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雅慧,史挥戈
(1.江苏大学文学院,江苏镇江,212000;2.东南大学,江苏南京,211189)
在解读鲁迅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时,社会性作为其中的关键因素表现在女性的语言表达中,语言的组织在某种程度上即身份的建构,而建构者正是话语表达者与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从女性人物的语言角度对其社会地位、思维表达与行为方式进行解读是有迹可循的。鲁迅笔下的女性人物虽未构成人物群像,但其话语模式的诞生背景相似,作家在人物中安置的性格核心紧扣五四新文化主线。此前的研究多从社会背景入手剖析人物,本文将从社会语言等角度对人物进行解读。
话语模式中的性别意识对话语模式特点具有较大影响,影响话语模式中两性语言的因素是多样的,社会声望、社会角色、文化心理、等级制度等等都会影响话语模式的生成。《祝福》中的祥林嫂、《明天》中的单四嫂子、《离婚》中的爱姑,三者互文式的描写表明三位女性有着相似的社会地位,封建家庭是影响三位女性命运较为主要的因素,社会交际作为外部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是家庭模式与等级制度的扩大,两者共同酿成了三位女性的悲剧。
在封建家庭语境中,男女的角色作用被突显,等级差异首先表现在家庭中。“男权制的统治、压抑,是对女性的自我表现意识和生命活力的窒息,是女性自主身份的失落。进一步说,这是一种性别语言意识语法的表现。”[1]男权直接源于“父亲”“丈夫”“公公”等家庭中的男性角色。《祝福》全文并未交代祥林嫂的本名,连姓什么都不清楚,“祥林”应当是她死去丈夫的名字;《明天》中单四嫂子的称呼也是如此;《离婚》所讲述的正是爱姑和丈夫、公公的矛盾。
祥林嫂和家庭的关系是逃离与追捕的关系,祥林嫂从家中逃出来做工,不久就被抓回去。从祥林嫂和祥林嫂的婆婆以及祥林嫂和她丈夫之间的年纪差来看,祥林嫂刚来四叔家时“年纪大约二十六七岁,脸色青黄”(《祝福》),而她的丈夫“比她小十岁”(《祝福》),也就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的婆婆三十多岁,据此可推测出祥林嫂极有可能是童养媳,她作为青年劳动力被抓回去做事,这隐藏着祥林嫂不幸的出身。祥林嫂作为童养媳被嫁到夫家证明其原生家庭的贫困,家人将她卖出,她从一个“监牢”转到另一个“监牢”,这是家庭困境的第一次出现与转移。第二次转移是祥林嫂被迫改嫁贺老六,从祥林嫂婆家的角度推论,祥林嫂的丈夫去世,虽有嫂子改嫁给小叔子的风俗,但是年龄差距较大,将祥林嫂卖出,买入新的童养媳是更“有价值”的选择,祥林嫂被卖给贺老六后生下了一个男孩,不料贺老六伤寒去世,阿毛被狼叼去,祥林嫂又变成孤身一人。祥林嫂的困境始于家庭中的夫权与父权,娘家—婆家—贺老六,祥林嫂像物品一样被转卖两次,贺老六和孩子的去世是家庭困境的结束,也是社会悲剧的开始。
《明天》中的单四嫂子的遭遇实质是祥林嫂悲剧的一段节选,小说从单四嫂子守寡后开始叙述,三岁的宝儿是单四嫂子唯一的情感寄托,宝儿的病逝使得单四嫂子的空虚陡增,单四嫂子虽没有封建家庭的困扰,但“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棉纱来”(《明天》),始终面临着社会语境的欺压。
爱姑看似是三位中最激烈地反抗家庭压迫的女性,但她的反抗徒有其表,可以在祥林嫂的反抗中找到其痕迹。爱姑的抗争是张扬的,祥林嫂的反抗是沉默而沉重的。“爱姑觉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爹不说话,弟兄不敢来,慰老爷是原本帮他们的,七大人又不可靠……”(《离婚》),“离婚”这一具有现代意味的形式在封建语境中受到了男权的压制,并不公平可靠,爱姑对家庭的不屑与反抗是明显的,然而她的失败离不开社会的帮闲。
