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鹏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讲话中回顾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前的中国历史时说:“为了拯救民族危亡,中国人民奋起反抗,仁人志士奔走呐喊,太平天国运动、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接连而起,各种救国方案轮番出台,但都以失败而告终。中国迫切需要新的思想引领救亡运动,迫切需要新的组织凝聚革命力量。”这是把太平天国运动、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作为中共成立前的民族救亡运动一起来评价的。毛泽东在1939年的《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这篇雄文中,提到百年来的中国革命运动时说:“帝国主义和中国封建主义相结合,把中国变成为半殖民地和殖民地的过程,也就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过程。从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中法战争、中日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直至现在的抗日战争,都表现了中国人民不屈服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顽强的反抗精神。”①《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32页。周恩来也说过:“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正是中国人民顽强地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表现。他们的英勇斗争是五十年后中国人民伟大胜利的奠基石之一。”②周恩来:《在北京各界欢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政府代表团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1955年12月12日。这说明,中国共产党对于中共成立以前的近代中国的民族救亡运动是充分肯定的,是给予高度评价的。毛泽东甚至把它们与五四运动、五卅运动、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等放在一起评价。以上说明,中国共产党对包括义和团运动在内的近代民族救亡运动是给予正面评价的。
今年是义和团运动失败120周年,在研究义和团运动的时候,我们必须把上述评价精神贯彻到研究中来。
近日,我重读了1982年齐鲁书社出版的《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书中收录了当时有代表性的研究论文,作者包括戴逸、丁名楠、李侃、金冲及、荣孟源、程歗、路遥、徐绪典、戚其章、廖一中、孙祚民、金家瑞、胡滨等,也收录了我参与撰写的如何看待义和团的排外主义的文章。这些论文除了讨论义和团的源流以外,主要是讨论义和团的性质,包括对义和团的反帝爱国运动、“扶清灭洋”、笼统排外主义的认识等。上述论文的发表,都是在“文革”刚刚结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的时候,历史学界对“文革”时期义和团研究的反思在这里得到。反思中也有过头的,有人提出义和团是“封建蒙昧主义”,遭到了学者的批评,孙祚民的论文就是着重在辩证所谓“蒙昧主义”和“历史的惰性力量”。
以上提到的作者多数已经作古。我在这里提到他们的观点,不是批评他们,是对包括我在内的学者40年前认识的一种检讨。
上述论文中较多的讨论是关于义和团的“扶清灭洋”。可以看出来,义和团研究中的基本分歧都体现在这里。
第一,关于反封建,存在着不同的认识。李侃明确提出义和团并不反对封建主义,没有提出反对封建主义的纲领和口号,而是打起了“扶清灭洋”的旗帜。“扶清灭洋”本身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①李侃:《关于研究义和团运动方法的几点意见》,《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第22、24页。廖一中也认为义和团运动不反对封建制度,不反对清朝统治者,所以才可能被清朝统治者利用。②廖一中:《论义和团运动的特点》,《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70页。廖一中还认为:“历史上,类似这种被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联合起来救亡图存的事实,包括清朝末年,并不乏例。……义和团‘扶清’坚决‘灭洋’,实在无可非议。”③《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66页。荣孟源认为,在封建社会农民反封建的那一套义和团都有。义和团在斗争中提出均粮,提出抗税,声称要杀贪官,这就是反封建,一般说农民反封建也就到这个程度。