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志敏,柳 宏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经书评点,指以传统儒家经典为对象的评点。相较于诗文评点,经书评点直到近年才渐受学界注目。张洪海在讨论《诗经》评点时,将其归之为经书评点之一。(1)张洪海:《〈诗经〉评点史》,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45页。侯美珍曾撰文探讨明清八股取士与经书评点兴起的关系,(2)侯美珍:《明清八股取士与经书评点的兴起》,《科举学论丛》2014年第1期,第15-35页。相关概念和研究也见诸其早年的博士论文《晚明诗经评点之学研究》(3)侯美珍:《晚明诗经评点之学研究》,台湾政治大学博士论文,2004年。。笔者在梳理经书评点的过程中,发现《四书》评点著述也颇多见。“四书评点”,先贤曾作为著述之目,如温纯(1539-1607)《四书评点》、徐树铮(1880-1925)《四书评点》等。不过,作为一个学术史概念或“经书评点”之下的子概念,尚未见专门讨论。就历史流变而言,《四书》评点真正兴起于明代中期之后,以《苏评孟子》的出现为标志。那么,《四书》评点作为经学诠释史的一种现象,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本文拟对宋、元及明代早期的相关《四书》评本稍作讨论,梳理其早期发展脉络,并藉之对其进行初步的学理界定,以作引玉。
从时间上看,评点与经书的“缘份”可以追溯至汉代。汉人的经书章句和注疏为评点提供了符号和格式上的借鉴,此乃学界共识。另一方面,古人特别是宋元以来学者的经书点画研读方式和经书出版范例对评点的流行有直接的激发作用。
《三国志》卷十三《王肃传》谓:“明帝时大司农弘农董遇等,亦历注经传,颇传于世。”裴注引《魏略》曰:
初,遇善治《老子》,为《老子》作训注。又善《左氏传》,更为作朱墨别异。人有从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从学者云“苦渴无日”,遇言“当以三余”。或问“三余”之意,遇言“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也”。由是诸生少从遇学,无传其朱墨者。(4)[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卷十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20页。
董遇,字季直,三国魏人,性讷好学。所谓“朱墨别异”,吴承学解释说:“就是用红黑二色对经书加以标注,用之阐明经书的意义。董遇的‘朱墨别异’并非一般的句读,而是有深意的特殊标志,所以一般读者并不理解,董遇也并不轻易教人;董遇的‘朱墨法’是在‘读书百遍’的基础上,对于经书意义独到见解的抽象概括,有其特殊的义例。以朱墨两色作区别,取其醒目便览。董遇‘朱墨别异’的阅读方法,就是后人‘五色圈点’的滥觞。”(5)吴承学:《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第25-26页。此解细致合理,当可信从。可惜,董遇之法后无传者,直到两宋时代,笔抹圈点之法才盛行开来。《郡斋读书志》卷十著录北宋张简《点注孟子》十四卷,云:“皇朝熙宁中,蜀州张简点节经注,附以释文,以教童子。”(6)[宋]晁公武编,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18页。熙宁是北宋神宗赵顼的年号之一(1068-1077)。所谓“点节”,或有圈点、节选之意。又,《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七《苏评孟子》提要云:“吕祖谦《古文关键》、楼昉《迂斋评注古文》亦皆用抹,其明例也。谢枋得《文章轨范》、方回《瀛奎律髓》、罗椅《放翁诗选》始稍稍具圈点,是盛于南宋末矣。”(7)[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07页。可见,笔抹流行于北宋,圈点盛于南宋末年,而且其施于古文之前很可能已行于经书。
两宋东莱吕氏家族是声名赫奕的文化望族,自北宋吕公著开始,吕氏一门荣登《宋元学案》者“共十七人,凡七世”。(8)[清]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十九《范吕诸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789页。按:“十七人”之说,有学者统计实际为22人;东莱吕氏,学界又称东平吕氏、河东吕氏、河南吕氏、寿州吕氏、婺州吕氏、金华吕氏等。详参杨松水《两宋寿州吕氏家族著述研究》,合肥:黄山书社,2012年,第2-9页。本文依朱熹《诗集传》“东莱吕氏”之说。朱熹曾注意到吕氏家族常用圈点之法读经。《朱子语类》卷十云:
