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瑞
对明太祖圣谕六言进行宣讲是有明一代在地方社会推行的最主要的社会礼教形式,自洪武至正德朝,圣谕宣讲主要采取木铎老人循道宣诵模式,自嘉靖至崇祯朝的晚明时期,圣谕宣讲则与乡约结合,以乡约会讲为主要模式。晚明时期,与乡约相结合的圣谕宣讲在南北直隶、浙江、江西、四川、广东、河南、陕西、山西、山东等全国诸多地方皆有付诸实践的记载(1)参见赵克生《从循道宣诵到乡约会讲:明代地方社会的圣谕宣讲》,《史学月刊》2012年第1期。。这一时期,隶属于南直隶的徽州府境内的乡约实践极为活跃,为响应与配合各级官府特别是徽州地方官推行乡约,徽州境内许多宗族进行了乡约实践,并在乡约实践过程中根据宗族教化和治理等现实需要,对明太祖圣谕六言进行了具有自身鲜明主观色彩、形式多样的宣讲、演绎与阐释活动。学界关于徽州乡约的既有研究主要关注明清时期徽州乡约的形成与发展历程,乡约的类型、内容与实际功用,乡约与宗族、村落、里(图)甲、保甲之关系,乡约与基层社会治理、县域治理之关系等问题(2)相关成果主要有:[日]铃木博之《明代徽州府の乡约について》,明代史研究会明代史论丛编集委员会编:《山根幸夫教授退休记念明代史论丛》,东京:汲古书院,1990年;陈柯云《略论明清徽州的乡约》,《中国史研究》1990年第4期;卞利《明清时期徽州的乡约简论》,《安徽大学学报》2002年第6期;常建华《明代徽州的宗族乡约化》,《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3期;常建华《明代宗族研究》第5章、第6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韩]洪性鸠《明代中期徽州的乡约与宗族的关系——以祁门县文堂陈氏乡约为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廖华生《清代蚺城的约保》,《安徽史学》2006年第3期;廖华生《明清时期婺源的乡约与基层组织》,《安徽史学》2017年第6期;张乃元《〈沱川余氏乡约〉整理与研究》,江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6月;宋杰、刘道胜《乡约与清代徽州基层社会治理》,《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2020年第3期;刘永华《约族:清代徽州婺源的一种乡村纠纷调处体制》,《清华社会科学》第2辑;王浩《明代徽州的乡约推行与县域治理》,《江西社会科学》2021年第8期。,对于徽州乡约实践中地方宗族的圣谕宣讲、演绎与阐释有所涉及(3)参见上揭常建华、赵克生的论著,以及陈时龙《圣谕的演绎:明代士大夫对太祖六谕的诠释》(《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论六谕和明清族规家训》(《安徽史学》2017年第6期)。,但至今未见专论。本文摭拾相关史料,对晚明徽州乡约实践中地方宗族对明太祖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问题作一专题讨论,诚请方家教正。
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徽州知府何东序在府域范围内推行由其设计的“新安乡约”,将宗族编约,宣讲圣谕(4)参见常建华《明代宗族研究》,第280页。。“每约择年高有德为众所推服者一人为约正,二人为约副;通知礼文者数人为约赞,导行礼仪,为司讲,陈说圣谕。又得读书童子十余人,歌咏诗歌。其余士民俱赴约听讲。有先达缙绅家居,请使主约。其约以圣谕训民榜六条为纲,各析以目。孝顺父母之目十有六,尊敬长上之目有六,教训子孙之目有五,各安生理之目有六……毋作非为之目有十,详载新安乡约中。”(5)嘉靖《徽州府志》卷2《风俗》,明嘉靖四十五年刻本。司讲宣讲圣谕,约众“赴约听讲”是当时徽州乡约实践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何东序强调,由通晓礼制仪文的司讲陈述宣讲经其本人演绎阐释过的、条目化了的圣谕六言条款。
现有资料显示,当年,绩溪知县郁兰响应知府何东序的号召,贯彻其“乡约条例”精神,在县域内推行乡约:“嘉靖四十四年,知县郁兰奉府何东序乡约条例,令城市坊里相近者为一约,乡村或一图一族为一约。举年高有德一人为约正,二人为约副,通礼文数人为约赞,童子十余人歌诗。缙绅家居,请使主约。择寺观祠舍为约所,上奉圣谕牌,立迁善改过簿。至期,设香案,约正率约人各整衣冠赴所,肃班行礼,毕,设坐。童子歌诗。鸣鼓,宣讲孝顺父母六条。有善过彰闻者,约正、副举而书之,以示劝戒。每月宣讲六次。”(6)乾隆《绩溪县志》卷3《学校志·乡学·乡约附》,清乾隆二十一年刻本。此处记载表明,嘉靖末期,绩溪县域内的乡约组织是以坊、里(图)、族为范围或单位,利用坊里、里(图)甲、宗族组织资源进行编约的,乡约编制的形式较为灵活。包括族约在内的绩溪县域内的乡约组织,在乡约实践过程中,于约所“上奉圣谕牌”,“宣讲孝顺父母六条”即宣讲太祖圣谕“六言教条”,且有“每月宣讲六次”的次数规定。根据前述徽州知府何东序的“新安乡约”设计,绩溪宗族乡约宣讲的内容理应包括经由何东序演绎阐释、细化了的圣谕六言条款。不过,此处尚未见有绩溪宗族对太祖圣谕六言进行演绎阐释的相关记载。
1.祁门文堂陈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
隆庆六年(1572),祁门文堂陈氏宗族制订并刊行《文堂乡约家法》,作为该族乡约实践与宗族治理的指南。文堂陈氏“化族约而为乡约”(7)陈时龙:《论六谕和明清族规家训》,《安徽史学》2017年第6期。、乡约与宗族紧密结合型族约组织的乡约实践,主要任务是践行明太祖圣谕六言以劝善惩恶、移风易俗:“迨我太祖高皇帝,混一区宇,廓清夷风,以六言胥训于天下。……惟我陈人,是训是凭。迩惟族繁人衍,贤愚弗齐,父老有忧……于是遵圣训以立乡约,时会聚以一人心。行之期年,善者以劝,恶者以惩,人之惕然以思、沛然以日趋于善。”“惟吾文堂陈氏,自唐季居是土,俗尚简朴,颇近淳庞。迩惟斯文中替,豪杰不生,氏族既繁,风习日圯,有志之士思欲起而易之,盖三叹三已矣。兹幸父老动念,欲议复古乡约法一新之,属昭祥与弟侄辈,商其条款,酌其事宜,定之以仪节,参之以演义,乐之以乐章。……行之数月,盖帖焉以信,释焉以和,熙熙焉而不知谁之为之者矣。於戏!父教父之福,子孝子之福,弟悌弟之福,和睦乡里之福,安生理而毋作非为,其亦自求其多福而已矣。”“乡约之举,盖将约一乡之人同归于善,不抵于恶,同趋于利,不罹于害。……惟阖族遵依,归而月朔群子姓于其祠,先圣训以约之尊,次讲演以约之信,次之歌咏以约其性情,又次之揖让以约其步趋。不知孝顺尊敬者,约之教顺尊敬;不知和睦教训者,约之和睦教训;不知安生理、毋非为者,约之使安生理、毋非为。”(8)陈证《文堂乡约序》、陈昭祥《文堂乡约叙》、陈明良《文堂陈氏乡约序》,隆庆《文堂乡约家法》,明隆庆六年刻本。由陈氏族人的这些表述看,其中虽不免有溢美夸张之词,但文堂陈氏宗族以践行太祖圣谕六言为主旨的乡约实践,于短时间内在劝善惩恶、增进诚信、协调关系、安定秩序等方面,应或多或少取得了一些不同以往的成效。