三位女性身处不同的小社会,但同样面临着失语的尴尬局面,她们的表达被驳斥或忽略,话语力量被削弱,剥削者是以男权为主导的封建社会。鲁镇和四叔家是祥林嫂身处的主要社会环境,是其谋生的工作所在地;鲁镇亦是单四嫂子的居住地;庞庄是爱姑辩理的场所,封闭的社会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加速催发了女性的悲剧。
祥林嫂到四叔家做工,为人勤劳肯干,“她不很爱说话,别人问了才回答,答的也不多。”(《祝福》)可见祥林嫂在四叔家几乎是不主动与人沟通的,她的沉默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她的孤独,一方面祥林嫂说话并没有人真心聆听,另一方面表明其话语不具备权威性。前者表现在祥林嫂向鲁镇的女人们反复地说明阿毛被叼走的经过,鲁镇的人们并不真心同情祥林嫂,“这些乡村老女人们正是在鉴赏别人的痛苦过程中,鉴赏自己的表演,并从中得到某种‘满足’,同时又在‘叹息’‘评论’中,使自己的不幸与痛苦得到宣泄、转移以至遗忘。”[2]后者表现在祥林嫂在四叔家的沉默与她在老女人们面前的哀诉同样得不到尊重,祥林嫂成为底层人民中的底层人民,她的悲哀被当作是他人排遣苦难的对照,从叙述中看,祥林嫂的哭诉围绕着“我”“我们”,无辜与后悔之情在社会交际中不值一提,祥林嫂作为人的存在感被抹杀。蒙昧的柳妈用“人的灵魂”欺骗更加蒙昧的祥林嫂,祥林嫂在河边向“我”追问灵魂有无的问题正是出于对社会话语的恐惧,她在社会语境中只有输入没有输出。
单四嫂子在鲁镇的社会交际可谓单一,她常常处于被压迫状态,咸亨酒店和单四嫂子家紧挨着,这就构成了红鼻子老拱和蓝皮阿五对单四嫂子的“监听”,这些无所事事的赖皮,鲁迅在文中用“老拱们”来指代,在这群男性中间被欺负的是处于社会弱势地位的单四嫂子,蓝皮阿五的帮忙是单纯的消遣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帮助,这种不成体统的人物所构成的社会环境正是单四嫂子的困境,“他伸开手臂,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明天》),这揩油有着男性的心理与视角,他们的假正经被社会一再包庇。
爱姑前往庞庄想得到公平的“审判”,“我要细细地对七大人说一说,从十五岁嫁过去做媳妇的时候说起……”(《离婚》),爱姑的不幸婚姻已持续多年,离婚也闹了三年,何以不奏效?最大的原因是社会的包庇纵容始终使爱姑得不到回应,这次离婚在七大人面前以妥协告终,成了一场带有喜剧色彩的悲剧,爱姑的气势不堪一击,她已经习惯了专制的社会语境,最终把这错误归结在自己身上,后悔和痛苦都指向了自己。
三位女性在一定程度上都默认了自己在社会交际语境中的地位,这使得“女性在男性语言里,要么沉默,要么鹦鹉学舌。”[3]这是社会语境中女性患“失语症”最直接的两种结果。祥林嫂、单四嫂子、爱姑皆是如此,她们对话语霸权趋于认同而不自知,认同过程中的反抗亦有所动摇。
女性比男性更常使用感叹性的词汇与标点,反映在语境中即女性更多地发出疑问或感叹,感叹疑问中体现了女性的委婉,更体现出协商的诉求,侧面反映了女性在话语表达上的无权。
“构成语言成分的符号是强加于陈述的形式并从内部支配陈述。”[4]这里的“陈述”并不是句型而是表达,支配表达的思想、情绪。面临不同境况,三位的表达均有感叹人生的意味。祥林嫂死前的追问可见其内心的不甘与恐惧之深;单四嫂子的疑问与感叹满是无助与空虚;爱姑的追问是自问自答式的劝服。三者都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其追问与困惑堆砌起人物的窘境。
“你回来了?”(《祝福》)祥林嫂在河边与“我”的对话并不是偶然,而是她期待已久的,她认为见过世面的知识分子,“我”比柳妈更加科学准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祝福》)祥林嫂的这一困惑是她痛苦的根源,“那么,也就有地狱了?”“那么,死掉的一家人都能见面的?”(《祝福》)祥林嫂的追问在于一方面她渴望灵魂的存在可使她死后见到阿毛,另一方面她恐惧于死后见到两任丈夫无法交代而被分割。从祥林嫂的追问可以看出祥林嫂的无助与痛苦,她受到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创伤,更是精神上的深度折磨,这折磨远超过单四嫂子的寂寞,她的追问比单四嫂子强烈得多,单四嫂子无助的疑问在祥林嫂那里仅仅是活着的苦难。她到死前都无法摆脱这一恐惧,因为她的疑惑得到了“我”的肯定,这一系列残酷追问的对象既是“我”,也指向祥林嫂自己,她无法消化死后灵魂要下地狱赎罪的惊恐,活着的祥林嫂承受着肉体与精神的折磨,死前与死后的双倍痛苦是祥林嫂的困境。
