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昊,张 颖
(1.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2.西南科技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四川 绵阳 621010)
中国的现代诗朗诵实践,在20 世纪20年代就开始了。比如朱湘曾在1926年4月24日的《晨报副刊》上刊登过题为《我的读诗会》的广告,邀请当时的诗人前往其家中一起读诗,以进行诗歌朗诵的试验。除朱湘外,刘梦苇、闻一多都在家中举办过读诗会,逐渐形成了一个以《晨报副刊》为中心的诗歌朗诵群体,成员有闻一多、徐志摩、朱湘、刘梦苇、饶孟侃、孙大雨等。但正如论者所述,这一时期的诗歌朗诵活动,主要还是一种“书斋”里的朗诵,朗诵仅作为一种试验新诗语言的工具,为新诗的格律化提供了实践可借鉴的经验[1]。在朱湘、闻一多、刘梦苇等人努力的基础上,20 世纪30年代,朱光潜组织的“读诗会”对新诗音韵的探索更进一步,他们不仅进行诗歌朗诵的实践,还在《大公报·文艺·诗特刊》《中央日报·诗刊》等刊物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关新诗音韵的理论文章。
然而,有关诗歌朗诵理论的探讨,要迟至20 世纪30年代才出现。最早提出诗歌朗诵问题的论者或许是黄仲苏,他的《朗诵法》一文虽然讨论的主题是古典诗歌,但已经提出了诗歌的听觉作用。伴随着诗歌朗诵的实践,有关诗歌朗诵的理论探讨在抗战时期达到鼎盛。重庆、桂林、广州、上海、延安乃至华北沦陷区,都有人在注意诗歌朗诵的理论建设。同时,“朗诵诗”作为一个具有宣传意味的概念也在抗战时期被提了出来,有些理论研究者甚至把“朗诵诗”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抗战结束。比如朱自清认为,朗诵诗是“新诗中的新诗”[2]。不过,“朗诵诗”是否具有独有的地位,不同的论者有着不同的观点。“纯诗”论者与“大众化”论者,对“大众是否能够接受诗歌朗诵”这一问题的观念也有所不同。部分“纯诗”论者,如梁宗岱、沈从文等,认为大众至少要经过“相当的教育”,才能在诗歌朗诵的氛围中有所收获,但大多数“纯诗”论者还是在全民族抗战的热潮中逐渐转向“大众化”诗论。经过抗日战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朱自清、李广田等原本持“纯诗”观念的论者发现,诗歌朗诵是将“个体世界”与“公众世界”联系在一起的重要途径,“个体”走向“集体”是诗歌乃至社会的未来发展方向。总之,在20 世纪40年代末的诗歌理论家看来,诗歌朗诵已经超越了纯粹“读”与“听”的艺术,而是一种声音的“政治”,指向现代诗的公共性,也是现代诗自我更新的一种有效途径。
通观20 世纪前半叶的诗歌朗诵理论文章,“诗朗诵”与“朗诵诗”这两个词语有时会在标题中同时出现,如锡金《朗诵的诗和诗的朗诵》、林梦幻《诗的朗诵与朗诵的诗——兼评〈高兰朗诵诗集〉》、常任侠《论诗的朗诵与朗诵的诗》、韩北屏《试论诗朗诵与朗诵诗》、高兰《诗的朗诵与朗诵的诗》等。但从概念本身来看,“诗朗诵”与“朗诵诗”之间不仅存在动词与名词的区别,它们受到关注的时间也有着差别。“诗朗诵”的实践在20 世纪20年代便已开始,而“朗诵诗”这一概念则要到抗战全面爆发之际才进入论者的视野。共产党员顾民元于1937年6月1日发表的题为《朗诵诗是需要的!》的文章中,较早提到了“朗诵诗”产生的必要性。他认为,“朗诵诗”是诗歌“通俗化”的一种体现,而“通俗化”是治疗新诗病症的“医生”,在“通俗化”的实践中,新诗能够为大众“服务”,并在“服务”中焕发出新生命[3]。
