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红 鲁 曼
“我们正处在一场媒介革命中,其焦点是互联网的连接和传输效能,以及围绕互联网效能而兴起的难以计数的数字媒介设备和基础设施。”①在库尔德利(Nick Couldry)看来,互联网技术是这场数字媒介革命的促发者,同时,这场数字革命也拓宽了我们对媒介的理解。不同于大众媒介在社会中的显现,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指出,“数字媒介扮演的更多是所谓‘后勤型设备’的作用”②,他们“在我们的惯习和栖居地中处于基础地位,但我们对它们的基础地位却不以为然”③。
从大众媒介到数字媒介,现代以来展开的互联网技术革命,带来了媒体形态、传播格局的深刻变革。“每一次革命都将产生科学所探讨的问题的转移……每一次革命也改变了科学的思维方式。”④数字革命作为一种正在发生的技术革命,推动着科学的焦点问题和思维方式的转移,随之而来的,当我们认识到数字革命是一种重新构造世界的结构性力量的时候,当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已经成为整个人类社会的基础架构和底层逻辑的时候,重新思考人与世界的境况,就不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作为一个与数字技术密切相关的领域,新闻业与数字技术的发展深度互嵌。数字技术的每一次飞跃,都推动甚至抟塑了新闻业和传播媒介的发展姿态。因此,将数字技术视作在不断发展的进程中影响新闻传播的“重要变量”,甚至“关键变量”,对于理解数字技术与新闻传播媒介的关系具有重要意义。
近年来,国内学者针对数字时代新闻业及媒介范式变化的研究持续展开,贡献了很多富有启示性的、创新性的成果。
每一种革命性新闻生产传播技术的诞生,可能不久之后就会促成一种新型媒介形态的诞生。⑤作为互联网意义关键词的解放与自由引发的新闻领域的互联网革命,使得今天的新闻活动逐渐从“职业性”转变为“社会性”。⑥如今,传播的“整体的生态变革”已经发生,形成了以多种传播模式的数字化、网络化整合为基础的新沟通系统。⑦如果说大众媒介的“单眼”观看构成了“人—世界”基本一致的诠释性关系,那么数字革命则形成了一种“有结构又最不具结构性”的“千手观音”的形态。⑧在意识到互联网是一种新兴的、革命性的、从根本上改变了时代面相的媒介时⑨,新闻传播学科亦围绕互联网本身展开了研究。例如基于“互联网”(Internet)概念史、发展史的研究认为互联网将中国从过去一个弱联结的社会变成了一个强联结的社会,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数字媒介成为架构乃至重构社会生活的“设计师”。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来,学者们在考察技术与媒介、社会的关系时,所聚焦的技术逐渐从“互联网”技术转向其背后的“数字”技术。尤其是近两年,基于数字革命展开的对新闻学研究范式、元问题、理论体系等认识论和本体论的讨论逐渐增多。例如,将数字技术视为新闻生态变革的底层线索,以此来探讨“新闻”含义及其价值坐标的漂移;将互联网作为一种语境、一种场域来检视新闻学既有知识体系的“互联网新闻学”研究;基于互联网技术构建的不同时空秩序将新闻理解为“呈现不同的知识型”的“常识”研究;或者以数字技术为逻辑基础对于“事实”与“报道”的新闻学核心概念的研究等等。
当下,数字化本身的发展已飞越到“去数字化”阶段,互联网已从工具、实践的层面抵达社会安排或曰制度的层面而成为社会运行的底层逻辑。当流动的、网络状的数字逻辑替代了原先新闻传播形态中稳固的、组织化的工业逻辑时,数字逻辑成为新闻学讨论的核心问题。关于如何理解新的新闻形态和业态中的“数字”,有学者提出应着眼于哲学层面的“数字性”。甚至,数字化被视作未来人类主导性传播范式的最本质特征。
