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馨
从20世纪20年代算起,妇女史研究在中国已有一百余年的历史,但真正崛起却是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事情,尤其进入21世纪后更是步入了蓬勃发展的时期,“研究课题空前广泛、视野扩大、理论探讨深入,在史学界已从边缘走向主流”(1)高世瑜:《中国妇女史研究百年回眸》,《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但究竟什么是妇女史,可以说目前国内外的学者并没有取得完全统一的认识。具体说来,可大体分为两种观点:一是以妇女为研究对象的历史,二是从女性观点或立场来撰写的历史。目前,就中国大陆的学者来说,还是以前一种研究居多。对于以上两种观点,高世瑜认为,无论是从理论还是从现有研究现状来说,妇女史研究都应把两者囊括在内,因为二者并不能截然分开:“当人们以妇女为研究对象时,不能不注意或涉及女性的立场与观点;而当以女性立场、视角考察历史时,也不可能不观照和研究妇女群体的生存状况。”(2)高世瑜:《发展与困惑——新时期中国大陆的妇女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4年第3期。关于中国大陆妇女史研究的具体路径等问题,亦可参阅秦方:《在历史与性别之间——大陆地区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的知识史路径》,《妇女研究论丛》2020年第6期。
蓬勃兴起的妇女史研究,改变了以往历史研究中妇女的“缺席”现象,实现了“把妇女还给历史,以及把历史还给妇女”(3)高世瑜:《发展与困惑——新时期中国大陆的妇女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4年第3期。的目的。但综观已有之研究成果,虽然改变了以往历史研究中妇女“缺席”的现象,但更主要的还是集中于中上层妇女,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又造成了下层妇女、尤其是农村下层妇女的“缺席”现象。当然,这并不是说以往成果对这方面就没有涉及,但却主要是集中于一些特殊群体,如妓女群体(4)代表性著作,如邵雍:《中国近代妓女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美]贺萧:《危险的愉悦:20世纪上海的娼妓问题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等等。,至于普通农村劳动妇女的关注则相对较少。受资料等的限制,对农村下层妇女的关注现在更多的还是集中于经济较发达地带,如江南地区、珠江三角洲等。就江南地区而论,目前对于近代乡村妇女的研究,主要着眼于妇女的职业参与问题展开论述与讨论(5)代表性成果,如李伯重:《从“夫妇并作”到“男耕女织”——明清江南农家妇女劳动问题探讨之一》,《中国经济史研究》1996年第3期;李伯重:《“男耕女织”与“妇女半边天”角色的形成——明清江南农家妇女劳动问题探讨之二》,《中国经济史研究》1997年第3期;王仲:《明清江南农业劳动中妇女的角色、地位》,《中国农史》1995年第4期;小田:《江南乡村妇女职业结构的近代变动》,《历史档案》2001年第3期;等等。,而对这一职业变化所引起的妇女社会地位变动问题却探讨不多。这其中值得注意的是陈晓燕《近代江南农村工业化与妇女社会地位的变迁》一文(6)陈晓燕:《近代江南农村工业化与妇女社会地位的变迁》,《浙江学刊》2001年第6期。,力图就近代江南农村工业化与妇女社会地位的变迁问题进行论述。但细读其文就可发现,此文实际上讨论的仍旧是近代江南农村妇女的工业生产参与问题,而对她们的地位变化却基本未做涉及。有鉴于此,本文将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对近代江南乡村妇女的角色、地位、观念发生了何种变化及其背后原因做相关探讨与分析。
