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汉毅
德国是现代民俗学的发祥地之一。与其它欧美国家不同,德国民俗学界在很长时间里都一直拒绝接受来自英语的Folklore名称。自18世纪末德国浪漫主义者搜集民谣、民间传说开始,民俗学在德国就一直被称为Volkskunde。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大部分国家的民俗学学科都更名为“欧洲民族学”,而德国民俗学尽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惨痛经历,战后亦有对这段历史进行深刻反思,但直到20世纪70年代才达成一个基本共识,即摒弃Volkskunde这一学科名称。遗憾的是,在放弃旧称后,德国民俗学始终未能形成新的统一的学科名称。概而言之,目前德国民俗学领域的教学科研机构主要使用如下三种名称: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经验文化学)、Europäische Ethnologie(欧洲民族学)和Kulturanthropologie(文化人类学)。
众所周知,对于一门学科来说,名称自然是其最重要的部分,它的确定与嬗变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应。本文即试图探明上述关乎德国民俗学名称的两个特别之处的来龙去脉,从而厘清德国民俗学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研究意义等方面的历史演变,希望可以为我国现代民俗学的发展提供有益的参考与借鉴。
在启蒙运动思潮的冲击下,18世纪中叶的德国产生了国家学、统计学和财政学,其任务是对国内的地理和人口加以全面的、细致的科学描述,以便更好地实施行政管理与发展经济。1782年,哥廷根大学图书馆秘书艾卡德(Friedrich Ekkard,1744-1819)在《旅行者》(DerReisende)期刊上第一次使用了Volkskunde这一名称,用以指代旅行者观察、研究自己国家文化和历史的学问。到了1787年,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布拉格帝国史和国家学教授玛德(Josef Mader,1754-1815)指出,统计学主要限于政治领域,而Volkskunde则涉及人们的思维、宗教、营生、风俗、习惯等,它是对人口的数量、特质和行为及其家庭、社会生活的描绘。(1)Ingeborg Weber-Kellermann & Andreas C. Bimmer & Siegfried Becker, Einführung in die Volkskunde /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Stuttgart: Metzler, 2003, S.9.从这个意义上讲,国与国之间的比较研究成为一个重要的取向,于是指向单个民族的Volkskunde也就变为含有Volk复数形式的Völkerkunde。一开始,这两个单词是作为近义词来用的,但后来随着学科的发展,Völkerkunde渐渐专指德国、欧洲以外各地区、各民族文化的比较研究,即民族学,而致力于德国本土(俗)文化的研究就专属于Volkskunde了。
德语单词Volkskunde是个复合词,由Volk和Kunde两个名词组成。在德语中,“-kunde”经常作为后缀出现,意思很明确,就是“……的学问、科学”。而Volk却有两个主要意思:其一是“由共同文化、历史(和语言)而维系在一起的人的大共同体”(2)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GmbH, Wörterbuch-Duden, https://www.duden.de/rechtschreibung/Volk,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即“民族”之意;其二是“人口中的中等和低等阶层”(3)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GmbH, Wörterbuch-Duden, https://www.duden.de/rechtschreibung/Volk,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也就是“平民”“俗民”的意思。
Volk的这两个涵义对德国民俗学乃至整个德意志民族的近代历史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如上所述,Volkskunde诞生之初是为统治者了解民情服务的,所以Volkskunde可直译为“民学”。同一时期,号称文化民族主义之父的德国著名思想家赫尔德(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化史观,认为每个民族都基于环境、时代和民族性发展出了自己的独特文化,其中首要的是语言和诗歌;特别是民谣(Volkslied),它们体现着这个民族的民魂(Volksseele)。(4)Alexander J. Cvetko, Durch Gesänge Lehrten Sie: Johann Gottfried Herder und die Erziehung durch Musik: Mythos-Ideologie-Rezeption. Frankfurt a. M.: Peter Lang, 2006, S.398.