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柳
(河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8)
作为科学哲学界“四大巨头”之一的保罗·费耶阿本德,其科学哲学思想在学者们看来往往是最为乖张和另类的。他提出无政府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以取代一切理性的科学哲学,将历史主义中的非理性因素推向了极端。费耶阿本德在其论战性著作《反对方法:无政府主义知识论纲要》一书中言辞激烈地对逻辑实证主义以及波普尔、库恩与拉卡托斯的科学哲学思想进行了批判。他认为,科学是无政府主义的事业,反对以理性对科学发展和科学史进行分析,而尝试以非理性深入科学史,寻求科学方法论,即多元主义方法论。费耶阿本德的非理性主义科学哲学思想走向了极端,过分夸大了非理性因素的作用,从而将科学发现完全视为非理性的过程,抛弃了科学的两大支柱——“逻辑”与“经验”。但费耶阿本德对当时僵化的科学理性的批判以及对非理性主义的探索,有助于学者们开拓科学方法论的视野,从“内史”和“外史”两条路径深入理解科学发现和科学发展,并认识到非理性主义对科学发展的积极作用。
费耶阿本德提出“怎样都行”,即“反规则”的著名论断,但“怎样都行”的本体意蕴究竟如何?同波普尔等人一样,费耶阿本德以历史主义视野看到了非理性因素在科学事业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认为直觉、灵感、顿悟是科学发现和科学创造的关节点。正如爱因斯坦在回顾自己创立相对论时所说的:“直觉是从经验到普遍命题的过渡和飞越。”[1]139在此基础上,他认为科学事业并非是理性的,甚至在科学发现过程中,理性会对思想创新产生一种制约和禁锢的作用。在科学史上,科学家们取得新的理论进展,其实质是他们摆脱了某种旧的方法论束缚,或仅仅是“他们于无意中打破了这些法则”。在费耶阿本德看来,理性本身就具有僵化、固化的属性,表现在方法论上则是那些具有普适性的规则和方法。这种理性的僵化使得所谓的“‘理性之声’只不过是他受到的训练所产生的构成原因的后效”[2]3,是理性主义给科学扣上了沙文主义的“帽子”。
在认识到非理性在科学发展中具有重要作用的基础之上,费耶阿本德在科学史问题上与库恩等逻辑实证主义批判者不同。因为无论是库恩还是拉卡托斯,他们虽然辩证地看到了理性与非理性各自的作用,认为对科学史的研究方法必须实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主张内部史与外部史互补结合。但自近代科学体系形成以来,科学理性在人们心中逐渐根深蒂固,费耶阿本德将非理性因素在科学发展中的重要作用极端化,因而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批判更加深入、彻底,这样才能够撼动近三百年来固化理性的根基。他认为科学史的新时期开始于一种后退运动,在这期间新的假说要想战胜旧理论,被人们接受,“对新思想的归顺将不得不借助论证以外的手段促成,它的实现将不得不依赖非理性的手段……在那之后,才转变为可靠的‘知识’”[2]123。为此,非理性须将理性“淹没”,而科学事业也应是无政府主义的事业,即应采取多元主义方法论,多元主义方法论并非唯一具体的方法论,而在于强调方法论的多元性,反对单一的普适性方法和规则。