某曾见大东莱(引按:指吕本中)之兄,他于《六经》《三传》皆通,亲手点注,并用小圈点。注所不足者,并将疏楷书,用朱点。无点画草。某只见他《礼记》如此,他经皆如此。诸吕从来富贵,虽有官,多是不赴铨,亦得安乐读书。他家这法度却是到伯恭(引按:吕祖谦字)打破了。自后既弄时文,少有肯如此读书者。(9)[宋]朱熹撰,郑鸣等校点:《朱子语类》卷十《学四·读书法上》,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4册,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29页。
朱熹对吕祖谦伯祖吕本中(1084-1145)之兄以圈点之法读《六经》《三传》持赞赏态度,因为笔抹正是他所喜欢并颇有心得的读经方法之一。《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二·训门人三》谓:
某少时为学,十六岁便好理学,十七岁便有如今学者见识。后得谢显道《论语》,甚喜,乃熟读。先将朱笔抹出语意好处;又熟读得趣,觉见朱抹处太烦,再用墨抹出;又熟读得趣,别用青笔抹出;又熟读得其要领,乃用黄笔抹出。至此,自见所得处甚约,只是一两句上。却日夜就此一两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洒落。(10)[宋]朱熹撰,郑鸣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二·训门人三》,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4册,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645-3646页。
《朱子十七·训门人八》亦见类似说法。(11)[宋]朱熹撰,郑鸣等校点:《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五《朱子十七·训门人八》,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4册,上海、合肥: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774页。朱熹批评吕祖谦打破吕家优良的读经“法度”,以读经之法行诸时文与古文,使文章囿于某种固定体式而气脉局促。从文学创作和明清时文的发展史看,朱熹的批评富有远见,但是,评点意在为读者指示门径,并非画地为牢桎梏受众。无论如何,抛开朱熹的执守和批评不谈,吕家读经的圈点传统及其裂变正反映了儒学经典阅读方法与评点发展有直接的关联。
经书刻印亦见圈点。相台岳氏《九经三传沿革例·句读》称:“监、蜀诸本,皆无句读,惟建、监本始仿馆阁校书式,从旁加圈点,开卷了然,于学者为便,亦但句读经文而已。惟蜀中字本、兴国本并点注文,益为周尽。”(12)[宋]岳珂撰:《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清嘉庆二十年(1815)汪氏影宋刊本,第25b-26a页。按:该书旧题岳珂(1183-1243)撰,误。珂,字肃之,号亦斋,晚号倦翁,岳飞之孙;累官至户部侍郎、淮东总领兼制置使;著述甚丰,有《玉楮集》《金陀粹编》《金陀续编》《愧郯录》《桯史》等。据考,《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实为元初岳浚据南宋廖莹中《九经总例》增补而成。详参崔文印《相台岳氏〈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及其在校勘学上的价值》,《史学史研究》1986年第3期,第19、36-42页。可见,至少从元代开始,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公开出版的经书就已有加标圈点符号、点注经文者,并且愈来愈周详。诚如叶德辉(1864-1927)《刻书有圈点之始》一文所言:“有元以来,遂及经史,如缪《记》元刻叶时《礼经会元》四卷,何焯校《通志堂经解目》程端礼《春秋本义》三十卷,有句读圈点。大抵此风滥觞于南宋,流极于元明。《丁志》有明嘉靖丙辰三十五年刻《檀弓丛训》二卷,则托名于谢叠山批点矣。《缪续记》有明刻苏批《孟子》二卷,则托名于苏老泉朱墨矣。……习俗移人,贤者不免。因是愈推愈密,愈刻愈精。”(13)叶德辉:《书林清话(插图本)》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页。按:叶氏在本篇开始谓:“刻本书之有圈点,始于宋中叶之后。岳珂《九经三传沿革例》有圈点必校之语,此其明证也。”这是误以《九经三传沿革例》为宋人岳珂所撰而致。总之,当经书圈点逐渐从一种个人读经方法变成一种具有公众价值的经书诠解方法时,经书评点也就应时而生了,当然此“时”应该是元明时代。