“男主外,女主内”是传统时代男女所担当不同角色的最好写照。对此,早在《周礼》中就已有具体规定:把涉及两性的活动空间和工作位置分成“公”“私”“内”“外”几个领域,其中公与外是男性贵族的领地,而私与内则是妇女的活动空间。在一个家庭中男女具有不同的角色与分工:男子的职分在于种田、做官、经商及对外的交往联络等,主要活动空间在家外;女子的职分则是在家内,主“中馈”之事,做饭、务蚕织等。这种“内”“外”之分,两千多年以来一直是中国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分工模式。近代以来,妇女才打破了主内的传统格局,在职业参与上逐渐进入原本属于男子的“外”领域。
如同全国其他地区一样,传统时代江南农村妇女的主要工作是干家务与从事家庭副业生产等。江南地区的传统副业生产主要有三种,即棉纺织生产、蚕丝生产与丝织生产,这些生产活动主要是在农闲期间进行,而其从事者又主要是农家妇女。(7)参见王加华:《分工与耦合:近代江南农村男女劳动力的分工与协作》,《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由于这些副业生产的场所是在农家内部,因此从传统的划分上来说仍然属于“内”领域。但清末,伴随着工业化、传统乡村副业生产的逐渐衰落与20世纪30年代农村经济的日益破败,越来越多的江南乡村妇女开始逐渐脱离农村家庭与乡村社区,大量涌入城市工厂中工作。这些农村妇女的流入方向,基本都是位于沪宁、沪杭铁路线上的大中城市,这其中又尤以上海最为主要。如在川沙,“女工本事纺织,今则洋纱盛行,土布因之减销。多有迁至沪地,入洋纱场、洋布局为女工者”(8)民国《川沙县志》卷十四《方俗》。。在常熟,年轻妇女多有去上海做工者,“所以在上海杨树浦一带,散布着很多的常熟女人”(9)江菊林:《江苏常熟沙洲市的农民生活》,《中国农村》第1卷第8期,1935年5月。。上海祥经丝厂的女工,据称基本都来自吴江乡下。(10)《祥经丝厂的惨剧》,《新黎里》1924年4月1日。除进入工厂外,也有越来越多的乡村妇女进入城市充当佣工,以满足城市发展对服务业人员的需求。“夫上海近年以来,人口日增,所需佣工亦日多,苏松常镇扬各地乡妇之赴沪就佣者,岁不知几千百人。”(11)松颠:《去乡十八年之佣妇》(续),《时报》1927年2月14日。
除大量涌入城市工作外,近代江南乡村妇女们也开始更多地进入农业生产领域。虽然“男耕女织”的分工模式有一个逐步形成的过程,但这确是近代以前男女分工的最真实写照。总体而言,女子在传统江南农业生产中只是处于辅助性地位,只有棉区妇女较多地参与到农业生产劳动中去(棉花锄草与采摘),桑区与稻区的妇女则极少参加大田劳作。(12)参见王加华:《分工与耦合:近代江南农村男女劳动力的分工与协作》,《江苏社会科学》2005年第2期。但近代以后,这种状况开始逐步发生变化。一方面,传统乡村手工业生产遭到破坏,许多农家妇女无事可做,于是便转移到农业生产中去,甚至有的妇女会去做农业长工。如在宝山,“上海资本主义的煤灰逐渐破坏了这平静的田园生活,转移了自来男耕女织的旧习”,“家家都把布机纺车停止起来,藏到灰尘堆里去了。因之多数女人,都抛下梭子,去做‘男人家’的事,即做长工,当‘脚色’,而男人们的劳力反渐感多余无用起来”。(13)陈凡:《宝山县的农家副业》,《东方杂志》第33卷第18号,1935年9月6日。上海法华乡,光绪中叶以后,女子从事“帮忙工”的也是日渐其多。(14)民国《法华乡志》卷二《风俗》,戴鞍钢、黄苇主编:《中国地方志经济资料汇编》,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第1118页。另一方面,男子大量离村,客观上也造成妇女越来越多参与到农业生产中去,因为“他们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把妻子儿女(假如他们有的话)丢在农村里面的”(15)陈碧云:《农村破产与农村妇女》,《东方杂志》第32卷第5期,1935年3月1日。。如此一来,田间农活就更多地落到留在村里的妇女肩上。如在青浦县黄渡镇西南乡,男子都向上海去谋生,“因此剩余农村的劳力是妇女、儿童和少数的男子”(16)徐洛:《黄渡农村》,《新中华》第2卷第1期,1934年1月10日。。川沙县:“迩来壮强男子,多往沪地习商,或习手艺,或从役于外国人家。故秧田耘草,妇女日多,竟有纤纤弱质,不惮勤劳者。”(17)民国《川沙县志》卷十四《方俗》。陈慈玉也认为,在上海、杭州、天津、青岛等大都市周围,离乡外出工作的现象极显著,于是女子除了养蚕、织布、编草鞋外,尚须负担农耕工作,改变了往昔“男耕女织”的家庭分工现象。(18)陈慈玉:《1930年代的中国农家副业——以江南蚕丝业和华北织布业为例》,“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代中国农村经济史论文集》,(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9年,第577-604页。