在费耶阿本德看来,当下的理性应该被完全批判,这归咎于他把僵化、固化属性看作是理性自身不可消解的固有属性,理性本身必然带有这种消极性,同时他又大肆宣扬非理性作用。因此,科学可以没有僵化的理性,但绝对不可以没有非理性,他看到了非理性在科学史中的重要作用,认为科学史到处充斥着非理性。这样看来,“怎样都行”是一种掺杂了非理性的“怎样都行”,是拒斥理性固化的“怎样都行”。他在书中激昂地说:“让我们抹掉教条主义在科学中的最后这道踪迹!”[2]137
但是,仅仅将费耶阿本德视为极端的非理性主义者又是不准确的。实际上,费耶阿本德并未把多元主义认识论和方法论视为任何历史时期的普遍真理,而是针对于当时“理性危机”的真正的理性批判。费耶阿本德所提倡的无政府主义的盛行,在当时也引起了诸多学者的担忧,认为“科学和社会中的法则和秩序的关心的减退将导致混乱”,即会出现“非理性危机”。费耶阿本德则一反极端、辛辣的批判态度:“当然,也许会有这样的时候来到,那时将必须给予理性暂时的优越地位,那时捍卫理性的法则而排除别的一切,将是明智的。不过,我不认为,今天的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2]导言6可见,费耶阿本德承认理性因素在一定科学发展时期具有积极作用,但显然在当时并非如此。同时,科学发展的常态,应该是由非理性所主导的,因为非理性能够打破理性的教条化思维,更有利于科学创新和发展。
那么费耶阿本德所理解的“真正的理性”究竟是什么呢?费耶阿本德以历史主义视域重新认识哥白尼主义时,认为,哥白尼主义今天之所以存在,当初理性被压制应该是一件“好事”,因为“在以‘非理性’方式加以辩护时将导致未来的理性”[2]125。由此可见,费耶阿本德所描述的理性,其实是承认非理性的合理性,即承认非理性具有超越当下科学知识的合理性,剔除固化理性的负面效应。但按照当时逻辑实证主义的“合理重建”的想法来说,科学中只应该保留严密的逻辑性、合理性或客观性等机械性色彩,这种极端理性主义对费耶阿本德来说是完全不能容忍的,在他看来只要固化理性的机械色彩一日不除,就不可能加以理性重建,因而非理性就应该,也必须占据科学高地。他在书中也这样强调:如果“我们今天所知道的科学仍保持不变,它所应用的程序还允许决定它未来的发展”,那么“甚至在科学内部,理性也不可能并且不应当被容许一统天下,它必须常常被废除或排除,以支持其它因素”[2]147。这样看来,如果我们仅仅认定费耶阿本德是一位极端的非理性主义者,完全排斥理性主义,这恐怕有失偏颇。他在《告别理性》一书中也自我澄清道:“我是一个理性主义者。”[3]360因为在当时逻辑实证主义统治科学的历史背景之下,费耶阿本德的攻击目标是僵化的理性主义,是笼罩着科学界和哲学界的迷雾。在他看来,这样僵化、教条化的“理性”不要也罢。虽然其想法激进、言辞激烈,但在他对进攻目标的精准打击之中,又显示着其思想中辩证法的光芒。
作为亦敌亦友的拉卡托斯,费耶阿本德对拉卡托斯的纲领方法论的评价是充满戏谑意味的,他称其为“伪装的无政府主义”,认为拉卡托斯的方法论实际目的是要增加“理性之友”的人数,以安抚无政府主义(非理性主义)在科学界引起的骚乱。费耶阿本德将拉卡托斯作为当时口是心非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代表人物,对此类无法抛弃理性主义的无政府主义者进行了评判。他表示自己赞同拉卡托斯的两个理论的基础:第一,拉卡托斯认为方法论必须给科学中的“新理论”以“喘息的机会”,即并不是以某一习惯性标准直接去衡量保留抑或是抛弃;第二,方法论标准应该可以通过从科学史去改进。但同时他也严明自己与拉卡托斯之间存在分歧,主要表现在:其建议的标准、其对现代科学的评价与其“合理性”行事及所利用的历史资料等。
