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 玮
(1.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2.山东政法学院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自20世纪60年代始,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逐渐成为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先锋,引发学界的持续关注。而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之所以能在今天依旧保持活力,兼具正统性和激进性,原因正在于它擅长从本国文学批评传统中继承优秀经验,并始终对变化发展着的社会现实、文化语境和文艺实践进行积极思考和回应。在这一过程中,起到最重要作用的无疑是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他通过对英国本土的文学批评传统的继承和批判,一方面使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具备了进入文学之内的细读批评方法,另一方面又使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区别于流行的实用批评,进而走向文学之外的“文化”这一范围更加宽广和富有政治意涵的现实领域。
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早期受苏联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的影响较大,但是通过“细读”法和历史语义学批评的引入,后期得以深入文本和历史,以一套科学、精确的态度和方法进行文学批评。面对战后大众文化的蓬勃发展,威廉斯又从文学的文本批评走向贴近现实的文化批评,帮助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实现了文化转向。在这一过程中,威廉斯始终着眼于人,提出建立大多数人共享的“共同文化”,以文化的共同体来支撑政治的共同体,引导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走向大众、走向现实,使之成为20世纪后半叶西方世界颇具影响力的理论。重视科学方法、关注人的发展及积极入世的理论品格促成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当代转换,而这些都是在威廉斯的带领下完成的。
回到历史语境可以发现,威廉斯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改造具有内在的理论必要性。马克思主义文论衍生自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整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基本主题之一,以其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理优势吸引了众多学者。通常所称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指的是西欧的马克思主义文论,大致始自20世纪20年代的德国、意大利等国,由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ács,1885—1971)和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等学者开创。但不同于欧洲大陆,马克思主义文论在英国起步较晚,直至20世纪30年代才真正兴起,且主要继承自苏联马克思主义。彼时,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爆发,马克思主义以其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深刻分析吸引了英国的知识分子,许多人加入“左派”运动的队伍,学习和介绍马克思主义思想。这一时期,艾列克·韦斯特(Alick West,1895—1972)、拉尔夫·福克斯(Ralph Fox,1900—1937)和克里斯托弗·考德威尔(Christopher Caudwell,1907—1937)等人积极投入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研究,成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先驱。
但由于历史的局限,早期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大多带有一定的简单机械的色彩。比如,考德威尔以诗歌为例来证明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与社会经济结构之间存在明显的呼应关系,但他过度强调经济因素的决定作用,得出“近代诗(15世纪以来的诗)是资本主义的诗”(1)克里斯拖弗·考德威尔:《考德威尔论文集》(上),陆建德等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44页。、资本主义文化是“垂死的文化”(2)Caudwell C,“Studies in a dying culture”,London:John Lane the Bodley Head,1938,pp.xxii.等武断结论。对于考德威尔,威廉斯评价其是“用牺牲现实来成全公式”(3)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吴松江、张文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358页。