元代学者程端礼(1271-1345)在《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批点经书凡例》中抄录了南宋儒学者、朱熹女婿黄勉斋(1152-1221)所作的《勉斋批点四书例》,将“批点”与“四书”直接联系在一起,显示出经书评点与《四书》评点几乎有着同样的历史渊薮。从程书的记载看,至少在南宋即有点抹《四书》者。《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卷一谓:
师授本日正书。假令授读《大学》正文《章句》、《或问》,共约六七百字、或一千字,须多授一二十行,以备次日或有故及生徒众不得即授。可先自读,免致妨功。先计字数,画定大段,师记号起止于簿,预令其套端礼所参馆阁校勘法,黄勉斋、何北山、王鲁斋、张导江及诸所点抹《四书》例,及考王鲁斋《正始音》等书点定本点定句读、圈发假借字音。(14)[元]程瑞礼撰,姜汉椿校注:《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卷一,合肥:黄山书社,1992年,第29页。
何基(1188-1268),字子恭,号北山,南宋婺州金华人。王柏(1197-1274),字会之,号长啸,又号鲁斋,金华人。何、王与金履祥、许谦并称“金华四先生”。张导江(1236-1302),字达善,侨寓江南,受业于王柏;其祖先为蜀地导江(今四川省都江堰市)人,故称。黄、何、王、张四人俱是宋末名儒,或为同乡,或是师徒,而均点抹《四书》,俨然有靡然从风之气。黄氏《勉斋批点四书例》中有句读例、点抹例,并指出了不同作用:“红中抹:纲、凡例。红旁抹:警语、要语。红点:字义、字眼。黑抹:考订、制度。黑点:补不足。”(15)[元]程瑞礼撰,姜汉椿校注:《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卷二,合肥:黄山书社,1992年,第70页。从红与黑的色彩区隔到文本指示之异,从点与抹的形状差异到分辨意涵之别,经书阅读实践中的视觉化方法被赋予了更多的文本诠释意义。当此种依附于原文的圈点抹批与文本诠论渐行渐近,《四书》评点也就呼之欲出了。
稍后于黄勉斋的王柏是朱熹后学,《宋史》称其“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通鉴纲目》标注点校,尤为精密”。(16)[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百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81页。又,《宋元学案》卷八十二《北山四学案·文宪王鲁斋柏》云:“王柏,字会之,金华人。……年逾三十,与其友汪开之同读《四书》,取《论孟集义》,别以铅黄朱墨,求朱子去取之旨。”(17)[清]黄宗羲原著,全祖望补修,陈金生、梁运华点校:《宋元学案》卷八十二《范吕诸儒学案》,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730页。可见王柏曾秉承朱子笔抹读经法,点抹《四书》。那么,王柏的“标注点校”是否即为评点呢?恐怕还不是。元人吴师道(1283-1344)《题程敬叔读书工程后》曰:
某顷年在宣城见人谈《四书集注》批点本,亟称黄勉斋,因语之曰:“此书出吾金华子,知之乎?”其人咈然怒,而不复问也。盖自东莱吕成公用工诸书,点正句读,加以标抹,后儒因之。北山何基子恭、鲁斋王柏会之俱用其法。北山师勉斋,鲁斋师北山,其学则勉斋学也。二公所标点不止于《四书》,而《四书》为显。(18)[元]吴师道著,邱居里、邢新欣点校:《吴师道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5-616页。
吴师道将王著称为“《四书集注》批点本”,但从其方法论追溯来看,只涉及“点正句读”“标抹”“标点”,与《宋史》《宋元学案》的说法一致,这些都属于圈、点、勾、抹,即“评点”中的“点”,尚未及“评”。这样的《四书》“批点本”只能说是《四书》评本的雏形。(19)据顾宏义《宋代〈四书〉文献论考》介绍,《永乐大典》卷五五二“庸”引录王柏《(中庸)纂注批点》2条,该书已佚。疑即吴师道所见王柏“《四书》批点本”的一部分。吴氏的记载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元代有人坚信“《四书集注》批点本”的作者是黄勉斋。
近世藏书家胡宗楙(1867-1938)撰《金华经籍志》,著录旧题“元金华王侗鲁斋注评”的《四书笺注评点》,谓其为元作元刊,并附按语曰:
宗楙按:此系元至正丙申翠岩精舍刊本,……每叶二十六行,大字二十字、小字二十三字,高六寸、广四寸余;黑口,双边,板心上注书名,下注叶数;首行标题“大学”,次行标题“朱子章句”,三行标题“后学金华鲁斋王侗笺注批点”。卷首有揭橥云:“两坊旧刊《四书》讹谬不一,今得金华王先生批点笺注正本,仍分章旨,明事义,正句读,附释音。端请名儒,三复校正,经注大字,鼎新绣梓,视他本实为明备,愿与四方学者共之。至正丙申孟春翠岩精舍谨识。”(20)胡宗楙编辑:《金华经籍志》卷五,影印永康胡氏梦选廔本,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17页。
至正丙申即元惠宗十三年(1356),《四书笺注评点》刊行于是年。又,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著录《大学章句一卷或问一卷中庸章句一卷或问一卷》,书名与胡《志》有异,但著者、行款、跋语皆同,此或一书两题、抑或原书已残之故。“元金华王侗鲁斋”究系何人,史无可考,但南宋金华名儒王柏号鲁斋,世所共知。王重民因此怀疑该著乃书商伪托:
元陈栎《四书发明》、胡炳文《四书通》,已引又字鲁斋之王侗《批点标注四书》,则其本已行于至元以前矣。……卷内屡引许谦《四书丛说》;谦受业王柏之门,所引不似柏口吻。当为坊贾就陈、胡所见之评点标注本,益以许谦所说,刊为此本。或当时仅知鲁斋,而不知鲁斋名柏;或故意易侗为柏,以掩饰其造伪之迹也。(21)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39页。
胡炳文(1250-1333)、陈栎(1252-1335)二人是与吴师道同一时代的《四书》学者,他们成年后,身为《四书》学大家的王柏去世。如果说他们不知道王柏其人,或者不知道王柏曾“标注点校”过《四书》,恐怕无人置信。那么,他们为什么还在自己的著述中引用“字鲁斋之王侗《批点标注四书》”呢?答案只能是他们真的相信有斯人、斯书!根据上引吴师道《题程敬叔读书工程后》的记载,当时流传的还有王柏的“《四书集注》批点本”。两书同行于世,宣城人坚信后者乃黄勉斋之作,吴师道维护乡贤心切,指出其著作权应归于“吾金华子”,不想如拂逆鳞,令对方大怒,双方遂不欢而散。这个颇具戏剧性的故事表明:当时“《四书集注》批点本”和类似书籍均有流传,且其署名等实际状况并非人人知晓。那么,胡、陈二人不及细思而相信“字鲁斋之王侗《批点标注四书》”的存在,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胡、陈身后20余年,翠岩精舍刊行《四书笺注评点》,该本与胡、陈曾引证过的《批点标注四书》均署名“王侗鲁斋”,说明两本自有渊源。但是,前者书名称“批点标注”,后者谓“笺注评点”,由“批点”而“评点”,由“标注”而“笺注”,说明两本在内容层面已有不同。上引胡宗楙《四书笺注评点》的按语记载了该书的卷首语,曰:“今得金华王先生批点笺注正本,仍分章旨,明事义,正句读,附释音。”所谓“正本”云云,很可能是坊贾自重其书的套语;但“分章旨,明事义,正句读,附释音”与书名“笺注”之意正相契合,表明该本不仅有“点”,还有“评”,与吴师道所见王柏“《四书集注》批点本”已然不同。也就是说,无论“王侗”是否为书坊托名,也不论王柏的“《四书集注》批点本”与《批点标注四书》《四书笺注评点》的内容是否有关,至迟在元代末期,形式上兼具“评”与“点”的早期《四书》评本已出现。
明代早期,评点波澜不惊,《四书》评点亦寂然不兴。余姚学人赵撝谦(1351-1395)撰《学范》二卷,书分六门,其中第三门是《点范》,总结前代批点经书凡例,抄撮《官阁点勘法》《勉斋批点四书例》《程氏实勉斋例》《鲁斋批点纲目凡例大略》等,所见例证多《大学》《中庸》等文句,显示以五色点抹批读经书的方法在明代早期依然有实践空间。(22)[明]赵撝谦:《学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委员会编:《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1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124-127页。又,笔者经师友介绍获悉,国家图书馆藏《四书集说启蒙》残本八卷,包括《大学集说启蒙》一卷、《中庸集说启蒙》一卷、《孟子集说启蒙》之《滕文公章句下》以上六卷。该书是元末理学家景星所著,明初学者夏时刊刻于英宗正统三年(1438)。(23)《四书集说启蒙》最常见的版本是《通志堂经解》本和《四库全书》本,因该书在清代早期即已阙佚,只有《大学集说启蒙》《中庸集说启蒙》两部分是完帙,故两本实际上均是《学》《庸》合刊本,前者称《学庸集说启蒙》,后者称《大学中庸集说启蒙》。前者眉批尚在,但未见线抹;后者的眉批或被移至正文节末,或被删除。国图残本《四书集说启蒙》罕有人知,相关情况可参倪晋波未刊稿《〈四书评〉〈四书眼〉〈四书评眼〉〈四书参〉相互关系论略》。