虽然顾民元对“朗诵诗”的讨论有待深入,但他的观点已经具有了一定代表性,并且,在全民族抗战的时代背景下,不同政治阵营的理论家对“朗诵诗”的看法几乎一致。陈纪滢可谓是“朗诵诗”的大力提倡者之一,他不仅为高兰的朗诵诗集作序,而且还撰写了《关于朗诵诗歌》《新诗朗诵运动在中国》等文章,认为,“朗诵诗”是教育大众、组织大众的一种有效手段。值得玩味的是,通过关注“朗诵诗”,陈纪滢还更新了自己对诗歌的看法:“我原是一个顶不喜欢读诗的人,当然谈不到对诗有什么研究,可是现在觉着对诗已经很亲切了。”[4]由此可见,理论家们在提倡“朗诵诗”的同时,自己也深受“朗诵诗”的感染。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毛泽东,据说毛泽东本人对新诗的兴趣并不如旧诗大,但他对新诗朗诵却给予了足够的支持与尊重。以延安“战歌社”举行的第一次新诗朗诵会为例,毛泽东一直坐到散会,而散会时的听众已经为数不多了。在另外一场朗诵会中,毛泽东对柯仲平创作的朗诵诗《边区自卫军》表现出极大兴趣,并写信给柯仲平,表示《边区自卫军》“很好很好”,希望他“赶快付印”[5]。20 世纪50年代,毛泽东曾为中国新诗指出一条“古典”加“民歌”的道路,这种观念的形成或许可以追溯到抗战时期的新诗朗诵会。
值得注意的是,不是所有的理论家都同意“朗诵诗”这一概念的合法性,比如梁宗岱就认为,“朗诵诗”是“堂吉诃德的风车”,对此表示质疑。但仔细品味梁宗岱的言论,就会发现梁宗岱并不是反对诗歌朗诵本身,他担心的是当前的“朗诵诗”只是迎合“朗诵诗人”的兴趣,而不能被大众所接受:“你所能做到的(如果真做得到的话),只是自己作品的‘明白浅显’和‘老妪能解’,这只是接近大众的初步或一个条件。大众之愿意听你的声音与否,以及老妪对你的作品发生不发生兴趣,那又是另一回事。”[6]的确,当时的中国社会,许多大众并没有掌握读懂诗歌的文字能力,只能通过“听”去了解诗歌。写在纸上的诗句在诗人们看来是“通俗易懂”的,然而一旦把文字转码成声音,则面临着新的接受问题。前文所述的“战歌社”举行的第一次诗歌朗诵会,之所以到散场时听众所剩无几,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听众不感兴趣。从另一个角度说,诗歌朗诵者不一定是专业诗人,有可能是演员、战士等。诗歌朗诵者对诗歌文本的理解,在进行朗诵时的声音、动作、感情,也是影响“朗诵诗”接受效果的关键。基于这一点,锡金对朗诵者提出了要求:“要练习声音,声音必须宏亮,清楚,使听众听得见,而且听明白是什么。要练习姿势,怎样歌颂崇高的英雄,怎样讽刺猥琐的奸佞,怎样描摹景物。要练习表情,这表情与演剧的表情不同,不是动作的模仿,而是诗的心情的表现。最后最主要的还是要练习怎样正确地表达诗的内容。”[7]从本质来说,“朗诵诗”是一种需要充分考虑听众感受的艺术,如果朗诵者没有掌握朗诵的技巧,听众的反应就会很冷淡。
除了“朗诵诗”的概念合法性之外,理论家们对“朗诵诗”的地位也有过讨论,讨论的过程中也牵涉诗歌“内容”与“形式”的问题。在诗的“内容”论者看来,诗之所以成为诗,不在诗的形式而在诗的内容,不在诗的韵律而在诗的意识。所谓“朗诵”不过是“诗”的一部分而已,没必要把“朗诵诗”摆在一个神圣的位置上,也不是所有的诗歌都需要朗诵[8]。但另外一些诗歌朗诵的积极实践者,比如高兰,还是倾向于认为“所有的诗还都是应该朗诵的,并且只要是一首好诗,没有不可以朗诵的。换言之,不能够朗诵的,很可能不是好诗。”[9]高兰还试图从中国古典诗歌、外国诗歌的发展进程中找出“可以朗诵”是诗歌本质的依据。但从全民族抗战的时代背景中来看,高兰所强调的“朗诵诗”,显然是有其自身的特殊目的——“朗诵诗”是需要服务于抗战宣传、服务于大众的,而不是私人感情的抒发。常任侠也认为:“抒情诗是不适宜于朗诵的,小的lyric 则只可以低吟,有些诗则简直只能默读,由视觉来传达她的情感。”[10]常任侠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什么是“抒情诗”,但从他“剑阁闻铃,黛玉悲秋”之类的描述来看,他所指代的“抒情诗”显然是抒发私人感情的诗句,并且感情的基调并不是昂扬向上的。高兰、常任侠对“朗诵诗”的理解可以视为战时许多“诗歌大众化”理论家的代表,这就与一些“纯诗”论者的理解产生了差异。