总之,近代以来江南农村妇女在职业上开始出现了由“内”向“外”的转变。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封闭的家庭与乡村社区,或涌入城市中工作,或更多地参与到农业生产活动中去,在角色上也就由一个传统家庭妇女转变为一个农业劳动者或社会职业领域参与者。
近代以来,伴随着越来越多的乡村妇女进入工厂成为一名社会职业领域劳动者,社会中对妇女的许多传统看法及妇女自身的观念也开始逐渐发生变化,进而对乡村社会生活产生了一定影响。正如陈东原在《中国妇女生活史》中所说:“社会状况,间接直接发生了很大变化。”(19)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91页。20世纪30年代,沪江大学教授兰姆森(H.D.Lamson)率学生对上海杨树浦附近四村五十户农家进行了详细调查,其中于工业化对女子生活之影响问题多有涉及。(20)此报告即《工业化对于农村生活之影响——上海杨树浦附近四村五十农家之调查》,何学尼译,原载《社会半月刊》第1卷第1~5期,具体见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乡村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38-262页。特别说明:本文以下所引述之资料,如不特别注明,均出自此。下面就以这份调查为主要资料依据并结合其他资料,具体探讨近代江南乡村妇女地位及其自身与社会观念发生了何种变化。
长期以来中国社会中一直存在一种“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21)高亨注:《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35页。,说明男女在一出生时就已有分别。出于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的考虑,传统中国家庭总是希望多养育男孩,通常在家庭中男孩的地位也总是高于女孩。但民国时期,随着女子进入工厂做工赚钱,这种观念开始发生改变,许多家庭已不认为诞生女孩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如一个已婚的青年女子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她便抚养了一个六岁的女童,别人问她为什么不收养一个男孩,她便说:“我愿意抚养女孩,因为现在男女都是一样的。”更有人觉得“女子较男子好些”,因为“女子也有能力供养父母”,相反虽然她的儿子已十七岁,但却闲在家内无事可做。由于能赚钱,女子在家庭内也受到特别优待。当调查员调查一家庭时,主妇正准备晚餐,烹饪着肉类。对此,主妇如是说:“肉价太贵,我自己是不吃的,我的女儿在工厂做工,她能够赚钱回家,所以我特别地优待她。”如果是在以前,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工厂生活对女子的婚姻观念也产生了很大影响。根据传统观念,女子一生的最高标准便是嫁人,所谓“阴卑不得自专,就阳而成之”(22)班固:《白虎通德论》卷九《嫁娶》,四部丛刊景元大德覆宋监本。,所以传统中国女子总是很早就嫁人。但工厂生活却使女子在结婚年龄上大大推迟(23)据1930年对上海棉纺厂70名女工的调查,在25-29岁间结婚的占81.82%。刘明逵:《中国工人阶级历史状况》第1卷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5年,第559页。,有些女工已届30岁却仍未结婚。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她们获得了经济自主权。正如一个女子所说:“假如我们能够自营生计,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呢?我们不是能享受完全的自由呀。”另一个女子则说:“现在男子们不能骄傲了,因为我们能够谋生,不再似从前的妇女般依赖男子了。”同时,由于获得了经济自主权,女子们的婚姻自主权也极大提高,如果父母令她们结婚,她们就能加以拒绝。当一个母亲想要给她的女儿订婚时,她坚决拒绝并说她不需要男子,而据称“现在大家都是这样的”,这显然与传统的“父母之命”相违背。在女子自身婚姻观念发生改变的同时,许多父母的观念也有所改变,认为在婚姻上没有干涉女儿的权力。而之所以如此,更深层的原因可能还在一个“钱”字上,“她们能够赚钱,我们不希望她们立刻结婚”。由于当时女工所赚工资的大部分都是交给家长,而结婚后却只能留给自己的小家庭,因而推迟婚嫁,父母们自然就可以从女儿身上获得更多的收益。
