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作友 , 戴林杉
(1.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2.淮南田家庵区淮河中学,安徽 淮南 232000)
差异与他者密切相关,他者在印欧语系中的基本意义是“差异”。 他者强调的是差异性和多样性,其源头可以追溯到认为主体与他者是对立统一的柏拉图(Plato)[1]。 法国哲学家、伦理学家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认为他者不可知,自我与他者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性[2]。 萨特(Jean-Paul Sartre) 认为自我与他者是相互印证的关系[3]。 拉康(Jacques Lacan)指出,主体和他者具有本质的区别,这种区别支配着个体形成对他人和外部世界的经验[4]。 可见,主体与他者之间界限分明,其标志就是差异性。
中西文论发源于不同的诗学。 西方诗学传承于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诗学》,多叙事诗,描述英雄情结和情爱享受;中国文明发源于黄河流域,小农经济培养了田园牧歌式的文人情怀。 西方人注重理性思考和逻辑分析,中国人注重神韵,通过形象描述获取人生感悟。 这种诗学差异在宇文所安这样的汉学家眼里极有研究价值。 《文心雕龙》走的是一条与西方文论完全不同的道路,因其差异性而彰显独特的文化价值。
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解构与他者》中首次把他者概念引入翻译中,他提出解构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提倡译者主体性,最终善待他者[5]。 差异性的关键在于“异”,“异”可以理解为陌生的、外国的。 与“异”相对的便是自己,与自己不同的便是差异。 “异”用自己熟悉的价值观衡量自己所不了解的。 翻译是语言的差异导致的,没有异就没有翻译的必要。 正如德里达所言,翻译游走于可能性和不可能性之间,游走于可译和不可译之间[6]。 差异是必然的,是无法简化和克服的,因此,翻译不可能完全还原或者再现源文,这是不可译性;但是语言的转换是势在必行的,运用语言转换才能顺利进行交流,从这一点来说翻译又是可能的。 关键问题在于,如何最大程度地克服这种因差异而引起的可译和不可译的悖论[7]。
差异性在翻译研究中是非常重要的命题,翻译学家对差异的研究集中在语言层面,关注如何为自己的翻译实践提供可行的办法,但是更深层次的差异问题多出现在思维等方面。 与其说是语言阻碍了翻译,不如说是思维差异性妨碍了翻译的顺利完成。 翻译所承载的,不仅是语言文字的转换,更是思想文化的碰撞,因此,关注差异就是关注语言差异背后沉淀的文化差异。 同时,自我和他者相辅相成,相互转化,通过对他者差异的接触,他者成为“认识自我”的参照,“丰富自我”的源泉,“确立自我”的途径[8]。 翻译活动中的“差异性”是去是留,永远都是译界热议的话题。 他者最大的特点便是差异性,对译者来说,差异性如影随形,是译者永远无法释放挥之不去的精神焦虑。《文心雕龙》的差异性对宇文所安来说既是极其珍贵的文化价值资源,又是压在心头的精神挑战,他的回应是双向战略:解构与建构同时并举,最终达到他者的异域重构。
宇文所安的独创性在于他能超越社会群体的共同想象发现《文心雕龙》的独特价值,将之译介给西方世界并且大获成功。 在此之前,西方对中国文论的看法是支离破碎的,缺乏一个整体的建构。 为了让西方世界相信中国文论的价值,他的当务之急是破除西方对强制统一性的执迷,打破西方思维定势的羁绊,借鉴中国文论的合理价值,为美国文化建设服务。 宇文所安的消解,体现了异域汉学家繁荣文化多样性的努力。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以后,美国兴起多元化的文化教育。 宇文所安在哈佛大学的东亚文学比较课程顺应了这一时代潮流,也让其《文心雕龙》英译本一举成为经典。 为凸显国际性,符合国家政策的需要,宇文所安对西方的强制性同一进行解构,诠释自己对异质文化的追求。