同汉语“民谣”一样,Volkslied在词义上虽然也指向Volk(民),但其事象却主要指代民间流传的歌谣,正如杜登词典对于Volkslied的解释:“民间的、普通民众所唱的……诗句形式的朴素歌谣。”(5)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GmbH, Wörterbuch-Duden, https://www.duden.de/rechtschreibung/Volkslied,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赫尔德的这一思想被其后的、崇尚本真与自然的浪漫主义者付诸实践,他们认为农民阶层始终葆有民族不变的内核,于是到处搜集民歌、民间传说等,致力于“根据民谣来探索民族的独创性”(6)[日]松尾幸子:《德国民俗学的发展和现状》,陈秋帆译,王汝澜等编译:《域外民俗学鉴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60页。,其中《格林童话》和《男童的神奇号角》是其代表作。基于Volk的“俗民”和“民族”的两重意义,这样的行为活动看起来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国际民俗学界通行的英语名称Folklore却并不具备这种双关义,这也是它始终没有被德国学界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对此,德国著名民俗学家赫尔曼·鲍辛格(Hermann Bausinger,1926-2021)说得简明意赅:“英语中的‘Folk’侧重于指代教育程度较低的阶层……与德语单词‘Volk’相比,没有国家、民族的涵义……在德国,‘Folklore’没有本土化……在这后面明显是有着这样的担忧,就是用‘Folklore’这个单词会丧失民俗学的国家、民族内涵——舍弃‘Volk’的多义性,是不被接受的。”(7)Hermann Bausinger, “Folklore und gesunkenes Kulturgut”, in Fritz Bose (Hrsg.), Deutsches Jahrbuch für Volkskunde, Band 12. Berlin: Akademie, 1966, S.16.
在迫切争取民族统一的历史背景下,德国早期民俗学的这一定位显然具有特别的、服务于民族统一的政治色彩,它也因而成为“关于德意志这一新兴民族之文化根基的、堪称‘国学’的重要学问”(8)王霄冰:《浪漫主义与德国民俗学》,《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这一系列基于Volk和Volkskunde双关义而生发的民俗学活动,因具有较为明显的政治色彩,或可称为“礼失求诸野”。
“德国民俗学之父”里尔(Wilhelm Heinrich Riehl,1823-1897)最先提出Volkskunde是一门科学。里尔深受其老师、浪漫主义者阿恩特(Ernst Moritz Arndt,1769-1860)的影响,把民俗学视为一门政治学科,甚至明言民俗学是政治学的“前庭”。他认为,民俗学的主要研究范式是4S,即Stamm(族群)、Sprache(语言)、Sitte(习俗)和Siedlung(村落)。将农民的“村落”“语言”与整个的“族群”挂钩,显然来源于浪漫主义的传统。
就这样,发端于启蒙运动、原本是要追寻有关本国民众知识的德国民俗学,被具有反启蒙精神的浪漫主义者带往了另一个方向,其研究对象是以农民作为载体的民谣、民间传说,其研究方法是立足于田野调查搜集、整理以及一定程度加工的民俗志,其研究目的则是要自民间文化中探明本民族独有的特性与精神、在一定意义上汇入到民族统一运动的大潮流中。民俗学也因之成为一门具有国学性质的显学。而这一切,都与具有双关义的德语单词Volk(“民族”和“俗民”)以及学科名称Volkskunde(“民学”和“民俗学”)密不可分。
基于Volk和Volkskunde双关义的民族主义导向天然就贴合于纳粹分子的种族主义政策,所以1933年希特勒上台以后,德国民俗学重拾浪漫主义时期的定位,并进一步加以强化,结果却是朝着恶变的方向发展,造就了一段惨痛的学科史。因此,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德国民俗学学科反思也毫不意外地指向了学科名称,导致Volkskunde被逐步摒弃。
所谓Volkskunde的种族主义导向,简言之,就是以民俗来“论证”德意志民族、日耳曼人的优越性,从而服务于纳粹的战争行为。具体来说,纳粹时期Volkskunde的种族主义导向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第一,浪漫主义研究的政治倾向,恶化为第三帝国民俗学的种族主义导向。前者不过是想要有利于正当的民族统一运动,而后者却彻底沦为了极权组织的附庸与帮凶,因而也被称为“党派民俗学”“褐色民俗学”。
第二,浪漫主义时期学者的自发行为,恶化为纳粹党领导下的有计划的行为。前者是基于学者自身的理想信念与学术追求,而后者是为了发挥民俗学的政治工具功能,建立了两大民俗学组织——党卫队属下的“祖先遗产”办公室和直接对希特勒负责的“罗森贝格办公室”。
第三,浪漫主义时期的学者立足于实证、允许作一定程度加工的研究理念,恶化为纳粹民俗学者的肆意造伪。前者是“礼失求诸野”式的实证主义和功能主义的结合,在实证的基础上有所改造;后者的种族主义烙印和政治工具性必然会导向学术的造伪,甚而毫不顾忌,无论素材还是素材分析都是如此(9)Wolfgang Kaschuba, Einführung in die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München: C. H. Beck, 2012, S.76.,可谓“礼缺造诸野”。