景著以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为基础,去取诸说,颇能自抒心得。细察国图残本的内容、版式,可以看到眉批以及虚、实两种线抹。如,《中庸》第12章“君子之道费而隐”一句,天头眉批曰:“第十二章,道体兼小大而言。言道不可离之意。此章固有‘费隐小大’四字,大处固有费隐,小处亦有费隐。”(24)[元]景星撰:《中庸集说启蒙》,《四书集说启蒙》第一册,国家图书馆藏明正统三年(1438)刊本,第15b页。又,《孟子·梁惠王上》“此所谓无常产而无常心者也”一句,旁标实线抹。(25)[元]景星撰:《孟子集说启蒙》卷一,《四书集说启蒙》第二册,第19b页。不过,该书眉批并非全是景星所为,而有明初学者夏时增益的他人文字。《大学集说启蒙·大学章句序》后附夏时的刊印跋语,云:
时旧刊《中庸启蒙》于京师,佥宪诸暨王公一见,又翻刻于江右,已得博传士林。而此书虽板行于杭,惜在一隅,学者愿见不啻饥渴之于饮食也。故为录其旧本,仍加先儒标题、批点,三复校对,重刊诸梓,与《中庸》并行。同志之士,尚鉴兹哉!正统三年朔月钱唐夏时识。(26)[明]夏时撰:《大学集说启蒙跋》,《四书集说启蒙》第一册《大学章句序》附,国家图书馆藏明正统三年(1438)刊本,第8b页。
夏时在宣德九年(1434)曾刊刻《四书集说启蒙》的《中庸》部分,所谓“旧刊《中庸启蒙》”即指此事;在《中庸集说启蒙》的刊印跋语中,夏时有“增鲁斋批点、勿轩标题,以便幼习”之言,(27)[明]夏时撰:《中庸集说启蒙跋》,《四书集说启蒙》第一册末附,第97b页。故此跋承上而言“仍加先儒标题、批点”。不过,无论是景星《四书集说启蒙序》还是夏时此跋,都没有提到书中的线抹是否在著述时即已标识,因此无法断定该书为元末《四书》评本。同时,《四书集说启蒙》残本依据国图相关藏阅规则,无法亲见,笔者只能通过国图数字古籍库阅读其黑白扫描本,或因制版粗糙且底本年代久远之故,该电子本清晰度极低,其中的实、虚线抹无法判断其为原书所有,还是读者后增,所以,此书是否已具有完全的评本形态,暂时无法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四书集说启蒙》在明代正统年间已有“批点”,是尚不成熟的《四书》评本,这也表明《四书》评点虽然在明代早期比较寥落,但其自宋元以降的内在理路却脉线不绝。
明武宗正德年间,《四书》评点史上具有真正开端意义的《批点孟子》出现了。该书旧称《苏老泉批点孟子》,习称《苏批孟子》《苏评孟子》或“苏洵本《孟子》”,世传其作者乃宋人苏洵。但是,该书在正德之前的载籍中未有任何记录。《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七《〈四书〉类存目》列其为第一种,并在《提要》中考定为明人伪托之作,(28)[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七,第307页。遂成定论。正德士人孙绪在《无用闲谈》中说:
缙绅家相传《批点孟子》为苏老泉亲笔,然其批点内却引洪景卢语。景卢去老泉六七十年,传者未之信也。其中论文势笔路,至精至密,要非具眼不能。虽非老泉,其亦老泉之流亚矣。(29)[明]孙绪撰:《沙溪集》卷十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15页。
孙绪(1474-1547),河间府故城(今河北省故城县)人,字诚甫,号沙溪;弘治十二年(1499)中进士,授户部主事,主要活动于正德时期;嘉靖初官至太仆寺卿,旋致仕。孙绪说“缙绅家相传”,说明《苏评孟子》在正德年间已经流行于士大夫阶层。孙绪在读过该书之后,一方面不相信该书的作者是苏洵,认为其乃伪托;另一方面又对该书的评点大为叹服,认为作者堪为苏洵之“流亚”。所谓“传者未之信也”“论文势笔路,至精至密,要非具眼不能”,也是对《苏评孟子》最早的研究性评语。正是这部“伪作”《苏评孟子》在明代中期的传播,《四书》评点正式登上了《四书》学史和古代评点史的舞台。
我们注意到,学界在讨论“评点”时,很多时候会自觉与不自觉地将其等同于“文学评点”。吴承学的《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是近年来评点研究的标志性论文。该文一方面指出“评点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一种特殊的形式”,另一方面又“重点讨论评点方式的形成和早期诗文评点的主要著作,以期对研究文学评点历史的工作起些抛砖引玉的作用”。(30)吴承学:《评点之兴——文学评点的形成和南宋的诗文评点》,《文学评论》1995年第1期,第24-34页。类似的说法也见其《评点形态源流》一文。(31)吴承学:《中国古代文体形态研究》,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76-397页。又,黄霖说:“评点是一种富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批评样式。