立了东亚研究中心,侧重现实问题和社会科学研究,突破了欧洲传统汉学的人文研究范式,建立了以区域研究为手段的中国学研究,其特色在于“以近现代中国为基本对象,以历史学为主体”(安藤彦太郎1982:26)。中国军事史也因此进入了其研究视野,成为研究中心初期展开的三个主题研究之一,并于1969年召开专题研讨会。在这次研讨会上,参与讨论的不仅有美国较重要的汉学家,也有军界高官和专家⑪,包括费正清、鲁惟一在内的8位学者对中国先秦到明代的战例进行分析,以展示中国的军事传统,后结集成册,1974年出版《中国的战争之道》(Chinese Ways in Warfare)。该著作很快形成了辐射性的影响,有一些学者沿此方向展开研究,如叶山(Bobin D.S.Yates)的博士论文(Yates 1980)。但整体而言,当时的研究普遍重古代实际战例或军事技术,而轻军事思想⑫,这与西方军事普遍重技术、轻思想的传统有一定关系。后1987年李约瑟出版了《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分册《军事技术:火药的史诗》(Military Technology:The Gunpowder Epic),也加重了这种倾向。这给当时在哈佛就读的苏炀悟(Ralph Sawyer)和Thomas Cleary埋下了种子,后期成为美国军事典籍英译的主要译者。其中,这种史学进路和军事技术关注对于苏炀悟的影响较深,而关注道家思想研究的Thomas Cleary却取了另外一种进路,即思想性进路,或者哲学性进路。

其实当时也有少数学者关注到了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特色,如上世纪70年代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的Christopher Rand,其博士论文(Rand 1977)就是有关中国兵学思想的⑬,之后也发表过相关文章(Rand 1979a,1979b),涉及道家思想对兵学思想的影响。波兰学者施石道(Krzysztof Gawlikowski)也是较早研究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学者,系统梳理了中国的“兵家”思想传统(Gawlikowski 1985)。而80年代后美国的中国学界也出现了研究范式的转变,转向以“中国中心观”为主的研究(林同奇2002:5),一些学者提出“内部取向”(internal approach)的研究角度(同上:22),注重中国古代思想研究,西方出现了翻译和研究中国典籍的新一轮热潮,军事典籍也成为其中一隅。Thomas Cleary和安乐哲的军事典籍翻译都属于注重思想的进路。

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则来自中国国内的考古新发现。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一批军事典籍竹简,包括有《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六韬》等,整理小组于1975年、1985年分两批整理完大部分军事典籍并最终出版,促进了国内外对这些军事典籍的研究。鲁惟一(Loewe 1977)最早梳理了70年代中国出土的典籍,其中就包括银雀山汉墓出土的军事典籍,后期陆续有许多汉学家进行了研究,如叶山(Yates 1988)。汉学家鲁珍晞(Jessie Gregory Lutz)的博士Edmund Balmforth于1979年完成的博士论文就是有关《孙膑兵法》的研究,论文附有该典籍的英译文,是西方第一次将《孙膑兵法》译为英文。这一时期出现了对军事典籍翻译的热潮,Thomas Cleary、安乐哲和苏炀悟的军事典籍翻译大多都是在这一时期出版的。

在以上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西方对军事典籍翻译和研究的文本范围有所扩展,突破了西方对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研究局限在《孙子兵法》上的局面,但还主要限于《武经七书》和《孙膑兵法》这些经典著作,受到中国传统理念影响较大。其中,苏炀悟、安乐哲和Thomas Cleary是最具代表的学者,其翻译可以归为两种进路:历史性进路和哲学性进路。

苏炀悟在该时期的军事典籍翻译采取了一种历史性的进路,这个特点在其所翻译的著作中都有体现,包括《武经七书》译本The Seven Military Classics of Ancient China(1993)、《孙膑兵法》译本Sun Pin:Military Methods(1995)和《百战奇略》译本One Hundred Unorthodox Strategies(1996)。每部译本都包含长篇的序言,介绍文本产生的历史背景和作者历史,突出历史上的实战。其中《武经七书》译本中七部兵书的编排并未按照宋代《武经》本的顺序,而是按照兵书形成的历史顺序,这样就形成了“史中研兵”的特色。另外,苏炀悟在译本中也比较重视中国古代军事器物的研究,这主要是受到该时期西方研究中国古代军事学者的关注点的影响。