第四,浪漫主义时期学者对于农民阶层的赞赏,恶化为党派民俗学者对于农民阶层的过度尊崇。前者认为农民始终能够葆有本民族的本真特质,而后者则将农民视为日耳曼祖先的直接继承人,农民不再是一种职业形态,而是代表着“血与土”的新贵族。
尽管Volkskunde在纳粹时期存在种族主义的危险导向,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Volkskunde及其研究范式并没有被立即废止,“对于单词‘Volk’涵义的诠释和应用的危险已经有目共睹了……这一单词的滥用以及服务于纳粹意识形态的民俗学活动本应一定导致整个学科的彻底修正,然而却并未如此,民俗学仍然不合时宜地拘泥于以前的思维方式”(10)Ingeborg Weber-Kellermann & Andreas C. Bimmer & Siegfried Becker, Einführung in die Volkskunde /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Stuttgart: Metzler, 2003, S.137.。这确实让人惊讶,鲍辛格甚至将此讽刺为“一个小小的奇迹”(11)Ulla Steuernagel, “Wie die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 zu ihrem Namen kam. Ein Gespräch mit Hermann Bausinger”, Schwäbisches Tagblatt, https://www.tagblatt.de/Nachrichten/Einer-sagte-Haja-EKW-501685.html?bPrint=true, 发表时间:2021年5月19日;浏览时间:2021年11月13日。。
1949年联邦德国成立,对于种族主义和法西斯的批判与反思开始全面展开。很显然,在德国语言文化中Volk的双关义已经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要想抛弃旧民俗学的民族主义色彩,就必须对Volkskunde这一名称加以改变。1955年,受阿纳姆(Arnheim)民俗学国际会议的影响,德国民俗学界也第一次正式发出了更名的声音,提出要顺应国际规范,采用“区域民族学”或“欧洲民族学”替代Volkskunde,并将其作为民族学的一个分支领域。但正如户晓辉所言:“对于瑞士乃至德国和奥地利这样传统深厚的欧洲国家而言,变革的付诸实施总要慢半拍。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酝酿的改名‘运动’,在这些国家多半停留在思想层面。”(12)户晓辉:《建构城市特性:瑞士民俗学理论新视角——以托马斯·亨格纳的研究为例》,《民俗研究》2012年第3期。
对于第三帝国时期扭曲民俗学的大面积批判,直到20世纪60年代才开始出现。鲍辛格于1965年发表文章《民族意识形态和民族研究——关于国家社会主义民俗学》,打响了第一枪。其后,各个高校的课堂与讲座也开始致力于这一课题。到了1968年,沃尔夫冈·艾莫利希(Wolfgang Emmerich)在鲍辛格指导下撰写的博士论文《日耳曼的民俗意识形态:第三帝国时期“民”研究的形成和批判》正式发表,引起了强烈反响,进而带动了相关系列书籍的写作与发行。此后,联邦德国境内两大阵营的分立日益明显:一面是老派阵营的沉默,另一面是则新派阵营绝不妥协的启蒙与觉醒。1970年,联邦德国民俗学会及其高校与研究问题常务委员会在法尔肯施泰因(Falkenstein)召开了工作会议,与会者最终通过了所谓的“法尔肯施泰因决议”,指出Volkskunde这个名称既不合于所追求的目标,也不合于国际标准,应当废止。(13)Thomas Thiemeyer, “Durchseucht von nationalistischer Ideologie”, 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https://www.faz.net/aktuell/wissen/geist-soziales/volkskunde-durchseucht-von-nationalistischer-ideologie-16964991.html, 发表时间:2020年9月27日;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虽然这一决议并没有明确探究纳粹主义与民俗学在历史上的纠葛,但摒弃旧名称,显然就是要与第三帝国时期的种族主义色彩以及那段沉痛的学科史彻底作别。
需要一提的是,浪漫主义时期并没有引入的国际化名称Folklore,此时仍然遭到德国民俗学者的拒绝,因为他们始终认为Folklore不过是局限于口头传承(诸如传说、童话、民谣等)的研究,而德国人所要致力的是一个更加复杂、广阔的研究领域。(14)Ingeborg Weber-Kellermann & Andreas C. Bimmer & Siegfried Becker, Einführung in die Volkskunde /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Stuttgart: Metzler, 2003, S.137.