……宋元间曾出过吕祖谦、真德秀、方回、刘辰翁等著名的文学评点家。至明代,刊刻评点之风大盛,整个清代也久盛不衰。……文学评点的走红,恐怕与宋代吕祖谦的《古文关键》的一炮打响颇有关系。”(32)黄霖:《中国文学的评点与汇评》,黄霖主编:《文学评点论稿》,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1页。又,周兴陆谓:“评点,是文学批评史研究须进一步拓展的空间。……今后要深化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历史性研究,文学评点是值得重视的拓展空间。特别是研究文本阅读史、文学接受史,都应该从评点入手。”(33)周兴陆:《诗歌评点与理论研究》,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36页。罗剑波在论述早期评点史的时候说:“吕祖谦《古文关键》之后,受其影响,南宋时期又陆续出现了楼昉《崇古文诀》、真德秀《文章正宗》及谢枋得《文章轨范》等一批评点选本。……经过以上诸家的文学评点实践,评点作为一种文学批评形式,已经得到了较快的发展,而这也为南宋末年评点大家刘辰翁的出现提供了必要的准备。”(34)罗剑波:《论文学评点之兴》,《齐鲁学刊》2019年第1期,第116-121页。
细察以上表述中的“评点”与“文学评点”,可以发现它们的意涵在很大程度上并无区别。混同甚或游移的表述,既与对评点的“文学性本体”认知相关,又与早期评点对象的“文学性本质”存在有关。评点与诗话、词话、文话等批评样式不同,它必须直接施于对象文本之上,与对象文本共存于同一文本,此即评本。目前可见的早期评点,所评的对象文本大多数是诗文,当我们讨论吕、楼、真、谢诸家的评点时,实际上就是在讨论诗文评点或文学评点。进而,当我们讨论诗歌、散文、小说、戏曲甚至史传评点时,评点作为一种批评方法与对象文本的本体特征或重要特色在“文学性”层面获得高度一致,因此在事实上讨论的也是文学评点。然而,当评点的边界扩张至经书时,问题就变得复杂起来。因为经书,如《诗经》《左传》这样在今日被公认为文学作品或者具有显著文学性的典籍,在自汉以降的传统社会一直被视为儒学经典。或许正是因为认识到评点在明代中后期显著的边界变化,罗剑波有“载有评点的文学作品文本”的提法,(35)罗剑波:《论文学评点之兴》,《齐鲁学刊》2019年第1期,第116-121页。暗示“载有评点的其他文本”的存在现实。王瑷玲说:“以‘评点’为文学批评表达的特殊方式,在中国起源颇早。然专以‘文学评点’而于文学批评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继李贽之后,金圣叹(名采,字若采,1608-1661)为其中最著之一人。”(36)王瑷玲:《评点、诠释与接受——晚明清初戏曲评点之批评语境与其理论意涵》,《中国文学研究》第29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43页。将“评点”与“文学评点”分开,各自强调表述,显见其直觉到“评点”所指的复杂性。那么,该如何界定“经书评点”和“《四书》评点”呢?
谭帆指出:“评点在总体上属于文学批评范畴,是一种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判断和分析。但在古代文学批评史上,评点在俗文学领域,如戏曲和通俗小说则越出了文学批评的疆界,介入了对作品本身的修订和润色,这是一个特例,但也是一个不应忽视的现象。”(37)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页。评点就其本体性特征而言,是一种文学批评方式,这是学界共识。从目前可以确认的早期古文评本和后来的小说、戏曲、词、赋评本而言,也的确是针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判断和分析”。但是,评点不只是对文学作品的批评。有学者指出:“评点的著作绝不限于文学作品,甚至用旧的广义的‘文学’概念,也不能概括无遗。按传统的图书分类法,分四部为经、史、子、集,集部大都是文学作品,经部也有文学作品,可是经部也有许多不是文学作品,更不要说史部和子部书了,但四部中都有些书被人评点过。”(38)于立君、王安节:《中国诗文评点史研究》,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4-5页。这个认知符合古典评点史的实际。问题是,当超出文学作品的疆界,子书、史传、经书也被施以类似形态的“评价、判断和分析”时,如刘辰翁《列子》评点、吴见思《史记论文》、李贽《四书评》之类,“评点”还存在吗?它们还能被称为“评本”吗?无论是从历史事实还是当下认知来说,答案显然都是肯定的。