文堂陈氏践行太祖圣谕六言主要体现为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及按照圣谕精神行事、治族等方面,这些方面的内容与要求也多被收录于该族制订的《文堂乡约家法》中。文堂陈氏对太祖圣谕六言一直秉持崇敬、无条件遵从的态度,如《文堂乡约家法》规范该族乡约会仪式程序的《会仪》云:“会日,管会之家先期设圣谕牌于堂上,设香案于庭中。同约人如期毕至,升堂,端肃班立(东西相向,如坐图)。赞者(唱):排班(以次北面序立),班齐,宣圣谕,(司讲出位,南面朗宣)太祖高皇帝圣谕‘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宣毕,退,就位。)赞者(唱):鞠躬,拜兴,(凡五拜)三叩头,平身。……设讲案(具案于庭中),鸣讲鼓,击木铎一度,(击鼓五声。唱:)司讲者进讲(讲者出位,就案肃立),皆兴,揖,平身。(讲者北向揖,诸不答。)宣演圣谕(或随演一二条,或读约十余款,宣毕),揖,平身(讲者退就位),皆坐。升歌(司鼓钟者各击三声,歌生班首唱诗,歌孝顺之首章。歌毕,复击鼓磐各三声,乡人或有公私事故,本人当于此时出班,北面陈说,从容言毕,复就位)……”(9)隆庆《文堂乡约家法·会仪》。该族乡约会《会诫》则云:“每会,立约会众升堂,随各拱手班坐,且勿乱揖,起止失仪。俟齐集,拜圣谕,毕,然后依会仪相揖,各就坐,肃静听讲。”(10)隆庆《文堂乡约家法·会诫》。由上可见,在隆庆年间文堂陈氏举行宗族乡约会的仪式程序中,有“设圣谕牌”“拜圣谕”“宣圣谕”“司讲者进讲(圣谕)”“宣演圣谕,或随演一二条”等环节,这也是该族对太祖圣谕六言进行宣讲、演绎与阐释的重要环节,太祖圣谕及其物质载体圣谕牌则被视为上述各个环节中的核心要素与关键物件。
文堂陈氏对于明太祖圣谕六言所作的演绎、阐释主要体现为收录于《文堂乡约家法》中的《圣谕演》一文。这是目前所见篇幅较长的晚明徽州宗族圣谕演绎文字,为便于分析,节录如下:
孝顺父母条……此身原系父母一体分下,形虽有二,气血只是一个,喘息呼吸,无不相通。况父母未曾有子,求天告地,日夜皇皇。一遇有孕,父亲百般护持,母受万般辛苦,十月将临,身如山重,分胎之际,死隔一尘。及得一子入怀,便如获个至宝,稍有疾病,心肠如割,见子能言能走,便欢喜不胜。人子爱亲之恩,真是罔极无比,故曰“父即天,母即地”。人若不知孝顺,便是逆了天地,绝了根本……故凡为人子者,当常如幼年时一心恋恋,生怕离了父母,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出则必告,反则必面,远游则必有方。又要常如幼年时一心嬉嬉,生怕恼了父母,好衣与穿,好饭与吃,好屋与住,好兄弟姊妹同时过活。又要常如幼年时一心争气,生怕羞辱了父母,读书发愤中举,做好官,治家发愤生殖,置好产业。间或命运不扶,亦小心安分,啜菽饮水,也尽其欢,也留个好名声在世上。……
尊敬长上条:夫长上,或是府县官司,或是家庭祖宗、伯叔、哥哥,或是外面亲戚、朋友、前辈,皆所当尊敬者也。然孟子说“孩提稍长,无不知敬其兄”,亦是他良心明白,知得个次序,自不敢乱去干犯。今日也只要依着那个幼年不敢干犯哥哥的心,谨慎将去,莫着那世习粗暴之气染坏,则遇着官府,逢见宾客,其分愈尊,则其心愈敬……况天地生人,代催一代,做子未了,就做人父母,做弟未了,就做人哥哥,自己所行,别人看样。……
和睦乡里条……夫乡里之人,朝夕相见,出入相友,守望相助,内如妇女妯娌相与,幼如童稚侪辈相嬉,年时节序,酒食相征逐,其和好亦是自然的本心,不加勉强而然。但人家偶因界畔田地,借换财物,迎接往来,稍有相失,便有怀恨争斗,或官司牢狱,必欲置之死地。殊不知天道好还,人乖致异,我害乡里之人,乡里之人亦将害我,冤业相报,辄至身亡家破,犹不自省。……爱我敬我,尽一乡之人如一母所生,自然灾害不生,外侮不入,家安人吉,物阜财丰,同享太平之福于无穷矣。
教训子孙条:以上孝顺、尊敬、和睦之事,既知自尽,又当以之教训子孙。盖我的父母,即子的祖、孙的曾祖;我的兄弟,即是子的伯叔、孙的叔伯祖;我今日乡里,即是子孙他日同居的人。一时易过,百世无穷,既好了目前,也思子孙长久之图。……若人家有子孙者,用心教训,则孝敬和睦相延不了,读书者可望争气做官,治家者可望殷富出头,就是命运稍薄者,亦肯立身学好……是光前裕后第一件事也。
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条……盖人生……衣食、事育,一时一刻不能少缺,若无生理,何处出办?便须去作非为。然生理各各不同,有大的,有小的,有贵的,有贱的,这个却是造化生成,命运一定。……人生在世,须是各安其命,各理其生。如聪明,便用心读书;如愚鲁,便用心买卖;如再无本钱,便习手艺及耕田种地,与人工活。如此,方才身衣口食,父母妻子有所资赖。……若生理不安,则衣食无出,饥寒相迫,妻子相闹,便去做那非理不善的事,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大则身亡家破,小则刑狱伤残。眼前作恶之人,昭昭自有明鉴。
夫此六条,细演其义,不过是欲人为善事,戒恶事。然善恶原无两立之理,若为善之心专一勤笃,则一切非理之事,自是不肯去做。……孝弟是个为人的根本,一孝立而百行从,一弟立而百顺聚。……一家和顺,是你各人自己受福;一家忤逆,是你各人自己受祸。报应无差,神明显赫。务须各悔前非,各修新德,只要依你原日孩提爱敬之良,便可做到圣贤地位。凡我士人,各宜猛省。
这篇《圣谕演》,就其内容看,是文堂陈氏借鉴或者说大规模照抄照搬嘉靖四十二年罗汝芳在宁国知府任上所作的关于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性文字《圣谕演训》(11)《圣谕演训》为罗汝芳所撰《宁国府乡约训语》的一部分,具体参见罗汝芳《宁国府乡约训语》,方祖猷等编校整理:《罗汝芳集》下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752~755页。,以及罗汝芳《近溪罗先生庭训记言行遗录》中的部分文字,并作了一些改动后整合加工而成的。文堂陈氏《圣谕演》借鉴罗汝芳《圣谕演训》的举动,既表明该族对罗汝芳演绎阐释圣谕六言时所提出的一整套理念和观点的认同,也表明该族认为罗汝芳对于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契合自身族情、可以为己所用。从“父老动念,欲议复古乡约法一新之,属昭祥与弟侄辈,商其条款,酌其事宜,定之以仪节,参之以演义,乐之以乐章”(12)陈昭祥:《文堂乡约叙》,隆庆《文堂乡约家法》。的记载看,这篇《圣谕演》主要出自该族“精通诗文很受崇敬”的下层士人陈昭祥等人之手(13)关于陈昭祥、陈履祥等人的身份,参见[韩]洪性鸠《明代中期徽州的乡约与宗族的关系——以祁门县文堂陈氏乡约为例》,《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据学者研究,文堂陈氏“族规所附《圣谕演》,正是陈履祥的老师罗汝芳(1515—1588年)所作”(14)陈时龙:《论六谕和明清族规家训》,《安徽史学》2017年第6期。,而陈履祥与陈昭祥是同族兄弟,共同参与商酌、编制该族《圣谕演》文本,因而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文堂陈氏《圣谕演》是学生陈履祥借鉴了其师罗汝芳的成果。