,他反对这种文学批评中的经济决定论,认为根据经济情况做出的解读会忽略实事求是的具体分析,导致解释的抽象性。正是由于不具备深入文学文本的研究态度和方法,早期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在同时期的文学批评理论中表现薄弱,不敌占据主导地位的利维斯主义。面对他形容为“一片混乱”(4)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349页。的早期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威廉斯注重吸收英国文学批评传统重视文本分析的研究方法,将其应用到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中,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早期僵化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使之逐渐后来居上成为德法之外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新的前沿阵地。
一方面,威廉斯将英国文学批评的“细读”(close reading)法引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细读”的文本分析法源于实用批评,出自I.A.瑞恰兹(I.A.Richards,1893—1979)的《实用批评》(PracticalCriticism,1924)一书,对20世纪20—50年代的英美文学批评产生了广泛影响。实用批评强调关注文本自身,而不是社会背景、作家生平等文本以外的因素,其本质是对古典主义批评的一种反抗。最初,瑞恰兹在课堂教学中将隐去作者姓名的诗篇发给学生,让学生自由评论,结果出现很大反转:学生对一些著名诗人的作品评价较低,却对一些不知名诗人的作品十分赞赏。瑞恰兹详细分析了造成这些偏差的原因,由此提出“细读”的具体阅读方法,即将文本自身当作解读对象,寻求对作品结构和意义的准确把握。威廉斯在剑桥大学的前辈威廉·燕卜荪(William Empson,1906—1984)和F.R.利维斯(F.R.Leavis,1895—1978)都在其文学批评中大量实践了细读的研究方法。比如:燕卜荪在其《含混七型》(SevenTypesofAmbiguity,1930)中对文学语言的含混现象进行了细致的归纳,以此来修正人们对于文学语言歧义现象的认识;利维斯在其《伟大的传统》(TheGreatTradition,1948)中对艾略特、康拉德等人的小说文本进行了详细解读,使“细读”成为英国文学批评的主要标志。
威廉斯不满实用批评对意识形态问题的规避,但将其中的“细读”法运用到了自己的文学和文化研究中。在《政治与文学》(PoliticsandLetters:InterviewswithNewLeftReview,1979)中,威廉斯回忆自己在利维斯的文学批评中发现了实用批评并对其产生了深厚的兴趣,他曾设想把实用批评与社会主义的文化立场结合起来,但发现实用批评总是趋向于规避各种信仰、意识形态及结构问题,这与其马克思主义的立场是相悖的(5)雷蒙德·威廉斯:《政治与文学》,樊柯、王卫芬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9页。。尽管如此,在《现代悲剧》(ModernTragedy,1966)、《戏剧:从易卜生到布莱希特》(DramafromIbsentoBrecht,1968)和《乡村与城市》(TheCountryandtheCity,1973)等批评实践中,威廉斯都使用了“细读”的文本分析法,分析相关的社会思想如何在文学作品中得以体现并影响文化的生产和传播。在《乡村与城市》中,威廉斯以大量的文本分析为基础,让读者在文学中感受英国社会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关系变化,体会文学所承担的意识形态功能。以“田园与反田园”一章为例,威廉斯从《致潘舍斯特》(Penshurst)和《致萨克斯海姆》(ToSaxham)两首诗中描写的乡村生活来分析作品试图表达的社会和道德价值。在诗中描绘的庄园里,“田里到处都是斑斓的山鹑,自愿被宰杀供你食用”(6)雷蒙德·威廉斯:《乡村与社会》,韩子满、刘戈、徐珊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3页。,“公牛心甘情愿地走进屠宰场”(7)雷蒙德·威廉斯:《乡村与社会》,第43页。。地主所布施的东西实际是由劳工生产而非天赐,但在赞美自然的夸张修辞中,作者隐去了劳工的辛勤劳作和生存压力,阶级矛盾在欢乐的宴饮中被抹平了。威廉斯将其与18世纪一个劳工笔下的乡村宴席进行比较,发现尽管后者也摆满食物、令人兴奋,“然而次日一早就真相大白,我们必须重又辛苦劳作”(8)雷蒙德·威廉斯:《乡村与社会》,第47页。。通过鲜明的对比,威廉斯揭露了这些诗歌的本质不是赞美乡村生活,而是对旧的贵族体制的留恋和新的资本主义体制的抵抗,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威廉斯对细读法的应用并不局限于单一的文学体裁,也不局限于文学语言。在分析T.S.艾略特(T.S.Eliot,1888—1965)的《大教堂谋杀案》(MurderintheCathedral,1935)时,威廉斯从戏剧开场的合唱入手,聚焦与戏剧效果有关的内容、形式、手法、结构等细节,讨论了剧中人物的自我意识逐渐被认知的过程。通过对合唱文本流动式演进的解析,威廉斯指出艾略特对合唱模式的现代化应用使观众由被动观看转为参与其中,以一种自然的方式将个体的情感传递给观众而不是强加给观众,具有极高的戏剧价值(9)Williams R,“Drama from ibsen to brecht”,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9,pp.180.。简言之,威廉斯摒弃英国文学传统中的精英主义,但却将其中经典的细读式批评方法运用自如,丰富了英国马克思主义自己的文学和文化理论。而威廉斯的早期思想被称作“左派利维斯主义”(10)Eagleton T,“Criticism and ideology:A study in marxist literary theory”,London:Verso,2006,pp.22.,也正是因为他在批评方法上对利维斯式英国文学批评传统的贴近。