当评点对象从文学作品向子书、史传和经学著作拓展的时候,意味着评点的转向,而这种转向并不是在明代中后期才发生的。从上文的分析看,宋代就有经书评点甚至《四书》评点的萌芽,元代就出现了《四书》评点之作,只是因为较之评本,现存早期经书评本数量太少,发展亦较慢,故而为人所忽略。也就是说,以今日之文体观念视之,中国古典评点史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两条路向:一是从古文和诗歌向词、小说、戏曲、赋等文体延伸,这是在文学题材内部的演化路向;二是从文学作品向子书、史传、经书转移,这是在文学题材外部的演化路向。但是,在古人的眼中,文学评点和经书评点是相通的,甚至有渊源关系。前引元人吴师道《题程敬叔读书工程后》曰:“某顷年在宣城见人谈《四书集注》批点本,……北山何基子恭、鲁斋王柏会之俱用其法。……二公所标点不止于《四书》,而《四书》为显。”(39)[元]吴师道著,邱居里、邢新欣点校:《吴师道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5-616页。这里的“《四书集注》批点本”,即《宋史》所称的王柏的“批点标注”《四书》。在吴师道看来,何基、王柏师徒的《四书》批点方法均来自吕祖谦《古文关键》等书。虽然这里的“批点”还不完全是意义上的“评点”,但正是这种“不完全”昭示了评点的统一性。揆诸古代的评点家,尤其名家、大家的评点实践,亦可见两条路向是同步的,如刘辰翁评点的对象文本,几无部类之分。现存明人汇刻所评各书为《刘须溪批评九种》,所评包括《班马异同》《老子》《庄子》《列子》《世说新语》《李长吉歌诗》《王摩诘诗》《杜工部诗集》《苏东坡诗》,涉及史、子、诗;刘氏还有大量词作评点。罗根泽评价说:“宋末元初的刘辰翁,以全幅精神,从事评点,则逐渐摆脱科举,专以文学论工拙。”(40)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76页。《总目·孙月峰评经提要》云:“每经皆加圈点评语,《礼记》卷前载其所评书目,自经史以及诗集,凡四十三种。”(41)[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四,第282页。明代科举考试以八股文取士,“四书”以朱熹的《四书集注》为标准,所以,经书评点乃至《四书》评点,并非超越“评点”疆界的产物,亦非评点的“特例”,而是一直在评点家的实践之中。
从评点实践的角度看,经书评点和《四书》评点的发展比文学作品和其他载籍的评点要迟缓一些,至明代中期以后才兴盛起来,这与经书特别是《四书》的权威地位及其松动有关。作为载道之具和治化之基,《四书》内蕴的义理是核心。但是,随着朱子《四书》学独尊地位的确立及其与举业的深度捆绑,其他诠释方式的空间越来越小。直到明代中后期,随着心学思潮的兴起,市民文化的流行和尊情意识的传播等,传统经学尤其是朱子学遭遇极大冲击。《四库全书总目》开篇的《经部总序》谓:“自明正德、嘉靖以后,其学各抒心得,及其弊也肆(如王守仁之末派皆以狂禅解经之类)。”(42)[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第1页。又,卷三十三《简端录》(邵宝)提要云:“马、郑、孔、贾之学,至明殆绝,研思古义者,二百七十年内,稀若晨星。迨其中叶,狂禅澜倒,异说飚腾,乃并宋儒义理之学亦失其本旨。”(43)[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三,第265页。在“道”被逐渐解构后,“文”与“道”的关系,重新被审视与建构,对“文”的追求成为经书评点的核心,这导致了卫“道”者的反弹甚至攻击。钱谦益(1582-1664)、顾炎武(1613-1682)等著名学者力诋经书评点,钱氏甚至斥其是“侮经之谬”。(44)钱谦益在《赖古堂文选序》中严批明代经学,指其三谬:“一曰解经之缪,以臆见考《诗》《书》,以杜撰窜三《传》,凿空瞽说,则会稽季氏本为之魁;二曰乱经之缪,石经有托之贾逵,《诗传》拟诸子贡,矫诬乱真,则四明丰氏坊为之魁;三曰侮经之缪,诃《虞书》为俳偶,摘《雅》《颂》为重复,非圣无法,则余姚孙氏鑛为之魁。”参《钱牧斋全集》第五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68页。四库馆臣在《总目》卷三十三《孙月峰评经》提要中更是明确提出“经不可以文论”的观念。
清人反对经书评点和《四书》评点的态度并非无源之水,早在《苏评孟子》出现不久,就有人批评其批点只重视文辞而不阐道义。朱得之在写于嘉靖元年(1522)的《苏老泉批点孟子引》中说道:
或乃病其援吾《孟子》入于文辞之流,戾其明道之意也。噫!程子不曰“得于辞不达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也”。诚有得于文之操纵,抑扬卷舒,和徐缓急,续绝予夺,隐显起伏,开合往来,感应顿挫,奔逸之情,则亦可以见夫道之行于天地之间之象也。矧必顺理而成章,经天而纬地,而后可谓之文哉!若夫由辞以得意,则固存乎人而已。(45)[明]朱得之:《苏老泉批点孟子引》,(旧题)[宋]苏洵:《苏老泉批点孟子》卷首,明万历四十五年(1617)闵氏朱墨黛三色套印本,第2a-3a页。
