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雪飞
2017年7月9日,日本九州福冈县的“神宿之岛宗像·冲之岛及其关联遗产群”在第41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上通过表决,被正式登录在世界遗产名录内。该遗产群位于九州西北部,其中的冲之岛处于九州与朝鲜半岛之间的玄界滩中,是3世纪末至9世纪末日本祈愿与大陆成功开展交流的国家祭祀之场。该遗产群中的宗像大社中津宫被称为日本牵牛织女传说发祥地,境内有天川流过,左右各有织女神社与牵牛神社,分别供奉着织女与牵牛,据传求姻缘最灵验。九州特别是其西北部是古代日本对外交流的重要窗口,是早期大陆丝绸之路开拓者最先到达日本的地点,也是日本遣送使节前往大陆的出发地点,留下了大量关于海上丝绸之路往来的史料与传说,展现了东亚交流的历史以及中日早期交流的历史。
日本牵牛织女传说相关研究以1900年高木敏雄的神话学研究(1)参见高木敏雄「羽衣説話の研究」,『帝国文学』第六巻第三期,1900年。为最早,其后中日学者的研究大体可归为中国牵牛织女传说研究、日韩本土牵牛织女传说研究、东亚比较研究等几个方面,内容主要集中于传说的形态学讨论上。日本虽然一开始重视田野作业,也有学者注意到了牵牛织女传说在地化的问题,但仍着重于文本本身的变化,偏重于传说的形态研究。(2)日本有关牵牛织女传说研究学术史,参见拙著:《日本七夕传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进入21世纪,日本学者更多地关注城市七夕祭礼的变化,相关传说研究几乎不见,中国则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推动,围绕山东省沂源县、山西省和顺县、陕西省长安斗门镇等地的牛郎织女传说在地化的探讨逐年增多。(3)代表性成果参见叶涛、韩国祥主编:《中国牛郎织女传说·沂源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总而言之,与对我国国内牛郎织女传说研究成果相比,远播海外的牛郎织女传说研究显得非常单薄。在古代东亚交流史背景下,牵牛织女传说是怎样传入日本的?现在的传承状况怎样?结合历史语境与现实观照来思考文化跨国传播传承问题,仍是不可忽略的重要研究方法。本文以日本九州宗像大社中津宫牵牛织女传说为讨论核心,利用田野调研的实践与应用,“由现实出发,追问历史,再回归现实”,以弥补文献中记录的缺失,修正补充前人调查资料的不足,并参与到日本当地人的社会中,进行沉浸式观察,以理解牵牛织女传说之于日本人文化与生活的现实影响与意义。
中国古代的“丝绸之路”包括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是今天“一带一路”倡议的概念基础和文化象征。(4)参见杨言洪主编:《“一带一路”黄皮书》,宁夏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8页。相比陆上,海上丝绸之路形成时间更早,可分为南北两条,北方海上丝绸之路也叫“东方海上丝路”,即东海航线,其开辟要早于南海丝绸之路。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在胶东半岛开辟了“循海岸水行”的黄金通道,直通辽东半岛、朝鲜半岛、日本列岛甚至东南亚。(5)参见朱亚非:《论古代北方丝绸之路的兴衰变化》,《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北方海上丝绸之路将东亚连接起来,甚至将东亚连接到世界的国际网络之中。随之,东亚各国交流日益频繁,包括移居、外交、朝贡、交易、战争等关系,官方使节、宗教思想、丝织品的交流与交易等,一切都在新的东亚秩序中出现。丝绸将日本纳入以中华为中心的东亚朝贡体系和册封体制之内,日本作为朝贡国从中国王朝“厚往薄来”的原则中获得了巨大经济利益,不仅满足了自己缺少的必需品和奢侈品,还带来了政治、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影响,国家意识逐渐形成。(6)参见サイモン·ケイナ-「世界から見た沖ノ島-祭祀、政治、交易の物語の創造-」,「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研究報告Ⅱ-2』,「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2012年,第51頁。