他者的差异性强调主体和客体是完全不同的,其中包含了多种不同界限。 界限的不同必然导致差异的存在,主体通过差异认识他者同时间接认清自我,差异性是他者的存在标志。 正是有了差异性,才有译者对源文不同的理解,才有翻译的可能性,才有译者对源文的解构和译文的重构。以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为代表的后现代学者以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为己任,重视差异,反对同一,强调差异性是文化繁荣的重点。 德里达试图解构柏拉图时代流传下来的本体论,即“我”是中心理论。 以差异性为前提,德里达承认对他者的统一化其实是一种暴力行为。 为了克制这种暴力行为,德里达提倡译者的主体性,通过调动译者的主体性找回译者的良知,从而认清差异,寻求语言的无限性,重新构建他者[9]。 他者和差异在全球化语境下有利于抵制文化自恋和文化帝国主义[10]。美国的社会文化语境和宇文所安的文化追求,共同影响了他对《文心雕龙》的翻译选择。
德里达认为,解构侧重差异,是对传统认识的消解,对于翻译有两点需要考虑:是否有翻译的需要,是否可以翻译[11]。 所以,从翻译需要角度来说,诸多西方学者更青睐与自己文学传统相似的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他们固执地认为中国文论重创作轻理论,不符合西方传统的“逻各斯”理论的喜好[12]。 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指出,中国文论发生极早,发展极为缓慢,体大虑周者除了《文心雕龙》外,其他成体系化的文论专著较少[13]。 候梦思则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缺乏生命力是因为负担过多的政治和社会教化包袱[14]。 这些是“他者”眼中中国文论的缺陷,他们并未深刻理解中国文论的精髓。 这些所谓的“缺陷”是中国文论短暂的时代范畴,而未必是永恒的文化规则。 但是,宇文所安跳出了这种思维定势,“反其道而行之”,在承认差异的前提下,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上,求同存异,选取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中国文论。 宇文所安作为美国杰出的汉学家,不仅了解美国的文学与文化,同时致力于发掘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并运用多样的文化丰富美国文化。 中国文论几千年来自有一套独特的行文规则和话语方式,《文心雕龙》能够很好地代表这种准则。 中国文化离不开儒道思想,文论也不例外,这是与西方文论重要的源头差异。 儒道思想构建了中国文论的潜在规则,以及帮助规则运行的语言机制。 道家讲求道生万物,追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无中生有”,这与逻各斯的“有中生有”是根本不同的。 这种“无中生有”的规则衍生出“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言不尽意”“圣人立象以尽意”这种强调言外之意,主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言表达模式,这一点在《文心雕龙·隐秀》中有充分说明。 儒家主张学习经典文献,即为孔子所说的“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中国诸子百家,学派林立,均依经而立,即是宗经,在《文心雕龙》第三篇有详细介绍。 那么,根据这种以经为本衍生的话语表达便产生繁多的注解,例如笺、疏、传、注、正义等。 这与西方文论以模仿表现为主的写作方式有显著的不同[15]。 中国文论的显著特点在《文心雕龙》中均有显著体现,因此,宇文所安选择《文心雕龙》是对西方传统文论思想的解构,有助于西方学者走出自己固守的藩篱。
在1979 年中美正式建交以前,美国人对中国保持一种敌意和冷漠的态度,对中国的研究,主要是以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领衔的近现代时期的“中国学”研究[16]67。 对中国古典文化的英译与研究多是中国政府主导或是美籍华裔学者进行的。 在那个年代的主流媒体和大众看来,中国文学是较为边缘化的。 从文化他者形象来看,“他者”描述了一种文化中的学者如何看待异域的文化形象。 这种呈现既是学者自己的个人创作,也是他所处社会对另一个社会的共同看法,这种看法要么是认同,要么是颠覆[17]。 “他者”研究的背后,是更加深刻的民族冲突和文化冲突。 因为历史文化、意识形态等因素,一段时期内西方对东方这个“他者”有种定势思维,其文学涉及到中国的时候总有一些固定的形象描述,如中国农村原始的民俗风情,这是西方人眼中中国曾经的标志之一。 