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军
(湖南工商大学,湖南长沙 410205)
我国湖南江永女书是迄今发现的世界上唯一女性专用文字,是非常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传承与传播价值。从1983年宫哲兵发表《关于一种特殊文字的调查报告》[1]一文开始,对女书研究从未间断,从最初的资料汇编、现象描述到社会学、语言学、文学、艺术学、女性学、历史学等学科领域开展的深入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研究成果。在文化强国战略背景下,亟须加强女书优秀文化因子的挖掘,为女书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发展打下研究基础。本文试图对女书文献进行解析,以揭示女书的多元文化价值。
女书作品最吸人眼球的是其齐整美观、和谐统一的外形特征。字体柔美、语言优美,女书作品犹如一幅幅书画艺术品,具有重要的美学文化价值。
据相关资料统计,已核实的女书字数达1 100余个[2],但无论繁简,字体形态整齐划一,统一呈长菱形,汉字“多”字形态。右上角是字的最高点,左下角为最低点,没有笔锋,以斜笔为主,弧线笔划粗细均匀,无论字体大小,都有一定的弧度;弧形线条给人一种飘拂飞动之势、轻快柔和之情,其优美的体态,似弯月,似涟漪,“字体修长秀丽,透露出一种女性之婀娜柔美(见图1)”[3]。
图1 女书作品示例
因女书起源仍然是谜,现存女书文本的字体基本统一,因此目前无法判断女书字体是否有过变迁,但可以肯定的是,女书作品的艺术性是自然形成的,不是刻意而为之。因为无论是作为礼物赠送的“三朝书”、用作读唱的“扇书”,还是通信交流的纸质文本,其字体均无明显变化。女书字体具有斜笔笔法、粗细均匀、线条轻柔等特征,可以通过其写作过程来进行合理解释:女书写作者是一批没有正统教育资格的农家妇女,不可能有男子读书写作的专用桌椅和笔墨纸砚等基本条件,一般是搁在膝盖上完成写作,斜笔相对更为顺手,且在膝盖上移动的次数相对较少;没有笔墨,只能用细长棍子沾上锅灰作为替代品,没有运笔的条件使字体出现粗细变化;此外,女子写作的力度一般会比男子要小,字体自然就轻盈一些。
现存的女书文献虽然有限,但类型仍比较丰富。无论是哪种类型,女书都有统一的写作规范,即体裁几乎都是诗歌式文体,且以七言为主;语言讲究音韵与节奏,诗意盎然,但内容又简明朴实,通俗易懂。这可以从女书文字的功用上去分析,女书作品除用以收藏纪念外,大量女书作品用来作为妇女们的唱本,女书文本就是歌词,无论是独自一人的低头吟唱,还是群体活动时的齐声高歌,这种既朴实又有韵律的文字,学唱时简单易记,唱起来悦耳动听,合唱时更容易整齐划一。女书可以说是通过有节奏感的语言文字对女性的生活画面进行了艺术升华。因此,女书甚至被一些学者定位为民间说唱文学和歌堂文学。
女书是江永女性特有的文化表现形式。女书与汉字最大的不同在于,汉字注重的是它的实用功能,即表达需求、交流思想、传播知识等,而女书除了这个功能以外,还隐含情感寄托和美好祝福等。大部分女书作品载体精美、图文并茂,既可以进行交流,又可以作为纪念品珍藏。女书档案载体丰富多样,精致美观。在内容方面,不仅包括优美的女书文字,还配有与女书主题内容相呼应的八角花图案。八角花图案以八边形作为边框,即从古代的“八卦”符号引申过来。例如,作为礼物赠送给出嫁的结拜姐妹的“三朝书”,是用布面作封面封底,上面用彩色丝线缝绣各种图案,宣纸作内蕊。女书作为唱本时一般都写在精美的纸扇上,纸扇上一般也配有艺术图案等。这些女书作品呈现了江永瑶族女性较强的审美意识和较高的艺术水平。
女书的生成地江永偏僻闭塞,在这“世外桃源”之中,人们乐于交际,几乎每月都有节日聚会活动。虽然该地区同样深受父权制的影响,但女子的生活空间相对比较宽松。一方面,这一带女子有晚婚晚嫁的传统,道光《永明志》卷十一记载:“故有迟至三十而嫁者,此风桃川(今江永县西南桃水流域)大甚”;另一方面,女性之间能够自由交往或聚集,未出嫁的姑娘们可以聚在某个姑娘家的闺楼里一起纺纱、织布、做女红。因此,女性之间的交往自然增加,并逐渐形成了多个专属女性之间的社交活动,这些活动为妇女们提供了读唱女书的机会和条件,因而需要创作和改编大量女书作品。