将文堂陈氏《圣谕演》与罗汝芳《圣谕演训》两种文本进行比较,可以看出文堂陈氏也做了一些工作:一是在《圣谕演》末尾增加了“圣谕六言”诗12首,这应是该族文人的自创,属于该族引申发挥的部分;二是根据自身所处地域乡情、族情、本族意愿和地方民俗语言习惯等将一些文字作了改动,如将罗汝芳《圣谕演训》中“树绝了根本”改为“林木绝了根本”,“治家发愤生殖,置产业”改为“治家发愤生殖,置好产业”等;三是删除了“臣罗汝芳演曰”等一些不合时宜、与族情不匹配的文字。
值得注意的是,乡约实践中,吸收借鉴罗汝芳《圣谕演训》《近溪罗先生庭训记言行遗录》等文本的内容,在当时似乎也是徽州社会一种较为常见的做法。作为明代中后期著名理学家、学者,罗汝芳所著《圣谕演训》及其精髓要义因适应了那个时代乡族社会宣演圣谕的实际需要而远近传播,因而也常被时人和后人借鉴、引用(15)参见赵克生《从循道宣诵到乡约会讲:明代地方社会的圣谕宣讲》,《史学月刊》2012年第1期;陈时龙《圣谕的演绎:明代士大夫对太祖六谕的诠释》,《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如明季,在同属于徽州府的休宁县境内,里中、宗族乡约会讲多选用“罗近溪先生六解”(16)康熙《休宁县志》卷2《建置·约保》,清康熙三十二年刻本。作为素材(17)参见赵克生《从循道宣诵到乡约会讲:明代地方社会的圣谕宣讲》,《史学月刊》2012年第1期。。万历年间,休宁知县祝世禄推行乡约,“即罗先生演义,删其邃奥,摘其明白易晓、可使民由者,汇而成帙,刻以布传”(18)崇祯《休宁叶氏族谱》卷9《保世》,引自卞利编著《徽州民间规约文献精编·宗族规约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95页。在引用《宗族规约卷》一书时,对部分标点有所调整,恕不一一说明。。罗汝芳的学说思想及著作文本在晚明徽州境内有着广泛而深入的传播,采用拿来主义的态度,吸收、借鉴以至直接删摘、传抄罗汝芳演绎阐释圣谕的文本,是包括祝世禄等在内的诸多徽州地方官和宗族的惯常做法,而凭借族人陈履祥与罗汝芳之间的师生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祁门文堂陈氏也只是其中之一分子而已。
2.祁门清溪郑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
万历年间,祁门清溪郑氏宗族《规训》之一条云:
谓始祖之祭似禘者,疑僭也,教民义也。谓祀始祖为非僭者,礼秩异也,教民仁也。而始祖之祀不容已也,每岁以腊月廿四日为期,先期族贤及司礼者出告示、具仪式,质明行礼,肃明齐一。祭毕,读圣谕、祖训及堂壁旌善牌,默示惩恶籍。已,乃行合食礼,歌诗三阕。有事合议,从公从长,详允乃退。
圣谕: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
祖训:凡尔子孙,谨时祭,念祖德,保世业,振家纲,孝父母,敬长上,友兄弟,教子孙,务生理,勤学业,力树艺,肃内外,谨火烛,和邻里,礼宾亲。须早完国课,毋好争讼,毋放利弃义,毋欺天罔人,毋习赌博,毋作非为。甚者,为犯奸,为上盗,为娼优以伤化,为奴隶以辱先,四者有一焉,生不齿乎族,殁不入乎祠,念之戒之。(19)万历《祁门清溪郑氏家乘》卷4《规训》,明万历十一年刻本。
清溪郑氏在祠堂祭祀始祖之后,有“读圣谕、祖训及堂壁旌善牌,默示惩恶籍”等仪式程序。一般而言,宣读圣谕、律法和祖训家法,在祠堂内设置旌善牌、惩恶簿籍并让族人高调诵读行善事迹、默默低调了解恶人恶行等仪式程序,是晚明时期极为典型的徽州乡约实践的内容。从中可见,万历年间祁门清溪郑氏宗族内部有乡约的实践,所谓“读圣谕”等环节是该族乡约实践的具体组成部分。该族祖训内容如“孝父母”“敬长上”“和邻里”“教子孙”“务生理”“毋作非为”等,也基本上是重复叙述圣谕六言的条款或具体演绎阐释其精神。
3.祁门翠园胡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
据万历《翠园胡氏宗谱》前卷《谱系凡例》之一条云:“本宗各支俱有祠宇,每岁春秋,务开讲乡约,宣读圣谕,以为一方昭穆之劝。”(20)万历《翠园胡氏宗谱》前卷《谱系凡例》,明万历二十九年刻本。此处记载表明,至迟于万历年间,在该族各支派的乡约实践与宗族治理中,已有“开讲乡约,宣读圣谕”的仪式程序,“宣读圣谕”成为乡族劝化的重要一环。
在休宁县境内,“明季,乡绅举行于本都,里人相联为约,朔望轮一族主读六谕暨罗近溪先生六解,余族聚其厅事而共听之。行之既久,里有不驯不法者,闻入约则逡巡不能前,急向其家父母族长者服罪改行而后敢入,众口微举之,则羞涩赧于面,以为大耻。其感发人心而兴起教化已如此。每约共推高年德望、众所推服者一人为约正,选才猷练达者一人为约副,务期同心协力。城内以排门编次,各乡照里甲编次”(21)康熙《休宁县志》卷2《建置·约保》。。此处记载表明,晚明时期,休宁县域内乡约组织的编约方式是以里、都为范围,利用里甲、保甲组织资源,发挥乡绅的主导作用。在乡约实践过程中,要求乡约组织内各相关宗族轮流宣讲诵读太祖圣谕六言及罗汝芳的圣谕“六解”。此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一时期,休宁境内一些宗族重视将圣谕六言及其演绎阐释文字与宗族规训相结合,“将六谕引入族规家训”、“将圣谕六条诠释引入族规”(22)陈时龙:《论六谕和明清族规家训》,《安徽史学》2017年第6期。。
1.休宁松萝门凤湖街吕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
据万历五年(1577)三月休宁松萝门凤湖街吕氏所订《祭祀家规》记载,万历初年,在该族乡约实践和祭拜祖先活动中,已有于清明次日祠堂祭拜世祖文仲公后“宣读圣谕”、演绎阐释太祖圣谕六言的仪式程序:
(清明)次日,张挂世祖宋集贤院学士、刑部侍郎文仲公真容,焚香礼拜,子孙各序昭穆,不许参前越后。拜毕,宣读圣谕曰:“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孝顺何如?父母之恩,昊天罔极。子之克孝,承颜顺志。冬温夏凊,昏定晨省。生不真爱,死奚三牲?凡为人子,宜各尽心。尊敬何如?相彼蜂蚁,尚知有上;人灵万物,胡不敬让?恭逊谦卑,不可傲慢;徐行后长,不可僭乱。人之敬长之当然。睦邻何如?元自太始,总为一体;虽分苗裔,实同根蒂。出入相友,守望相助;休戚相关,不忌不妒。凡在里岂不和睦?教训何如?人有子孙,谁不知爱?反若怙恤,无益有害。训其孝友,敦其信义;谨言慎行,克勤克俭。教尔子孙,复初明善。生理何如?当安人之一生,理财道大,商贾公平,农工专业,士志功名,尤重道德。事业虽殊,成器何别?衣食既充,一家和悦。非为何如?不作非之所从,始于一念,差之毫厘,其祸孔炽。好勇斗狠,纵酒撒泼;起灭词讼,侵欺劫掠。人皆不为,何等安乐!(23)民国《新安吕氏宗谱》卷5《休宁松萝门凤湖街祭祀家规》,1935年重印本。
凤湖街吕氏对于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采用设问的方式,有问有答,简洁明了。该族对于圣谕六言极为尊崇,将圣谕六言及其演绎阐释内容收录于《祭祀家规》中,并置放于各项具体条款之前,成为族规家法的一部分。
该族对于圣谕六言的践行十分重视,对违犯圣谕六言条款及精神的族人,根据情节轻重实施不同程度的制裁:“凡平居之际,不肯说好话,行好事,而有犯圣谕中一件者,记过,量罪轻重,罚银多寡,以警戒之。”“训已毕,犹恐人之不能戒勉,仍置彰善、瘅恶二部[簿],有一善必记之,以感发人之善心;有一过必记之,以惩创人之逸志。由此相率劝勉,则一家皆善士,而为礼义之门、世德之族矣。”(24)民国《新安吕氏宗谱》卷5《休宁松萝门凤湖街祭祀家规》。
2.休宁茗洲吴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
据万历《休宁茗洲吴氏家记》卷7《家典记》记载,至迟于万历年间,在该族乡约实践和“元日参”即正月元日参拜天地、先人活动中,有“奉圣谕”“宣示族属”的仪式程序:“是日,族男子吉服,登堂上,礼拜天地;次登祠楼,谒祖考。……以次行拜礼毕,则序坐,推族彦,奉圣谕、族约,宣示族属,以与之更始。中有不遵条约、纵恶不改者,是日,父老面叱戒,如三犯者,竟斥之,不许登堂,不得与会。”(25)万历《休宁茗洲吴氏家记》卷7《家典记》,明万历十九年抄本。
该族《家典记》还收录有“条约”即族规的内容,在族规“明尊卑”等十五条款之前,则载有“圣谕六条”。这表明,该族不但重视对圣谕六言的尊崇和践行,而且将之视为族规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甚至将其视为高于族规的权威教条。
3.休宁范氏、休宁林塘范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
万历年间的休宁范氏及其支族休宁林塘范氏,可以说是当时休宁县域内宗族敬遵圣谕、积极宣讲圣谕、按照圣谕精神行事的一个典型。休宁范氏于万历年间制订的《统宗祠祀仪》中的两项条款云:“春正三日祭世祖,七族照旧例会于祠,即行宣圣谕。礼毕,即行祭礼,以轮管本年清明祀首主之。”“春正三日统宗祠祭世祖仪节。通(赞):排班,班齐,捧龙牌(执事二人,抬香案、圣谕牌置庭中),跪(与祭者俱北向跪),宣圣谕(以音响洪亮子弟一人,在龙牌左立,南向,高声宣读‘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无作非为’六句)。俯伏兴,鞠躬,五拜,三叩头,兴,平身(各退廊立),撤龙牌。(行大祭礼)”(26)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六《谱祠·祀仪·统宗祠祀仪》,明万历三十三年刻本。休宁林塘范氏于万历年间制订的《林塘宗祠祀仪》中的“新正谒祖仪节”,亦有相同的“捧龙牌”“宣圣谕”仪式(27)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六《谱祠·祀仪·林塘宗祠祀仪》。。在隆重的“捧龙牌”“宣圣谕”仪式环节,太祖圣谕及其物质载体圣谕龙牌被视为关键元素,说明了范氏宗族对太祖圣谕六言的遵从及对宣读圣谕的重视。
值得注意的是,范氏还将敬遵圣谕、“宣圣谕”、按圣谕精神行事的内容写进了族规。如休宁范氏《统宗祠规》“圣谕当遵”条云:“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这六句包尽作人的道理,凡为忠臣,为孝子,为顺孙,为圣世良民,皆由此出。无论贤愚,皆晓得此文义,只是不肯著实去遵行,故自陷于过恶,祖宗在上,岂忍使子孙辈如此?今于七族会祭统宗祠时,特加此宣圣谕仪节,各宜遵听理会,共成美俗。”(28)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六《谱祠·宗规·统宗祠规》。另,同一时期同一县域内的休宁宣仁王氏所订族规,有与休宁范氏极其类似的条款,对于敬遵圣谕、“宣诵圣谕”、按圣谕精神行事也有极其相似的内容。具体参见卞利编著《徽州民间规约文献精编·宗族规约卷》,第279页。“祠墓当展”条云:“祠,祖宗神灵所依;墓,祖宗体魄所藏。……凡栋宇有坏则葺之,罅漏则补之;垣砌碑石有损则重整之,蓬棘则剪之;树木什器则爱惜之,或被人侵害盗卖盗葬则同心合力复之。……此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之道,亦圣谕孝顺内一件急务,族人所宜首讲者。”(29)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六《谱祠·宗规·统宗祠规》。该《统宗祠规》末尾提醒“族中贤父兄”云:“右宗规十六款,总之皆遵圣谕之注脚。我族中贤父兄,必不肯以不善望其子弟,各须叮咛遍戒。每听圣谕后,洗心向善,尽作好人,有过即改,不可护短,日积月累,自有无穷福泽,祖考鉴临在上,共默相之。”(30)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六《谱祠·宗规·统宗祠规》。休宁林塘范氏《林塘宗规》则云:“新正三日入祠展谒,礼毕,奉龙牌,宣圣谕。毕,序少长坐。有为善者,各尊长称名奖劝,为恶者,隐名讽惩。少许,行果酒礼。子姓中或有规避而先回,或素正直而引嫌不赴,各举罚如约。”“今后但有子弟不遵圣谕,经犯过恶,各房长指事詈责之;不改,鸣于该门尊长,再三训戒之;又不改,于新正谒祖日鸣于宗祠,声罪黜之。罪重者仍行呈治,然止黜其身,弗及其子孙。”“士农工商,各习所业、安生理,以遵圣谕,乃祖宗垂训大要。四民之外俱属异端,家法所禁。”(31)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六《谱祠·宗规·林塘宗规》。范氏将“遵圣谕”、“宣圣谕”、按圣谕精神行事、惩治“不遵圣谕”者的相关条款和内容,以宗族成文法的形式固定下来的做法,表明宗族对于族人“遵圣谕”具有强制性要求,族人遵从圣谕是无条件、不能讨价还价的。