首先,拉卡托斯在对待进步纲领与退化纲领时,认为人们可以正当的坚持一个退步纲领或是抛弃它,两种做法都是合理的,这样就可以实现理论获得“喘息的机会”。但是拉卡托斯在“合理性”问题上试图找到某个固定的标准,以完成新的理性重建。于是拉卡托斯所选取的标准既不发布抽象具体的命令,也不包含关于某一行动方针的合理性和不合理性的一般判断,而将其让位于复杂历史情境中的具体判定。拉卡托斯想让理性主义者看到在非理性行为之下,理性主义仍然发挥着巨大作用,科学发展中的非理性起因于对什么是理性所采取的狭隘的观念,这样他就兼顾了其标准的“理性主义”与“自由主义”。费耶阿本德将其称为“加了伪装的无政府主义”“绝妙的特洛伊木马”,“可用来把实在的、直截了当的、‘正直的’无政府主义偷偷塞进我们最忠贞不二的理性主义者的头脑之中”[2]168。
拉卡托斯在科学史中基于理论的基本价值判断,试图进行理性重建。而它的基本价值判断,简单来说就是事后的理性评价,如:牛顿力学比亚里士多德力学要优越;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比牛顿——拉普拉斯的天体力学更加优越等等。但是这种价值判断的理性在费耶阿本德看来存在诸多弊端:拉卡托斯的事后理性评价具有合理性,但确是事后的;对于当下选择来说,只能够依据非理性因素来碰运气,但是在拉卡托斯看来又不具有合理性,他也无法确切地提出某种标准;由于“尊重大科学”而到“过去两个世纪”的现代科学中去寻找标准;另外,它还忽视了近代以来科学发展中的多学科、多学派特点,因为在每一门学科中,对于同一理论会有不同的看法,如:量子论战中以波尔为首的哥本哈根学派和以爱因斯坦为首的反对派。不同学科、不同学派甚至不同科学家的基本价值判断都是不同的。针对拉卡托斯对标准的选择,费耶阿本德下结论说:“他从现代科学中抽象出来的诸多标准,不能当做处理现代科学和亚里士多德科学、神话、巫术、宗教等等论争的中立仲裁人。”[2]148在费耶阿本德心中,古人与今人的争论不可能借由理性加以重建,同样对于今人之间的理论争执也不可能完成理性重建,我们只有将眼光转移到科学发展中“非理性”手段在解决选择合理性问题时发挥的作用。
在费耶阿本德看来,对于知识是什么这一问题上,除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考察过知识,发现了知识的复杂性以外,传统回答都通过对知识和潜在知识下定义,将知识与非知识下定义等手段,认定知识是终极的,连波普尔派也不能幸免(就“背景知识”所做的言论),很少人知道如何去修正它,也没有人意识到可能存在很多种不同形式的知识,因而必须做出选择。但是拉卡托斯与他们不同,其知识观在费耶阿本德看来更接近科学,原因在于他和拉卡托斯都试图从科学史中填补实际知识与知识之间的“间隙”。
费耶阿本德绘制了一幅他所理解的知识图景:科学与非科学等意识形态共同组成了一片“知识海洋”,无论是神话、童话、科学、神学他们相互之间存在不可比性,科学与非科学之间亦是如此,因此科学与非科学间不存在某种界限和标准。但在不可比性背后,它们都呈现出作为知识的子集所存在的惊人的相似性。在《反对方法》一书中,费耶阿本德通过讨论罗宾·霍顿一篇题为《非洲传统思想和西方科学》的论文,认为科学与神话具有对理论的追求、因果关系作为理论背景、都为常识构筑理论上层建筑等相似之处。但对于知识,我们必须放弃“科学以外无知识”的误解,“有必要重新考察我们对神话、宗教、魔法、巫术的态度以及对理性主义者希望其永远从地面上消失的一切思想的态度”[2]259。通过非理性主导的多元主义认识论,费耶阿本德提出了知识的“增生原则”,即竞争理论与假说越多越好,某种程度上与生物进化树的增生进化有异曲同工之处。显然,其理论增殖仍然是对当时逻辑实证主义的固化理性进行猛烈抨击的产物。