从以上综述可以看出,关于技术推动媒介实践和新闻传播观念变革的问题,一直是国内学术界持续关注的命题。特别是最近两年,研究焦点已经从宽泛意义上的互联网技术深入到对其背后的数字技术、数字逻辑、数字性等相关问题的考察。但是,数字技术是在不断流动的过程中彰显其数字逻辑或数字性的,关于数字化与媒介实践之间的相互关系,还存在着更深入的探索和想象空间。比如,数字技术如何由一项技术发展为一种数字化进程?如何理解作为社会重组方式的数字化?如何理解数字化对传播媒介的形塑?在数字化的不同阶段,数字逻辑如何变化?又是如何嵌入媒介实践之中的?本文力图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
数字化一词产生于英文世界,回到其语言环境中,与此概念对应的单词有digitization与digitalization,这两个词代表了不同含义,在数字技术方面亦代表了不同的阶段。在国内,除了个别学者将二者区分为数码化(digitization)和数字化(digitalization),经济领域偶使用数字化转换(digitial transformation)和数字化升级(digital promotion)区分之外,新闻传播学界在使用数字化一词时几乎没有对其进行区分,国外研究中也只有少数学者试图去厘清这二者。笔者将尝试结合多方学者的研究厘清这二者的概念。
关于digitization一词,根据牛津英语字典,该词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一般有两种含义,且相互关联。第一种指向的是“纯技术”,是指“模拟数据向数字形式的转换(特别是图片、视频和文本的使用)”,以便计算系统可以读取该格式。由于高保真、损耗小且储存方便,这种数字化转换技术被迅速应用到信息储存方面,到2014年,数字格式的信息占比已经超过99%。
第二种指向的是“技术过程”,即从模拟信息流转换为数字比特的物质过程。这个转换过程是通过非常具体的技术机制发生的,且需要具体的技术基础设施,这不可避免地改变了原始信号本身。中国新闻学早期对电视信号数字处理技术和相关设备的研究正是基于此,这也是中国新闻学界对数字化研究的开始。后来由于数字媒介的整合能力,“纯技术”和“技术过程”这两重话语在数字媒介中实现了融合,当下这种原始但基础的数字化依然存在。
随着20世纪80年代个人计算机的大规模普及,digitization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自动化的同义词,它意味着从处理纸张的人工流程转移到数字的和自动化的工作流程,这是digitization的第三层含义。计算机信息管理系统取代了纯手工处理,人类迎来了以办公数字化为特征的第一次信息化浪潮。在此影响下,中国的新闻生产开始走向一种“全方位”的数字化,主要表现为传播技术手段以数字制式全面替代传统模拟制式的转变过程。
1971年,学者们开始使用digitalization的概念来讨论这些由digitization引起的社会结构和实践中的宏观变化。在牛津英语字典的定义中,digitalization是指“一个组织、行业、国家等采用或增加数字或计算机技术的使用”。可以看到其初始定义并未侧重于技术影响,而是集中于技术采用范围的扩大。随着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的大规模互联网商用进程的推动,比特开始流动,digitalization起初主要用于商业领域,由于互联网带来的高效连接和信息交互,digitalization转而指向在社会和所有人类活动中对数字技术的采用,“比特正迅速取代原子而成为人类社会的基本要素”。
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和应用,digitalization的概念包含两个层面。第一个是技术逻辑的层面,数字技术把人与物的各种信息变成数字信号或数字编码,通过各种程序进行处理,并伴随和推动互联网、物联网等的发展,逐渐进入智能化等更高的阶段。第二个层面转向宏观层面的影响,即社会生活的许多领域围绕数字通信和媒体基础设施进行重组的方式。它涉及到以前由非数字人工制品或关系调解的社会技术结构,转变为由数字化人工制品和具有新嵌入数字能力的关系调解的社会技术结构,人类迎来了以万物数字化为特征的第三次信息化浪潮。