对于乡约实践中宣讲圣谕、劝导约众按圣谕精神行事,休宁林塘范氏宗族中的士绅也是极其踊跃和不遗余力的,如该族士绅范潼,“晚年值当道重教化,加意乡约,令国中举长者为约正,佥以公对,强而受事,事所事惟谨。……公则每月亦有定期入约所,遵明文集众宣圣谕,化诲竭诚款。……是时也,一乡雍肃无竞心,无讼口,有司令悬而不犯者数年,诸乡传颂。邑大夫至欲躬临睹听,以为快。岁丁酉,邑侯鲁公廉其实,具官服印帖,奖公以‘风漓俗盖,寿高于乡’,而官兼乎儒也。公之夙志亦少展矣”(32)万历《休宁范氏族谱》之八《谱传·中支林塘族》。。乡绅范潼担任乡约组织的首领约正一职,定期召集约众宣讲圣谕,竭诚任事以感化教诲约众,取得乡族社区“雍肃无竞心,无讼口,有司令悬而不犯者数年”、风俗大为改观的实效。范潼宣讲圣谕所产生的“诸乡传颂”的良好社会效应,还一度引起地方官的注意和兴趣,以至于地方官也以能亲临现场听讲为快事。万历二十五年(丁酉,1597),因社会反响大、成效显著,范潼宣讲圣谕、践行乡约的事迹,被鲁知县授以官服印帖与褒赞评语。
4.休宁商山吴氏对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
万历年间,休宁商山吴氏在乡约实践和宗族治理过程中,敬遵圣谕,致力于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该族于万历三十一年制订《商山吴氏宗法规条》,“是规也即古乡司徒、党正之遗,而今朝乡约之设,圣谕谆谆之象指也”(33)邵庶:《商山吴氏宗法序》,明《商山吴氏宗法规条》,明抄本。,“其义独取今圣谕孝顺数事,缘民间堂奥途巷可日用常行者,近衍而类推”(34)吴应试:《宗法规条序》(万历三十一年),明《商山吴氏宗法规条》。。即该族族规是乡约实践过程中以践行太祖圣谕六言为主调,结合民间日常生活实际,对圣谕加以演绎阐释、引申发挥而制订的。这也表明,该族族规中实已包含了对圣谕六言进行演绎阐释的内容。该族族规云:“圣谕(四)[六]言,至大至要,木铎以徇道路,妇畯亦当秉持,即有至愚至鲁之辈,纵难事事孝顺,亦岂可作忤逆?虽难事事尊敬,亦岂可肆侵侮?虽难事事和睦,亦岂可日寻争斗?虽难事事尽善,亦岂可甘为奸盗诈伪?致庭内有被捶之老人,门前有尊拳之鸡肋,道途有冤号之负贩,淫溺有家鸡野鹜之喻、当垆倚门之渐。以若所为,上玷祖德,辱及门风,贻诮路人。彼顽恬不知怪,为之族长、宗正者,宁无觍颜乎?今后有此辈,初当理谕之;不改,鸣鼓攻之;不改,合族赴公廷首,治之不贷。”(35)明《商山吴氏宗法规条》。该族规条款用设问的方式,简要演绎阐释了族人遵从圣谕六言的必要性,要求族人在日常生活中所行“事事”皆以圣谕六言为衡量标准,努力践行孝顺、尊敬、和睦、尽善,而不是走向其反面;并强调对违犯、践踏圣谕六言精神之人实施教育或惩罚。
5.休宁叶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
据崇祯《休宁叶氏族谱》记载,晚明时期,特别是崇祯年间,该族“特为演皇祖六谕,以示宪章”,即重视对明太祖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不过,该族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做法有些与众不同,颇具自身特点。该族关于“圣谕”的相关记载云:
恭惟我太祖高皇帝,开辟大明天下,为万代圣主,首揭六言,以谕天下万世。……语不烦而该,意不刻而精,大哉王言!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悉统于此矣。二百年来,钦奉无斁,而又时时令老人以木铎董振传诵,人谁不听闻?而能讲明此道理者鲜。于是,近溪罗先生为之演其义,以启聋聩。祝无功先生令我邑时,大开乡约,每月朔望,循讲不辍,期于化民善俗。又即罗先生演义,删其邃奥,摘其明白易晓、可使民由者,汇而成帙,刻以布传。虽深山穷谷,遐陬僻壤,靡不家喻户晓。时当神宗皇帝以仁厚理天下,重熙累洽,庶几唐虞三代之盛,猗欤休哉!吾家借以兴仁让而保族滋大,其渐于教化者深也。兹特载其演义于谱,俾世世子孙奉若耆蔡,勿以寻常置之,将吾族兴隆昌炽,永保于无穷矣。(36)崇祯《休宁叶氏族谱》卷9《保世》,引自卞利编著《徽州民间规约文献精编·宗族规约卷》,第94~95页。
该族冠冕堂皇所说的“特为演皇祖六谕,以示宪章”,并不是根据自身族情和自身体会对圣谕六言进行的演绎阐释,而是直接借用先前已存在的万历年间休宁知县祝世禄推行乡约时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文本和内容(37)祝世禄于万历十七至二十四年(1589—1596)担任休宁知县,在上任后即实践乡约,他演绎阐释圣谕六言应与其推行乡约差相同时。至崇祯四年(1631),休宁叶氏将祝世禄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文本收录于族谱中,时间已过去40余年。,并将其完整地收录于族谱之中,以供族人遵守和使用(38)参见陈瑞《化民善俗:晚明徽州乡约实践中地方官对太祖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待刊。。上述记载也表明,至迟于万历年间,该族已按照地方父母官祝世禄推行乡约的要求和示范在族内实践乡约,并已将知县祝世禄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文本和精神在族内宣讲、践行,且取得了一定的化族保族成效。
6.休宁古林黄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
明末崇祯年间,休宁古林黄氏宗族在乡约实践中举行乡约“读法会”,宣讲、演绎阐释圣谕六言,并依据圣谕六言制订了《祠规》(39)常建华:《明代宗族研究》,第283页、317~318页。。该族将敬遵圣谕、践行圣谕、按圣谕精神行事的内容写进了族规。该族《祠规》“圣谕当遵”条云:“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噫,作人的道理尽之矣。这六句话,虽深山穷谷愚蒙之人都晓得其实,诵诗读书贤智之士不曾体会躬行。我祖诗礼传家,后人日习而不察,故首列家规,宜时将圣谕多方指示,俾习俗返朴还淳,忠孝贞廉皆从此出。”(40)崇祯《休宁古林黄氏重修族谱》卷2《祠规》,明崇祯十六年刻本。这表明,该族对明太祖圣谕六言持一种极端崇敬的态度,并将圣谕六言“六句话”和遵从践行圣谕六言写进家规的首条,表示宗族“宜时将圣谕多方指示”即应时刻重视宣讲、演绎阐释圣谕六言,以实现乡族社区习俗返朴还淳、忠孝贞廉之人辈出的理想目标。