丝绸除了作为衣服以及生活用品所具有的原料价值以外,还被赋予了作为实物货币的经济价值,以及作为祭祀品的宗教价值等功能。中国古代称丝织物为“帛”,曾长期作为实物货币使用。《说文解字》中将“币”解释为“币,帛也”(7)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83年,第158页。,说明古代币帛是通用的。古代日本则将“币帛”作为进献给神的珍贵物品,受到朝廷格外重视。《延喜式》(8)《延喜式》是日本平安时代中期醍醐天皇下令,由藤原时平、藤原忠平主编的法律实施细则书,是当时律令政治的基本法,共50卷。该书927年完成,967年开始实施。第八卷《祝词》记载币帛作为神道祭祀必备的物品,是除去神馔以外,包括布帛、衣服、武具、神酒等物品的总称。其中,布帛有五色絁(一种粗绸)、白绢、锦、木绵、麻等纺织品。每当国家有大事发生时,朝廷都要到伊势神宫“奉币”。例如遣唐使出发之际,首先任命大使以下的随从人员到伊势神宫“奉币”以祈求航海安全,最后举行赐予大使、副使“节刀”的仪式。(9)参见茂在寅男等:『遣唐使研究と史料』,東海大学出版会,1987年,第28頁。日本从古代律令制开始,在祈年祭、月次祭、相尝祭、新尝祭等年中祭祀时,朝廷神祇官向各神社的祝部分发币帛,称为“班币”。以明治至大正时期的官币社(10)官社指在祈年祭、新尝祭时接受国家奉币的神社。官社分为两类,一类是神祇官祭祀的官币社,另一类是地方官(国司)祭祀的国币社,依据律令制确定的社格又分为大、中、小三个规格,官币大社为这两类中最高规格的神社。例祭币帛品目为例,规定官币大社五色絁各一丈二尺、一绚丝、一端曝布,木绵与麻各二斤;官币中社五色絁各一丈、一端曝布,木绵与麻各二斤;官币小社五色絁各八尺,木绵与麻各一斤。更高规格的如皇大神宫、丰受神宫等神宫级别的币帛色目数量所获更多,色目包括五色絁、白绢、锦、御衣、绢、五色币料绢、御门恍料绢、御馔殿料绢、木绵、麻等种类,数量更是多于官币大社。(11)参见薗田稔、橋本政宣編「幣帛」,『神道史大辞典』,吉川弘文館,2004年,第876-877頁。明治八年(1875),“班币”除了布帛等实物外,还添加了用纸包住金钱的“金币”。日本自古代开始,受天皇之命向官社进献币帛称为“奉币”,进献者被称为“奉币使”,明治以后改称为“币帛供进使”。可见,日本自古以来以丝织品为中心进献神社“币帛”是具有政治与宗教双层含义的,丝织品早已突破了其“物”本身所承载的含义,进入了日本神道教之中,渗入到日本人深层精神领域之内。
如果说丝绸之路在西方的发展主要依赖贩卖的话,其在东方的发展则形成了生产之路。养蚕技术在东亚的传播,传说早于史实,或许传说也是事实,只是已经无从考证而已。据说公元前1112年,周武王封箕子于朝鲜,箕子教其民“田蚕织作”,中国的养蚕技术便已传至朝鲜。秦始皇为祈长生不老,曾遣徐福东渡求仙药至日本,养蚕纺织技术也由此传到日本。徐福东渡日本的内容最初见于《史记》,随后经过千百年的演绎,成为迄今有“史”记载的东渡第一人。今天,有关徐福的传说遍布于中国东南沿海、朝鲜半岛以及日本各地。在日本,从九州至东北,从日本东海岸到西海岸,此传说都流传甚广,佐贺县、鹿儿岛县、宫崎县、三重县、和歌山县、山梨县、京都府、爱知县等地仍有纪念“徐福上陆地”的标柱、徐福神社以及徐福墓地等有关徐福的遗迹与传说,很多地方还将徐福视为农耕、养蚕、纺织、医药之神。有关养蚕纺织的传说中亦流传着“徐福渡来说”,据传日本八丈岛人跟着漂流到岛上的徐福学习纺织,织出了独特的丝织品“黄八丈”,作为岛上特产缴纳进贡,“八丈岛”由此成为岛名。(12)「徐福渡来伝説」,『蚕という名の家畜(弐)』,https://azabuotansumachi.club/archives/kimono/japansilk_3,浏览时间:2020年5月22日。徐福是否真的到达过日本,在历史记载与传说演绎之间扑朔迷离,已很难考证。然而,有关养蚕纺织技术的徐福传来说至今仍在流传,说明日本早已将早期到达日本的先民“徐福”视为东方丝绸之路的开拓者与中国丝绸的传播者。
丝绸在古代东亚交流史中传入日本,参与到日本的国家形成与建设之中。据此,丝绸在东亚的交流,早已突破其本身所代表的物质层面的意义,而是进入了精神文化领域内,实现了更深层次的交流,对日本的政治、宗教影响尤为深远。丝绸之路在日本的发展也突破了物质层面的交流,进入了技术及其相关文化的深层次传播,在很大程度上推动了日本古代文明开化的进程。这些都应归功于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开拓,以及诸多不畏艰险甚至付出生命而没有留下名字的开拓者。2015年6月27日,日本作家、翻译家池上正治在日本徐福研究会第135届演讲会上说:“中国的徐福将优秀的文化与技术传授给了日本,接受方的日本也对文化与技术的传授表示感谢,而且现在也继承了这种精神。在古代,最先进的文化、技术是从中国发源,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这一事实必须充分认识。如果坦率地认识到这个事实的话,不得不对世界四大文明之一——中国的文化与技术的伟大抱有尊敬的心情。”(13)「「徐福伝説」から考える日本文化論」,BLOG露木順一と未来を語る,https://junwind.net/?p=3241(2015年6月29日),浏览时间:2020年3月26日。可以说,徐福在日本各地丰富的传承中早已演化成了一个传播技术与文化的文化符号,成为早期渡来人(14)渡来人,指从外国迁至日本的人,特别指4-7世纪从朝鲜半岛与中国大陆来到日本的人。的代表。丝绸之路的开拓者们带去了养蚕纺织技术的同时,也带去了与之相关的信仰、神话、传说、习俗,并参与到日本国家政治、宗教、文化等祭仪之中,在日本信仰体系形成或者重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今天,调查牵牛织女传说在日本的流传历史时,几乎都能追踪到与古代渡来人养蚕纺织相关的历史或传说;调查牵牛织女传说的文化生态布局时,都会发现现实中的“天河”以及织女神社、牵牛神社等遗迹,可以看出是中国大陆牵牛织女传说风物布局在日本的再现。牵牛织女传说及七夕不仅在日本民间获得广泛的传承,而且,作为国家的文化仪礼,从古代的文化政治到今天的文化立国,在日本的政治、宗教、文化的古今实践中均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