另一方面,威廉斯开创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语义学批评方法。文本细读法是文学批评的基础,但仅仅对该研究方法简单吸纳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转向文本之外。因此,威廉斯探索了一种对于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关键词语的细读法,即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语义学批评方法。语义学是研究语言意义的学科,历史语义学则注重在历史语境中分析语言意义的演变,以挖掘语言背后更深层的文化和社会涵义。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MarxismandLiterature,1977)中,威廉斯专辟“语言”一节回顾语言学研究的发展历程并阐述自己的语言观,主张语言是具有构成性的,语言发展的过程是“人类正在变化着的实践意识的发展过程”(11)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周莉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6页。。威廉斯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重要贡献即是尝试将马克思主义理论、文本细读法、历史语义学甚至是文化人类学融合起来,创造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语义学批评”,并将之作为其文学研究和文化理论的基础。比如在《关键词》(Keywords:AVocabularyofCultureandSociety,1976)中,威廉斯选取大量与文化和社会息息相关的关键词汇,运用语义学的方法,既追溯词义的源头及演变过程,同时也强调词语的现有意涵,在历史与现在之间建立互动性,用以揭示这些关键词背后隐藏的社会真相。以对“elite(精英)”一词的分析为例,威廉斯首先追溯了它在古法语及拉丁语中的词源皆与“选举”有关,后来延申为“被挑选出来的人”(12)雷蒙德·威廉斯:《关键词》,刘建基译,北京:三联书店,2016年,第189页。。从18世纪中叶起,elite一词主要表达因阶级不同所产生的社会差异,也指群体差异。到了现代,elite多指“有能力的少数人”,暗含了旧的阶级制度已解体,只有精英能取而代之施行有效的社会统治的思想。但自1945年起,上述观念受到抵制,elite的相关意涵变得较为负面,vanguard(先锋、先驱)与cadre(核心、小组、干部)等更加正面的词汇开始取代elite来指代“有能力的少数人”,反映出战后大众对“少数人的统治”及任何形式的社会区分的排斥与抵抗。阅读《关键词》一书可以发现,威廉斯对词义的研究是与他的政治关怀紧密相关的,每个词条的探讨都指向其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立场。从代表作《文化与社会》(CultureandSociety:1780—1950,1958)开始尝试用历史语义学批评方法来探讨“文化”传统的演变,到《关键词》一书中最终构成一种一般性的理论,威廉斯始终贯彻这种内外结合的细读精神。
威廉斯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语义学批评的开创直接得益于剑桥大学重视文本的文学传统。剑桥学者瑞恰兹开创了对文学作品进行语义学研究的先河,被威廉斯奉为“语言与交际研究中的先驱”(13)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314页。。其学生燕卜荪也重视从文学语言出发进行文学批评,《含混七型》即是将语义学理论用于批评实践的优秀范例。威廉斯关注语言的演变及其所折射的社会语境的变迁,既是对剑桥文学传统的一种继承,也拓展了马克思主义的文学批评方法。此外,威廉斯的历史语义学批评还得益于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视域下文化问题的思考。受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影响,威廉斯反对在文化理论中简单、划一地确立和应用“经济—上层建筑”模式。他认为文化及其产生的现实社会是不断变化的,所以要精确地理解词语的涵义,就必须回溯词语在历史中的各种意义变化,这是其采用历史语义学批评方法的主要动因。威廉斯坚持将语言放入社会语境中进行考察,努力建构一个多元的、变化着的思想体系,这既体现了威廉斯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继承,也显现出他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改造和推进。
早期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受苏联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影响较大,明显表露出僵化、庸俗的色彩。面对这一理论困境,威廉斯引入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并创造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语义学批评,使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得以克服在实践方面的弱势,形成文本和理论相结合的理论形态,为其聚焦点从文学转向文化打下了基础。