该族《祠规》编撰人黄文明在祠规末尾写道:“右祠规一十六款,非明臆说,皆推圣谕之遗意也。正身范俗之条目备于此,事君事长之仪则准于此,极之至德要道,为圣为贤之精神亦无不具会于此,故反复示之以为祠规,使知此谱之修有不止于别源流、分疏戚、序世次已也。父以教子,兄以诏弟,见善则迁,知过则改,我祖不没之灵有作福而无作灾,名教中不已有余乐哉!”(41)崇祯《休宁古林黄氏重修族谱》卷2《祠规》。此处记载表明,该族《祠规》十六条款不是编撰人黄文明仅凭个人主观想象而作的毫无根据的随意演绎,而是他践行落实圣谕六言精神的产物,《祠规》所内含的“正身范俗之条目”“事君事长之仪则”“为圣为贤之精神”则可视为该族根据自身族情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阶段性成果。
1.婺源萧江氏对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
万历六年前后,婺源萧江氏宗族第25世孙,时任钦差总督漕运、都察院右都御史兼户部右侍郎江一麟,为“奉先灵,岁申孝祀”而“尽捐岁余俸入,崇建宗祠”。宗祠落成后,为“约束群情,萃涣修睦”即出于收族目的而制订了《祠规》(又名《宗规》)。该《祠规》“首以太祖高皇帝圣谕,遵王制也”(42)江一麟:《祠规》,万历《(婺源)萧江全谱》信集《附录》卷5《贞教》,明万历三十九年刻本。,即该族出于对皇权的敬畏尊崇和对皇朝制度的遵循服从,将明太祖圣谕六言及其演绎阐释文字写进《祠规》,列于《祠规》“尊祠宇”等具体的十二条款之前,以凸显其地位。该《祠规》收录的江一麟演绎阐释明太祖圣谕六言的具体内容如下:
何谓孝顺父母?为人子者,当思父母生我劬劳,得罪父母是逆天地,必要小心承顺,竭力奉养,有疾亲视汤药,有事身代劳苦,有过委曲劝谏。凡事不可惑听妻言,妄生忤逆,重伤亲心。纵父母或有偏爱,亦当甘心承受,或遇后母,岂尽不慈,尤当加意尽礼,处得偏爱父母及后母的方名孝顺。你们为子不论父母待你如何,但自尽著孝心。天理昭昭,必生孝顺子孙,家门昌大。是谓孝顺父母。听。
何谓尊敬长上?有本宗长上,有外亲长上,及有爵位官长、乡达先生,皆当加意尊敬,谦卑逊顺,奉命听教隅坐,随行让席让路。毋侮老成,毋恣强性,毋伤体面。盖人孰不做长上,我卑幼时解尊敬长上,我做长上,人亦解尊敬我。是谓尊敬长上。听。
何谓和睦乡里?无分异姓同姓,与我同处,田土相连,守望相依,各宜谦和敬让,喜庆相贺,患难相救,疾病相扶持。彼此协和,略无顾忌,不可因著小忿闲气,宿怨挟谋,交相启衅,亡身破家。虽佃仆佣赁之人,亦必一体待之。是谓和睦乡里。听。
何谓教训子孙?子孙幼冲时,必教之以孝弟忠信,慎择严师贤友,教之正学,造就其才,光显门户。或资识少敏不能读书,亦必教之谨守礼法,农工商贾,勤治生业。不可恣其骄惰放肆,饮酒赌博,扛抬浪荡,淫佚废产,破坏家门。是谓教训子孙。听。
何谓各安生理?执艺不同皆有常生之理,为士者必安于勤励明经,为农者必安于耕种田地,为工者必安于造作器用,为商者必安于出入经营,为贾者必安于家居买卖。至若无产与赀,不知匠艺,则为人佣作,皆是生理。能安生理,衣食亦自安足,俯仰无累,门户可支。是谓各安生理。听。
何谓毋作非为?如奸盗诈伪,与干名犯义,放辟邪侈,拐骗扛抬,赌博,淫荡游戏,及侮文弄法,武断健讼,干没官钱,修炼炉火,一切逆天理、拂人心、犯国宪,不应得为之事,皆属非为,皆当谨守,不可一毫妄作,重取罪殃。是谓毋作非为。听。
圣训六条,无非化民成俗,为善致祥。凡我族人务要洗心向善,有过即改,共成仁里,永振宗祊。听,听,听。(43)江一麟:《祠规》,万历《(婺源)萧江全谱》信集《附录》卷5《贞教》。
需要指出的是,婺源萧江氏宗族高官江一麟对圣谕六言的演绎阐释,并非其独创,而是借鉴了明成化弘治年间名臣、著名学者、经学家王恕“诠注六谕”的成果,“大量借用了王恕《圣训解》的文字”(44)参见陈时龙《王恕的六谕诠释及其传播》,《西南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论六谕和明清族规家训》,《安徽史学》2017年第6期。。对于“孝顺父母”,江一麟是从子女、父母二元关系以及父母生养抚育子女吃尽劳苦、万般不易的角度进行演绎阐释的,强调只有子孙“自尽著孝心”去孝顺父母,才能使家族昌盛强大。对于“尊敬长上”,江一麟是从子弟、长上二元关系的视角进行演绎阐释的。在他看来,人人都会做长上,将心比心,人在卑幼时懂得尊敬长上,那么,自己做长上时,也自然会赢得他人的尊敬。对于“和睦乡里”,江一麟认为,既然同处乡里,就不必强分你我,彼此应当以和谐融洽为贵,“谦和敬让”,相互扶持救护。他特别提及,对于“佃仆佣赁之人”也要一视同仁,友好对待。在佃仆制十分盛行的晚明徽州社会,这一条阐释可谓颇具徽州特色。对于“教训子孙”,江一麟认为,子孙教育的黄金时间是幼冲之时,应以孝弟忠信教导他们,并谨慎选择严师贤友教给他们合乎正道的学问学说,培育他们成才以光耀门户。对于资质识见平庸者,则教育他们谨守礼法,走农工商贾正道,勤治生业,切忌走上饮酒赌博、淫佚废产的邪道,败坏家风。对于“各安生理”,江一麟认为,每个人的职业选择可能有所不同,但其中皆内含有为人处世的生存之道,安心专心于所选职业,能做到衣食安足、俯仰无累、门户可支,便是践行了这种生存之道。对于“毋作非为”,江一麟认为,就是不要去干那种违逆天理人心、违犯国家律法的事,以及律令虽未禁止而按理不应该做的事,以避免各种祸殃罪过。
在江一麟看来,他演绎阐释太祖圣训六条的终极目标,就是劝导族人“洗心向善,有过即改,共成仁里,永振宗祊”,将萧江氏宗族所在的乡族社区打造成民众得以教化、风尚得以改良,人人积德行善、和气吉祥、风俗淳美的模范乡里,将萧江氏宗族打造成遐迩闻名的模范宗族。
2.婺源沱川余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
万历四十八年,婺源沱川余氏宗族官僚大理寺丞余懋衡在居乡期间制订了《沱川余氏乡约》(45)万历《沱川余氏乡约》,引自卞利编著《徽州民间规约文献精编·村规民约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20年,第19~45页。本文所引万历《沱川余氏乡约》内容,均出自该书,不另注;引用时对部分标点有所调整。。从万历《沱川余氏乡约》记载的内容看,沱川余氏宗族对明太祖圣谕六言秉持一种极端崇敬的态度:“高皇帝六谕,四言为一事,以六事该天下万事万物之理。大哉王言,牖民化俗,直与放勋命契之词同条共贯。”(46)万历《沱川余氏乡约》卷1《约仪》。“大哉圣谟,约而该,明而当,示天下人民以会极归极之路。”(47)万历《沱川余氏乡约》卷1《圣谕衍义》。该族将明太祖圣谕六言尊奉为能开通民智、化民成俗,给天下人引航指路、涵括天下万事万物的真理。