宗像大社位于日本九州西北部的福冈县宗像市,由冲之岛冲津宫、筑前大岛中津宫、宗像市田岛边津宫(总社)三个神社组成,分别供奉着田心姫神、湍津姫神、市杵岛姫神三姐妹(15)此处三女神之名为《日本书纪》中的记载,《古事记》中又作多纪理姬命、市寸岛姬命、多岐都姬命。。宗像大社属于式内社(名神大社),旧神格为官币大社,现在为神社本厅别表神社,是分布于日本各地七千多个宗像神社的总本社。用线连接距离边津宫11千米的中津宫,再连接距离中津宫49千米的冲津宫,其直线可以向着距离145千米的朝鲜半岛釜山方向延伸,这条直线距离最近的航路自古以来就是日本与朝鲜半岛、中国大陆交流的海上通道。宗像大社所处的海域正好位于玄界滩,《日本书纪》中记载的“海北道中”(16)日本自上代至古代,畿内的大和朝廷通过濑户内海、关门海峡,从宗像所控制的海面经过冲之岛、对马岛到达朝鲜半岛的海路。,是外交要冲,也是危险的航路,因此,日本从3世纪末至9世纪末一直以国家之名在玄界滩祭祀宗像三女神。
记纪(17)“记纪”为《古事记》与《日本书纪》的统称。神话所载宗像三女神是日本天照大神与其弟素戋呜尊(又名建速须佐之男命)隔着神居之地高天原的天安河誓约化生而来的神。日本诸神之父伊邪那岐前往黄泉国探望妻子伊邪那美归途中祓禊化生天照大神、月读命与素戋呜尊三贵子,并分别委以治理高天原、夜晚世界与大海的职责。素戋呜尊违命而被其父伊邪那岐放逐,就跑到高天原找姐姐天照大神。天照大神以为他来夺取自己的领地而严阵以待,素戋呜尊为证清白,与姐姐隔着天安河发誓曰“生女为黑心,生男为赤心”。于是,姐弟二人互换所佩戴的勾玉与十拳剑起誓。天照大神将弟弟的十拳剑折成三段,与天真名井的水一起放入口中,咬碎吐出三位女神,由长至幼分别为田心姫神、湍津姫神、市杵岛姫命。(18)此为三女神在《日本书纪》中的长幼顺序,有些文献会有不同,本文采取《日本书纪》的说法。素戋呜尊则将天照大神的八尺勾玉咬碎吐出五位男神,自证我心为“赤心”。《日本书纪》载:“即以日神(天照大神)所生三女神者,使降居于苇原中国之宇佐岛矣,今在海北道中(玄界滩),号曰道主贵,此筑紫水沼君等祭神是也。”(19)『日本書紀』巻第一神代上,小学館,1994年,第74頁。“筑紫”为今九州福冈县一带。在日本神话中,“贵”是最尊贵的神之尊称,记纪神话中使用“贵”字的也只有大日灵贵(天照大神)和大己贵(大国主神)两位大神,足见宗像三女神是如何受到国家崇敬的。“道主贵”即为最高的道路之神,特别是冲津宫所处的冲之岛位于连接九州和朝鲜半岛的玄界滩中央,更凸显了“道中”的重要位置。宗像三女神降临到筑紫的使命也非常特殊,天照大神授三神器于其孙琼琼杵尊,遣他从高天原降临统治苇原中国(日本),并遣三女神随同降临时说:“汝三神,宜降居道中,奉助天孙而为天孙所祭也。”(20)『日本書紀』巻第一神代上,小学館,1994年,第68頁。即宗像三女神受天照大神之命辅助天孙降临治理国家,其回报是享受天孙的祭祀,即国家规格的祭祀。至今,宗像大社拜殿门口的匾额上仍然写着“奉助天孙而为天孙所祭”的字样,显示着宗像三女神的特殊地位。琼琼杵尊巩固国内的统治,宗像三女神在“海北道中”防御外敌入侵,二者神职功能互补,前者是统治国内并让国家走向繁荣富强的昌盛之神,后者则是防御外敌保护国家的和平之神。
宗像三女神原本是以北九州地区为居住地的海人集团宗像君(21)海人集团宗像君又称胸形君,是日本九州地区非常古老的一族宗像氏,日本古代典籍中又写作胸形氏、宗形氏、胸肩氏,是日本奈良时代之前就控制着宗像地区至玄界滩整个海域的海洋豪族。所信仰的海之神,而天武天皇(22)宗像氏与大和朝廷合作,谋求与海外的交流,大化改新(645年)后,宗像郡成为九州唯一的神郡,日本第40代天皇天武天皇(673-686年在位)娶胸形君德善的女儿尼子娘为妃嫔,受到了朝廷特别待遇。构拟以天皇为中心的“建国神话”目的是强调天皇家族统治的正当性,地方神被编入天皇家族体系神话中,又被赋予极高的地位,还受到国家祭祀,真正原因在于通往中国大陆以及朝鲜半岛进行交流的命门线上,宗像氏控制的这一段非常重要的节点,是必经之路,咽喉要冲。这也正是《日本书纪》所载宗像三女神神奇诞生并被赋予神圣使命之背后的逻辑。4世纪后半期至7世纪末期,日本国家逐渐形成,预示着新的时代来临。第一,基于法令建设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国家,其样板是中国的刑法与行政法;第二,向隋王朝追求对等关系(23)607年,日本遣隋使小野妹子向隋炀帝递呈国书,开头写着“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隋书》八十一卷《东夷·倭国》,在线阅读http://www.kulemi.com/content/463397/),隋炀帝看后勃然大怒。