在现代诗歌史上,“纯诗”论与“大众化”论一直处于相互辩驳又彼此关联的状态,在抗战时期这种状态尤为明显。在诗歌朗诵方面,“纯诗”论者与“大众化”论者的分歧之一是“大众”对于诗歌朗诵是否具有足够的接受能力。“纯诗”论者的典型代表梁宗岱认为,只有等群众都受过和“朗诵诗人”同等的教育后,“朗诵诗运动”才能成功。沈从文虽然在《谈朗诵诗》一文中表达了使“朗诵诗”成为“多数人在公众集会上拿来诵读,使识字的和不识字的人都能从听觉上受到教育”[11]的艺术形式的意愿,但他同时也表示这种状态的实现是困难的,需要“诵读者受相当训练”“作者在摸索试验中走一段长长的刻苦的道路”。可以说,无论是梁宗岱还是沈从文,他们对文化水平不高的“大众”接受诗歌朗诵的能力都表示一定怀疑。
这种情况的出现,与梁宗岱与沈从文原本的“纯诗”理念有关,也与抗战初期诗歌朗诵艺术的不成熟有关。即便是“大众化”的诗歌理论家,也不得不承认诗歌朗诵还有待发展。不过,“大众化”论者们对诗歌朗诵仍然持有相当的乐观态度,他们相信朗诵是诗歌“大众化”的一条重要途径,朗诵不仅能够鼓舞民众,而且还能“不知不觉中改变诗人的创作方法,潜移默化使诗人走上可朗诵的诗歌之创作而不自知。”[12]这是因为诗歌的朗诵实践也是对诗歌进行选择的过程——为了营造理想的朗诵效果,达到振奋民众情绪的目的,朗诵者就不可能去选择那些“燕语莺声”的抒情诗,而是选择使人热血沸腾、士气高涨的作品,如高兰的著名朗诵诗《吊天照应》《我们的祭礼》等。同时,诗人为了配合诗歌朗诵运动的进程,也会专门创作一些“适合朗诵”的诗歌。在这种情况下,诗歌创作就不仅是“纯粹的艺术”了,而是带有一定的社会功利性。“功利性”听起来是个贬义词,但在全民族抗战的大背景下,许多诗人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抗日救亡的激情,并试图鼓动越来越多的民众参与全民族抗战,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为“朗诵”而功利地创作“朗诵诗”的现象。但如果诗人一味地为了迁就大众的文化水准,追求“通俗化、口语化”,就有可能会主动地降低理解诗歌的门槛,从而使“朗诵诗”的水准下降。
“大众化”论者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问题。比如高兰就提出“朗诵诗”的通俗化、口语化“决不是完全去屈就大众,是要从初步的屈就里,逐渐予以教育,藉此而逐渐提高大众文化水准”[13]。但另一个问题同时又出现了:怎样才能证明大众在“朗诵诗”的教育下,提高了文化水准、增强了抗战热情?从目前的资料来看,当时的报刊很少刊登大众对于“诗歌朗诵”或者“朗诵诗”的读者来信,有关诗歌朗诵会的报道也往往把目光聚焦在参加朗诵会的诗人身上,而不是关注大众的反映。“大众化”论者通过倡导“诗歌朗诵”来提高民众文化水准、增强对诗歌兴趣的想法带有教化色彩,但由于缺少大众的反馈,无法准确判断他们是否对诗歌朗诵真的感兴趣。也就是说,“大众化”论者往往没有调查大众对诗歌朗诵的接受情况,只是根据自己对大众的想象提出理论,“纯诗”论者对诗歌朗诵的怀疑态度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梁宗岱、沈从文等“纯诗”论者质疑的并不是诗歌朗诵本身的合理性,实际上,他们认为诗歌朗诵是在探索中国新诗的发展前途,比如沈从文便认为“‘朗诵诗’不失为新诗努力之一个方向”[14]。朱光潜曾是“读诗会”的热心支持者,他对诗歌朗诵的热情不因时代的变迁而消逝,直到20 世纪60年代还在发表有关诗歌朗诵的文章,将诗歌朗诵视为探索“诗歌语言和音律问题”的重要途径[15]。由此可见,“纯诗”论者或许更倾向于“回归到诗歌本身”,在技艺层面上讨论问题,同时他们也不否认诗歌朗诵的传播效应,即承认诗歌朗诵是面向听众的,要考虑听众的接受程度。但由于抗战时期绝大多数的“听众”都是文化水平较低的普通民众,或许他们并不能很好地接受战前“读诗会”上所诵读的那些诗歌。