④荣孟源:《汇报义和团运动的资料编辑工作和一点意见》,《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38页。丁名楠认为,清政府是帝国主义统治中国的工具,打击了帝国主义不可能不连带打击封建统治,从这个方面来理解,义和团运动主要是反帝,同时也附带反了封建主义。可以说,义和团主观上不反封建,客观上确实起到了反封建的作用。⑤丁名楠:《义和团运动评价中的几个问题》,《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2-13页。戚其章认为,义和团的“均粮济贫”,均粮对象包括教堂、教民和一般富户,这与历代农民起义一样带有反封建剥削性质。⑥戚其章:《试论义和团运动的发展阶段及其特点》,《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20页。
第二,关于“扶清灭洋”究竟是“扶清”还是“扶中国”?不少学者认为“扶清”就是扶保清朝政府。这方面也有不同意见。戚其章列出义和团一些地方分别打出的“捉拿洋教,振兴中国”、“扶保中华,逐去外洋”、“保护中原,驱逐洋寇”、“反清复明,驱走洋鬼”、“大清亡,中国强”、“杀了东洋鬼,再跟大清闹”等口号,⑦《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22页。说明义和团不只有“扶清灭洋”一个口号。可贵的是这里还有“振兴中国”这样的口号,孙中山1894年兴中会宣言后再次出现这个口号。丁名楠认为:不能把“扶清”、“保清”简单理解为扶清政府、保清政府,它也包含有扶中国、保中国的内容。排除了后一层意思,义和团运动是爱国运动也就多少成了问题。⑧丁名楠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4页。荣孟源认为“扶清”主要不是扶保清朝皇帝和清朝政府,“扶清”主要是扶保中国。⑨荣孟源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37页。
第三,关于“扶清”是支持光绪皇帝还是其他人?有人引用义和团揭帖《刘青田碑文》中有“君非桀纣,奈佐非人”说明义和团称颂和尊崇光绪,荣孟源不同意这个意见,他同样引用这个结帖中说“待到重阳日,剪草自除根”的话,说明义和团号召九月九日起义,当然不能尊崇光绪这个皇帝。荣孟源还引用义和团《警告国闻报揭帖》,说明《国闻报》尊崇光绪,义和团揭帖反对《国闻报》,不能看成义和团尊崇光绪。他还认为这个揭帖中的“我皇”不是指光绪,也不是指慈禧。义和团说“大清归大清,谁是谁的主”,又说“但等莲花遍地开,五羊赶你出幽州”,说明义和团不承认清朝皇帝。①荣孟源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36-37页。
第四,“扶清灭洋”是否是义和团的纲领?这个观点也有分歧。廖一中认为义和团运动的纲领或者说起指导作用的原则是“扶清灭洋”。它是义和团运动性质的集中表现和概括。②廖一中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65页。吴思鸥认为,“扶清灭洋”一直是义和团的主要的政治口号。“扶清”和“灭洋”在本质上本是两个彼此矛盾、互相排斥的命题,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反帝必须反封。③吴思鸥:《略论义和团“扶清灭洋”的口号》,《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257、271页。在这个问题上,也有不同的见解。
戚其章把义和团运动分成三个时期。从1898年10月到1900年6月16日,这是义和团运动的兴起和发展时期。在这个时期,戚其章认为说“扶清灭洋”是义和团运动的纲领是没有根据的。这个时期,义和团的“扶清”是以“灭洋”为前提的,如果清政府反对灭洋,那它也在打击之列,谈不上“扶清”。从1900年6月16日到8月14日,是义和团运动的高潮时期。6月16日以后,形成了招抚局面,运动的中心转移到京津地区,进入京津地区的义和团被招抚,“奉旨办团”,这个地区的义和团的“扶清”,一部份是“扶”慈禧,一部份“扶”光绪,还有一部份口喊“扶清”,未见具体行动;另一方面,在山东、直隶交界地区的一些老团,拒不接受招抚,坚持斗争,直隶的庆云、山东的阳信一度被义和团占据。京畿以南的地区,义和团主动向清军发动进攻,如霸州之战、乐陵之战、德州之战。戚其章认为说义和团只是被动抗拒从不主动进攻,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因此,对义和团“扶清”或者“反清”不能绝对化,既不可否认有些义和团组织接受清政府的招抚,也不要否认大量义和团组织拒不受抚,至少是一部份“扶清”,另一部份“反清”。从1900年8月14日到1902年,是运动的低潮时期。这个时期,清政府的义和团政策改为主剿,八国联军疯狂镇压义和团。义和团对八国联军进行了袭击和阻击,对清政府的剿杀政策也进行了反击。1901年9月《辛丑条约》签订以后,义和团再举,以赵三多余部与景廷宾联合在巨鹿的起义,以四川义和团李刚中在资阳的起义为代表。巨鹿起义打出了“扫清灭洋”的旗帜,资阳起义喊出了“灭清剿洋”的口号,山西隰县、孝义、石楼一带提出“兴中灭洋”,雄县、霸县一带的义和团提出了“反清灭洋”的口号。总之,在第三个时期,即义和团再举的时期,义和团普遍放弃了“扶清灭洋”的口号。从这三个时期义和团的表现看,说“扶清灭洋”是义和团的纲领,是缺乏充分的事实根据的,是有些简单化的。
过了40年,我们今天如何认识义和团的“扶清灭洋”?