此次“国书事件”被认为是日本向大陆追求对等关系、国家意识觉醒的开始。,统一国家的意识开始出现;第三,6世纪末,日本引入佛教,其世界观与国家观为国家所用,开始有组织地建设寺院。以上均与中国大陆的交流和影响密切相关。(24)参见ウェルナー·シュタインハウス「国家形成から見た沖ノ島」,「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编:『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研究報告Ⅱ-2』,「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2012年,第87頁。从7世纪至9世纪末,日本派遣遣隋使与遣唐使,全面吸收中国大陆文化。可想而知,随着建设国家的需要,日本与大陆之间的交流日益频繁,海路的重要性也愈加凸显,宗像大社因此成为国家祭祀的对象。
宗像大社祭祀大概始于3世纪末至4世纪初,这一时期的东亚局势也在发生着变化,以中国为中心的东亚秩序逐步形成。中国由汉入晋,儒家正统思想早已确立,佛教于两汉之际也已传入,社会蓬勃发展,并进一步影响周边国家。朝鲜半岛因为有陆路与中国大陆连通,便于吸收先进的中国文化,发展相对较快,此时已经进入高句丽、百济、新罗三国鼎立的时代。日本也逐步由部落联盟向着统一的国家进展,大和政权崛起,向内逐渐消灭地方势力,向外意欲在国际政治舞台上争取一席之地。然而,这个时期日本与大陆的联系基本依赖朝鲜半岛,因此,征服朝鲜半岛,打通与大陆连接的通道,是日本梦寐以求的事情。早在大和政权即将完成统一的4世纪前后,日本就侵略朝鲜半岛,占领弁辰,在任那设立官府进行统治,进而征服业已形成民族国家的新罗、百济两国。大和政权的军事侵略发挥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它有助于随着对大陆高度发达的物质文化的引进而提高统治阶级在文化上的优越性,从而保持对被统治者的压倒优势。(25)参见家永三郎『日本文化史』,岩波新書,1982年,第22頁。史载日本神功皇后(26)神功皇后(170-269年)是日本古坟时代的大和皇族,第14代天皇仲哀天皇的皇后,第15代天皇应神天皇的生母。据说她在仲哀天皇去世后曾长期摄理朝政,被认为是日本史上首位女性君主。据传她前后共计三次亲自出征朝鲜,开日本海外拓土之先例。仲哀天皇去世后,她怀着孕征伐新罗,途中在九州产子。史学界认为她是一位介于真实历史与神话之间的人物。曾征讨新罗,迫使三韩纳贡,要求朝鲜半岛向日本提供大陆先进的知识与人才,实则是脱胎于华夷秩序的日本型“华夷观念”的体现。神功皇后在征讨新罗途中的九州产下的儿子,即后来即位的应神天皇。(27)应神天皇是日本第15代天皇,270-310在位,被日本神道教尊为战神八幡神。应神天皇非常重视纺织业的发展,他在位期间,大陆的纺织技术人才陆续进入日本。
据《日本书纪》第十卷记载:“(应神天皇)卅七年春二月戊午朔,遣阿知使主、都加使主于吴,令求缝工女。爰阿知使主等渡高句丽国,欲达于吴。则至高句丽,更不知道路,乞知道者于高句丽。高句丽王乃副久礼波、久礼志二人为导者,由是得通吴。吴王于是与工女兄媛、弟媛、吴织、穴织四妇女。”(28)『日本書紀』巻第十応神天皇,小学館,1994年,第494頁。306年,应神天皇遣史向大陆求纺织人才,使者先去高句丽求向导,最终由高句丽向导通吴而从吴王那里得织女四人。天皇专门遣使,可知纺织人才在当时是紧缺人才。而遣使先去高丽求向导,亦可知日本对朝鲜半岛有一定程度的依赖。接着,同书同卷记载了阿知使主任务达成返回日本的情况。“(应神天皇)卌一年春二月甲午朔戊申,(应神)天皇崩于明宫,时年一百一十岁。一云,崩于大隅宫。是月,阿知使主等自吴至筑紫,时胸形大神有乞工女等,故以兄媛奉于胸形大神,是则今在筑紫国御使君之祖也。既而率其三妇女,以至津国及于武库而天皇崩之,不及。即献于大鹪鹩尊(29)应神天皇第四子后即位为仁德天皇,日本第16代天皇,313-399年在位。,是女人等之后,今吴衣缝、蚊屋衣缝是也。”(30)『日本書紀』巻第十応神天皇,小学館,1994年,第496頁。310年,阿知使主圆满完成任务到达九州时,宗像大社(宗像氏)向大和朝廷请求从吴国带回来的织女奉胸形大神(宗像女神),朝廷同意并留下织女“兄媛”,是为“筑紫国御使君之祖”。其后,阿知使主带着另外三名织女至“津国”达“武库”,将三人献给仁德天皇,三名织女成了日本纺织业的始祖。“津国”是日本古代的摄津国,相当于现在大阪府的北中部与兵库县的东南部区域。“武库”是兵库县摄津地区的古地名,是从尼崎到兵库的沿海地区。现在,位于大阪府池田市的吴服神社与穴织宫伊居太神社,均祭祀着应神天皇时期来到日本的织女,据传两个神社的神主都是阿知使主的后裔,其缘起中均讲述了大陆织女到达日本后在纺织方面做出的贡献。
吴服神社由来碑记载了日本最初的“纤维祖神”吴服大神的由来:
人皇第十五代应神天皇曾派猪名津彦命(阿知使主)至吴求纺织裁缝工匠,其时,久礼波、久礼志导其达吴,吴王与吴服、绫织、兄媛、弟媛四人,一行人归国途径筑紫,胸形大神欲得兄媛而留之,其余三人至摄津国武库港,(人们)在猪名港(今唐船渊)建纺织殿迎接吴地织女。吴服神女昼夜不停纺织布帛,其时纺织裁缝染色之技始传入我国(日本),始立寒暑男女服装之别。一年四季,上至向天子献上精美的衣服,下至向万民供给服装。仁德天皇七十六年(385)九月十八日,吴服大神以长寿之身辞世,终年一百三十九岁,其遗体被纳入梅室姬室(31)遗体被纳入上宫伊居太神社梅室,遗物三面神镜被纳入下宫吴服神社姬室。呉服神社(大阪府)「人文研究見聞録」https://cultural-experience.blogspot.com/2017/12/blog-post_22.html(2017年12月22日),浏览时间:2021年9月10日。,至今留存遗迹,翌年,仁德天皇为其建造神祠。吴服大神染丝之地被称为染殿井,晒绢丝的松树被称为挂绢松,其遗迹至今尚存。吴服大神神谕:“吾乃衣服之神,保人寒暑无忧,护佑养蚕纺织裁缝之技。此外,因吾漂洋过海归化日本,故而又保航海安全。”代代天皇对其崇敬笃信,圆融天皇时期(969-984年在位)命镇守府将军源满仲公修复社祠,后阳成天皇时期(1586-1611年在位),丰臣秀吉命片桐且元再建,文政二年(1819)又在有梄川宫殿下建成祈愿所。昭和四十四年(1969)又建造了新拜殿。顺便提及,吴服大明神的神名是后醍醐天皇赐予并御笔亲批,由此,我国绢布类的(服装)都称为“吴服”。与授民以五谷使其免受饥饿的天照大神的神德等同,授民以纺织裁缝之道使其免受寒暑之忧的吴服大神的遗德也令人敬仰。因此,服装业及其相关商业都尊崇吴服大神为祖神,其神德护佑人们健康长寿,家业繁荣,文化、经济发展,手艺进步。(32)2020年9月6日,笔者记录于大阪池田市吴服神社。
我查看起手表。现在时间是一点十分,但坦白说,我吃不准到底是凌晨一点十分,还是下午一点十分。也吃不准今天是几号。人群中的教师相当优秀地保持了孩子们的日常作息,但在大多数时候,人们对时间只有模糊的掌握。
穴织宫伊居太神社由来碑讲述了吴织、汉织的纺织贡献:
人皇第16代应神天皇(一般认为是第15代)二十年乙酉秋九月漢直太祖东汉灵帝四世孙阿知使主与其子都加使主率十七县部下归化日本。同天皇三十七年春二月,天皇感于天下人民不知衣服裁缝之术,不会制作春夏秋冬之衣,听说吴国有精于纺织裁缝的女工,特敕令阿知使主、都加使主于吴,令求纺织女工。二人先到高丽,因前途不知如何去往吴国,高丽王遣久礼波、久礼志二人作为向导,吴王与工女兄媛、弟媛、吴织、汉织四妇女。现在将“吴”读作“くれ(kure)”,是取向导久礼波(くれは,读作kureha)、久礼志(くれし,读作kuresi)之名而不忘二人功绩之意。同天皇四十一年,阿知使主等自吴至筑紫,时胸形大神有乞工女等,故以兄媛奉于胸形大神,既而率其余三妇女,以至津国及于武库,被称为吴衣缝、蚊屋衣缝。吴织为吴人,汉织为汉人,弟媛去往何处最终不明。第22代天皇雄略天皇时代,汉织、吴织、兄媛、弟媛来到日本,这是职业的名称,她们被当作外国人来看待。应神天皇以前没有制作衣服裁缝的技术,在此二媛(汉织、吴织)的教化下,天下妇女学会了纺织、裁缝之术,学会了制作四季衣服。因此,天皇在宫中设置缝殿寮,建立缝部司缝女部,祭祀二女。此前,人们纺麻以及剥桑树皮纺线织布,后来跟着二媛学会了制作吴织蜀锦等绫罗锦绮衣服,现在的吴服尺、吴竹、吴蓝、生姜等也是当时带来的,吴橘、冴床等也是当时从吴国传入我国(日本)的,吴国文化由此传播开来。二媛共居一室,身放光明,一心一意从事纺织与裁缝,直到一百多岁,为我国(日本)文化兴隆做出巨大贡献。随之此地留下了挂绢松、染殿井、绢馆里、唐船潭等地名。二媛仙逝后,仁德天皇在七十六年(385)九月十八日为嘉奖她们在衣服裁缝领域做出的贡献,建立了秦上社与秦下社供奉二媛,为使后世之人不忘二人之功,将二人敬为文化发祥之神而代代永祭。(33)2020年9月6日,笔者记录于大阪池田市穴织宫伊居太神社。
秦上社指穴织宫伊居太神社,秦下社指吴服神社,两个神社是一对神社,属秦氏祭神。(34)呉服神社ホームページ,http://kamnavi.jp/ym/osaka/kureha.htm,浏览时间:2012年9月10日。《和名抄》载当地在古代曾是摄津国丰岛郡秦上乡与秦下乡,秦氏曾在此地开发建设。古坟时代(250-592)后期,留下了渡来系文化的痕迹。平安时代(794-1192),西汉氏后裔坂上氏子孙土师氏治理此地,吴王与织女四人的传承开始流播。(35)穴織伊居太神社ホームページ,http://kamnavi.jp/ym/osaka/ikeda.htm,浏览时间:2012年9月10日。两个神社均显示出与中国大陆渡来系的渊源,特别是突出强调大陆来的织女在纺织、染布、制衣等领域为日本做出的贡献。至今,兵库县西宫市喜多向稻荷神社边还留存着汉织吴织松、染殿池等史迹。(36)2020年9月6日,笔者曾到兵库县西宫市喜多向稻荷神社调研汉织吴织、染殿史迹。《魏志·倭人传》记载的倭人“贯头衣”是一种用直线形的布遮盖身体而露出头部的服饰,作为日本原始社会服装的基本形态历时很长。可想而知,在日本纺织与服装进化史中,中国大陆来的织女所做的贡献之大。