“大众化”论者虽然在文章中为诗歌朗诵提出了很多建议,如使用方言、口语,向民间歌谣学习,注意朗诵的姿态、动作等,但他们的理论与实际朗诵效果是脱节的。正如抗战时期广州诗坛的诗人所说:“群众的鼓掌,不足欢喜,因为他们不是真以为好,而是以为滑稽;不是了解诗的内容,而是以为有趣。”[16]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大众化”论者的诗歌朗诵理论就是完全失败的。从整体来看,“大众化”诗学理论符合全民族抗战的时代氛围,并且在这种时代氛围中,“大众化”诗学也从幼稚到成熟,逐步发展起来。刘继业认为,整个现代新诗诗学的发展,最终就是大众化诗学成为诗坛主流的过程[17]。而许多一开始持“纯诗”观念的论者,也逐渐向“大众化”靠拢,在诗歌朗诵理论方面也是如此。这种情况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纯诗”论者(如朱自清)发现了诗歌朗诵的“公共性”,并意识到这种特点在动员民众方面起到的积极作用。
如前文所述,现代诗歌的朗诵,本质上是一个“传播—接受”问题。听众会对朗诵者的声音进行“解码”,从而捕捉相关信息,朗诵组织者的宣传目的也就达到了。进一步说,朗诵组织者、朗诵者和听众通过朗诵的“声音”建立起了一个公共的、交互的网络,“个人”也就此融入一种集体氛围中,诗歌朗诵的“公共性”也由此浮现。对“公共性”的认识使得一些原本持“纯诗”观念的论者逐渐转向“大众化”诗学,并为“大众化”诗歌朗诵理论注入了新的血液。
朱自清可视为从“纯诗”论转向“大众化”论的典型代表之一,这从他对诗歌朗诵的态度转变上可窥见一斑:“笔者过去也怀疑朗诵诗,觉得看来不是诗,至少不像诗,不像我们读过的那些诗,甚至于可以说不像我们有过的那些诗……后来渐渐觉得,似乎适于朗诵的诗或专供朗诵的诗,大多数是在朗诵里才能见出完整来的。”[18]从“怀疑”朗诵诗到“提倡”朗诵诗,朱自清观念转变的契机在于抗战,从《抗战与诗》《诗与建国》《爱国诗》等作于抗战期间的文章中都能够看出朱自清比以往更为关注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这里的“政治”应该作广义理解,象征着“公众世界”的形成。抗战这一涉及全中国人民生死存亡的重大事件,使以往呈原子状态的个体迅速凝聚成一个集体,为抗战而努力成为了大多数中国人的选择。在这种时代氛围里,朱自清也感受到“公众世界”的重要性。他于1947年出版的《新诗杂话》以一篇名为《诗与公众世界》的译文作为附录,而从全书所收录的文章来看,这篇译文虽为附录,但实际上是统摄全书诗学思想的一条重要线索。该文的原作者阿奇保德·麦克里希认为,在许多英美现代诗人的作品中,已经出现了“私有世界”与“公众世界”相融合的趋势,诗歌也应该反映“政治生活”的经验。
麦克里希文章的原始发表时间是1939年6月,此时中国正处于全民族抗战的时期,在此时间节点上,麦克里希的观点对中国诗人有着一定的启示意义。朱自清无疑是这种观点的拥护者,他发表于抗战后的《论朗诵诗》中就引用了麦克里希的说法:“现在‘私有世界’和‘公众世界’已经渐渐打通,政治生活已经变成私人生活的部分,那就是说私人生活是不能脱离政治的。集体化似乎不会限于这个动乱的时代,这趋势将要延续下去,发展下去。”[19]在朱自清看来,与“政治生活”“集体化”相对应的是朗诵诗,因为诗歌朗诵是一种属于公众的艺术,群众通过诗歌朗诵的声音受到感染,诗歌也在“群众的紧张的集中的氛围”里成长。在朗诵中,诗歌从文字转化为行动,它“活在行动里,在行动里完整,在行动里完成”[20]。朗诵诗歌的声音也就此具有了“公共性”,成为宣传政治思想的重要方式。