对于异族文化,一个学者或作家的理解往往不是直接的,而是作者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社会群体的共同想象描绘出来的。 作者对异族的描述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整个社会的一个状态,作者只是个媒介[18]。 作家学者都是受约束的,受制于其所在社会的整体想象。 宇文所安是美国人,一个地道的“他者”,他对中国文论进行翻译和研究是对传统美国人身份的解构。 透过其英译本,既能推断西方社会对中国文论的文化想象,又能了解西方学者对中国文化的尊重与期待。
书写的文字脱离原作者会成为独立的个体,成为一个独立的文化生命体。 海德格尔曾说,不在场的本体是现象的根源,不管本体如何,都是在现象中留下踪迹的,通过追寻踪迹可以探寻本体。德里达据此延伸认为,踪迹意味着留迹者的缺席。源文是作者的踪迹,译本便是译者的踪迹的踪迹[19]。 为达到既要促成文化繁荣又要尊重主流社会意识形态的目的,宇文所安用异化翻译阐释中国文论的核心概念。
例1:三极彝训,其书言经。 (《文心雕龙·宗经》)
译文:There are unalterable teachings regarding the Three Ultimates[Heaven, Earth,Human beings], which, written down, are known as the Classics.[20]199
源文中,“天、地、人”三才齐备便是“经”。 宇文所安把三极译为“Three Ultimates” [Heaven,Earth, Human beings],这样的改写和增译是宇文所安考虑文本社会功能的结果。 宇文所安的读本是为美国比较文学专业研究生准备的,既然是课本,目的就是教书育人。 宇文所安认为三极概念贯穿于中国文化的始终,这样的阐释是为了满足美国文化的需要,方便美国读者接受,凸显“三极”的重要性。 中国历来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宇文所安把“天”译为“Heaven”,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西方传教士对汉典的英译常常以耶释儒,对儒学做神话诠释,他们用本能的直觉把“天” 译为“heaven”,这样的译法颇有基督教的意味,从侧面体现了宗教对美国的影响。
例2: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咸耀。 (《文心雕龙·宗经》)
译文:Ever since the Master edited and transmitted them, however, the great treasure have revealed their radiance.[20]200
此句中的“夫子,指的是孔子。 中国文化思想纷繁杂乱,但这种情况在孔子后有所改观,孔子对经典删繁就简,恢复经典本来的面貌。 孔子这种删除编撰的工作使经典成为体系,为后世建立框架,意义重大。 宇文所安把孔子译为“Master”,“Master”虽然具有大师巨匠的意思,但是不能显现孔子作为中国文化宗师的特殊性。 Confucius 起源于拉丁词汇,是16 世纪西方传教士对孔子的敬称。16 世纪的中国在欧洲人眼中强盛而富饶,那时的英译更多的是对异质文化的好奇,未含有偏见。而到近代,大清日渐衰败,朝不保夕,西方人对中国作品的英译态度已有一定的倾斜。 所以,“Master”仅仅阐述孔子是巨匠,一代名师,但没有更多的内涵。 相反,“Confucius”则日渐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名片,现在盛行的孔子学院都是翻译为“Confucius Institute”。 由此不难看出宇文所安翻译背后的文化解构意蕴。
宇文所安的解构行为,充分体现了其作为异域汉学家努力改变西方传统思维,为繁荣美国多样性的文化所做出的贡献。 宇文所安的文化态度,没有拘泥于自我和他者,并没有严重的对立中西,而是双向解构。 宇文所安美国学者的身份在翻译中也有迹可循,他深受美国宗教思想的影响,他的翻译虽然传播了中国文论,但其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美国文化服务,虽然他的译文有挣扎跳出西方定式思维的考量,但是仍有不完美之处,需要用辩证的眼光看待。