在工厂做工的女工,工资由工厂直接交给其本人,虽然这些工资最后还是要大部分交给家庭,但至少她可以把她获得的一部分工资按她自己的愿望去花费。这其中,化妆修饰是一个重要方面。丝手巾、手表、金耳环、擦面膏粉、漂亮衣服等都成为这些女工们新的购置品。越来越多的青年女子仿效城市中的时髦女子,也开始学着烫发,结果使得理发店的生意异常火暴。据50户农家调查,每家花在梳妆上的费用为2.40至22.40元,50家平均为9.33元,应该说在当时这是一个不算低的数字了。正是在这些工厂女工的带动之下,使得“农村内人们的容貌已有显著的变化”,而在从前“农民的面貌很脏的”,现在却是“常好修饰了”。
越来越多的女子提高了对自己事务的自主权,反对父母干涉。甚至有的女工因经济独立而不再尊重父母并进而厌恨父母的干涉。一位家长在谈到这一问题时,有点无奈地说:“女人做工和经济独立的机会增多了,女儿们也自由得多了,可是少年人具有自立的力量以后,凡事都跟外面学,自有主张,他们常对我们说:‘你不懂这个,你不懂那个’。”同时,女子对于家庭事务也有了更多地发言权,“对于家务好发议论”,而按照传统,女子,尤其是未婚女子在这一方面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另外,她们现在也可以同村中的男子很自由地谈话,甚至有些女子沾染了粗鄙的谈笑态度。而按照传统道德要求,女子应该温文尔雅,并严禁与自己家人以外的男子,尤其是陌生男子谈话聊天,所谓“男非眷属,莫与通名”(24)陈宏谋辑:《五种遗规·教女遗规》卷上《宋尚宫女论语》,清乾隆培远堂刻汇印本。。
受工业化之影响,除上海周边地区女子状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外,其他地区也有类似的变化,如在吴江。对此,费孝通曾有论述:
现在挣工资被看作是一种特殊的优惠,因为它对家庭预算有直接的贡献。那些没有成年妇女的人家开始懊悔了。妇女在社会中的地位逐渐起了变化。例如,一个在村中工厂工作的女工因为下雨时丈夫忘记给她送伞,竟会公开责骂她的丈夫。这是很有意思的,因为这件小事指出了夫妻之间关系的变化。根据传统的观念,丈夫是不伺候妻子的,至少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不能这样做。另外,丈夫不能毫无抗议或反击,便接受妻子的责备。(25)费孝通:《江村农民生活及其变迁》,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75页。
按传统要求,夫为妻纲,一个好妻子应该“待丈夫不敢使气”,“必须曲得其欢心,不可纤毫触恼”。(26)陆圻:《新妇谱》,清康熙三十四年新安张氏霞举堂刻檀几丛书本。妻子公开责骂丈夫,这的确是不同寻常之事,证明一些女子的地位确实发生了很大改变。其他如工作使母亲哺乳期缩短,由祖母喂养孙儿;妻子挣工资后有私蓄,可选择与公婆分户以脱离大家庭等,也都表明女子家庭地位的提升。对工厂工作的参与,甚至会使人们对女子变得更加宽容,正是考虑到其在本村丝厂里能做工的本领,那位与同事发生了恋爱关系并同居的媳妇才能被公婆所重新接受,并“待她一如既往”。(27)费孝通:《江村农民生活及其变迁》,敦煌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76页。
恩格斯曾经指出:“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28)[德]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2页。确实,伴随着对工厂劳动的大量参与,近代江南地区女子的地位才得到了很大提高。她们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反对干涉、实行晚婚、敢于打扮。与此同时,社会上对女子的看法也开始发生改变,如男女平等、甚至“女子较男子好些”。