审视以上的讨论,我觉得当年我们还是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年的中国农民要求过高了。我们当时的讨论是把对义和团农民的认识建立在新民主主义革命理论的基础上的。我们要求义和团反帝必须反封,我们提出“扶清”和“灭洋”是两个彼此矛盾、互相排斥的命题,这就把义和团时期的农民认识提到一个不应有的高度了。我们的学者口口声声说要考虑农民的历史局限性,在具体运用义和团史料时却忽略了农民的历史局限性。义和团时期的农民是不知道什么叫反帝,也不知道什么叫反封的,他们是不知道反帝反封这些革命理论的。
要知道,中国革命中要反帝反封建,是在中共产党成立以后才逐渐认识到的。1921年中共一大明确了党的最高纲领,1922年中共二大将“消除内乱,打倒军阀,建设国内和平;推翻国际帝国主义的压迫,达到中华民族完全独立”作为最低纲领,才知道要打倒军阀和推翻帝国主义的统治。1924年国共合作开始后才明确了打倒列强除军阀,才能进一步认识反帝反封建的意义。1921年前,包括1919年五四运动在内,还没有提出过反帝反封建的任务,为什么我们要求义和团时期的农民反帝同时又反封建呢?为什么我们要求义和团时期的农民把“扶清”和“灭洋”严格区分出来呢?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是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武装起来的革命政党。中国共产党在探索中国革命道路的时候,尚且十分艰辛,付出了许多代价,何况义和团时期的农民呢?
在对义和团农民的要求上,我想讲四点认识:
一、反帝反封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主题,这是就宏观认识来说的。分析具体的历史事件,要从历史实际出发。抗日战争时期,毛泽东根据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矛盾转换的原理,分析对帝国主义的态度,当日本帝国主义成为侵略中国的最大敌人时,我们要注意联合美、英等国一起反对日本;为了集中力量对付日本,国内一切同意抗日的政治势力、团体和个人,都要联合起来,团结起来,形成最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团结的对象包括国民党蒋介石及其政府以及同意抗日的地主阶级、地方士绅,根据地政权实行三三制,共产党员只占三分之一,另外的三分之二中就有地主阶级的代表。总的要求是反帝反封,具体应用要依据敌我形势,灵活制定政策。对中国共产党尚且如此,何况对1900年的义和团呢?所以,对义和团提出“扶清灭洋”口号是可以理解的,是不需要苛责的。
二、要求义和团反帝必须反封,这是过高的要求,这是那个时期的农民不可能达到的高度,这样要求就脱离历史实际了。我们只能要求义和团的贡献达到或者超过前人就可以了。在反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这个主题上(“灭洋”),义和团的确超过了此前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这是义和团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站在历史前进的角度,我们就要给义和团很高的评价。脱离了这一点,提出别的要求,是不合理的,是对前人的苛求。
三、义和团不是一个整体。许多讨论都注意到了,义和团是农民自发的斗争,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义和团各地总团、堂口互不隶属,没有统一的领导人,没有统一的指导思想,没有协同一致的行动。但是我们在具体分析义和团的时候,往往把它作为一个整体。如“扶清灭洋”,有些学者讲的是义和团的纲领,或者主要的政治主张,这就把义和团当作一个整体了。我赞成戚其章的研究①但是后来戚其章发表文章,提出义和团运动不能列入中国近代史基本线索的标志之内,又有对义和团运动的历史作用有所贬低的意味,我是不赞成的。见戚其章:《关于中国近代史基本线索的几点意见》,《历史研究》1985年第6期。。他把义和团分成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区进行研究,发现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区,义和团的口号、行动是不一样的。“灭洋”是主要的口号,有些地区、时期,那里的义和团也是主动进攻清政府的,是反清的。这样的研究才说明义和团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各地互不隶属、各地互有主张的特点,有的接受招抚,有的拒绝招抚,有的“扶清”,有的“反清”。