宇文所安不仅对差异性进行解构,也对差异性进行重构,解构与重构是互补的,解构的目的是重构。 德里达在解构理论中指出,他者的差异性被解构后必有译者主体性的重构,为克制暴力的强制统一性,必须凸显差异性,他者的差异性通过译者的主体性重构出来[21]。 译者在重构差异性之前,首先需要确定的是疆界,什么是“我”,什么完全不是“我”。 在这个过程中,译者必须承担责任和义务,先通过自我认识构建自我,一旦主体得到构建,那么自身的认同问题就被引出,势必对其后的译者构建他者,对他者异质文化的选择产生影响[22]。 宇文所安用自己独特的思维和翻译方法对差异性进行重新解读,目的是为了帮助美国精英学者更加清晰地了解中国,进一步为新门户开放政策服务[16]69。 宇文所安的重构体现在术语和篇章两个层面上,术语重构支撑篇章重构,篇章重构统领术语重构,前者是基础,后者是目的,二者互相呼应,密不可分。
为了体现他者的差异性,防止中国文论被强势文化强制同一,宇文所安用异化翻译凸显差异。作为他者需要发挥自己的主体性以维护差异性,这是对译语主流文化审美的重构。 宇文所安重构的方式基本以直译和音译为主。 《文心雕龙》引经据典,内涵丰富,语言精练,意味隽永,其中,隐喻术语所占比重很大,这里主要讨论实体隐喻和抽象隐喻的翻译重构。 经研究发现,实体隐喻中,身体发肤以及器物类隐喻主要使用直译,而抽象隐喻,如“气”则多使用音译,是先意译再追加音译。人体的实体隐喻主要是“骨”“肌肤”等。
例3: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 (《文心雕龙·风骨》)
译文:this was due to the excellence of bone and marrow in his work.[20]227
例4: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 (《文心雕龙·附会》)
译文:If the veins through which a truth passes do not admit smooth flow.[20]278
在上述译例中,“骨髓”是指文章的精华和核心;“脉”指代作者行文的思路,文章的脉络。 两个人体隐喻都具有引申义,宇文所安没有选择意译,而是直译,还原中国古老的人体隐喻,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西方哲学与中国哲学不同,中国哲学自古便是一种宏观的“天人合一”哲学,而西方哲学恰恰相反。 西方古代先贤认为,人体和宇宙是对立的,人被自己的身体所困,无法充分认识宇宙。 他们认为,认识宇宙最好的方式就是摆脱身体束缚,遗忘身体,用纯粹的主观认识世界。 宇文所安未受西方哲学的限制,不仅接受中国人用身体认识世界的看法,同时直译自我的身体部分呈现给西方读者。 值得一提的还有器物类术语隐喻。 例如,《神思》中的“杼轴”,宇文所安译为“shuttle and loom”[20]123。 “杼轴”是织布所用的器械,是用来维持横线的梭子和竖线的筘,纺织者使用杼轴让布匹成型。 刘勰通过类比指出,文章也需要精细的组织和构思方能成为精品。 宇文所安完全舍弃其引申义,直译杼轴,这是对中国文化的探寻和认可。 中国文化强调天、地、人,认为人是沟通天地的使者,因此人制作的器物也具有沟通天地的功效和意义。 从实体意义的角度来说,人文精神集中体现在器物中。 不得不说,这是宇文所安巨大的尝试和挑战,用实践解构西方传统认识,在尊重中国文化的前提下,向西方传达中国文论,而不是单纯“美国化”的中国文论。
针对文论中的抽象隐喻,宇文所安要么直接音译,要么是意译和音译相结合。
例5:必以情志为神明……宫商为声气。
译文:He should take the affections and intent as the element of spiritual understanding(shen-ming)…… take musical qualities as the voice and qi.[20]278
“神明”表面指的是创造天地万物者,但这里更指控制人行为的心神。 神主宰人的精神世界,一个人无神,则是颓废的行尸走肉。 中国古代认为一切活动都来自于这种“神”。 刘勰通过类比神对人的重要性,表达出情志对文章的重要性,情志就相当于文章的“神”。 宇文所安先对“神明”进行意译,接着用音译。 这种处理方式是谨慎的,通过重构中国文化中的“神”,既解构了西方传统对神的认知,又传播了中国文化关于“神”的概念。“神”这个概念在西方文论中比较少见,若直接音译会令西方读者困惑;若寻找替代词汇,容易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 作者先解释意义,其实是还原这个抽象概念。 “声气”指文章音节上的音律以及文章总体的声韵气势。 宇文所安采用音译“气”的方法,向西方读者传达中国人心中的“气”。 为便于理解,宇文所安在文末添加注释,充分解释“气”对中国人的重要性。 这对宇文所安是挑战,也是对读者的挑战。 宇文所安为避免主体和他者的对立可谓用心良苦,这也充分显示宇文所安期待中西文论和谐共生、相互借鉴的心态。