《日本书纪》卷第十四中也记载了大陆来的织女信息:“雄略天皇(37)雄略天皇是日本第21代天皇,456-479年在位。一般认为其为《宋书·倭国传》所载的倭王武。十四年(469)春正月丙寅朔戊寅,身狭村主靑等共吴国使,将吴所献手末才伎、汉织、吴织及衣缝兄媛、弟媛等,泊于住吉津。是月,为吴客道通几齿津路,名吴坂。三月,命臣连迎吴使,即安置吴人于桧隈野,因名吴原。以衣缝兄媛奉大三轮神,以弟媛爲汉衣缝部也。汉织、吴织衣缝是飞鸟衣缝部与伊势衣缝之先也。”(38)『日本書紀』巻第十四雄略天皇,小学館,1994年,第196頁。织女中的“兄媛”奉大三轮神,其余的成为飞鸟净御原宫与伊势神宫纺织相关的先祖。从《日本书纪》中的记载可以看出,早期从大陆来的织女到达日本后呈现两个发展走向:一是奉神,二是成为日本纺织业的先祖。不难想象,织女们在纺织与祭祀的过程中,将母国文化移植入当地文化之中应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在古代东亚的国际关系变化过程中,相对于中国大陆,甚至相对于朝鲜半岛,日本处于文化低地是不争的事实。正因为如此,日本非常渴望从中国大陆获得知识与人才,来建设并发展自己的国家。这其中,日本批量引进了纺织技术人才,大力发展本国的纺织业,随之,与之有关的祭祀、神话、传说、习俗等也传入日本并传播开来。可以想见,渡海漂洋来到陌生国度的中国大陆织女们,在传播纺织技术的同时,也一定围坐在一起讲述故乡的牵牛织女传说,歌唱“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歌谣,倾诉去国离乡之情。也可以想象,在遣使带着织女返回日本的漫漫航海旅途中,有可能会发生一些动人心弦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但有的仍然为今天的人们津津乐道。至今,在筑前大岛宗像大社中津宫境内,仍流传着这样一则与遣唐使有关的牵牛织女传说:
很久以前,有一个接受朝廷命令渡海出使唐朝的贵公子,带着几个织女回国的途中,与其中一个织女陷入了热恋之中。但是,到了日本之后,贵公子为了复命回到了京城,而织女们暂时被安置在宗像神社的边津宫内,他们不得不分开。贵公子每天都无比思念织女,有一天晚上,一位名叫宗像之神的天女出现,在思念着织女过着寂寞生活的贵公子枕边,轻轻告诉他:“去宗像中津宫吧。”于是,贵公子遵从了天女的神谕,舍弃了官员的身份,来到筑前大岛的宗像大社中津宫。那是一个星空灿烂的夜晚,贵公子像往常一样在天河里袚禊,一低头,忽然看见身边的提桶里,那个日思夜想的恋人不正映在水面上吗?!那神情仿佛也正在向贵公子倾诉着思念之情一样。二人忘记了时间的流逝,默默地注视着彼此,度过了一段幸福时光。那之后,贵公子为了与映在水镜里的织女相逢,成了神的侍者,每年七夕,都会在提桶里寻找她的身影,二人共同度过一段甜蜜的时光。(39)「筑前大島天の川伝説」「七夕伝説発祥の島·宗像大社中津宮」,https://alis.to/elm13/articles/2APbR8gM8qD8,浏览时间:2020年5月22日。
遣唐使在回国的途中与从唐而来的织女陷入热恋,回到日本后不得不分开,遣唐使梦中得到宗像女神的神谕,后来去宗像中津宫寻找织女,终于在天河水里遇见映在水面上的织女。那以后,每到七夕,二人都会在水面上相会。隔空相会的爱情,犹如镜花水月,虽然无奈,但也不失凄美。拨动日本人心弦的恰恰就是这种“物哀”之美,是“触景生情,感物生情”的真情流露。
据说宗像三女神都是绝世美人,长姐田心姬神为了国家镇守冲之岛,一直未婚。冲之岛自古以来作为航道的路标被视为神圣之岛,世界遗产称其为“神宿之岛”,整个岛都被视为“神体”与祭祀的场所。冲之岛禁忌向外言说,禁止女人上岛,男性上岛也必须要经过允许,因此除了保留的祭祀遗迹外,冲之岛在江户以前几乎没有记载。据发掘调查,岛上神宝约有十万件,其中八万件被指定为国宝,显示了3-9世纪日本中央政权在这里祭祀的兴盛。由此,冲之岛又被称为“海上正仓院”(40)实际的正仓院位于奈良东大寺内,建于8世纪中期的奈良时代,里面珍藏了宝物9000多件,一半以上来自中国和朝鲜半岛等地,最远的来自波斯,因此,日本又将正仓院称为“丝绸之路的终点”。。考古学认为3-9世纪在冲之岛供奉的供品是献给当地神明(宗像女神)的,既有须惠器,也有外国输入的镜子、金铜制龙头、精巧的迷你纺织机等,这些均是为了前往中国和朝鲜时能够安全渡过玄界滩和对马海峡,即为了安全航行而向大海(宗像三女神)祈祷所献的供品。这样的航海本身,在日本与中国、朝鲜半岛的国家关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41)参见サイモン·ケイナ-「世界から見た沖ノ島——祭祀、政治、交易の物語の創造」,「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编:『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研究報告Ⅱ-2』,「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2012年,第48-49頁。至于为什么牵牛织女传说选择在中津宫落地,而不是冲津宫,民间解释说长姐田心姬神嫉妒心极强,控制女人上岛是害怕引起她强烈的嫉妒心。其实,更重要的原因是冲之岛为国家祭祀的神圣之地。