无论是从费耶阿本德反理性主义还是反科学主义等思想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其科学思想中倡导自由平等的人本主义色彩,试图将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之间的“理性鸿沟”填补上,呈现出典型的后现代主义思想特征。
在谈及当时现有的科学哲学时,费耶阿本德认为,无论是经验主义还是唯理主义,都是理性的,严谨的,追求唯一真理的科学与作为未知实体的世界是不相适应的。他认为,“我们的选择必须保持开放”,反对过去的一切科学哲学,不要作茧自缚。他在《反对方法》一书的导言中引用布莱希特的一句话评价当时的科学理性:“今天,秩序的大部分绿洲,已是一片乌有乡。它现在属于一种缺乏症象。”[2]导言1费耶阿本德对这种科学“症结”进行了分析,认为从科学史的角度来看,科学的发展并非仅仅是科学理论随着时间推移所产生的简单演化过程。在实际的历史中,有血有肉的科学家在科学研究中是有感情的,也会出现错误等,科学发现包含很多非理性因素。就像我们今天所说的“历史是有血有肉的历史”,科学史也是如此,如果我们仅仅简化为某位科学家他通过怎样的实验,怎样的条件得出了结论和科学理论,这是非常不可取的。但在当时,逻辑实证主义并不在乎这种科学发现中的非理性因素,而只取“有用的部分”,将原本复杂、混沌的科学史简单归纳为单调、简洁、齐一的科学哲学,以指导科学发展。科学不再是一种伟大的事业,而成为了一种“实业”。他认为当时的科学教育“通过简化其参与因素来简化‘科学’。首先规定一个研究领域,这个领域同历史的其余部分相隔离”,“给予一种它自己的‘逻辑’,按照这种‘逻辑’严格训练制约着那些在这领域里工作的人”,“他们的行动齐一,使历史过程的许多部分也冻结起来”[2]导言3。这样的“科学逻辑”下的“训练”,剥夺了人的非理性情感和其它因素进入科学过程的权利,取而代之的是理性僵化的执行和运作,从而产出科学成果。这样,从事科学的人甚至是在学生教育当中,他们的想象力等非理性因素遭到压制,“甚至语言也不复属于他自己”。
费耶阿本德对这种科学“病症”坚决反对,因为这不仅扭曲了科学和科学工作者,也使得孩子们的教育走向歧途。他认为,当时学校里的科学教育与人本主义之间是不可调和的,它有悖于个体个性的培养,而“只有培养个性,才能够产生或者才会产生良好发展的人类”[4]65。因此,如果想要追求自由,全面的科学和生活,将科学重新作为一项伟大的事业,就必须要抛弃一切普适性的标准和科学传统,抛弃僵化理性,当然,这也就抛弃了当时一切科学哲学。拉卡托斯和费耶阿本德都担心这种“理智污染”,因为它不断通过书本、教育毒害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费耶阿本德认为这是一种“灾难性的情势”。他在书中说道:“就我而言,第一位的也是最紧迫的问题是把教育从‘职业教育家’手里解脱出来。”[2]185对科学理性的深恶痛绝使得他激进地批判理性,走向了非理性主义的道路,将科学作为无政府主义的事业,倡导自由选择。可见,或许人本主义才是费耶阿本德进行理性批判的根源和动力。
当我们今天重新看待费耶阿本德,可以发现他对逻辑实证主义的批判,即非理性主义意蕴贯穿于其科学哲学思想的始终。虽然他将非理性方法推向了极端,忽视了科学发展的阶段性,但这并不代表他反科学。他对理性的批判,告诫人们,理性并非科学唯一的代名词,这对于当时僵化思维下科学沙文主义和唯科学主义抹杀宗教、神话等恶劣行径产生了极大的冲击。费耶阿本德的非理性主义科学哲学思想,突出了科学事业的自由本质和人们在价值选择上的自由,解放了逻辑实证主义僵化的理性对思维的禁锢,拓宽了认知科学发展的方法,使得它对我们当今深化教育改革、激发科研创新力以及文化的多元化发展等实践走向都具有极其重要的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