妇女地位的提高得益于经济地位的提高,经济地位的提高又得益于对工厂劳动的大量参与,而之所以能够参与到工厂劳动中去,又与近代江南地区蓬勃发展的工业化运动息息相关。在这一过程中,又以棉纺织、缫丝等轻纺工业的快速发展对妇女的影响最大。
棉纺织工业是中国近代工业中发展最快、规模也最大的工业门类。鸦片战争以后,外国人获得了在中国开设工厂的特权,棉纺织业是其中的一个主要行业。中国洋务派看准了纺织业“本轻利大”的特点,也开始投资棉纺织工业。与之同时,民营资本也纷纷加入其中。甲午战争以后,外国资本更是纷纷投资中国棉纺织工业,为与之竞争,清政府也大力鼓励国人自办民营工厂,掀起了第二次创办纺织工业的浪潮。民国以后,由于机制纺织品日益畅销,私人民族资本与外国在华资本投入棉纺织工业的更多,成为近代中国棉纺织工业发展最快的一段时期。中国近代棉纺织工业主要分布在沿海大中城市,尤以上海为多,长期位居全国第一位。就地域范围来说,又以江南地区最多。以1922年为例,仅就华商而言,上海有纱锭将近63万枚,占全国41.8%,无锡居第四位,占8.5%。(29)陆仰渊、方庆秋主编:《民国社会经济史》,中国经济出版社,1991年,第135、137页。再加上太仓、崇明、江阴等地,整个江南地区要占全国的50%以上。棉纺织业外,缫丝、丝织业也是近代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个行业。中国缫丝工业最早兴起于19世纪70年代,其后基本一直呈发展趋势,其中以民国以后发展最快,直到1932年受经济危机及日本生丝的影响才趋停滞。由于江南地区是中国最主要的蚕桑区域,因此缫丝、丝织等行业绝大部分分布在江南地区。这其中又以上海最多,另外就是无锡、杭州、湖州、苏州、常州、镇江等地。以1927年为例,173家缫丝厂中,上海、无锡及杭州等地就达167家,占90%以上。(30)陆仰渊、方庆秋主编:《民国社会经济史》,中国经济出版社,1991年,第139页。
促使近代江南乡村妇女大量涌入城市的力量有两股,即城市拉力与农村推力,而这都与蓬勃发展的工业化有关。从城市拉力在说,棉纺织、缫丝等轻纺工业是以女性劳动力为主的工业门类,因此吸引了大量乡村妇女加入其中。传统江南乡村妇女一直从事棉纺织与缫丝等副业生产,对此并不陌生,只是需要适应新形势下的生产条件即可,在转换上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使进入城市不入工厂而从事其他行业,也与工业化推动下的城市化对服务人员的大量需求有关。就农村推力而言,正是机器棉纺织等工业的发展,破坏了农村传统的手纺等副业生产,导致农村妇女无其他事情可做,又迫于经济形势与生活压力,而不得以进入城市工作。于是怀着对农村的失望与城市的向往,许许多多的农村女子带着梦想涌入城市之中。“那天真的农村女子,丢下了锄头,打好了青花布包裹,一批一批地往小航船里塞,她们脱离了眼前美丽的乡村,梦想着渺茫的黄金世界。”(31)耕心:《小航船》,《申报》1934年12月17日。于是城市中充满了来自乡下的妇女们。以上海为例,据称20世纪20年代仅丝厂女工人数就不下10万人。(32)《上海各工团为丝厂女工呼吁》,《申报》1922年8月17日。当然,这些女工不一定全部来自乡下,也不一定全是江南本地人,但肯定占有相当一部分。(33)据1926年农商部对江浙两省女工籍贯调查显示,纺织工本地人约占30%,近乡人约27%,而绝大多数又来自农村。刘明逵:《中国工人阶级历史状况》第1卷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5年,第181页。另外,妇女大量参与到农业生产活动中,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工业化的发展有关。由上述论述可知,一方面是由于传统副业生产遭到破坏使妇女被迫把精力转到农业生产中;另一方面,工业化的发展使大量男子进入城市工作,客观上促使女子更多投入到农业生产中去。