显然,通过民俗发掘民族特质的德国民俗学范式在第三帝国时期发展到了极致。此前已开始根据历史与现实探究各社会群体特征的德国民俗学,此时彻底蜕变成一门定位单一的政治学科。其研究对象除史前遗迹、遗风、民谣、神话、传说等口头传承外,还囊括民间艺术、风俗、建筑、服饰等,其研究方法是在田野调查的旗号下任意杜撰、曲解,其研究区域也扩展到了德国版图之外的东欧等地的日耳曼族裔居住地,其研究目的自然是要“证明”日耳曼人的优异。民俗学也因之具备了“党学”的特质,成为当时的显学。这一切,当然始终都要追溯到德语单词Volk以及学科名称Volkskunde的双关义,当时有的大学(如柏林大学)甚至还嫌这种双关义不够直白,径直将其学科更名为Volkstumskunde(民族性之学)。所以,在战后德国民俗学界针对这段惨痛历史的反思中,Volkskunde名称自然首当其冲,其逐步衰微亦不可避免。
法尔肯施泰因会议虽然宣布停止使用旧的Volkskunde名称,但对于新的统一名称并没有达成一致,只是根据各高校研究的新导向给出了一些意见。因为这个缘故,法尔肯施泰因会议被看作是战后德国民俗学作为一个多名称学科的开端。
德国民俗学的战后新发展,受瑞士德语民俗学家理夏德·怀斯(Richard Weiss, 1907-1962)及其著作《瑞士民俗学概论》(1946年出版)的影响颇深。怀斯把民俗学定义为研究民众生活的科学,而民众生活则是由民众和民众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构成。自此,德国民俗学的视线开始转向了人及其民俗实践,探讨民俗文化对于人(承载者)的功能以及(由人所造成的)变化。(15)Ingeborg Weber-Kellermann & Andreas C. Bimmer & Siegfried Becker, Einführung in die Volkskunde /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Stuttgart: Metzler, 2003, S.138.从这一视阈出发,复活节兔子就会被看作是一种教育手段,用来帮助培养孩子们的勤奋、准时、守规等美德;乡村也不再始终是一个和谐、不变的表征,而是面临着动荡和困境。
立足于怀斯的功能观以及变化观,德国民俗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发展得蓬蓬勃勃。当下,除了少数地方依然沿袭Volkskunde这一旧名称之外,德国大多数相关教学科研机构皆根据自身的研究范式使用如下三种名称中的一种: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经验文化学)、Europäische Ethnologie(欧洲民族学)和Kulturanthropologie(文化人类学)。笔者以为,三种研究范式尽管相互关联(尤其前二者重叠颇多),但经验文化学的重心在于文化的社会功能,欧洲民俗学以文化的异质性以及变迁性为核心,而文化人类学则聚焦于文化的哲学意义。
20世纪70年代,在鲍辛格的倡导下,“经验文化学”的名称最先应用于图宾根大学。采用这一名称主要是基于德国民俗学的社会学转向,对此,鲍辛格很明确地指出:“使用这一代表社会学研究的概念,我们就可以同其它的文化研究方向区别开来。”(16)Ulla Steuernagel, “Wie die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 zu ihrem Namen kam. Ein Gespräch mit Hermann Bausinger”, Schwäbisches Tagblatt, https://www.tagblatt.de/Nachrichten/Einer-sagte-Haja-EKW-501685.html?bPrint=true, 发表时间:2021年5月19日;浏览时间:2021年11月13日。
鲍辛格教授是这一社会学导向的主帅。他于1961年发表了具有引领性的、饱受关注的著作《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由此确立了德国民俗学的社会学转向和交叉学科性质。鲍辛格指出:“在这条道路上,我们秉持三点:空间、时间以及社会视阈的移换。”(17)Hermann Bausinger, Volkskultur in der Technischen Welt. Stuttgart: W. Kohlhammer, 1961, S.52.