沱川余氏在乡约实践中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极为重视。该族用以规范宗族约会仪式的《约仪》云:“每月十五日卯刻,约正副、党正副及各甲长传知约内诸执事及约众,齐诣约所讲约,凡在家者必赴。预行洒扫,设恭奉圣谕牌香案、香烛及讲案、讲鼓并椅凳。”“乡绅、约党及约众,俱着本等服色,俟齐,向圣谕牌前行五拜三叩头礼。”“约讲对立约赞之下。约赞唱:‘宣圣谕。’约讲朗歌‘孝顺父母’六句,各整肃拱听。毕,赞唱:‘东西班圆揖。’唱:‘东西班序坐。’唱:‘鸣讲鼓。’轮直甲长击鼓三声。赞唱:‘静听讲约。’(约赞复班)约讲诣讲案前,东、西立,展卷分讲。”“圣谕在上,天威咫尺,即有辨白,毋得喧嚷。违者,约纠纠出,量行戒责。凡讲约,自始至末,不许科头、赤脚、露体之人与跟随厮养上堂,混者,约纠驱逐。”“事完,轮直甲长击鼓一声,俱起,向圣谕牌前站立。……次月轮直讲者,捧圣谕牌恭贮。”“邑父母临约……约赞引拜圣谕牌,行五拜三叩头礼。……其约赞唱各项礼,约讲讲约、读律,约史宣言纪善、纪过,及各执事,俱如常仪。”(48)余启元:《沱川余氏乡约小引》(万历四十八年),万历《沱川余氏乡约》。余氏举行宗族乡约会的仪式程序中,有“设恭奉圣谕牌香案”“拜圣谕牌”“宣圣谕”“约讲讲约”“轮直讲者捧圣谕牌恭贮”等环节和具体要求,其中,太祖圣谕及其物质载体圣谕牌是整个仪式中族人的关注焦点和核心事项,从中可见该族对明太祖圣谕六言敬遵崇拜及宣讲、演绎阐释的重视程度。
沱川余氏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具体文字内容,见于万历《沱川余氏乡约》卷一所载由余懋衡演绎阐释、担任主撰,余启元校正(49)余启元:《沱川余氏乡约小引》(万历四十八年),万历《沱川余氏乡约》。的《圣谕衍义》,其开篇总纲曰:
大哉圣谟,约而该,明而当,示天下人民以会极归极之路。盖帝训也,夫孝敬和睦,生理也;不孝敬和睦,非生理也。出乎生理则入乎非为,入乎非为则速乎刑戮。汝不自生,谁能生汝,可不惧哉?凡为祖父者,俱以安生理为教;凡为子孙者,俱以安生理为学,则非僻之念自去,而向用之福可承。一家而遵守,一家之福也;一族而遵守,一族之福也;一乡而遵守,一乡之福也;一邑而遵守,一邑之福也;郡国而遵守,郡国之福也;天下而遵守,天下之福也。敬以六谕,衍为六义,以便讲贯,以便服行。凡我乡族,愿相与保极。
从总纲可以看出,余懋衡是以“生理”一词作为其演绎阐释太祖圣谕六言的关键词和核心概念的。“生理”一词,既有生计、职业等层面的意指,也有为人之道层面的义涵。余懋衡将“生理”一词主要对应比照为“孝敬和睦”,更侧重于为人之道和德行的层面。在余懋衡看来,小至家、族、乡、邑,大到郡国、天下,只要能遵循“帝训”的教导,按照“安生理”即践行“孝敬和睦”的要求与相关法则去做,牢记“出乎生理则入乎非为,入乎非为则速乎刑戮”之警示,摒除非分邪恶之念,就能为自身带来“向用之福”。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便于乡族之人从个体自身做起,讲习与践行圣谕六言,最终将“安生理”即践行“孝敬和睦”等落到实处。总纲论述之后,《圣谕衍义》“敬以六谕,衍为六义”:
孝顺父母第一章:圣谕言父母,则该祖父母。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忍不孝乎?服劳奉养,愉色婉容,定省温凊,出告反面,先意承志,知年爱日,皆孝之事也;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皆孝之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皆孝之事也。孝道无穷,孝行非一,毫有不尽其心,即不得言孝。……为子孙者,欲孝亲,须守身焉。
尊敬长上第二章:圣谕言长上,则该亲伯叔兄与内外亲尊行,迄官长、乡老、师傅、父执,分谊所在,不可忽也。或徐行,或侍立,或隅坐,或禀命,或往役,或听教,俱当敛容肃气,以尽卑幼之分,不可谑浪倨侮,自开罪戾。凡干上碍下、损彼益此之邪说,及以是为非、以曲为直之幻辞,并宜易心平气,徐以片语定之,不得附和。有一于此,福去灾生。长上有教,必非游言,多系阅历世故,揆度义理之格论。所谓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者乎?宜加理会,以求进益,不得听之藐藐。若视为平常,漫不致思,愚心奚开?鄙质孰牖?彼童而角,实虹小子,冥行取咎,虽悔何及?……
和睦乡里第三章:圣谕言乡里,指同里同乡者言也。推而广之,同邑、同郡、同省,皆认乡焉。今就同里同乡者论之。吾人生同一里,处同一乡,缘不薄也。古人乡田同井之时,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情不隔也。今得无有以刀锥相竞者乎?得无有以气力相雄者乎?得无有以机械相倾者乎?得无有以势焰相陵者乎?是圣贤之所鄙也。……人能勘破利字,将自身与乡里之人一例看,不觉胸次油然。……我消其私,人亦黜其妄,即有强横,久自愧屈,非臆说也。
教训子孙第四章:圣谕言子孙,夫子孙未有不知所教而成者也。……夫自为龀髫而教已行,与情窦开而后教、韶华长而后教者,功相百也,是人家兴替之机也。教以何道?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能尽此道则为人,不能尽此道则非人。日以五伦之理提撕儆觉,俾其脉脉感动而已。然其要则在令子孙日亲君子,慎择师友,必以孝悌博闻有道术者卫之,不令巧佞柔猾之流厕迹其间,则有熏陶之益,无蛊惑之损。子孙习与智长,故后来自别;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盖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焉,是教子孙第一义也。
各安生理第五章:圣谕言生理,夫孝敬和睦之人,其于生理无有汩也,以之事君则必忠,以之莅官则必治,皆从此生生之机发焉。士、农、工、商,医、巫、卜、筮,业不同而生理同也,各习其生业,各安其生理。事父母,各尽其孝;事长上,各尽其敬;处乡里,各尽其和。人与人相砥,家与家相摩,惟恐一失生理,不得比于人数。观于里,里无忤逆暴慢强梁之人;观于乡,乡无忤逆暴慢强梁之人。仁厚朴实之风行而嚣凌诟谇之俗变,吾里吾乡,岂不居然三代也哉!……
毋作非为第六章:圣谕言非为,夫非为者,不知孝,不知悌,不知和睦,而所为非也,礼之所弃,刑之所收也。宗伯不能折,司徒不能闲,则有司寇之法在。如恶逆、强盗、窃盗、窝主、谋杀、故杀、殴杀、不孝、奸淫、诈伪、放火、发冢、行凶、抢夺、掏摸、啜拐、恐吓、扛诱、教唆、威逼、撒泼、图赖、威力制缚、匿名文书、左道乱正、侵欺、诈欺、诓骗、假银、赌博各犯,罪载律例。重者磔,或斩,或绞;次则永远军、终身军;轻则流、徒,或杖、枷。……故凡不法之事,无论大小,一切不为,庶免为天之戮民。不为戮民,则为良民,去祸即福,何等快乐!