遣唐使的历史远去了,那些发生在遥远年代里动人心弦的故事,虽然随着时光流转蚀去了细节,却在后人心里留下一些明灭摇曳的记忆,点点滴滴渗进人们的文化生活中。牵牛织女传说一旦生成于中津宫,便形成了与之相关的风物布局,构成空间叙事形态。中津宫与九州本土上的边津宫遥相对应,神宫鸟居面向大海,显示出与大海的密切关系。境内有名为天川之河流过,两岸各有织女神社与牵牛神社,天川上游有一口井名为天真名井。(42)因为天照大神化生宗像三女神时用了“天真名井”之水,该井被赋予了“延命招福灵泉”名号,受到民众广泛的信仰。据说用这个神泉水来研墨写字,书法会得到精进,故人们每年在这里举行“挥毫会”。根据文献记载推测,中津宫牵牛织女传说空间布局在镰仓时代(1185-1333)有可能已经建设完毕,江户时代的儒学者贝原益轩曾在《筑前国续风土记》的“宗像郡上大岛”中记载如下:天川在(中津宫)社务室前流过,这条天川发源于御岳山。天川左右各有祭祀牵牛与织女二星的小神社。他还引用了镰仓末期和歌相关著书《石见女式髓脑》等文献内容,记录了从旧历七月一日至七日,在牵牛社与七夕宫(织女社)里“参笼”(闭居在神社或寺院中斋戒祈祷)后,在河中搭上棚子,在水桶中的水面上占卜男女姻缘的内容。(43)参见貝原益軒「宗像郡上·大島」,『筑前国続風土記』写本卷16,竹田文庫,1703年。另据同时代的《筑前国续风土记附录·大岛图》留下的中津宫境内布局手绘地图所现,境内西侧流经的天川、分布在两岸的牵牛社、七夕社(织女社)以及天川上游的天真名井等,与现在的布局并无二致。(44)参见宗像市都市建設部都市計画課「第2章 宗像市の維持向上すべき歴史的風致」『宗像市歴史的風致維持向上計画』,2019年,第52-53頁。天川、织女神社、牵牛神社的布局再现了牵牛织女传说“在地成形”的空间叙事形态,特别是将与宗像三女神化生神话有关的天真名井附会于天川上游,使得牵牛织女传说进一步蒙上了日本神话的色彩,从而具有了“日本的”特征。
中津宫内的牵牛织女传说另一种叙事形态是七夕神事——七夕祭。中津宫的七夕祭在接近旧历七月七日的8月7日举行,比日本大部分地区晚一个月。七夕神事的文献记载可以追溯至镰仓时代,如南北朝时期(1347-1370)的《(正平)年中行事》中已有“七月七日七夕虫振神事”的记载,至今,七夕祭仍是中津宫最盛大的活动。(45)参见森弘子「宗像大社の無形民俗文化財」,「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世界遺産推進会議编『「宗像·沖ノ島と関連遺産群」研究報告Ⅰ』,2011年、第221頁。其中的“虫振”,就是取出衣物、日用器具、书籍等曝晒,以防发霉或虫害。中国传世文献中最早记载“七月七日”习俗的是东汉崔寔《四民月令》“曝经书及衣裳”(46)崔寔著,缪启愉辑释,万国鼎审订:《四民月令辑释》,农业出版社,1981年,第76页。之文,“虫振”传承于中国自不待言。
中津宫七夕祭还有天川水中占卜男女姻缘习俗。七夕祭由来记载如下:
很久以前,前往唐朝出使的贵公子伴随着织女回国途中,陷入热恋,那是一段短暂的因缘,到达日本后,二人被迫分开。贵公子思念织女,梦中得到神谕,他按照神谕到大岛中津宫后,看见了映在天川水面上的织女,二人度过了短暂的相会快乐时光。早先在七夕举行之前,人们先要到织女神社与牵牛神社“参笼”,然后七夕夜晚在河岸栅栏边上供奉祭品,取两枚“短册”(47)一种五色长方形的纸笺。详见拙文:《七夕青竹“笹”考》,《民俗研究》2014年第3期。分别写上自己和喜欢之人的名字,顺着天川漂走,如果两个“短册”是并排漂走的,就预示着神允许二人结为夫妻。还可以用水桶盛满天川水,将写着自己和喜欢之人名字的“短册”放进去,如果两个“短册”叠在一起,就预示着婚事能成。(48)七夕祭由来,2018年8月7日笔者记录于宗像大社中津宫。
在中国,女孩在七夕之际有在水上浮针以“占巧”的习俗,这种在水面进行的民俗活动,有乞巧之意,也有祈求姻缘之意味。
现在,中津宫七夕祭“参笼”的习俗不见,“虫振”、织女祭、七夕姻缘占卜等仍在流传,后又增加了江户时代兴起的城市七夕风俗,再加上官方为推进观光进行的宣传,以及商卖、音乐表演等活动的加入,构成了多姿多彩的节日风貌。每到七夕,中津宫内外都用彩色纸条、花球等进行七夕装饰,参道上搭建摊位,吸引岛内岛外的民众前来参加活动。七夕祭典的会场设置在大岛港绿地公园和中津宫内,傍晚6点开始有大岛小学和初中的学生唱歌和演奏,九州管乐合奏团的成员们用小号、吉他、打击乐等演奏,还举行结婚奉告祭(向神、佛及贵人奉告结婚事宜)、星之歌会等。近年来还增加了“爱的红线企划”活动,人们将隔着天河的织女神社和牵牛神社用透明的管子连在一起,在夜晚节日气氛最高潮的时刻,将红色的液体注入管子内,意味着将织女星和牛郎星结合在一起,寄寓世间男女千里姻缘红线牵之意涵。
晚上7点左右,中津宫举行重要的七夕神事——织女祭。据中津宫宫司解释,这个祭祀仪式与《日本书纪》记载的阿知使主将从吴国带回的织女“兄媛”奉给宗像大神有关,“兄媛”因为具有高超的纺织技术,后来也被奉为神。织女祭由中津宫宫司主持,首先在织女神社前面设置祭坛,供奉西瓜、时令蔬菜、鱼等神馔,祭坛的两边竖立青竹,在上面挂上和服形状的“短册”。日本七夕祭的“短册”通常为五色长方形纸笺,和服形状的“短册”明显与织女有关。中津宫织女祭仪式基本遵循了《延喜式》卷三十中记载的大蔵省织布司“七月七日织女祭”流程,“造棚三基,祭官一人,祭郎一人,供事祭所。祭郎先以供神物,次第列棚上,祭官称再拝,祝词讫亦称再拝,次称礼毕”(49)参见藤原忠平『延喜式』巻三十,书陵部所蔵势多治胜版,庆安元年(1648),第28-29頁。。仪式结束后,宫司将神酒分给民众共食,然后在祭坛前跳舞奉纳织女神。织女祭结束以后,大概夜里21点左右,岛外的民众可以乘坐21:30的船返回九州本岛,这班船是为方便岛外的人来参加七夕活动而临时加的。中津宫的七夕祭以牵牛织女传说为中心,融合了遣唐使相关历史、中国民间传说、日本神道信仰、当地百姓生活以及现代化的文化元素,形成了中日相结合、古老与现代并存的多元多层的七夕文化。