而安乐哲则采取了一种哲学性进路,他更为关注军事典籍作为哲学文本的一面,从中西哲学,尤其是中西不同的自然宇宙观切入,指出不同于西方哲学的“二元论”以及超然自然律,中国哲学为“整体论”和内在自然律,关注事物的彼此关联性(Ames 1993:39-63),将兵学概念置于中国的哲学思想传统中进行考量,在此基础上对军事典籍中的概念和思想进行诠释。其以银雀山出土版本为底本翻译的《孙子兵法》译本Sun-Tzu:The Art of Warfare(1993)和《孙膑兵法》译本Sun Bin:The Art of Warfare(1996)都体现了这个特点。在两部译本的长篇序言中,安乐哲都花了大篇幅来对兵学概念做哲学性的诠释,从中西哲学对比的角度切入来将读者引入中国哲学诠释语境,如“势”“知”“变”等。

采取哲学性进路的还有Thomas Cleary,但与安乐哲不同的是,他认为道家思想是贯穿中国军事典籍的主导性哲学思想,因此主要以道家思想来阐释和翻译。其《孙子兵法》译本The Art of War(1988)、诸葛亮的《将苑》和刘基的《百战奇略》合译本Mastering the Art of War:Zhuge Liang’s and Liu Ji’s Commentaries on the Classic by Sun Tzu(1989)、以及《孙膑兵法》译本The Lost Art of War:Sun Tzu II(1996)主要结合《道德经》,甚至结合更久远的《易经》中的思想来诠释军事典籍。另外,他认为古代军事典籍中有一以贯之的道家哲学思想,如“无为”思想在《孙子兵法》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诸葛亮《将苑》中的“不陈”、刘基《百战奇略》中的“不战”都有所体现(Cleary 2003:12,252)。

这一阶段的军事典籍英译大体是在西方的中国学研究领域内进行,受当时中国学相关研究影响较多,选材也较为传统,主要还是关注列为经典的《武经七书》中的七部兵书和《孙膑兵法》。这些翻译同西方其他中国古代军事研究合力构成了西方对中国古代军事的初期研究。

5.当代战略文化研究背景下的英译

在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之后,西方越来越意识到亚洲有一种不同于西方的战争之法,在其对战争的反思中,80年代末开始兴起“战略文化”研究⑭,90年代进入高潮,大大促进了对中国军事思想和战略文化的研究,中国古代军事思想也纳入其中。这种研究取向上一阶段已经开始萌芽,但以费正清、安乐哲为代表的学者都普遍认为中国古代军事体现了一种“防御性”和“和平主义”为主导的思想,这是儒家思想和孙子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传统的作用结果。而1995年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的专著《文化现实主义:中国历史上的战略文化和大战略》(Cultural Realism:Strategic Culture and Grand Strategy in Chinese History)的出版则动摇了这一认识,将相关研究推向高潮。该著基于《武经七书》的七部军事典籍及明代实战的战略行为展开研究,得出了中国战略文化是以“居安思危”(parabellum)和“极端现实主义”(hard realpolitik)为特征的结论,这一“战略文化研究的里程碑式作品”冲击了美国战略思想界过去对中国战略文化防御性与和平性的认知(朱中博,周云亨2011:36)。自此后,西方学界一直争议不断⑮,中国对战争和军事的态度上,“文”“武”传统到底是哪种实际在起作用,或者两者并行兼有?西方在这之后更为迫切地对中国战略文化展开全方位的研究,促进了对更多古代军事文本的挖掘和翻译。

而90年代初在西方还产生了一部较重要的中国军事研究著作,对后期军事典籍研究和翻译范围的扩展也起到了促进作用,即李约瑟编著的《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中有关军事技术另一分册《军事技术:抛射武器和攻守城技术》(Military Technology:Missiles and Sieges)。其中与施石道共同撰写的“中国兵法文献”和“中国军事思想的特点”两部分较为全面地梳理了中国古代军事著作,不仅包括有《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六韬》《三略》等典籍,还有《阴符经》《握机经》《太白阴经》《虎钤经》等兵书和《武经总要》《武备志》等类书,甚至《三国演义》等通俗文学也被列为体现了古代军事思想的著作。而其他学者的一些研究更是加强了这种作用。美国兰德公司中国问题专家施道安(Andrew Scobell)提出中国战略思想的源头丰富,不只限于《孙子兵法》和儒家传统,还包括法家、道家思想,甚至神话和民间传统(Scobell 2003:23)。陆威仪(Mark Edward Lewis)也有类似的提法(Lewis 1990:99-103;Lewis 2005)。通过这些研究,中国军事典籍的范围大大扩展了,在西方研究者面前展示了越来越宏大的画面,这也对军事典籍的翻译提出了新的要求。