具体而言,从空间视阈上来说,不再只是关注以农民为主体的农村,也关注人口集中的城市;从时间视阈上来说,不再从悠久历史传承中找寻不变的民族精神,而是考量文化在历史中、以至现在的动态,因而当代文化也被纳入研究视野;从社会视阈上来说,不再重视民族的均质性,而是侧重于各个阶层及其(亚)文化、处于社会情境中的文化事象及其在周围准则体系中的功能。换言之,民俗学脱离语文学与美学的孤立观察,进入到功能性的、生活史的情境关联中,同其它社会学科一道致力于实际问题的研究。只不过,民俗学是着眼于文化现象,因为分析社会生活的文化一面正是民俗学的任务。在鲍辛格看来,文化就是社会的另一面,民俗学因而具有明显的社会学色彩,应当由古老传承研究学科向文化分析学科转变。(18)Konrad Köstner, “Volkskunde /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Das Vielnamenfach”, in Helmut Reinalter & Peter J. Brenner (eds.), Lexikon der Geisteswissenschaften. Wien: Böhlau, 2011, S.1111.值得一提的是,鲍辛格指出了民俗学研究对于社会变革和社会治理的意义:“社会亚文化与整体文化、子体系与整体体系的关系是这一学科的核心问题,因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也就指明了社会改变的机遇。”(19)Hermann Bausinger, Volkskultur in der Technischen Welt. Stuttgart: W. Kohlhammer, 1961, S.102.令人遗憾的是,鲍辛格并未就这一课题做进一步的探讨。
旧的Volkskunde名称显然不再适合这一新的定位,更新学科名称势在必行。2021年恰逢更名50周年,据鲍辛格回忆,他当时是在经过一番比较后,才最终选择了“经验文化学”作为德国民俗学的新名称:“‘文化学’这一名字显然让我们有跟文化学院搞混的风险。‘文化社会学’比较合适,因为相比起民族学和日耳曼学而言,社会学更是我们的近支;然而,在社会学之外,把它的分支设立为一个独立学科,也不太可能。‘文化人类学’则太宽泛了……而因为‘民族’这个字眼也有着与‘民众’(Volk)一样的‘污染’,‘欧洲民族学’这个名称也有问题。此外,‘日常研究’这类名称则太为通俗了……没有一个是合适的,气氛僵滞而死寂。乌兹·耶格勒对我说:‘我想不会有什么好主意了,就这样吧!’但突然间,我的脑海中闪现出‘经验文化学’一词,就在这一刻,我想:就是它了!真是浑然天成,‘经验’这个词也早就见于各类讨论中了……”(20)Ulla Steuernagel, “Wie die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 zu ihrem Namen kam. Ein Gespräch mit Hermann Bausinger”, Schwäbisches Tagblatt, https://www.tagblatt.de/Nachrichten/Einer-sagte-Haja-EKW-501685.html?bPrint=true, 发表时间:2021年5月19日;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通过这段50年后的回忆,我们不但可以看到那时德国民俗学者对基于Volk双关义的民俗学史的敏感与抵触,而且能够确认与实证(经验)研究相挂钩的社会学转向乃是更名的主要动因。
目前,图宾根大学的官网上是这样介绍他们的经验文化学专业的:
图宾根经验文化学隶属于由民俗学而衍生出来的学科圈,它研究与现实相关、具历史视角的日常文化,这两个方向用于分析、阐释现代社会文化的结构和动态……经验文化学探讨人们是怎样工作的、怎样组织日常生活的、彼此是怎样交往的。(21)Eberhard-Karls-Universität Tübingen, “Ludwig-Uhland-Institut für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 https://uni-tuebingen.de/fakultaeten/wirtschafts-und-sozialwissenschaftliche-fakultaet/faecher/fachbereich-sozialwissenschaften/empirische-kulturwissenschaft/institut/,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