译者在凸显差异性的同时,需要对源文、译文和目的语读者负责。 在充分认识自己的同时,保留可接受的差异性,游走在充分主体和完全他者之间。 在重构的过程中,以宏观和微观两方面为切入点。 在微观方面,充分尊重中国文论与西方文论的传统差异,在关键术语英译中采用异化的翻译手法,保留中国文论的异质原貌;在宏观方面,对译本篇章进行筛选出版,选择有利于丰富西方文论并且利于西方读者理解的篇章,同时打破一段中文一段英文翻译的传统,采取双向阐发的方法[23]。 正是因为宇文所安对术语的翻译保留了异质特性,在篇章翻译时采用独具匠心的办法,在尽量不增加注释的情况下,用副文本的方式营造互文效果,帮助读者理解中国文论精髓,繁荣美国文化,帮助美国精英学者了解认识中国,在提升课程价值的同时迎合美国的新开放政策。
从整体上看,对篇章的重构涉及宏观与微观两个层面。 宏观层面是译者的选择问题,微观层面是互文性的处理与副文本的安排。 宇文所安在宏观上顺应自我需要,对《文心雕龙》的选材有两个特点:一是重点翻译书中后半部分的创作论,二是妥善处理“经典”与“非经典”的搭配。 对创造论的选择凸显宇文所安对读者的关注。 宇文所安选取原作中的18 个篇章,分别是前25 篇中的《原道》《宗经》和后25 篇中的大部分篇章,除却《声律》《夸饰》《事类》《练字》《养气》《程器》《时序》《才略》《指暇》。 为何这样选材? 可能出自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宇文所安对读者心态的评估与预判。 宇文所安的《中国文论读本》出版于1992 年,他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着手收集材料成书。 那时,中国对世界来说是神秘而又陌生的。 因意识形态和历史问题,对于来自遥远东方的文化,大部分西方人都是抱有一定猎奇感的。 《文心雕龙》的前半部分文体论,除了提纲挈领的《原道》《宗经》,都是通过描写中国古代名人名家和他们的作品讨论中国文体。 除了诗歌,其他文体都是西方读者不甚熟悉的和不怎么关心的,删除无伤大雅。 所以,他先是翻译能表明中国文论文化规则的篇章,而剔除古代作者和文体流派的部分。 二是宇文所安对文论主题的把握。 宇文所安选取的篇章既要有助于理解中国传统文论思想,了解中国人的思维和心态,又要在文化上有益于美国。 宇文所安擅长构置文本家族,让文本之间产生互文联系,培育阅读学习的环境。 在互文环境中理解文本,既能理解中国文论的字面意思,又能理解中国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宇文所安认为,译本不仅需要描述文学,还要阐述文学是如何发生的[20]6。 《文心雕龙》的英译,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以阐述中国文论的发展脉络和成果。 宇文所安对该书的追求是向西方人介绍中国文论的基本观点、发展历程、创作规律和思想成就,希望彼此相互学习。 宇文所安对“自我”有清醒的认识,撇开相同之处,划定相异范围,对《文心雕龙》进行他者的重塑。 他始终围绕这个思想选材,选择的篇目都是鲜明体现中国文论特色、创作规律和指导思想的章节,如《神思》《风骨》等。 对于一些中西共通的文论写作修辞手法,例如《声律》《夸饰》《事类》未选择;对于中西学者写作中的共通要求也未选择,例如《练字》《养气》,力求充分突出中国文论的特色。 为了塑造一个新的中国文论形象,宇文所安避开了《程器》《时序》《才略》《指暇》,这些篇章讲述中国文学固有的社会教化和道德约束功效,在“他者”眼中是与西方文论格格不入的。 为了满足自身的文学目的,宇文所安有选择地对这些章节避而不谈。宇文所安的选材使西方读者清晰地了解中国文论的发展脉络与创作规律,同时紧密贴合文论中心思想,剖析《文心雕龙》的文论机制,防止读者偏离重点,误解译者初衷,混淆文论和人物批评,同时与文论中的其他篇章进行呼应,连贯文本家族,再现中国文学传统[24]。 这是根据国家政策、文化建设和自身学识对《文心雕龙》篇目的重构。