对于“孝顺父母”,余懋衡认为“父母”既包括父母也包括祖父母,他从子孙与父母、祖父母二元关系的角度来理解阐释“孝顺父母”。在他看来,孝顺父母与祖父母,包括他们的生前奉养、死后葬祭,子孙扬名显亲、爱惜身体等诸多方面,“孝道无穷,孝行非一”,作为子孙,只有尽心尽力去践行,方能算得上尽孝。在这里,孝顺父母与祖父母成为余懋衡所说的族人“安生理”即践行为人之道的要义之一。
对于“尊敬长上”,余懋衡认为“长上”既包括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伯叔兄、族内长辈及与本族有姻亲关系的族外亲长辈,又包括各级官员、乡里年高德劭之人、老师、父亲的友朋等人群。落实“尊敬长上”,就是要求族人在日常生活中,在言谈举止各方面,站在卑幼的立场,尽卑幼的本分,尊敬爱戴上述各类人,按照他们的教导行事。在这里,从子弟、长上二元关系的角度,聚焦于为人之道、待人之道等德行方面的考量,成为余懋衡演绎阐释“尊敬长上”的主要思路与做法。
对于“和睦乡里”,余懋衡认为“乡里”指的是“同里同乡”,由于大家生处同一乡里,相互之间缘分并不淡薄、情分也不隔膜,理应做到互助友爱、相互扶持,但在现实生活中,乡里之人相互之间“以刀锥相竞”“以气力相雄”“以机械相倾”“以势焰相陵”者却大有人在。在他看来,同一乡里之人,之所以会出现上述相互争斗、威吓、倾轧的现象,关键是人们往往纠结于一己之私、一己之利而不能相让。大家只要能“看破利”“消其私”“黜其妄”,做到“让”,就能实现和睦相处。在这里,立足于个体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乡里之人二元关系的视角,围绕为人之道、待人之道和人际关系等内容来演绎阐释“和睦乡里”,是余懋衡采用的主要策略。
对于“教训子孙”,余懋衡认为所有子孙都是经过教育而成人成才的,就子孙教育成效看,童年时期是最为理想的黄金教育期,教育之道则在于教以“五伦之理”,关键在于让子孙慎择师友,亲近君子,接受他们的熏陶教化,远离巧言奸佞、处世圆滑之徒,避开他们的引诱蛊惑。在余懋衡看来,子孙早期在君子、善人教育下所接受的知识、增长的智慧、养成的良好习性与品质,会受用终身,这也是教育子孙的至为重要的法则。
对于“各安生理”,余懋衡认为“生理”主要是针对“孝敬和睦之人”说的,是他们的专属品。“生理”与“生业”有所不同,“生理”主要是指为人之道、处世之道,而“生业”则是指“士、农、工、商,医、巫、卜、筮”等具体的职业。虽然各人的职业有所不同,但其中蕴含的为人处世之道却是相同或相通的。在余懋衡看来,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是一个人成其为人的“生理”,人与人相互磨炼勉励、家与家相互交往切磋,都要坚守“生理”这个根本,不可丧失“生理”,否则即失去生存立世的基础。只要人人坚守“生理”,则乡里少有忤逆暴慢强梁之人,移风易俗也非难事。
对于“毋作非为”,余懋衡认为“非为”主要是指那些不践行孝、悌、和睦的违礼入刑、“陷于刑辟”的言行,他一共列举了“恶逆”等三十种“非为”言行,这些言行涉及面极其广泛,受到的刑罚处罚轻重不等,小到丢失脸面,大到丧失生命。余懋衡对于“毋作非为”的演绎阐释,是采用“礼”—“刑”(“礼之所弃”—“刑之所收”)、“戮民”—“良民”、“祸”—“福”(“去祸”—“即福”)二元观和二元比较的视角进行的,他的理想目标是劝导乡族之人“不法之事,无论大小,一切不为”,“去祸即福”,争当封建社会正统意识形态认可与推许的所谓“良民”。
除了萧江氏、余氏外,晚明时期婺源浙源查氏族人、“淹贯经史”的德良公,“众推乡约,则慨习俗浇漓,演圣谕,刊六言,家晓户喻,息争理纷,一时俗茂风醇”(50)光绪《婺源查氏族谱》卷10《文翰·贤亲堂诒训》,引自卞利编著《徽州民间规约文献精编·宗族规约卷》,第144页。。在乡约实践中,担任乡约首领的乡绅德良公演绎阐释圣谕六言并将其刊布传播,使圣谕六言的精神家喻户晓,一度使所在乡族社区成为“俗茂风醇”的理想社区。
晚明是徽州乡约实践极为活跃的时期,为响应与配合官府推行乡约,徽州宗族积极实践乡约,并在此过程中根据宗族教化和治理等现实需要,对明太祖圣谕六言进行宣讲、演绎与阐释。晚明徽州宗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的任务主要由所在宗族的官僚、文人士子等承担,乡绅在其中发挥主导作用是其重要特色。他们根据自身的识见、经历、身份、地位,结合当时自身宗族所在乡族社会的实际特别是所在宗族实际,对圣谕六言进行具有自身鲜明主观色彩和特点、形式多样的宣讲、演绎与阐释活动。在圣谕六言宣讲、演绎与阐释过程中,有的宗族由本族官僚直接进行演绎阐释,如万历年间婺源萧江氏族人江一麟、沱川余氏族人余懋衡皆为时任朝廷高官,对圣谕六言进行了长篇的演绎阐释;有的宗族直接借用地方官演绎阐释的文本,如嘉靖年间绩溪宗族乡约宣讲的内容,来源之一为徽州知府何东序演绎阐释的条目化的圣谕六言条款,万历至崇祯年间休宁叶氏直接借用知县祝世禄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文本;有的宗族则由族内文人士子吸收借鉴社会上广泛流传的圣谕六言演绎阐释文本进行再加工,如隆庆年间文堂陈氏《圣谕演》即由该族下层士人陈履祥吸收借鉴理学家罗汝芳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文字加工而成。可以说,广泛吸收借鉴前人或时人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成果,是晚明徽州宗族比较通行的做法。就文本形式看,晚明徽州一些宗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最终形成独立成篇的文字并收录于族规之中,如隆庆年间祁门文堂陈氏、万历年间婺源沱川余氏分别将演绎阐释圣谕六言所作的《圣谕演》《圣谕衍义》收录于族规之中;一些宗族,如万历年间休宁松萝门凤湖街吕氏、休宁商山吴氏、婺源萧江氏、祁门清溪郑氏将演绎阐释圣谕六言的文字或主要精神与族规或祖训融为一体而成为宗族规训的一部分。
晚明徽州宗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有助于乡族社区的劝善惩恶、移风易俗、牖民化俗、化民成俗,其终极目标是将宗族所在乡族社区打造成民众得以教化、风尚得以改良、习俗返朴还淳、和气吉祥、风俗淳美的模范乡里,将自身宗族打造成忠孝贞廉与积德行善之人辈出、符合封建统治者要求的模范宗族。晚明徽州宗族对圣谕六言的宣讲、演绎与阐释既是宗族乡约实践过程中移风易俗、化民成俗的一个重要环节,也是宗族、乡里、县域治理的一个组成部分。通过徽州宗族宣讲、演绎阐释圣谕六言这一仪式和教化环节,可以将晚明徽州的家、族、乡、邑与郡国、天下相连接并贯通上述诸层面的关系,从而有助于加深对徽州乡族与国家、徽州乡族治理与国家治理之关系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