从“数据形式的转换”到“社会领域的重组方式”,数字化的概念和内涵伴随着数字技术的实践不断扩展,是充满复杂性和不确定性并不断创生的实践过程。但是我们可以看出,digitization更加偏向于技术话语,而digitalization则更加偏向于社会层面的一种元过程。随着数字化发展的进程,当下学者们使用的数字化多为digitalization,然而在阐述其内涵和运用时却常从前者的概念去理解,这或许是由于digitization和digitalization并不是线性替代的关系,而是随着数字技术的发展呈现双向融合的特征,然而这却造成了当下对数字化含义理解的不确定和混杂现象。
可以明确的是,我们对数字化的理解不能再局限于早期的技术转换话语,应将其作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展开的“过程”来进行讨论。在此意义上,梅宏将数字化进程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以单机应用为主要特征的数字化阶段,即“办公数字化”;二是以互联网应用为主要特征的网络化阶段,即“社会数字化”;三是以数据的深度挖掘和融合应用为主要特征的智能化阶段,即“万物数字化”。
从互联网进入商用进程到现在,我国乃至世界的数字化发展仍处于“社会数字化”的阶段,但是随着“数字中国”和“新基建”战略的提出,数字化已经上升为一项重要的国家战略,并成为当下社会正在进行的最重要的转型之一。“万物数字化”正在到来,所有存在和实践都可转换成离散数字和数字过程,这意味着数字化不应被简单理解为数字技术在社会中的作用和角色,而应被视为数字技术在社会中释放禀赋的同时被社会和个体运用的过程,进而成为理解社会组织属性和运行逻辑的钥匙。
基于此,我们将数字化理解为一种进程,探讨数字化进程如何形塑传播媒介的形态,不同形态的传播媒介实践又如何与数字技术的发展交织在一起。乔治·莱考夫(George Lakoff)认为,“日常生活中的隐喻无所不在,我们的思想和行为所依据的概念系统本身是以隐喻为基础的”。后文将结合隐喻的视角和关系以理解数字化进程中的媒介和传播实践。
1952年,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首次引入计算机辅助新闻报道进行总统选举结果预测,开启了美国新闻业的数字化时代。但直到20世纪70年代,美国报业才开始使用计算机进行内容生产。中国新闻业的数字化进程,最早可追溯到1984年新华通讯社首次采用计算机播发英文新闻。但当时的数字化还处于早期的技术转换阶段,计算机仅作为工具服务于新闻机构的生产环节和促进内部工作流程的自动化。彼时新闻业仍然呈现着大众传播时代的特征,即将媒体发展看成一种线性系统,并沿着特定的线性或者类线性的轨道来分析问题的线性思维方式,这种思维背后是秩序井然、中心边缘分明、以线性因果逻辑运转的社会结构。
“传播向外散发,从一个中心信源射向散落在四面八方的大众或者受众。”关于大众传播时代的媒介形态,从“大众传播”一词最初的基本含义即可窥见。施拉姆(Wilbur SSchramm)设想的大众媒介是一个面向无以计数的“大众受众”的喇叭,喇叭口撒播甘露般传递相同的讯息,滋润每一个接收者。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这种由中心往外辐射的网络呈现的是非常典型的“线性”的特征:单向传播,有去无回。这种线性媒介的传播方式表现出易于控制、严整有序、稳固确定的特征。在传统的大众传媒时代,报纸以线性的传播方式,不断地进行一点向多点、组织向个人的信息撒播。此后的广播和电视虽然分别诉诸听觉和视觉,但并没有改变这种一点传向多点、组织传向个人的传播格局。这种格局与现代性的高度理性化、制度化、精英化的时代特征是联系在一起的。线性传播的大众传媒正是现代性的标配。通过集纳式的编排,通过一层层的把关,“线”的媒体向受众解释和呈现的世界是确定无疑的、井然有序的、主次分明的、条分缕析的。