梳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发展历程,可以说威廉斯的文化理论是其最为醒目的成就之一。一方面,威廉斯带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从文学走向文化,实现了文化转向;另一方面,威廉斯的文化理论也为英国文化研究自成一派奠定了理论基础。威廉斯的文化观不自觉地以文学为核心,以“细读”为方法,试图在文学作品中寻找一个时期的文化内涵,并创造了“情感结构”这一连接文本内外的批评范式,这都体现出英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和文化观念对他根深蒂固的影响。
英国的“文化”观念实际脱胎于英国文学传统。虽然“文化研究”这一术语诞生于伯明翰大学当代文化研究中心,但英国社会历来有重视文化的传统。最初,“文化”概念是作为“市场”概念的对立面出现的。根据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中的分析,“文化观念和现代各种常用的文化一词,是在被称为工业革命的时期进入英国思想的”(14)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13页。。“文化”概念之所以在此时得以突显,是因为伴随工业革命以来经济的发展,艺术生产逐渐成为专业化生产的一种。商业出版和职业作家日益壮大,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作家的自由和社会地位,但也使其受到大众读者品位众口难调的困扰,于是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等浪漫派诗人出于维护文学价值的防卫性需求大力推崇“文化”的优越性,以抵抗资本主义市场规律对文学艺术创作的主导。所以,“文化”观念最初是以文学,尤其是诗歌为中心的,文学作为创造力和想象力的专门活动被寄予维护人类心灵、使人类更加完美的期望。
此后,“文化”关注的范畴逐渐由文学扩展至整个生活方式,“文化”观念对于塑造一个健全社会的重要性也逐渐得到更加广泛的认同和强调。比如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把“文化”观念肯定为一种社会性观念,提出“普及教养”的实践方案,认为“教养”是人在社会中可以达到的最高状态,而“普及教养”即是追求完美,是对人的能力的肯定(15)Coleridge S,“On the constitution of the church and state”,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6,pp.43.。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继承了这一“文化”观念,在《文化与无政府状态》(CultureandAnarchy,1869)中明确提出“文化即对完美的追寻”(16)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韩敏中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第8页。,强调文化不仅追求知识学习,更重要的是努力让人和世界更加和谐美好。在阿诺德看来,现代文明是机器文明,对机械工具的崇拜是英国人的一大痼疾,而文化则以美好与光明作为完美的特征,担负着净化心灵的重要作用。在这一点上,文化与诗歌气质相同,诗歌的主旨即是美,主张人性应尽善尽美。之后,艾略特在《文化定义札记》(NotestowardstheDefinitionofCulture,1948)中把文化与“整个生活方式”(whole way of life)联系起来(17)T.S.艾略特:《基督教与文化》,杨民生、陈常锦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3页。。他反对将文化限制为任何一种专门事物,认为文化的分工只会导致文化的分化,而文化的分化是最严重且最难弥合的社会分化。威廉斯在《文化与社会》一书的最后也总结了自己对“文化”观念的思考,即“文化不只是一批知识与想象的作品而已,从本质上说,文化也是一整个生活方式”(18)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403页。,同时指出区分不同阶级文化的关键不在于衣食住行等生活要素,而在于有关社会关系的性质的各种观念。这是对艾略特文化观念的升华。通过这一梳理可以看出,威廉斯的文化观明显受到阿诺德、艾略特等人一脉相承的文化观的影响,而这一文化观源自浪漫主义以来的英国文学批评,文学批评本身是对文化的识别和传承。
但是,威廉斯的文化思想又是对英国传统的精英主义文化观的否定和超越。全面审视英国的文化传统可以发现,占据主导地位的是阿诺德、艾略特和利维斯等人提倡的精英文化主义,而大众文化明显遭受蔑视。比如:柯勒律治提出建设特别的“知识阶层”以承担“普及教养”的任务,阿诺德认为每个阶级内部都存在一定数量的“异己分子”,他们超越阶级限制,一心追求完美,只有他们才能代表和传承社会需要的权威文化(19)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第76页。;利维斯心中的文化精英则退回更狭隘的文学上的“少数派”,其功能是继承和保持文学的鉴赏和语言的使用能力(20)F.R.利维斯:《大众文明与少数人的文化》,李媛媛译,《外国美学》,2012年,第361页。。为了驳斥这一精英主义文化观,威廉斯重新阐释了“大众”的概念,指出“大众”不等于“群氓”,“大众文化”也不意味着低级趣味,只是人们根据某种公式把其他人聚集成群加以诠释的集体意象,其实际目的不过是政治剥削或文化剥削(21)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379页。。至于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威廉斯虽也认可文学的重要性,但反对利维斯过度倚重文学的消极保守性和视野局限性,强调“我们不能以文学经验作为唯一的试验准则,甚至不能认它作为中心准则”(22)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335页。