其次是篇章搭配问题。 从节译的情况来看,宇文所安选取的18 篇是“经典”与“非经典”的结合。 戈登(Erwin Esiah Gordon)的硕士论文对古代中国文论批评进行阐述,花费三章的内容解释《文心雕龙》,基本全译《原道》;休中诚(Ernest Richard Hughes)在讨论陆机的《文赋》时带有刘勰《原道》的英译解释说明;闵福德(John Minford)和刘绍明合著的《含英咀华集》中选用施友忠(Vincent Y.C. Shin) 译本的《原道》 和黄兆杰译本的《神思》[25];杨宪益节译了《神思》《风骨》《情采》《夸饰》《知音》。 从节译的情况来看,《原道》《神思》等深受国外学者青睐,是大多数他者眼中《文心雕龙》的精魂。 一篇文章,一个片段一旦被载入书册就很难再剔除,容易形成定势。 西方学者经常在相似的文本中徘徊,形成固定的“他者形象”。 所以,要重新塑造中国文论的他者形象,需要突破固有篇章,在不偏离中心的情况下选取所谓的“非经典”章节,否则差异性就会逐渐被动地同质化,致使文化僵化,中国文学只有在不断的变动中才能在西方世界焕发生机活力[26]。 宇文所安的指导思想,不仅贯穿在《文心雕龙》的篇章选择中,还一脉相承于其他文选中。 宇文所安在选材中使“经典”与“非经典”相结合,通过自身的实践选材,清晰地解释中国文论的创作规律,给异域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
从微观来看,关于某一篇章的翻译问题,宇文所安打破传统的一段源文一段译文、最后加注的模式,而是在翻译具体文段前增加副文本。 宇文所安篇章翻译的特色就是在译文前面增加一段关于作者、时代和文章内容的背景介绍,总结自己的看法。 研究文献的英译情况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副文本部分(paratext)。 这个概念是法国学者热奈特(Gérard Genette)提出的,指文中除了正文外的一切其他因素,包括前言、后记、标题、插图等间接因素。 副文本作为一种媒介,能帮助读者完整了解源文风貌及原作者的形象[27]。 文章的编选其实是种“成型的语料库”,汇聚各种不同信息,达成某种美学目的。 读者可能难以从文本中直接找到作者的思想、翻译方法与翻译策略,但是这些副文本可以为有心的读者提供思路,帮助读者发现自己需要的答案[28]。 宇文所安在翻译《文心雕龙》前提供了一大段背景资料,并且在每篇译文之前对文章的中心和相关概念来源进行梳理。 这些背景资料是宇文所安用西方的眼睛对作者刘勰思想和写作手法的重塑。 通过宇文所安的副文本可以看出,刘勰在编撰《文心雕龙》之时有两个角色在内心撕扯。 一个角色是个人意识的,即刘勰本人;另一个就是骈文的修辞,被宇文所安比喻为时代的“话语机制”。 刘勰努力让两者相互交融完美融合,但是总是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在此,刘勰跟踪“话语机制”的脚步,不断地去纠正偏离方向的机制,使机制能够符合自己的期待[20]123。 宇文所安告诉西方读者,《文心雕龙》这本专著就是作者刘勰在与当时主宰的主流话语体系——骈文体不断修补、矫正、重构中挣扎出现的,从而凸显刘勰作为一位努力与“话语机制”抗争的批评家形象。通过副文本,读者不仅可以解读文章的中心思想,而且能够看出刘勰的内心和形象,加深对文本和作者的认识。 宇文所安就是这样通过阐释与重构,传达中国古代文论思想的。 宇文所安的重构重新定义了中国文论,使他的译作和中国文论真正畅游世界。
本文选取宇文所安《文心雕龙》英译本,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分析了宇文所安对文化差异性的处理。 主体通过差异认识他者从而间接认清自我,差异性是他者存在的标志。 翻译是自我与他者的相互转换与融合,宇文所安对《文心雕龙》的英译,其实质是东西方文论相互转换相互融合的跨文化活动。 《文心雕龙》因其差异性而彰显独特的文化价值,宇文所安对《文心雕龙》的选择与翻译,既是译者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社会群体的共同想象描绘出来的,又是一个具有独特创造力的学者对中国文化的尊重与期待。
宇文所安先对西方强制统一性和思维定势进行解构,为中国文论的译介营造一个适合接受的环境,然后在术语和篇章两个层面上对《文心雕龙》进行异质他者的重构。 宇文所安对《文心雕龙》的差异性进行了富有想象力的解构与重构。他的解构是双向解构,体现了异域汉学家改变西方传统思维、繁荣文化多样性的努力;他的重构是凸显差异性和译者主体性的重构。 解构与重构是互补的,解构的目的是重构。 解构是为了克制暴力的强制统一性,重构是为了凸显文化的差异性。他者的差异性通过译者的主体性得以重新定义,而中国文论也因被重构的差异性而真正畅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