事实上,这一新名称是大致能够体现这一新定位的:“经验”是指基于当前的社会实践,“文化学”自然就超出了以往的乡村文化领域,且涉及文化分析。当前,使用“经验文化学”这一名称的主要有图宾根大学、汉堡大学、马堡大学等。
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民俗学和民族学的研究领域与内容有着清晰的分野,前者局限于“自身文化”,而后者则面向“他者文化”(22)Wolfgang Kaschuba, Einführung in die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München: C. H. Beck, 2012, S.106.。20世纪50年代以后,这一界限变得日益模糊:民俗学研究不再局限于本国,而是扩大到整个欧洲大陆;与此同时,民族学也开始将视域从既往的欧陆之外转向欧洲之内。这就导致了两个学科的研究互有交叉重叠。1955年荷兰阿纳姆国际民俗学会议的“欧洲民族学”新名称倡议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不过,这一新名称却未被当时的德国民俗学界采用。
直到1970年随着法尔肯施泰因会议的召开,这一名称才又重新进入德国民俗学者的视野。就在同一年,卡尔·伊尔克(Karl Ilg,1913-2000)所领导的因斯布鲁克(Innsbruck)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正式更名为“因斯布鲁克民俗学(欧洲民族学)研究所”,并在其新发布的课程表中首次使用了“欧洲民族学”。之后,这一名称也逐渐被德国其它一些高校采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柏林洪堡大学的欧洲民族学专业及其领军人物沃尔夫冈·卡舒巴(Wolfgang Kaschuba,1950-)。他指出:文化不再只是所谓的民俗传承或是精英教育,而是人们思维、阐释、行为的实践,它遵循一定的规则,也对这些规则加以保持、检验和改变,而整个社会也因此得以运转;文化既有历史特征,也是现实应用,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它是人与环境、人与社会的中介。(23)Wolfgang Kaschuba, Einführung in die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München: C. H. Beck, 2012, S.98.可以说,在社会学、日常文化导向上,欧洲民族学与经验文化学是一致的。
但另一方面,在欧洲民族学者看来,所谓的以语言、政治为界限的一民族的自身文化,由于社会的分化、对全球文化进程的参与,不再是均质的,他者与自我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所以,文化既不能理解为延续不变的传承、价值观、行为模式等,也不能局限在语言、政治版图之内,它是人与人、群体与群体、社会与社会彼此交往、沟通、区别的规范,而这些规范始终处于一个实践议定的进程中。(24)Wolfgang Kaschuba, Einführung in die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München: C. H. Beck, 2012, S.107.由此可见,与经验文化学相比,欧洲民族学的特别之处是致力于跨国界、跨民族的文化研究,尤其关注文化的异质性与变迁性,其研究区域不再局限于某一国度,其研究对象相当宽泛,如工作与生活世界、城市空间、抗议活动、移民与流亡、人与动物关系、足球粉丝文化等等。
目前,维尔茨堡大学的官网上是这样介绍他们的欧洲民族学专业的:
欧洲民族学是致力于欧洲生活方式、生活世界研究的文化学,它源于民俗学……“文化”是“日常”之外另一个本学科的主要导向。由于文化是动态的,这个概念不是指代“不变”的传承或价值观,也不是称呼社会特权阶层的生活风尚。这个概念主要指的是动态的、持续变化的、在现实中活跃的表达形式。(25)Julius-Maximilians-Universität Würzburg, “Europäische Ethnologie/Volkskunde”, https://www.uni-wuerzburg.de/studium/angebot/faecher/volkskunde/,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