首先,线性媒介是一种制度化的组织结构方式。大众传媒不是以一种个体化的面目进行信息传播,它是一个庞大的组织化的机构,现代性背景下的机构传播遵循着线性的制度和规则。采、写、编、评、制、录、播的分工和流程,既是职业细分的结果,也是制度化的结果。媒体人成为巨大媒体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媒体人的每一次发声,代表的都是机构和组织。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这样引述19世纪90年代一位美国记者的抱怨:“记者必须像机器一样报道新闻,不许有偏见,不许有色彩,不许有风格。所有的文章千篇一律。一旦在我们的报道中出现幽默或任何个性的迹象,就会被揪出来训斥,立刻被镇压。”情感和个人风格如此严格地被排斥在组织的规定之外。
其次,线性媒介是一种精英化的产物。现代报纸的使命自启蒙开始,就带有强烈的精英化气息,即通过自上而下的方式呈现被办报精英们把关过的、处理过的、完整的世界。在报纸时代,信息是稀缺资源,掌握信息就能把控世界。由于技术手段的限制,报纸对于其线性传播的信息很难收到反馈,更难产生互动,“我传你受”的单向传播模式更加剧了报纸对知识和信息的垄断。因此,“传播的行为科学限制在一个相当狭窄的模式里,它把传播解释为基本上是个说服的过程”。
最后,线性媒介是一种理性化的存在。现代经典的新闻观念“事实和意见分开”“客观性原则”等无不显示了理性对情感的警惕和切割。在现代新闻业的叙事传统中,理性始终占据主导地位。“倒金字塔”新闻叙事结构隐喻着世界是可以把控的,事实是可以依据重要性排序的,而理性可以决定何为重要的事实。这种“倒金字塔”新闻书写方式和新闻的编辑方式无不体现了向理性的致敬。而“议程设置”和“把关”更是大众传媒新闻生产者对事实和事件的理性筛选。这些经过精心选择、重组、排序的信息与其说再现了现实世界,不如说再现了新闻生产者眼中的世界。
这种严整有序的、具有线性特征的中心化网络传播体系围绕“再现”的目的而织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人们对大众传媒与现实世界关系的认知都是“镜子论”,即大众传播媒介可以像“镜子”一样真实客观地反映这个世界。而这种媒介想象的前提正是基于这个世界被认为是“固态的”“实在的”“确定的”,能够被客观反映和再现的。在这种“固态的”阶段,现代性的核心是对未来的控制和固定。
在数字化进入媒介实践的早期,大众传媒机构与受众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单维的传—受、中心—边缘关系。作为辅助工具的数字化技术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单向线性的“传输”逻辑,通过精英垄断的理性化、客观性言说,“再现”出一个确定性的世界。同时,机构主导的“线”的传播方式也在强化着世界的确定性和坚固性。大众媒介以传播信息的方式表征现实,反映现实。
随着20世纪90年代商业互联网在全球范围内的启动,数字化逐渐开始转向以网络化为特征的“社会数字化”阶段。新浪网、腾讯网、搜狐网、网易四大商业门户网站的陆续建立,为受众提供了新的信息渠道,中国新闻业开始进入“上网”时代。基于从电脑端到移动端的变化,中国互联网的上半场被细分为PC互联网(或桌面互联网)和移动互联网时期。如果说PC互联网时期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的远距离连接,那么移动互联网的普及,则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时刻在线成为一种现实的生活状态,个人可以和机构一样,成为网络的节点,共同参与信息分配和分享,实时交互讨论。互联网完全渗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作为“一个全球性网络”,互联网不仅实现了计算机之间的互联,而且也实现了计算机和外部设备的互联,并允许用户彼此交流与交换信息。在以信息互联网为代表的网络化系统之中,“数字技术”扮演的角色是“允许所有信息,包括声音、影像与资料,都可以采用封包方式传输,形成一个不需要控制中心就可以在所有节点相互沟通的网络”。