进入社会职业领域并获得高收益,使近代江南地区农村妇女的社会与家庭地位得到提高。但问题在于,单单高收益是否一定能导致家庭及社会地位的提高呢?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传统时代农村妇女就是棉纺织与蚕桑等家庭副业生产的主要承担者,为家庭收入做出了重要贡献,那为何妇女的社会及家庭地位依旧不高呢?传统观点认为,这主要是由于女子的纺织并未创造多大价值,一般也不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就其他地区来说,这种看法或许正确,但就江南来说却不一定。江南是中国最主要的棉纺织及蚕桑生产区域,从事这些副业生产的农家比重非常高。如据李伯重的研究,清代江南一个农家妇女从事纺织的收入,许多情况下大约相当于一个男子从事农业的收入,已在家庭中取得“半边天”的地位。(34)李伯重:《“男耕女织”与“妇女半边天”角色的形成——明清江南农家妇女劳动问题探讨之二》,《中国经济史研究》1997年第3期。蚕桑生产更是蚕桑产区农户家庭的主要现金收入来源。也就是说,清代江南妇女在经济上为家庭生计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并非都是男子的依附者。
那出现上述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笔者认为,首先,虽然传统江南乡村妇女在家庭收入方面占有很大比重,但却并未实现经济独立。在谈到农村社会妇女经济独立问题时,沈雁冰(茅盾)认为,农村妇女并非无法牟利,而之所以无法经济独立全是由于思想礼教的问题,“农村社会内男女对于劳动有同样的权利,然受旧礼教的遗毒,所以实际上妇女经济不能独立,我们觉得最先切要的事是打破旧礼教”(35)沈雁冰:《妇女经济独立讨论》,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妇女运动史研究室:《中国妇女运动历史资料(1921-1927)》,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3页。。也就是说,要真正实现妇女经济独立,还要打破对妇女不利的种种旧礼教。另外,这也可能与传统的“内”“外”观念有关。无论家庭副业生产对家庭经济做出了多大贡献,但毕竟是属于“内”领域,而传统上“内”是低于“外”的,这会使女子在思想上有种“卑下”感,也就不容易意识到自己在家庭中的经济地位,相应整个社会也无视于此。而工厂生产则不同,属于“外”领域,而传统“外”领域是男子所独享的,这就自然会使女子有一种与男子处于同等地位的“自豪”感。正如费孝通所认为的那样,传统副业生产使“个人不容易意识到在一家的集体生产中的贡献。但挣工资基本上是个人的事”,能明显感觉到工资收入是自己劳动的结果,而这是收入者和家人都能感觉到的。(36)费孝通:《江村经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56页。
传统观念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妇女实现真正的经济独立,从而不利于妇女社会及家庭地位的提高。事出同理,单单进入工厂劳作并获得高收益而整个社会观念没有改观,妇女社会及家庭地位的提高也就不一定能真正实现,因此“打破旧礼教”也是非常重要的。具体来说,旧礼教的打破应该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即妇女自身意识的提高与整个社会观念的转变。那么针对妇女的种种“旧礼教”又该如何打破呢?在这一过程中,近代时期蓬勃发展的妇女解放运动起了一定的作用。近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最早发轫于清末戊戌变法时期,其后经辛亥革命,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高潮逐渐兴起,只是革命失败后陷入沉寂。五四运动爆发,迎来了第二个妇女解放运动的高潮,范围也逐渐扩大到女学生、女教师、职业妇女、宗教团体妇女、家庭妇女及其他一些劳动妇女之中。各阶段的妇女解放运动,猛烈抨击了传统的三纲五伦观念,主张男女平等、婚姻自主,强调人格独立,提倡个性解放,禁缠足,兴女学,积极倡导女子的教育、就业、参政、结社等各方面权利。