姑娘们活动多了、交往多了,如果情投意合,就可以结老同,结拜姊妹。结老同时需要互相赠送女书作品,以表达深厚情谊;结拜后,双方来往密切,有的甚至胜过同胞姐妹。结拜姊妹如有一人出嫁,其余姊妹都会赠送“三朝书”等女书作品作为纪念。她们婚后还相互走动,并不时收到老同们用女书撰写的书信,用以交流感情,互相慰藉。例如,《河渊七姊妹》中写道:“青年之时不结义,六十有如七十青,落岭日头照不高,三姓四姓来结义,长江过桥一世欢,七倈长行亦要亲”,说的是结老同习俗和姊妹情谊在女性一生中的重要意义。该类女书作品私密性较强,女性之间的这些“小秘密”不予外人知晓,主人去世后,一般作为殉葬品焚化,以在阴间继续“陪伴”她们,因此,该类女书文献留存极少。
坐歌堂是江永地区女子出嫁的重要习俗。姑娘出嫁的前几天,要邀请几位擅唱女歌的姑娘和女性亲邻到姑娘家的歌堂里以歌送嫁。坐歌堂要唱3 天3 晚,内容包括对父母的感谢、对结拜姊妹的思念,对婚后生活的担忧等。例如,女书作品《拜家堂》[4]所唱,“壁上先,壁下神,请正公嬷拜家神,一拜家神无别事,二拜家神孙出乡”,就是叩拜祖先用的哭嫁歌。因坐歌堂唱歌时间长,需要的女书唱本多,且是公开吟唱,很多内容也是半公开状态,因此该类作品相对存留较多,在女书文献里,很大一部分作品是坐歌堂用的婚嫁歌。
新娘出嫁后的第三天,新娘一般要回门,俗称“三朝”日,结拜的姊妹们事先要准备一份制作精美的“三朝书”。在“三朝”这一天,姊妹们将“三朝书”送给出嫁的姐妹,并一起吟唱三朝书的内容。因“三朝书”不是姊妹间交往的私密信件,是作为珍贵礼物赠送给新娘的,夫家亲友可以翻看,因此内容比较“官方”,主要表达对新娘最深切的祝福和思念,如三朝书“取到提言做书本,奉到梁门恭贺亲,粗字粗文来拜府,书本传言到远乡”,表达了对新人的祝福。“三朝书”文本比较精美,因此可以作为“传家宝”留存下来,这也是现存档案文献中“三朝书”原件相对较多的重要原因。
江永瑶族习俗还有个“女儿节”,即在农历四月初八,未婚女子或已结婚、尚在娘家生活的女子,约好自己的姊妹们,凑些油米和菜肴,聚集到风景优美的山林或泉水边一起野餐,俗称“打平伙”。姑娘们一起说说笑笑、做游戏、交流女红经验、吟唱女书,寻觅知己。女书作品《清早起来耍到黑》《七五姊妹唱耍歌》等,都可以作为女儿节的唱本。可以看出,江永瑶族女子在出嫁前,大多过着令人艳羡的生活。
瑶族妇女通过女书进行“自我叙事”,蕴含着瑶族女性主体的文化认知:“女书自诞生起就打上了性别的烙印”[5]。在汉字为代表的主流文化下及父权制社会形态下,这些女性被剥夺了受常规性教育的机会,但在有限的生活空间里,依然能创造出女性专用文字,创作出多样态的女书作品,以特有的方式进行女书的传承与传播,充分呈现了边陲地区瑶族女性在传统男权文化的缝隙中女性的主体意识和主观能动性。女书承载着独一无二的性别文化,是文化价值体系中最独特的价值形态。
长期以来,受父权制的影响,江永女性与其他地区的女性一样,婚姻大多依从汉家的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娘出嫁后便意味着不自由生活的开始。因此,姑娘们出嫁前,对相伴的姐妹们和父母亲充满了留恋,同时也表现出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担忧和恐惧。在女书作品中《新娘五更愁》是经典的出嫁唱词,“一更愁,水浸门楼无住楼,我的住楼双淹水,双双淹水泪双流……” 体现了出嫁女孩的心情不是喜悦和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期待,而是无奈、惆怅与焦虑。
在父权制下,男性处于统治地位,女性几乎没有话语权,婚姻由父母包办,成婚之后,亦由丈夫所控制,孝敬公婆、侍候丈夫、生儿育女等成为婚后女人生活的全部。但女书为江永妇女对父权制的压迫和婚姻的痛苦提供了倾诉、排解的通道,她们可借助女书来抒发自己婚姻家庭的痛苦和不满。例如,《义年华自传》描述了作者到了婆家“丈夫出乡如书院,我在堂前奉双亲。三餐茶水多端正,孝顺父母尽我心”,但婆婆依然“枉我暗中煮蛋吃”“哪个神仙来证明”表达了作者的委屈和无望。还有一篇佚名作品,对丈夫嫖娼赌博和家暴的恶劣行径进行了控诉,“我夫赌钱无根本,将我嫁妆尽卖光;卖了嫁妆尤小可,再卖祖业的田庄”“打得我身无路走,悬梁自缢我愿当,上身打得骨头段,下身打得血淋淋。”江永妇女通过女书对父权制给她们的婚姻生活造成的痛苦表达了极度的不满,女书“赋予了一种超乎书写工具之上的意义,成为隐秘的女性拥有话语权的空间”[6]。