四、与其他各次革命运动相比。研究义和团的历史贡献,对它进行历史评价,应该把义和团与1921年前近代中国各次革命运动做一个比较。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比义和团早40多年,太平天国反清,建立了政权,提出了建立新天新地新世界主张,得到了学术界高度评价。但是太平天国没有提出“反帝”主张,还一直跟外国传教士关系很近。戊戌变法与义和团兴起是同一年,学术界对戊戌变法评价很高。戊戌变法前十年,即1888年,30岁的康有为到北京参加顺天乡试。他在中法战争失败的刺激下,第一次向皇帝上书,请求变法维新。这封上书指出当时的形势是:“方今外夷交迫……教民、会党遍江楚河陇间,将乱于内”,“国事蹙迫,在危急存亡之间,未有若今日之可忧也。”为此,康有为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②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康有为全集》第1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0页。三项主张,请皇帝赶快实行,以挽救清朝统治的危机。康有为看到了“外夷交迫”,看到了“国事蹙迫”,要求变法。向谁要求?向皇帝要求。可见,这里既没有“反帝”,也没有“反封”。但是,康梁要求变法的新思想,在封建统治的体制内冲击了封建政治体制,起到了解放思想的作用。学术界没有因为戊戌变法没有“反帝”也没有“反封”而忽略戊戌变法的历史作用。为什么我们对义和团时期的农民,要求他们既“反帝”又“反封”呢?再说辛亥革命把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推翻了,历史功绩彪炳史册。但是辛亥革命也没有打出“反帝”的旗号,甚至不敢“反帝”。辛亥革命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为什么对义和团的要求那么高呢?
40年前的研究,对于义和团的“灭洋”(即“反帝”)是高度肯定的,基本上是一致肯定的。丁名楠指出:“义和团对帝国主义的认识,不仅比太平天国前进了一大步,并且也高出同时代的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义和团虽然不善于同帝国主义作斗争,但它敢于同它们作斗争,这是了不起的。”①丁名楠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7页,第13页。
对于义和团“反帝”的内涵,当时的认识也是有不同的。
丁名楠认为,“‘灭洋’可解释为排外。反帝与排外是有联系但性质不同的概念,它们的矛头所指是相同的。反帝应该肯定,排外是不加区别的反对来自外洋的东西,从洋人、洋物到外来的新思想,带有很大的盲目性”。②丁名楠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7页,第13页。廖一中认为,义和团反帝坚定,但带有盲目的排外性。③廖一中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175页。李侃认为:“义和团在反帝的同时,也排斥近代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科学技术,反对一切与‘洋’有关的事物。农民小生产者的生产地位和阶级特性,使他们不可能提出用新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去代替旧的封建的生产方式,想要保持封闭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在这一点上,义和团运动比之资产阶级领导的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不但不是历史的进步,而且可以说是一种历史的倒退和反动。”④李侃前引文,《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22页。王致中在《封建蒙昧主义和义和团运动》一文中,更认为“义和团的笼统排外和蒙昧主义,实在是难以用群众运动的主流支流理论来解释的”。⑤王致中:《封建蒙昧主义与义和团运动》,《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我参与撰写的文章《应当如何看待义和团的排外主义》一文,一开始就提出:“我们通常所说的义和团的排外主义实质上是农民阶级有历史局限性的民族革命思想,也是中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原始形式。它反映了中国人民反帝斗争初期的共同特点,义和团运动不过是它的典型代表和集中表现。因之,对义和团的排外主义,不应当采取简单回避或全盘否定的态度,而是需要依据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进行科学的阶级分析和历史考察,对它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释。”