基于对互联网去中心、开放性基础架构的理解,曼纽尔·卡斯特(Manuel Castells)将网络形容为“一组相互连接的节点,节点是曲线与己身相交之处”。从“介于计算机和不同辅助设备之间的工程学与联结分析”到“能够捕捉当代社会关系的技术性和临时性基础”的隐喻,网络的意义在此发生了改变。“当卡斯特暗示网络也许有着多元拓扑时,实际上他倾向于使用网络这个概念作为一个日渐去中心化、灵活和个体化的社会的象征。这意味着网络的观念由技术网络文献中所描述的逐层控制的操作过程,变为网络作为‘开放的’和‘具有活力的’系统的概念。”
进入互联网时代,报纸、广播、电视等传统大众媒介以及受众都作为“节点”被纳入网络化的传播体系之中。这种以人为主体、以信息为“沟通符码”构成的网络是对原先中心式网络的升维,原先一点对多点的传播格局转变成多点对多点的传播格局,“线性的隐喻”被“联系的隐喻”所代替。这一传播格局显现出的去专业化、去精英化和情感化特征与后现代去中心化、多元、互动的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不同于报纸呈现出的严整的集纳性,移动互联网时期的信息呈现出碎片化、即时性、充分交互的特征。正如拉什所说,“第一现代性是线性的,第二现代性是非线性的。第一现代性涉及裁定判断和规则遵守,第二现代性则涉及规则探寻和反思性判断”。
首先,网络媒介打破了组织化、专业化生产的垄断地位。官方机构、传统媒体、专业机构、专业群体等接入互联网,并依托自身的现实影响力转化成为网络中的重要节点,成为具有影响力的传播者。而作为普通个体的个人借助网络也拥有了“言说”的渠道。传播主体的这种多元化特征消解了大众传播时代传统媒体作为主体的唯一性,打破了职业与业余的边界。与此同时,原来作为职业群体专业化实践的新闻生产,在网络时代转变为人类个体与机构行动者共在的社会化实践,伴随移动互联网发展进入日常生活中。
其次,网络媒介打破了大众媒体时代由精英把握话语权的局面,使每个人都有“被看见”和“言说”的可能。如果说报纸是将媒体精英们把关过的、处理过的、完整的世界呈现在公众面前,那么,互联网则成为普通个人无需太多技术成本的日常生活实践。相对于线性模式下中心化的叙事、单一的话语结构,这种网络模式的去中心化结构解锁了信息的垄断,带来话语结构的日益多元化。因此,互联网呈现的是复杂的、碎片化的世界,其信息是多元的、原生态的、海量的、纷杂的。
最后,相对于大众媒体时代理性的表达方式,网络媒介更加青睐情感化叙事。“讲故事”成为互联网环境中融通上下的“言说形式”。虽然“故事模式”始终贯穿于新闻业历史发展之中,但作为中介的印刷技术和现代性的理性诉求更容易让软“故事”走向硬“信息”。互联网将感性的个人纳入节点之中,适应个体情感化表达的叙事方式在网络时代有了更强的生命力。“业余的、未受过训练的普通人往往以个人化和具身化的方式对新闻事件进行描述”,这种个体化、主观化的表达需求将曾经被理性拒斥的情感召唤回来,将“后现代对于情绪、感觉、反省和直观、自主性、创造性、想象力、幻想和沉思等非理性因素的确信”唤醒,情感开始重新回归公共生活和政治生活。与此同时,互联网的这种开放性、聚集性、交互性大大促进了公共情感的发酵和公共情绪的展演。
当媒介发展到“社会数字化”阶段,去中心的、多元的网络传播体系使得“连接”成为这一阶段数字化的核心逻辑。如果说线性媒介的特征是单向的、控制性的信息“传送”方式,那么网状媒介则连接多方节点,实现了信息的交互“流动”。在这种网络形态下的新闻业,从“固态”转向“液态”,转向一种共同参与、协同生产,促进信息共享与流通的过程。“流量”开始成为“可见”的基础。