爱姑的疑问没有祥林嫂那般迫切,也没有单四嫂子那般无助,爱姑的反问是孤独的。“反问句是对其形式有所否定的无疑而问的问句。”[5]爱姑的反问不需要他人进行回答,只需要认可,首先是自我认可,其次是激起他人的认同,强调是爱姑多用反问句的目的。“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转化成陈述句“事情没有这么容易的”,“就不说人话了么?”转化成陈述句“要说人话”,“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转化成陈述句“慰老爷劝过我四回”,“那么容易吗?”转化成陈述句“没有那么容易”,可以判断以上反问句均为具有否定语气且是无疑而问的句子,透露了爱姑的愤愤不平、急于倾诉,对婆家的不满以及对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的回忆。显然周围的人并没有回应爱姑的话语,爱姑的反抗是自言自语式的,这是社会语境中话语失效的间接表达。
祥林嫂的追问、单四嫂子的疑问、爱姑的反问,三者在话语表达系统中均处于弱势地位,她们的提问往往得不到答案,无回应的提问反映了三者在封建社会所受的压迫,强势词汇带有说话者的主动性与反抗性情绪,但同样面临着反抗无效的处境。
“强势语出现频率高,是女子英语的一个显著特征。”[6]145这一特征不局限在英语体系中,汉语体系中亦是如此,这与社会、政治、经济、心理方面复杂相关。鲁迅作品中三位女子都爱使用强势词汇,使用原因各有不同,社会成因大多相似。
祥林嫂在叙述自己不幸遭遇的故事开头时总是以“我真傻,真的,”(《祝福》)开头,反复强调极大地加强了祥林嫂的自责与痛苦,“真”“真的”放大了祥林嫂的愧疚与悔恨,她把阿毛的死因归咎于自身,这使她无法面对丧子的事实。同样的强势词语还出现在四婶的表达中,“你放着罢!”(《祝福》)共出现三次,均是对祥林嫂接触祭祀物品的不满与警告,没有给祥林嫂留丝毫的颜面,全是呵责的语气,在这样的喝令下祥林嫂从不知所措变得麻木,四嫂、四叔的厌嫌触发了鲁镇人对祥林嫂的调戏与贬低,“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冷冷的了。”(《祝福》)鲁镇人的阴阳怪气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语言对祥林嫂施加暴力与排挤。祥林嫂的强势语言多指向自己,看客的强势语言亦指向祥林嫂。《明天》中的强势语言并不多,值得注意的是全文笼罩在老拱的小曲中,这暗示着社会中男权势力的弥散,单四嫂子唯一的强势语言是“暗暗叫一声‘啊呀!’”(《明天》),可见其喜怒哀乐的表达是枯竭无力的,单四嫂子的生命力随着强势词汇的消失而突减。
爱姑的语言中强势词汇出现较多,变化也较为明显,这反映了爱姑的态度变化。爱姑气势汹汹的离婚案开场中的语言多激烈的反问与感叹,而文末“是的,不喝了。谢谢慰老爷。”(《离婚》)并没有出现任何情绪和思想上的抗争,从“我总要闹得他们家败人亡!”到“那我就拼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离婚》)语气明显减弱,在此过程中爱姑意识到了自己处境不利,言语上的退缩侧面反映了爱姑的心理变化,从据理力争到慌张应答、匆忙结案,爱姑再一次被封建文化压制、说服,实质上是前四次谈判的复制放大。
强势语言的运用与变化可以推敲出人物的心理变化过程,这是人物在外界关系变化时的微妙表现。强势词语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物的反抗,但语言往往受限于行为,因此,反抗的有限性也得到了呈现。
压迫与反抗的张力在鲁迅笔下的女性人物形象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显。旧中国女性的反抗缺乏集体意识与革命意识,抗争失败宣告着个人发展的终结,然“为人生”的目的隐含在女性的反抗行为中,这为提高女性的家庭与社会地位埋下种子。