⑥朱东安、张海鹏、刘建一:《应当如何看待义和团的排外主义》,同上书,第207页。原载《近代史研究》1981年第2期。对这个观点,这篇文章还申述道:“从中国人民反帝斗争的发展过程来看,可以说,义和团的排外主义是帝国主义入侵中国后,在中国人民中产生的一种不成熟的反帝思想和原始的反抗形式。它是一个被压迫民族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所自然产生的一种要求生存权利的本能反映。它的看来似乎有些‘过分’的思想和行动,正表明中国人民对帝国主义的认识还处在积累经验的感性认识阶段,对帝国主义的斗争还属于初级阶段的自发斗争。尽管它不免片面和肤浅,甚至有些幼稚可笑,但就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的全过程来说,这个发展阶段却是不可少的。”⑦《义和团运动史讨论文集》,第213页。
应该说,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前夕的70多年间,所有群众反帝斗争都没有超出笼统排外主义斗争这个发展阶段。从五四运动开始,中国人民的反帝斗争开始从感性进入理性认识阶段。1901年《开智录》所载《义和团有功于中国说》一文对义和团的行为大加赞扬,认为把义和团称为“匪”是不对的。该文称赞“义和团之崛起也,倡灭洋之议,率无学之徒,蠭蠭然,轰轰然,视死如归,轰动世界”,“使义和团一战而胜,奏凯而旋,有志者乘其机而导之以国民之义务,夺回自由之民权,扭转乾坤,开共和之善政,民权独立,扫专制之颓风,则此际之排外灭洋者为义和团,安知顺手倾覆满州政府、大唱改革者非义和团耶?”义和团“实为中国民气之代表,排外之先声”,“幸则杜绝列强,不幸亦振起国民排外之思想。”⑧王忍之等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59-62页。排外这个词不见于义和团文献,《开智录》这里可能是最先使用的。《开智录》发表的文章,属于具有一定反清革命思想的新型知识分子的言论。他们不代表农民。实际上,清朝末年、民国初年,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都接受了排外的口号,他们把义和团的“排外”称为“野蛮排外”,而主张“文明排外”。须知,“文明排外”也是排外,没有超出笼统排外主义的范畴。1905年上海总商会的反美斗争,抵制美货,采取的就是所谓“文明排外”。对于“野蛮排外”而言,“文明排外”就是一种历史的进步。直到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喊出“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才表明中国人对于外国人的态度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从感性提高到理性的高度,不再是一切中国人反对一切外国人,而是反对帝国主义。孙中山在遗嘱里说:“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也是一种理性认识,一种历史进步。20世纪20年代,中共曾发起纪念义和团运动的“九七”运动,把义和团树立为民族解放者的革命主体。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发表系列纪念义和团的文章,把义和团看作民族解放运动的一环。1926年9月,中共上海党的区委书记罗亦农在区委的会议上要求统一党内对义和团的认识。他说:“事实上义和团运动,每个民族解放运动者都应明了其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广大的反帝运动,它开辟了最近数十年的革命运动,有义和团运动,而后有辛亥革命以至于‘五卅’运动”。①罗亦农的发言,见《上海区委召开党的部委和团的部委书记联席会议记录--关于准备“九七”纪念活动》(1926年9月1日,《上海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上海区为会议记录)》,第331页。以上关于中共早期纪念义和团运动的内容,参见马思宇:《组织、纪念与政治:大革命时期中共“九七”运动的三重意蕴》,载于中国义和团研究会、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19-20世纪之交的中国与世界:义和团运动12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下册),山东济南,2021年10月15-17日。
要求义和团把反帝和排外区别开来,也是脱离了历史实际的不合理的要求。