近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有很多不足(37)刘亚玫:《论近代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特点及其历史启示》,《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5期。,但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近代中国妇女解放事业的先驱恽代英认为,这种影响力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促进了女子地位的提高;激发了个人意识的勃兴;促使了越来越多的妇女进入到社会职业领域;传播了婚姻自由与婚姻自主权观念。(38)恽代英:《妇女解放运动的由来和其影响》,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妇女运动史研究室:《中国妇女运动历史资料(1921-1927)》,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95-96页。在妇女解放运动的洪流当中,置身于城市工业生产中的农村劳动女性不可避免会受其影响,所谓“她们每日与其他工人及城市中工业生活接触,自会发生精神的刺激”(39)H.D.Lamson:《工业化对于农村生活之影响——上海杨树浦附近四村五十农家之调查》,何学民译,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乡村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2页。。仅1922年一年,上海就发生了十四次女工的罢工运动,涉及人数将近三万人。(40)向警予:《中国最近的妇女运动》,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妇女运动史研究室:《中国妇女运动历史资料(1921-1927)》,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86-88页。对城市工人运动的参与,必然会直接促进妇女意识的觉醒,从而使她们充分认识到自身的力量。另外,这些女工还是各种消息向农村的传播者。“社会新闻与笑谈,均由工厂女工带回家中,否则各种消息实无法传至农村社会的。有些消息是真确的,有些难免传闻失实。我们仔细调查村中流行的谣言,实是均由女工传播的。”(41)H.D.Lamson:《工业化对于农村生活之影响——上海杨树浦附近四村五十农家之调查》,何学尼译,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乡村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2页。在这一过程中,农村也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城市的影响,从而在社会风气上有所改变。
提倡天足是中国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主要内容之一。中国的不缠足运动最早由外国在华传教士于清末首倡天足会而拉开帷幕的,继经维新派的积极努力,迅速成为一项大规模的移风易俗运动。民国成立后,政府更是以法令的形式做出规定禁止妇女缠足,尤其在1927至1937十年之间更是频频颁布各种禁令与训令(42)杨兴梅:《南京国民政府禁止缠足的努力及其成效》,《历史研究》1998年第3期。,女性不缠足和放足遂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江南作为当时中国最为发达的地区,更是走在全国之前列,1930年代国民政府内政部曾做过一次调查,发现江浙一带缠足已基本禁绝。(43)高洪兴:《缠足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168页。天足运动在中国妇女解放史上起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唤起了近代女性的思想觉悟,产生了近代中国的男女平等思想,促进了近代知识妇女群的形成,营造出了女性重塑的社会氛围。(44)赵新平:《清末不缠足运动和妇女解放》,《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3期。除在思想上产生重要影响外,天足运动还使妇女大量参与到农业生产活动中成为可能。由于自然环境特点,江南一直以来都以水稻生产为主。如果参与水稻生产的话,首先就得与水打交道,这对于在一个传统风气——小脚不能轻易示人——具有极大影响力的社会环境条件下,很难想象妇女会脱掉鞋子下水田干活。所以黄宗智在做调查时,许步山桥的吴小妹才会说她从未干过要脱鞋的农活,不仅是插秧,也包括耨草。