事实上,从这一名称自身来看,“欧洲”一词扩展了以往民俗学局限于一国的研究范围,而且把欧洲区域内各子文化之间的互动、交融、衍变纳入视野;既是“民族学”,一个民族内的各类亚群体、亚文化及其交互关系当然也都属于考察的范畴。当前,使用“欧洲民族学”这一名称的主要有柏林洪堡大学、基尔大学、奥格斯堡大学、维尔茨堡大学等。
在“法尔肯施泰因会议”中,还出现了一派观点,即认为民俗学同以英美为主导的Cultural Anthropology(文化人类学)相似,应当研究智人同自然环境以及由智人所塑造的人文环境之间的关系,其重心须放在人从自身发起、同他人一起在客观世界进行作为的能力,这一能力从原则上讲是开放式的、没有形式限制的。据此,民俗学的任务就在于探究人作为智人将自身生活组织得能够符合自我意志特性、能够满足自身价值需求的那种艺术。这也正是鲍辛格所点明的“面向一般性的人类本质”(26)Ulla Steuernagel, “Wie die Empirische Kulturwissenschaft zu ihrem Namen kam. Ein Gespräch mit Hermann Bausinger”, Schwäbisches Tagblatt, https://www.tagblatt.de/Nachrichten/Einer-sagte-Haja-EKW-501685.html?bPrint=true, 发表时间:2021年5月19日;浏览时间:2021年11月13日。,可以说是对于文化的哲学意义的探究。
相应地,这一定位所倡导的文化概念就不仅仅指代风俗等社会产物,而是也涵括了人们赖以在自然世界存续的生活工具等技术产品。如此一来,文化即是人的生活世界的全体,人不仅仅是文化的创造者,而且人自身也是文化的产物。目前,法兰克福大学是这一研究范式的引领者,它的官网是这样介绍其文化人类学专业的:
我们的研究核心是带来新发展态势的文化和社会变迁进程:移民以及其它形式的迁徙使得交往、纷争的可能性多样化;数字化的交际、存贮媒介改变了人们彼此交际、给世界带来新事物、将过去保留在记忆中的方式方法;飞速前进的知识发展以及科学知识对于所有生活、工作、政治领域的渗透既带来了新的行为可能性,也给健康、环境、生活等带来不确定性和风险。(27)Goethe-Universität Frankfurt am Main, “Institut für Kulturanthropologie und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Über Uns”, https://www.uni-frankfurt.de/104425909/%C3%9Cber_uns,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
德国文化人类学的研究领域主要包括:编码(象征化)、规则(编码的应用)、准则(有约束力的规则)、形式化(个体的非个性方式)、实践(居于规则和准则的具体情境下的行为)、机构(相关组织)、人造物、知识、技术、媒介等。其研究范式主要有四个:自我组织艺术、日常关联性、(全球)普遍性和(各领域)互动性。(28)Goethe-Universität Frankfurt am Main, “Institut für Kulturanthropologie und Europäische Ethnologie. Selbstverständnis”, https://www.uni-frankfurt.de/63784426/Selbstverst%C3%A4ndnis_und_Schwerpunkte,浏览时间:2022年4月2日。
由上可知,文化人类学的研究重心仍是文化分析,而且此文化是打破空间、时间、阶层限制的日常文化(同经验文化学和欧洲民族学所论一致),但其分析的主要目的却并不在于文化的社会功能(经验文化学)或者文化的异质性与变迁性(欧洲民族学),而在于探索“新的行为可能性”以及作为基础的智人的塑造、组织能力;“编码”“编码应用”“基于规则的行为”等术语,显然都是经过审慎选择的,都意图体现人作为智人的创造能力与应用技巧。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德语Kulturanthropologie毕竟就是英语Cultural Anthropology的直译,为避免人们将二者完全等同,秉持这一定位的德国教学科研机构大都采用“文化人类学”和“欧洲民族学”两种名称的组合。比如,法兰克福大学、格拉茨和弗莱堡大学就将其民俗学机构称作“文化人类学和欧洲民族学研究所”,而哥廷根和明斯特等大学所采用的则是“文化人类学/欧洲民族学”。