义和团的“灭洋”,由于是中国人民一种原始的反抗形式,自然会有很多缺点,针对这种现象作一些研究,对于学术进步而言是有好处的。但是我们研究学术是为了增进我们前进的信心,是为了使人民大众了解人民在历史前进过程中的真实贡献,因此,我们对于义和团的斗争,总的结论,还是要按照毛泽东讲的:表现了中国人民不屈服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顽强的反抗精神。
2006年1月11日,袁伟时在《中国青年报·冰点栏目》发表《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的长文,对义和团和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中国的表现给予十分不恰当的抨击。我曾在当年3月1日《中国青年报·冰点复刊号》发表《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历史主题》长文与他相辩驳。
《现代化与历史教科书》否定近代中国反帝反封建斗争的历史主题,说义和团犯了反文明、反人类的错误,“这些罪恶行径给国家和人民带来莫大的灾难”,是中国人不能忘记的国耻。它强调:“事件过后直至民国初年,朝野各界将这个组织定性为拳匪是有足够根据的。”这里说“朝野各界”是没有历史根据的。清朝政府、地主阶级文人当然把义和团视作“匪”,但反映民族资产阶级利益的先进知识分子是反对的,上引《开智录》的文章就明确予以反对。孙中山本人对义和团也不称为“匪”。上引中共早期发起纪念义和团运动,则把义和团称为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驱,根本不是什么“匪”。袁伟时的文章还说:“义和团烧杀抢掠、敌视和肆意摧毁现代文明在前,八国联军进军在后,这个次序是历史事实,无法也不应修改”。这个论断是完全违背历史事实的。
我在我的文章《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主题》一文对此予以驳斥。
义和团开始广泛宣传拆毁铁路、电杆,正是在列强以战争胁迫清政府镇压义和团的时候,而采取大规模实际行动,则正是在清政府镇压期间和八国联军战争期间。有学者通过大量事实的举证,证明了这一点。据美国历史学家施达格研究,在“1900年5月31日之前,在整个义和团运动中,在中国的任何地方,没有一个外国人是死在拳民手上的;唯一的一个就是卜克思先生在山东的遇害”。②施达格George Nye Steiger:《中国与西方:义和拳运动的起源和发展》,第162页,1927年英文版,转引自牟安世著:《义和团抵抗列强瓜分史》,第286-287页,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1997年。1900年5月31日晚,英、俄、美、法、日、意六国士兵共356名自天津抵达北京。6月3日,还有一批德国兵和奥匈兵到达。据马士统计,总共到达北京的武装人员有451名,其中两名军官和41名卫兵保护西什库天主堂(即北堂),17名军官和391名卫兵保护使馆。士兵携有机关枪和大炮。德国驻华公使克林德在各国公使决定调兵的集会上说过“这些行动就是瓜分中国的开始”。洋兵入京,不仅在克林德看来是瓜分中国的开始,在拳民看来也是瓜分中国的开始。义和团在北京和各地杀传教士、焚毁教堂、破坏铁路和电线杆以及部分人的抢劫行为,都是在这批外国士兵进京以后发生的。攻打西什库教堂和使馆区也在这以后。洋兵入京是事变变得更加复杂和动乱的根源。据施达格研究,1900年5月29-6月4日,发生在雄县附近义和团与京保铁路洋工程师倭松(Ossent)的冲突,是义和团与武装的欧洲人的第一次冲突,洋人先开枪,义和团从数百人聚集到万人,对洋人加以追击,“将洋人追击上岸,未知存亡”。①廷杰、廷雍等:《致裕禄电》,1900年6月2日,见《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二辑,第148页。从这里我们可以看见义和团杀教士、焚毁教堂、铁路等的具体原因。②引自《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的历史主题》,中国青年报,2006年3月1日,又见《张海鹏论近代中国历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
这里强调,1900年5月31日以前,义和团没有杀过一个外国传教士,只是因为6月初英美等六国军人强行自天津开到北京,才引起义和团的反抗,才开始有外国传教士被杀。很显然,外国对中国的侵略和对京师的进军,是义和团发起反攻的直接原因,外国进军在先,义和团反击在后,这个顺序才是历史的真实,这是不容歪曲的。
鉴于社会上、网络上对义和团运动存在着若干不正确的认识,甚至一些领导干部中也存在这种不正确的认识,我想在今天的历史条件下我们要重新认识义和团的历史作用,正确认识义和团的历史意义,于是才有了写一篇文章加以澄清的冲动。是否正确,请方家学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