苏炀悟后一阶段的翻译部分是出于对这种需求的回应,其军事典籍英译和研究的面貌跟第一阶段有所不同。一方面,受到西方当时战略文化研究者的影响,他认为中国古代军事不同于西方军事的特点是重战略、重情报、以“奇”致胜,遂厘定了特定军事主题,摘选历代兵学各著作中相应论述进行翻译,并继续延续其上一阶段按照历史顺序编排的惯例,再加以评述,最终组合为集成本出版。这样夹叙夹译的研究性译本以《战略总要》(The Essence of War:Leadership and Strategy from the Chinese Military Classic,2004)、《中国古谍史话》(The Tao of Spycraft:Intelligence Theory and Practice in Traditional China,2004)、《奇谋战略》(The Tao of Deception:Unorthodox Warfare in Historical and Modern China,2007)为代表,其选材的一条标准就是“与现实的相关性”(Sawyer 2004a:xiv),目的是要追溯出贯穿历代军事典籍的特点,也就是其所说的“延续性的文化”(ibid.:ix)。另一方面,其选材的范围突破了前一阶段集中于《武经七书》等典籍,将《太白阴经》《虎钤经》《草庐经略》《鬼谷子》《兵法百言》等兵书纳入其中。在后期更是出版了部分兵书的单译本,如《道德经论兵要义述》译本Tao of War:The Martial Tao Te Chin(2002)、《太白阴经》译本Strategies for the Human Realm:Crux of the T’ai-pai Yin-ching(2012)、诸葛亮兵书的集撰译本Zhuge Liang:Strategy,Achievements,and Writings(2014)、《草庐经略》译本Ruminations in a Grass Hut(2020)、《间书》译本Book of Spies,Book of Spies:A Qing Dynasty Chinese Spy Manual(2020)。

这一时期也有其他学者做了更深入的挖掘,包括从其他典籍中析出讨论军事的篇章进行翻译和研究。如罗斌(Robin McNeal)摘译《逸周书》军事篇章,出版译本Conquer and Govern:Early Chinese Military Texts from the Yi Zhou Shu(2012),主要从早期著作《逸周书》中追溯了“文—武”并生共存的概念和传统。Andrew Seth Meyers则将其所译的《淮南子》第十五篇“兵略训”析出,并加以长篇序言,出版译本The Dao of the Military:Liu An’s Art of War(2012),分析了其所体现的中国古代军事文化,其中肯定了雷敦龢(Edmund Ryden)的观点(1998):中国军事文化并非是“反战文化”(pacifism),而是一种“和平哲学”(philosophy of peace)。米欧敏(Olivia Milburn)的《越绝书》译本The Glory of Yue和《盖卢》译文“Gai Lu:A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on a Yin-Yang Military Text Excavated from Tomb M247,Zhangjiashan”也是试图从早期的典籍中追溯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源头,尤其是与《孙子兵法》的不同之源。

另外,这一阶段《孙子兵法》也有不少新译本出现,闵福德(John Minford)、梅维恒(Victor H.Mair)、艾文荷(Philip J.Ivanhoe)、Peter Harris、戴梅可(Michael Nylan)都各自出版了新译本,多是在新时期对《孙子兵法》促生的新诠释。

总的来说,这个阶段西方对军事典籍的英译选材和诠释思路开始走出了相对独立的路子,这很大程度上是受其中国战略文化研究需求而生。有学者认为,“中国战略文化研究”本身就是西方创造出的概念,与中国现实并不相符,实际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居安思危”(parabellum)的文化(Yuen 2014:156-157),这种“儒家—强现实主义”的二元论是一种错误的认识(Scobell 2003:21)。而要真正厘清中国古代军事的特点,对军事原典的翻译和研究是不可或缺的一步,但需要进行客观的理解和阐释,应从中国本身的文化切入,即前期西方汉学所提出的“中国中心观”,而非先期设定一种思路,从这种假定进入去选择和翻译。正如袁弥昌所述,“历史的、哲学的路径有助于得出更准确的结论,因为可以直接透视中国的战略思维模式”(Yuen 2014:174)。