(45)黄宗智:《长江三角洲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华书局,2000年,第55页。另外,传统的裹脚习俗对于妇女参加大田劳作也具有很大的限制,尤其是泥泞的水田作业。而如果不缠脚的话,这种限制可能就会小一些,妇女也就可以更多的加入农业生产中去。如在常熟的沙洲地区,“(女子)很少束胸或缠足,因为他们通常和男子一样要下田工作的”(46)江菊林:《江苏常熟沙洲市的农民生活》,《中国农村》第1卷第8期,1935年5月。。昆山徐公桥乡:“本地女子,全系天足,故无不下田工作。”(47)联合改进农村生活董事会编:《昆山县徐公桥乡区社会状况调查报告书》,联合改进农村生活董事会,1926年,第10页。南汇县的滨海地区亦存在同样的情形,“濒海妇女不缠足,故莳秧、拔草、踏车、挑盐得以自食其力”(48)民国《南汇县续志》卷十八《风俗》。。棉产区妇女之所以能够较多参与到农业生产中,主要由于是旱作,极少与水打交道。此种情形下,即使是小脚,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与许多小脚女人参与棉花除草的工作相适应,在棉产区出现了专门供她们使用的农具,如脱花凳与短柄小锄。(49)民国《南汇县续志》卷十九《风俗志二·物产上》。另外,天足也使得妇女进入工厂工作成为可能,“因为工厂方面不需要缠足的女子”(50)H.D.Lamson:《工业化对于农村生活之影响——上海杨树浦附近四村五十农家之调查》,何学尼译,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乡村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1页。。
以上我们对近代江南地区乡村妇女的角色及地位变动情况进行了简要论述。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与传统相比,近代江南乡村妇女在许多方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角色上,由一个传统家庭妇女逐渐转变为一个农业劳动者或社会职业领域参与者,从而实现了由“内”向“外”的转变。同时,伴随着对社会职业领域工作的参与,妇女的家庭及社会地位也得到了极大提高,社会上对妇女的观念也有所改变。之所以会实现这种转变,一方面,近代蓬勃发展的工业运动、尤其是轻纺工业的急速发展提高了妇女的经济收益;另一方面,风起云涌的妇女解放运动在一定程度上破除了社会上的传统旧风气,为妇女实现经济独立打下了基础。也就是说,近代江南乡村妇女的角色及地位变动是工业化运动与妇女解放运动两者共同推动的结果。这一点提示我们,想要实现妇女的真正解放,单纯让妇女参与到社会职业领域、实现高收益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要伴随有整个社会观念的转变。这一点,可以说对于现在仍旧具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当然,必须要提及的一点是,这种近代妇女角色与地位的变动只是发生在少数地区的少数现象。虽然江南是近代中国最为发达、工业化发展最好的地区,但也并非普遍实现了妇女地位及角色的近代转变,这种现象也仍旧属于一种少数现象。Lamson在对上海杨树浦所做调查的最后也承认:“现在虽有少数先进女工把城市间的时髦风习传至农村,但乡间仍保持着一种顽固的态度。”(51)H.D.Lamson:《工业化对于农村生活之影响——上海杨树浦附近四村五十农家之调查》,何学尼译,李文海主编:《民国时期社会调查丛编·乡村生活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62页。其实,与其他地区女子相比,江南女子已具有较高之地位。以定县与江村做对比,可以发现受不同经济及社会环境的影响,两地妇女在角色与地位上有明显的不同。定县女性基本上仍是传统农村家庭角色的延续,而江村女性却在逐渐摆脱家庭的束缚(参见罗苏文:《女性与近代中国社会》第六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但无论如何,这毕竟是一种新的气象,过程本身即昭示着一个乐观的趋势,是充满期待与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