“一语未了、中辍不言的话语行为,在美国文化中时常含有甘愿屈从的社会语用含义。”[6]156祥林嫂多次争取过自己的独立生活,她出逃做工,不肯再嫁,渴望自食其力。祥林嫂出来做工时只是勤奋做事而不说话,这表明她甘愿辛苦劳作、独立生活,小说虽然没有直接描绘祥林嫂再嫁时的语言,但“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祝福》)祥林嫂的呼救是因为她预期中的再嫁生活会痛苦不堪,好在贺老六是个老实人,短时间内一家人的生活出乎意料地安稳,这是祥林嫂不曾奢求的。丧夫丧子后,祥林嫂的话语句式开始残缺且多省略,一次次的情景再现是祥林嫂的自我讨伐,在悲剧中为自己的行为赎罪,断断续续的残句是祥林嫂难以启齿的痛苦。单四嫂子的语言亦是如此,句子多省略而委婉,这是被封建社会压制后习以为常的语言表达惯性。
爱姑从出发前的雄心勃勃、振振有词到在七老爷面前的逐步弱化,其句式开始断裂,省略频繁出现,“怎么连七大人……”“巴结人……”“七大人,你给我这批评批评,这……”“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离婚》)这一系列话语的不完整表达与先前的强烈控诉截然相反,爱姑的不幸与退缩在语言层面表现出来,实质上是爱姑对公平的失望和对封建权威的畏惧,独立性在论证过程中渐渐隐藏,爱姑的抗争也在慌乱中仓促收尾。
三位女性都争取过自由,祥林嫂渴望独立生活,单四嫂子本想凭一己之力料理丧事,爱姑原要理直气壮地离婚并索赔。句式残缺,语言断裂,都暗示着女性的悲剧命运。
女性的历史往往依附于男性建构的历史,女性的反抗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反反复复的。祥林嫂的多次反抗都被遏制,她具有反抗意识,是“铁屋子”里将醒未醒的人,她的恐惧虽然是个人化的,但反抗无处不在;单四嫂子的反抗是不自觉的,通过小说背景的交代已然塑造了一位独自经营艰苦生活的女性;爱姑的反抗在七大人装模作样的言辞和行为中被扼杀,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反抗。
祥林嫂为数不多的话语中除了运用强势词语表示情绪的波动,几乎不使用强势词语进行对话,这表明她已适应社会的对话模式,习惯沉默,面对他人的言语常常是应和。“唉,可惜,白撞了这一下。”(《祝福》)之前面对别人质疑她额上的伤疤,祥林嫂总要做出解释,多次问答后祥林嫂变得麻木,从表露自己的反抗姿态到赞同他人的话语,祥林嫂从抗拒中学会了自嘲,这是她的隐忍和智慧,但更深层次上可见祥林嫂的妥协和辛酸,这是她接受了话语无效的结果。单四嫂子的沉默是从宝儿死去后显露出来的,宝儿的死去让她彻底失去可沟通的对象,屋子里的静恰是单四嫂子的寂寞。
爱姑常被认为是鲁迅小说中最具反抗意识的女性,但爱姑的反抗是虚张声势的。爱姑的反抗行为是个人行为,更近似于宣泄而非争取。爱姑在见到慰大人和七大人之前充满信心,和路人的交谈亦是如此,然而这种反抗仅是情绪的激发而欠缺理性的支撑,七大人是虚伪可笑的封建势力代表,一见到装模作样的七大人,爱姑就心生恐惧,可见爱姑反抗的立足点是薄弱的,她要争取的只是夫家在财产上的公平而不是深层次的人性思想的平等。
祥林嫂、单四嫂子、爱姑的反抗都是女性生活绝境中人的自然反应,并非受西方民主思想影响下的启蒙觉醒,封建社会需为此担责。封建环境中妇女的悲剧难以根除,知识的缺乏、话语权的丧失造成了无力反抗的现实,这是社会悲剧在女性语言表达中的体现。
鲁迅的小说语言是复杂的,掺杂着白话、欧化、省略等等,这使其人物语言更具时代特色。从祥林嫂、单四嫂子、爱姑三位女性的社会语言入手,分析其社会语境与词汇、句式的运用足可见其态度的转变与其思想特征。家庭和社会构成的男权压迫使得女性的话语权丧失,具体语境中的问句与省略句均体现了女性的表达困境,女性语言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从社会语言学方面挖掘鲁迅小说是探索鲁迅小说语言与人物形象的又一角度,本文的分析多有不足,该议题仍有较大的探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