,因为文化关乎整个的生活方式,将经验简化为文学无法体现社会生活的全貌。在《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的基础和上层建筑》一文中,威廉斯提出文学从一开始就是一种社会实践(23)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中的基础和上层建筑》,傅德根译,《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1999年,第340页。,是对主流文化的一种贡献。小说、诗歌等不同文学形式的形成和发展都发生在整个文化领域内,除文学外,视觉和听觉艺术,以及对当代生活具有重大影响的广播和电影电视艺术等新兴文化也都在参与主流文化的形成,且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影响。在对当代文化形式变革的探讨和论证中,威廉斯将关注对象由文学扩展到影视、广播、音乐等领域,在真正意义上把文化的范围延伸到“整个生活方式”的层面。
需要说明的是,威廉斯虽然对精英主义文化观展开了批判,却并非意味着他完全摒弃英国文学批评传统和否定文学在文化问题中的重要性,他主张的是走出画地为牢式的文本研究,把对文化的深入理解和历史重构作为文学批评的指向,将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连通起来,而“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正是这样一个连通纽带。作为威廉斯文化研究中的重要创新,“情感结构”这一范式既包含了从文本出发的文学批评方法,又折射了文化和社会等文本外的鲜活历史。1954年,威廉斯在与迈克尔·奥朗合著的《电影序言》中首次提及“情感结构”(24)Williams R and Orrom M,“Preface to film”,London:Film Drama Limited,1954,pp.21.,指出某一时期的戏剧原则与同时期的“情感结构”有着密切联系。在这里,“情感结构”指的是与一定的社会生产和意识形态相关联的文学解读的新视角,是连接个体与群体、个体与社会的纽带。威廉斯认为,“在流行的情感结构和同时代的文学对它的运用之间存在着连结,这种连结对文化分析有着重要的意义”(25)雷蒙德·威廉斯:《漫长的革命》,倪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8页。。比如在《文化与社会》中,威廉斯对比了一组19世纪中叶的英国工业小说,通过对情节设置、人物刻画等要素的分析及其所反映的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的透视,揭示了这一时期的普遍情感结构——“认识到邪恶,却又害怕介入”(26)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153页。的保守主义倾向。通过大量的文本分析,威廉斯论证了“情感结构”几乎存在于所有文学作品中,且常常是不自觉的,对文学作品中“情感结构”的分析可以使某一时期深层次的社会现实得以显露。可以说,“情感结构”这一概念既是对“细读”式囿于文本内部的批评方法的扩展,也是对过于注重意识形态批评的庸俗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改造。
总体来说,威廉斯关乎“整个生活方式”的文化观念及其对文学的重视传承自英国传统的文学文化观,同时他又通过对“大众”等关键词蕴含的意识形态功能的分析为“大众文化”正名,这既是对英国传统精英主义文化观的超越,也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论介入现实能力的提升。通过对文学作品中隐匿的“情感结构”的恢复与概括,威廉斯论证了文学作品总是与特定的社会语境关联:文化活动不仅是个人经验的表达,实质上也是群体经验的总体性呈现,为其之后提出建设“共同文化”的设想提供了理论前提。
文学作为与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文化形式不仅具有审美价值,也担负着意识形态、道德习俗等思想观念的传播功能。对英国文学的专门研究是自19世纪后期快速发展起来的,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导致阶级矛盾不断恶化,宗教对社会各阶层的黏合作用也不复以往,于是文学以其激发情感和经验共鸣的专长逐渐成为团结社会各阶层、培养民族自豪感的有效工具。如特雷·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所言,“文学就是一种意识形态”(27)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0页。。
利用文学来教养人民和维护社会秩序是英国文学传统的一个鲜明特点。阿诺德和利维斯都是英国文学担任这一社会“黏合剂”的重要推动者和阐释者,他们的文学观带有明显的道德实用主义色彩。阿诺德本人是著名的诗人和文学批评家。在他看来,文学应接近正确的信息、趣味和理性(28)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第78页。。利维斯等人于1932年创办的《细察》(Scrutiny)杂志“坚韧不拔地专注于英国文学研究的道德重要性以及英国文学研究与整个社会生活的质量的相关性”(29)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第27页。,成功把英国文学塑造成一项最具教化作用的事业。