伴随着大数据、云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类开始进入智媒时代,2016年被称为中国的“智媒元年”。算法推荐、人工智能等技术逐渐进入新闻业,平台媒体崛起,智能分发正在成为主要的信息分发方式,新的传播格局开始形成。如果说互联网的“上半场”是“借助计算终端实现信息互联互通为特征”的信息互联网,那么互联网的“下半场”则是“人—机—物”多类型终端、多场景、多并发、全时在线的信息互联、控制互动的万物互联网。以云计算、大数据分析和物联网为基础的“后互联网时代”,是一个不再局限于浏览器、屏幕的网络,是一个多设备、多渠道和多方向的信息吞吐量巨大的世界。在这种情况下,无所不在的“可计算”是下一阶段互联网与其前身的重大区别。
当下,我们还未脱离移动互联时代的图景,就面向更加惊艳的万物互联时代。未来的互联网将是一个开放且复杂的系统,这不仅是纳入一系列人类和其他因素意义上(不仅仅是信息技术本身)的开放,还是一种持续意义上开放的“流”。它并不是围绕着一组技术特征作为其核心定义,而是基于事件的场景设置而凝聚起来的。在这一场景中,更明显的是围绕着我们、我们的信息、我们的需求且实时进行,呈现“涌现的特征”。这种涌现的特征让数据的流动和交互更加具有实时性和全时性。基于这种“涌现”的“流”和“生成性”,为了和前文单一性质的“网”(network)区分,笔者将这种动态的、实践的、人类行动者与非人类行动者共在的充满异质性要素的、不断生成的“网络”(worknet),称为一种行动的“阵”或“云”。
网络并非仅仅是关于“一个去中心化的、非线性的、诸多联结构成的系统网格”的想象,“实际上网络能够拥有一系列不同的拓扑形态”,甚至是“通过不同实体的联结不断变化的事物”。虽然同样具有去中心化的特征,但是这种网络(worknet)不同于之前仍然具有结构形式的网络(network)。拓扑学的变化,意味着“人们不再从表面——两个维度,或球体——三个维度来思考,而是被要求从节点的角度来思考,这些节点有多少维度就有多少连接”。和其相似的是“块茎”的概念,连接“动物、植物、世界、政治、书、自然物和人造物”这些节点之间的“分支或通道不是预先存在的”,是“一种强度状态的传导”产生了连接节点的“分支或通道”,并以“各种各样的生成”产生关联。同为连接,“网”的连接指向既有结构形式,“阵”的连接则指向不确定性的生成形态。
如果说“阵”的隐喻抓住了生成的“不确定性”,即矩阵的本质是运动的描述,那么,这种“运动”的概念并不指向连续性的运动,而是瞬间发生的变化,是一种“跃迁”或“变换”。“云”的隐喻则更推进一步。作为一种没有固定的形态、不断运动与变化、没有面的体,它们“无法被表征”,“它们蔑视直线,只有在现代社会具有‘不确定性’思维之后才受到重视”。“矩阵”和“云”均暗含着运动性、去结构化、生成性的特征,以及将“异质性要素”纳入主体的可能性。
基于5G技术等不断提升的移动通信技术和算力技术的发展,矩阵的运动性较网络更强,流速更快、流量更大。这种运动性让源源不断的数据实时生成着,与流动但结构相对稳定的网状媒介相比,矩阵总是处于持续的生成和变化之中。这种矩阵之网与信息之网的重要区别在于,信息之网连接了不同形式的内容,连接了人与人、人与媒介;矩阵之网则连接了更广阔的存在——“物”,并促进了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的多重连接,既是异质性网络空间的交叠,也是对原先网状结构的解构。
首先,智能化新闻生产、分发、消费将成为主导性的新闻实践方式。新型智能主体进入新闻生产的场域之中。如果说互联网上半场的新闻生产开始从专业化走向社会化,那么万物互联时代,基于数字技术的新闻生产、分发、消费将更加智能化。写作机器人、社交机器人、虚拟主播等智能主体可以通过预先设定好的程序自主抓取信息进行自主生产、分发;与此同时,未来新闻业中职业新闻群体仍然是不可或缺的生产主体,在生产深度内容层面具有不可替代性。新闻实践呈现出多主体共存与协作的混杂性。
其次,“人—机—物”成为新闻实践中的新型关系。虽然在从线到网的隐喻中,传者与受众的关系被颠覆,传者和受者都被看作行动者,进行着信息的生产与传播,但这种关系的转变依然建立在人类的主体性地位之上。万物互联时代,在人类数字化传播实践活动中自始至终存在的“物”,第一次具有了主体性。万物互联时代的“物”具有一种自我的行动力和生成性,并对现实具有改变能力。“物”以其自有的行动力与其他节点发生跃迁,并与这些不断被纳入节点的异质性要素生发的新拓扑空间共同构成了新型传播之阵,即一种多重异质性要素生成的网络(worknet)。