女书档案文献里,作者们除了用第一人称描述自己婚后悲情生活、姊妹们的情谊等原创作品之外,还改编了部分汉文民间故事,故事中的女性被改编为坚强、独立、果敢的女主形象,而男性自然就沦为了配角。作品表达了妇女们对参与社会活动、成为独立个体的向往。例如,民间流传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女书作品直接改名为《祝英台》,故事情节全部围绕祝英台的活动展开,梁山伯与祝父都成为配角。开篇便是:“不唱前王并后汉,单唱英台女娇娘”;英台要求外出求学,父亲坚决反对时,她劝说父亲:“南海观音原是女,镇日念经坐佛堂,则天皇帝一女身,总管山河实威风”。此外,女书文本中展现女性自尊自强的句子随处可见,如“男儿有志在千里,娇娘岂可让须眉”等。“台”字是旧时男性之间交往用的敬辞,如台座、兄台、台鉴等,在女书中也作为女性之间交流的一个常用词汇,如“本是姊娘真有意,相接台身到贵门”[7]等,体现了妇女在书写女书时有一种强烈的主体意识,渴望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获得权利。
江永瑶族妇女不仅通过女书写出自己生活的苦难、结拜姐妹们的友情,还表达对政治生活的关注和融入主流社会的渴望。很多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也被妇女们用女书记录下来,并编写成长诗式的唱本,如《太平天国过永明》《解放歌》等。迄今发现的形成年代最早的女书作品,是清咸丰年间太平天国发行的铜币。该铜币背面用女书铸印有“天下妇女”“姊妹一家”字样。女书文字虽然简短,但也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女性正慢慢走向政治舞台。
长篇叙事诗《太平天国过永明》所记载和表达的是咸丰五年(1855年)永明妇女们怨恨和仇视太平天国的升平天国镇南王朱洪英所部的真实情感。作者对事件进行描述的同时,表达了自己的鲜明态度。如“哭得伤心肝肠断,又怕贼头远听声”,表达了作者对升平天国暴动者的恐惧;“饿杀多少英雄汉,路上枯骨白如霜”,描述了因战乱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等。《太平天国过永明》文献展现的不仅是江永瑶族妇女对政治历史事件的关注,更多体现了她们在国家大事面前,明确的是非观念和爱憎分明的态度,女性的主体意识跃然纸上。该类作品展示的妇女已全然不是那种身在深闺、幽怨自怜的形象。
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中日战争纪事歌》唱词,“静坐娘房无思想,思想世间好可怜”“日本鬼崽本灵险,省州县府尽炸平”,描述了日本侵略者的滔天罪行及官府抽丁对家庭造成的苦难和妇女受尽的折磨。此外,叙事诗《解放歌》以大事记的方式记载了上江圩从1949—1958年的历次政治运动,如解放、反霸、土改、人民公社等。作者甚至明确地提出要“女权”,“可怜告诉毛主席,哪样解决老年人,青年女权提高了,男女平等一样高”;对年轻女性带头参加新中国党团工作非常崇敬与羡慕,“我村有个义玉翠,参加一个党团员,是样工作带头做,培养多少青年团,望起玉翠去开会,可像神仙女下凡”;表示如果有机会,“几时转回十八岁,参加革命报夫愁”。作为女书唱本,《解放歌》表达了那些在旧中国受到欺凌与迫害的瑶族妇女,对女权的渴望和加入社会主义建设的迫切心情,呈现了更为鲜明的独立自主意识。
我国湘南边陲地区一群没有机会接受正统教育的瑶族农家妇女,用她们独创的文字记录了她们的生产与生活,体现了她们在男权主宰的社会里团结互助和勇于创新的精神,充分展现了中国女性的智慧和创造力。流传下来的女书文献,呈现了女书外在形态上较高的艺术水准,展现了瑶族女性独有的民风民俗,蕴含了瑶族女性的主体认知等,具有多元文化价值。女书有效弥补了女性在历史书写中的缺位,是极其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加强对女书文化的有效传承与创新发展,我们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