在《文化与环境》(CultureandEnvironment,1933)一书中,利维斯提到“旧英国是有机的共同体(organic community)的英国”(30)Leavis F,“Culture and environment:The training of gitical awareness”,London:Chatto & Windus,1960,pp.87.,这一“有机共同体”代表的是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生活,是“乡村的共同体”,但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利维斯等保守主义者看来,传统社会的有机整体性在于其物质和精神上的统一,为文化的培育提供了优良的土壤,而工业化进程却导致品位的丧失和文化的堕落。面对工业文明对传统文化造成的挤压,他将希望寄托在文学作品上,提出发展文学批评、加强以文学为核心的人文教育才是恢复“有机共同体”的正确方式。但在《大众文明与少数人的文化》(MassCivilizationandMinorityCulture,1930)中,利维斯表明只有“少数派”能够欣赏文学与艺术,依赖他们,一个时代才能有更好的价值标准。所以,他所推崇的“有机共同体”本质是文学上的少数派,其作用是保持和传承精英主义的文学文化传统。
与阿诺德等前辈相同,威廉斯的文学研究也不是以文学批评为最终目的,而是作为论证基础来支撑他的文化理想和政治理想。纵观威廉斯的职业生涯可以发现,文学是威廉斯进行文化研究的主要阵地,历史语义学批评和“情感结构”概念的提出都是对这一研究路线的佐证。首先,他职业生涯大部分时间一直在从事文学教学,先是在成人教育执教15年,后在剑桥执教8年;其次,梳理其全部研究成果,文学批评一直是重点,比如《现代悲剧》《戏剧:从易卜生到艾略特》《英国小说:从狄更斯到劳伦斯》等文学批评专著,还包括《乡村与城市》《文化与社会》《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等著作中存在大量对文学文本的分析和对文学批评理论的归纳。威廉斯的文学研究最终指向的是构建“共同文化”(common culture)的理想,从这一点上来说,推崇文学的“有机共同体”是“共同文化”的起点和基础。但在“少数派”主导的文化中,众多普通人无法感同身受地融入其中,只能被动接受,这样的社会至少在精神上不可能是团结的。威廉斯认为,文化在结构层面和意义层面都具有开放性,单靠任何一种人和学科都不能有效地参与整个文化。根据他的设想,“一个共同文化的特征在于这种选择是自由的、共同的,或者是自由的、共同的重新选择”(31)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416页。,不是“用我们自己的结构去决定其他人的走向”(32)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415页。。可以看出,“共同文化”的实现既以民主和平等为基础,又以促进民主和平等的真正实现为目标,折射的是其建设一个团结平等的社会“共同体”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理想。
文化观念自产生之初就包含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批判,是知识分子抵抗由金钱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武器。从威廉斯对工业革命以来文化传统变迁的梳理来看,他赞成这一传统对工业社会弊端的批判,但却反对利维斯主义这种复古的保守立场,称“有机共同体”是“对一个‘经过调整的’封建社会的留恋”(33)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333页。。威廉斯批评利维斯这一文化理想是严重的失误,“可能导致忽视历史而产生否定真实的社会经验的趋势”(34)雷蒙德·威廉斯:《文化与社会》,第336页。。总体来说,威廉斯继承了利维斯以文学批评来实现文化和社会理想的路径,但“有机共同体”是指向过去的、文学的、少数人的,工业文明已成既定事实,社会共同体的建构仍需要着眼于当代的社会现实和普通大众的需求。而威廉斯倡导的“共同文化”在对文化功能的强调中将解决问题的方向指向了文学之外,指向了最广大的大众,超越了利维斯从文学内部感受“有机共同体”的主观幻想路径,是马克思主义的文化理想。
近年来,我们开始着力思考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国化的百年经验。值此时机,不仅威廉斯的理论贡献本身值得反思和总结,其对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创新的探索也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作为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最突出的成就之一,威廉斯的文化理论既有研究方法的创新也有文化理想的建构。以文本为基础的文学批评、以文学和“情感结构”研究为核心的文化理论,以及以实践为指向的“共同文化”的理想,共同构成了威廉斯的理论体系。而“共同文化”理想的提出不仅为工人阶级等大众群体参与文化建设争取权利和空间,也反映出在对待大众文化的问题上,不同于法兰克福学派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悲观态度,威廉斯代表的英国马克思主义者更加乐观,他们承认大众文化中有低劣的东西,但更看重大众借助这些文化形式提升自我的有利一面。这对我们当下网络时代的文化建设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总体来说,威廉斯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文论的发展不是聚焦于抽象论争,而是通过文化研究尤其是文学批评的实践使其吸收民族文化的优良传统,绽放新的生命力。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也能够促使我们思考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现状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