最后,“数据”取代“信息”成为万物互联时代的流通介质。涌现的数据流成为新闻内容生产的源材料。当数据取代信息成为万物互联时代的主要流通形式,面对不断涌现的数据,如何将数据转换成人类需要的有意义、有价值的信息?如何从浩瀚数据中抓取内容进行新闻生产?这种对数据发掘、处理和解释的能力成为新闻生产者需要具备的新技能,数据作为源材料的生成性让一切生产都处在变化和运动之中,包括新闻本身。
虽然万物互联时代刚刚起步,但可以看见的是,“生成”“涌现”已经成为这一阶段数字化的主要逻辑特征。如果说网状媒介连接多方节点,实现了信息的“流动”及交互,那么云状媒介则连接了更多异质性要素,一切要素都在运动中呈现自身,跃迁、涌现、生成,以持续不断的数据流和信息流的形态到来。在此过程中,“‘突现的主体’‘过程的主体’‘创造性的主体’‘散乱的主体’替代了普遍性的现代主体”,“主体性现象不仅体现在个人的界域(身体、自我)……还体现在言语、书写、计算和技术及其的所有主体化程序”,“物”跳出了原有的传播媒介界域并指向此前研究中从未现身的存在。在这种形态下,新闻业从遵循既有结构的流动状态转向错杂漫漶的多元涌动之中,传播的“不确定性”日益加剧。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在新闻传播中丧失了主体性地位,而是如彼得斯所说的“通过人类的工具性揭示其自然性”。
从办公数字化到信息数字化,再到万物数字化,数字化技术并非是外在于人的存在。与其说数字化是一种技术演化的过程,不如说是一种人类社会的进程;与其说互联网是一种环境,不如说是一个世界的“座架”。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及其所展开的技术实践已经成为整个社会运行的基础设施和底层逻辑,它既决定着新闻传播实践的逻辑,也内嵌于新闻传播实践的体系和过程之中。互联网及数字技术倒逼世界范围内的新闻业发生巨变,同时也促使媒介传播形态呈现着从“线”到“网”到“云”的变化。“线传输”“网连接”“云生成”成为不同阶段媒介数字化实践的逻辑驱动力,推动现代新闻业从工业时代的固态走向互联网时代有边界的液态,直到万物数字化时代参差无界之流动,杂合共生之多态。
曾经,传播媒介是反映现实的“镜子”,是将黑暗未知事物带到人们视域中的“探照灯的光束”。在万物互联时代,媒介成为人类与多种异质性要素共同参与、共同行动以构造世界的“基础设施”和数字实践活动的“中介”。从信息互联到万物互联,人类社会的结构方式、运行规则和人际关系已经离不开数字化逻辑。不同于现代性对观念、范畴或结构的绝对性、普遍性特征的强调,万物互联的“生成性”“去结构化”和“不确定性”,为我们提供了看待世界、看待“人的境况”的多维视角。无处不在的数字技术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我们与世界连接,并由此激活了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无尽的想象空间。
注释:
① [英]尼克·库尔德利:《媒介、社会与世界:社会理论与数字媒介实践》,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页。
④ [美]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金吾伦、胡新和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⑤ 杨保军:《论作为宏观新闻规律的“技术主导律”》,《国际新闻界》,2019年第8期,第112页。
⑥⑨ 杨保军、李泓江:《新闻学的范式转换:从职业性到社会性》,《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8期,第13、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