无独有偶,李广田发表于1948年的一篇关于诗歌朗诵的文章中也引用了麦克里希有关“私有世界”和“公众世界”的观点,可见抗战后“公众世界”的到来,已经成为很大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共识。并且,在从“纯诗”论到“大众化”论的转变道路上,李广田比朱自清走得更远。他认为戴望舒的《秋天的梦》是诗人的独语,与“朗诵诗”这一具有公众性质的诗歌类型相差甚远。而臧克家的《老马》因其具有“普遍的人道主义思想”,就比《秋天的梦》要“高得多”。何其芳的《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虽然可以进行朗诵,但因为其内容还属于“精细而委婉”的那一类,所以在朗诵效果方面也不如一个14 岁女孩子所写的《他们在控诉我》。从李广田在文章中节选的片段来看,《他们在控诉我》的语言没有经过雕琢,比较直接,“愤怒”“拳头”“冒火的眼睛”等具有煽动性的词语出现在诗作中。李广田认为这是一首“歌唱血淋淋的现实”的诗,“虽然不是专为朗诵而写,却是最好的朗诵诗”[21]。“公共性”“现实性”成为李广田甄选优秀朗诵诗的标准,朗诵的声音不一定要动听,但一定要激情澎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值得注意的是,李广田不仅认为“朗诵”是中国新诗的前途之一,“群众”也应该成为新诗未来发展的关键词之一:“一、从个人的,到群众的;二、从主观的,到客观的;三、从温柔的,到强烈的;四、从细致的,到粗犷的;五、从低吟的,到朗诵的。”[22]足以见出,李广田已经从20 世纪30年代的“汉园诗人”转变成为了“大众诗”的拥趸者,至此,“大众化”朗诵诗学似乎已经得到了全面胜利[23]。
从朱自清和李广田这两位“纯诗”诗人的转变可以看出,经过抗战的洗礼,大多数中国诗人接受了“声音”中的“政治”性:诗人写下的每一行诗,朗诵者念出的每一个句子,都不再只代表他个人,而是集体的艺术,集体的能量。如果说抗战期间的“私有世界”发现了“公众世界”的必要性的话,那么抗战之后的“私有世界”则加速了向“公众世界”的融合。诗歌与政治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密,诗人不仅发现了诗歌朗诵的“公众性”,并且也把“个人”与“集体”的结合看作中国新诗的未来走向,“人民”成为诗歌理论文章中的重要关键词之一。比如孙定国直接将诗歌朗诵称为“人民的朗诵”[24],凸显了“朗诵”的政治属性。进一步说,从抗战时期至20 世纪40年代末的诗歌朗诵理论,直接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十七年”的诗歌朗诵理论奠定了“大众化”的诗学思路。从高兰编于20 世纪80年代末的《诗的朗诵与朗诵的诗》这本诗歌理论集来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有关诗歌朗诵的讨论,基本没有离开20 世纪三四十年代“大众化”诗学论者提供的范式,诸如梁宗岱、沈从文等“纯诗”论者的质疑声音已经近乎彻底消失。这从一定程度上说明,诗歌朗诵的“公众性”已经被大多数诗人认可,虽然朗诵的诗歌并不一定都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但它们都能够调动听众的情绪,使听众感受到自己身处一个群体之中。正如朱自清所说:“这是口语,是对话,是直接向听的人说的,得去听,参加集会,走进群众里去听,才能接受它,至少才能了解它。单是看写出来的诗,会觉得咄咄逼人,野气,火气,教训气;可是走进群众里去听,听上几回就会不觉得这些了。”[25]
纵观20 世纪前半叶诗歌朗诵理论发展的过程,就会发现无论是“纯诗”论者还是“大众化”论者,都关注诗歌朗诵的“传播—接受”问题,并且在讨论“传播—接受”的过程中,“大众化”诗学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公共性”被逐步确认为诗歌朗诵最重要的价值之一,诗歌朗诵也就此成为一种声音的“政治”,将“个体”与“集体”连接起来。20 世纪40年代末的诗歌理论家对“公共性”的发现也可视为“集体诗学”的滥觞之一,并为“十七年”及之后的诗歌朗诵理论提供了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