面对批评,朱得之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机智地引用了程朱理学的开创者之一程颐《易传序》中的话为《苏批孟子》辩护,并且引而未尽,待读者自明。因为程颐接下来的话说得更明确:“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观会通以行其典礼,则辞无所不备。故善学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传者辞也,由辞得意,则存乎人焉。”(46)[宋]程颐撰、王孝鱼点校:《易传序》,《周易程氏传》卷首,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页。在程颐看来,易道与卦辞体用一源,由辞悟道是必由之路,不理解言辞的人,是无法领会《周易》中的圣人之道的。因此,关键不在辞与道的分别,而在于个人能否领会圣人言语道断的真谛。所谓“由辞以得意,则固存乎人而已”实乃程颐的结论,也是朱得之含蓄的反批评。《苏评孟子》以文辞为重,并非不明道,而是由文见道,因文求道,希望读者经由理解《孟子》的文辞领会其中的道。
与朱氏的委婉反驳不同,清初的廖燕对文道关系的论断直白而坦率。他极力支持以“文”为重的《四书》评点。廖燕以“天下岂有无法之文乎”的诘问,反思了“文以载道”“先道后文”的传统观念。他又曾声言:“古文之法,尽在《四书》。”(47)[清]廖燕著,蔡升奕校注:《续师说二》,《廖燕全集校注》卷十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732页。视《四书》为古文之渊薮,将《四书》的文学价值推向至高。比如,他认为“《论语》写诸贤,无一人相似。如颜子未达一间,曾子得闻圣道,宛然圣门高徒。他如闵子言语之冲和,有子心地之惇厚,子贡天资之聪颖,子路志气之刚勇,子张规模之阔绰,子夏气质之谨悫,宰我言论之乖张,子禽见识之愦愦,皆如化工肖物,无不须眉刻露,便是后世班、马诸人作史粉本”;又,“《论语》论列上古帝王与古今人物,古无此例。自吾先师创为之,遂为《史记》论赞与苏长公诸论之祖”。(48)[清]廖燕著,蔡升奕校注:《山居杂谈》,《廖燕全集校注》卷十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730-731页。廖氏盛赞《论语》的写人体例和成就,将其看作《史记》、苏轼之文的来源;亦可见其在评论实践中之于“文”的体认,已不限于“文法”层面的字法、句法、段法、章法、篇法,而扩大至人物形象刻画、文学史价值等。这在明清其他的《四书》评本,如李贽《四书评》、冯梦龙《论语指月》中亦可窥见,足见廖燕的《四书》评点理论和实践,既是其自出之机杼,亦是明清《四书》评点的整体观念和实践路线的映现。
以上两种认知——“经本不可以文论”和“天下岂有无法之文”,一反一正,昭示明清经书评点和《四书》评点的核心正在“文”。这正是我们界定其意涵的史论基础。
统而言之,《四书》评点一直处于中国古典评点史的肌理之中,沉伏浮盛,与其他类型的评点息息相通,对“文”的追求也呼应了评点的本体性要求。从文本形态看,《四书》评本中的形式技法与其他评点并无多大区别。吴承学指出:“评点之特色首在于‘点’,即点抹标志。点抹是一种超越文字的特殊的分析方式,它本身是为了提醒读者注意而使用的醒豁的标志符号,但是符号所含蕴的意义又是需要读者细细体会的,与直接的文字批评不同,这正是评点之所以与传统文学批评不同的主要形式特色。假如完全舍‘点’则评点不成其为完整的评点了;多数评点研究者也只研究‘评’而不暇顾及‘点’。”(49)吴承学:《现存评点第一书——论〈古文关键〉的编选、评点及其影响》,《文学遗产》2003年第4期,第75-76页。笔者对此深表赞同。《四书》评点作为中国古典评点之河的一条支流,亦应展现此一风貌。也就是说,对《四书》评点的界定要坚持两个立场:文学本体性的立场、评与点相结合的立场。由此出发,本文所谓的《四书》评点,是指运用题下批、眉批、夹批、旁批、尾批、总评等批评技法中的一种或数种,同时运用圈、点、勾、抹等符号在原文中对《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文”与“道”进行品赏析论的一种评点类型;其所呈现的最终文本形态即为《四书》评本。此处的“文”不仅涵盖传统文章学范畴的文法,如字法、句法、段法、章法、篇法等;而且指涉现代学术视域的文学性,如形象刻画、意境构成、美学趣味等。此处的“道”则是指对象文本的思想内蕴、价值观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