可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民俗学纳粹时期惨痛历史的反思虽然来得晚了些,但终究因此带来了德国民俗学在新时期的振兴:旧学科在地域、时间、阶层的局限性皆被打破,城市区域、当代文化、各个阶层皆纳入新学科的视野;对文化的不变性、均质性理解也得到了超越,变迁性与异质性成为重要课题;寻求永恒民魂的范式也转换为文化功能分析。由于侧重点不同,新时期德国民俗学又一分为三:偏向文化社会功能的经验文化学、注重文化异质性与变迁性的欧洲民族学、聚焦文化哲学意义的文化人类学。显而易见,新的导向与文化学、社会学、人类学更加贴近,这也都反映在其新名称之中。旧的国学特色虽然因之丧失,但是新学问却更好地融入到了广大的人文社会科学界中。因其功能性定位,新的范式仍具有一定的政治面向,如上述法兰克福大学文化人类学专业的官网介绍即直面政治领域。此外,经验文化学偏向于服务社会协调和引导,其领军人物鲍辛格支持和发展政治、经济目的性强烈的民俗主义即凸显了这一点。而欧洲民族学则着眼于当下现实,其代表性人物卡舒巴特别关注城市空间中小众文化与大众群体的一体化等问题,并获聘为柏林一体化和移民研究中心主任,彰显出学术与政治的关联性。
德国民俗学因民族主义的政治面向而起而兴,也因种族主义的政治倾向而玷而变,这一切都反映在其双关义名称Volkskunde从浪漫主义至纳粹主义近两个世纪的荣衰之中。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民俗学终于摆脱了政治捆绑,基于历史反思,新的研究范式打破了旧学科在地域、时间、阶层等视阈的局限,产生了分别以文化社会功能、文化异质性与变迁性、文化哲学意义为研究取向的三大分支,民俗学的旧称也因而一变为三,即经验文化学、欧洲民族学和文化人类学。基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德国民俗学的惨痛经验,新的研究定位不再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却仍显现出一定的政治特征。但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人们有理由倡导将学术性与政治性的比例保持在一个合理区间内。
名称的分裂自然不利于学科的声誉和协调发展,因此,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仍然保留旧称的“德国民俗学协会”于2020年7月17日在其官网上面向全德民俗学人发起了协会定名大讨论,并于2021年9月22日召开的成员代表大会上正式通过了“德国经验文化学协会”这一新名称。德国民俗学最高组织既已更名,自然会产生相当的影响,然而全德范围内学科名称多样化的状态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仍会延续。
反观我国,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Folklore刚刚引入时,关于它的中文译名,学界也曾有过一番讨论,诸如“民学”“谣俗学”“风俗学”“民间学”等等。(29)参见邓云乡:《民俗学的名与实》,《学术月刊》1993年第8期。后来随着《民俗》周刊在1927年的出版,“民俗学”这一与日文译名相对应的名称逐步得到了国内学界的认可与接受。相比于“民学”而言,“民俗学”因多了一个“俗”字,避免了德国民俗学史上曾有的强烈政治倾向;而与“谣俗学”和“风俗学”不同,“民俗学”的“民”字只是凸显了以中下阶层为载体的民间特征,避免了研究某一领域(如歌谣或习俗)的局限。可以说,我国现代民俗学的定名大体上是成功的。
然而,时移世易,在城镇化愈来愈推进、城市人口愈来愈激增的今日中国,“民间”也不再局于乡村,“中国民俗学也急需……聚焦城市普通人的民俗文化和日常生活”(30)户晓辉:《建构城市特性:瑞士民俗学理论新视角——以托马斯·亨格纳的研究为例》,《民俗研究》2012年第3期。。当然,“在城市进行研究不仅需要调整操作方法,问题意识与研究视角也需进行相应改变”(31)徐赣丽:《从乡村到城市:中国民俗学的研究转向》,《民俗研究》2021年第4期。。如何调整与改变?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德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民俗学新名称所代表的社会学导向、日常文化导向、变迁导向等等,可以说是当前我国民俗学界也正在面临与探究的课题。而随着我国民俗学者的研究范式、研究方法等的转变,作为招牌的学科名称也当会有所改变。未来走向如何,且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