近些年来,中津宫还通过发行限量版的织女神社与牵牛神社联合印制的七夕朱印(50)朱印是神社佛阁的受理印,大概形成于室町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初期,关于其起源众说纷纭,最有力的说法为原本是在寺院里缴纳抄经时的受理印。,吸引民众来岛上参加七夕活动。日本政府也利用牵牛织女传说的古老传统文化资源,利用其蕴含的浪漫爱情意涵,在网页、脸书等电子媒体上进行大力宣传,以推进大岛的文化与经济建设。例如,宗像市役所宣传如下:“您知道大岛被誉为牵牛织女传说发祥地吗?在宗像大社中津宫境内,流淌着天川,两岸有祭祀织女和牵牛的神社,中津宫举行的七夕祭是从镰仓时代就延续下来的传统祭祀活动。由来于牵牛织女传说的爱情故事持续到现在的热门景点大岛,今年仍将举办‘大岛七夕祭’。我们在大岛等待大家光临!”(51)「大島七夕まつり」,宗像市役所-Munakata City,https://www.facebook.com/munakata.city/posts/1918958761487527/(2018年7月13日),浏览时间:2020年5月22日。官方宣传的海报制作也聚焦牵牛织女传说中的“爱”的核心主题,以“镰仓时代传承下来的爱的延续”为亮点,还增加了“约会体验”等现代文化活动元素,极力推进中津宫牵牛织女传说与七夕的传续。
“东亚”这个区域是各国家、各民族、各文化的“接触空间”(contact zone)(52)所谓“接触空间”指不同文化遭遇、冲突或斗争的社会空间。Pratt L. Mary, Imperial Eyes: 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00, p.6。,两千年来在不对等的支配与臣服关系之下,进行着各种交流活动。在“东亚”这个接触空间里,古代中华帝国广土众民、历史悠久,不仅在历史上对朝鲜半岛、日本、越南等地发挥了政治、经济、文化的影响力,而且在相当程度上扮演了东亚区域的“中心”之角色。从东亚周边国家的立场看来,中国作为汉字文化、儒学、中医等东亚文化共同要素的发源地,确实是一个巨大的“不可避的他者”(53)参见子安宣邦『漢字論:不可避の他者』,岩波書店,2003年,第3頁。子安宣邦在其书中强调汉字是东亚各国之“不可避的他者”。。正因为中国在东亚这个地域扮演着关键性的角色,所以使东亚文化交流史的研究更具复杂性与挑战性。(54)参见黄俊杰:《东亚文化交流中的儒家经典与理念:互动、转化与融合》,(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0年,7-8页。丝绸在东亚文化交流史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开拓使得东亚各国之间政治、经济、贸易、文化的往来更加便利,丝路上的必经岛屿或海域就成了航海生命线上的重要节点。日本九州宗像大社因为处在“海北道中”的重要位置,成为日本大和政权祈祷航海安全与交涉成功的国家祭祀之地,在3-9世纪近600年的时间里,见证了日本与东亚诸国、特别是与中国的交流。
丝绸之路在日本的发展,通过纺织技术人才的输入实现了生产之路,与之相关的文化也随之迁移。在早期海上丝绸之路开拓与往来的过程中,日本向中国求取的纺织技术人才陆续到达日本后形成两种稳定走向:一是奉神,二是成为日本纺织的祖神。即便是从中国获取与利用知识高潮的遣唐使时期,纺织等技术人才引进仍是日本的一项重要举措,由此留下一段与遣唐使有关的“牵牛织女”爱情故事,至今仍在宗像大社中津宫内流传。
特殊的历史、地理以及人文景观构成了中津宫得天独厚的牵牛织女传说文化空间,呈现出历史、口头、宗教、空间、仪式、行为、身体等多种多样的活态传承叙事模式,并渗入当地文化体系之中,成为民众文化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这个文化圈活动空间内,除了反复传播粘附在一系列文化景观上的牵牛织女传说之外,还有一直从事神社祭祀的宫司代代相传,以织女祭神事的方式讲述着牵牛织女传说。更为鲜活的是,在七夕之际,人们参加七夕祭活动,游览牵牛织女传说相关的景物与遗迹,又对传说形成了反向建构,使得牵牛织女传说的叙事更具直观性,更加有利于记忆。
中国牵牛织女传说与七夕不断被融入当地的信仰与文化之中,而历史的记忆与现代文化的冲击则共同阐释着适合本土逻辑的牵牛织女传说,共生共融形成了当地牵牛织女传说共同的历史记忆、文化记忆与跨文化记忆,浸润着日本人的文化与生活,丰富着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从牵牛织女传说在日本的传承可以看出,东亚各国在中华文化的基础上,经历漫长的历史,结合各自独特的文化,培育出了东亚共有的文化遗产与精神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