6.结语与展望

西方学界对于中国军事典籍的英译有较强的现实关切因素,每一阶段都是为了回应各时期西方在军事领域所关切的问题而进行的,从探求日本的军事之道,到战略理论的研究,以及当下追溯中国的战略文化需求,其中既有自身军事改革发展的因素,也有对象国研究的需求驱使。虽然起步较晚,但由于上世纪80年代后的西方,尤其是美国加强对现实安全利益的关切,对中国军事关注趋热,增加了对相关研究的投入,其广度、深度、形式都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兵学西渐”进入了新的历史阶段。可以推断,随着新问题的提出,还会有新的拓展,这里简单做一展望。

进入21世纪后,美国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出现的“文化转向”促进了战略研究领域对“冲突文化”研究的重视,强调战争和冲突中全面、深入了解对方的文化,因为战争的本质越来越和社会、政治、战略形势密切联系,这也是进入信息时代后的“后现代战争”所提出的需求(Lowe 2009:44-45)。中国军事典籍作为蕴含着“前现代战争”的智慧,弥补了“现代性”的缺陷,是透视“后现代战争”的重要方法(Kane 2007:9),同时由于也是西方所重点关注的对象国的军事文化的代表,定会持续受到关注。狄宇宙(Nicola Di Cosmo)主编的《帝制中国的军事文化》(Military Culturein Imperial China)是这一研究的代表作,该著可以视为1974年费正清主编的《中国的战争之道》的承继之作,但明显聚焦于“文化”,探索古代中国军事与法律、经济、外交、思想的关系,挖掘中国历史上社会、政治、文学和艺术语境中的军事文化因子。狄宇宙提出有关中国军事的史料还需要进一步挖掘,“战争的面貌掩藏在中国的历史记载中”(Di Cosmos 2009:8)。可以推断,西方学者会在该领域继续深耕细作,挖掘历史上各种有关中国军事思想和文化的材料,展开翻译和研究,以进一步了解中国的战争之道,同时也试图破解超越文化的战争之道。

注释:

①《武经七书》包括《孙子兵法》《吴子兵法》《三略》《六韬》《司马法》《尉缭子》《李卫公问对》。

②西方商界主要集中于对《孙子兵法》的英译,且注重在商业中的应用性,与学界的翻译呈现较为不同的样态,不宜混为一谈,需要另行研究。

③翟林奈的中国典籍译本多由该出版社出版,列入其“东方智慧”系列。

④翟林奈的译著及研究情况,详见其《孙子兵法》重译本中闵福德序(Minford 2008)。

⑤详见罗天对此类注释的分析(罗天2015)。

⑥该时期还有中国学者郑麐所译的《孙子兵法》译本The Art of War:Military Manual Written Cir.B.C.510,1945年在重庆出版,1946年在上海由世界书局再版,旨在纠正翟林奈译本中的一些问题。但由于该译本并未进入西方世界,因此不包括在本研究中。

⑦后于2009年再版,名为The Chinese Martial Code:The Art of War of Sun Tzu,The Precepts of War by Sima Rangju,Wu Zi on the Art of War。

⑧包括《日本文化和传统对其对外关系的影响》(The Influence of Japanese Culture and Tradition on her Foreign Relations)、《现代日本的缔造者—德川家康的一生》(The Maker of Modern Japan,the Life of Tokugauwa Ieyasu)、《日本简史》(A Short History of Japan),详见Ackroyd(1988)。

⑨该时期还有唐子长在美国出版的译本Principles of Conflict:Recompilation and New English Translation with Annotation on Sun Zi’s Art of War,但只是将翟林奈译本进行整编,在西方学界影响有限,因此在这里略去不谈。

⑩后被纳入1965年《高等教育法案》(Higher Education Act)第六条。

⑪包括有法国陆军准将纪业马(Jacques Gullermaz)、前美国陆军上校William Whitson等。

⑫参见波兰学者施石道(Krzysztof Gawlikowski)对西方相关研究的综述(Gawlikowski 1985:169)。

⑬后经过大幅度修改后出版专著Military Thought in Early China(2017)。

⑭具体参见Johnston(1995:1-32).。

⑮具体参见Yuen(2014: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