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东莞黎氏大宗祠碑文考析
——兼谈李春叟、答禄与权等相关问题

2022-11-22 03:27麦淑贤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22年19期
关键词:宗祠碑文祠堂

麦淑贤

(东莞市博物馆,广东 东莞 523000)

1 黎氏大宗祠碑文

黎氏大宗祠,现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位于广东省东莞市中堂镇潢涌村,其后进神龛两侧安放两通碑刻。数年前,笔者参与《东莞历代碑刻选集》编辑点校工作,发现黎氏大宗祠碑刻较为特殊。碑一(图1),高140厘米,宽90厘米,有篆额“东莞黎氏祠堂碑记”,下录碑文三篇①;碑二(图2),高150厘米,宽86厘米,右下角有缺损,下录碑文三篇②。

图1 东莞黎氏祠堂碑记拓片一

图2 东莞黎氏祠堂碑记拓片二

碑文共计六篇(为便于下文叙述,从上至下自编序号“碑文一”~ “碑文六”):碑文一,楷书,题为“黎氏祠堂记”,落款为“至大己酉从仕郎惠州路博罗尹四明赵孟 撰”;碑文二,楷书,字迹与碑文一同,落款为“大明宣德二年龙集丁未二月初吉通议大夫通政使司通政使兼国子监祭酒同邑陈琏廷器甫撰”;碑文三,行书,落款为“颍川陈用元谨识”;碑文四,楷书,落款为“宋特奏进士朝奉郎军器大监梅外李春叟撰”;碑文五,楷书,落款为“洪武七年岁次甲寅仲秋初吉文林郎□□道监察御史答禄与权撰”;碑文六,楷书,落款为“洪武甲寅冬十月既望翰林待制奉训大夫浚仪赵宜讷记”。上述碑文已整理释读并出版③,现将与下文叙述相关的碑文四与碑文五著录如下。

碑文四(图3):

图3 李春叟所撰碑文拓片

黎为潢潀著姓,族大且伙,环一乡而居。暇日往来相劳问,花时月夕杯酒取欢笑。遇节序拜长幼,骈集侃侃熙熙,通有无,共休戚,友爱雍睦,蔼然有古风。吾里多望族,有是哉?尝诵常隶④阋墙之诗,吁嗟,今之人兮可悲也。愿黎氏之子孙世守此意,谨勿忘。

宋特奏进士朝奉郎军器大监梅外李春叟撰

碑文五(图4):

图4 答禄与权所撰碑文拓片

甚矣,追远之道,不可不重也。苟非仁孝出乎性,诚敬存乎心,流风余韵,相传之远,祖德遗训,涵育之深者,不能致其如在之常。高曾祖上,不可得而见矣。苟得蒙其福泽,承其故俗,沐其积善之余庆焉,则祖宗虽没,世犹不能忘也,此东莞黎氏之所以立祠奉祀之弥谨也。按黎氏得姓,其来远矣。昔在高阳氏之有天下也,命南正重以司天,火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际,羲、和氏实惟其后,历夏、商以至于周。夏官司马,列于六卿,子孙因之以官为氏。至汉,而谈、迁父子相继为太史公。故自羲、和以来,世掌天官,皆重黎之后也。自汉而下,黎氏谱系,弗可详焉。历唐及宋,迁徙亦异。其在广之东莞者,当宋中衰,高宗南渡,有讳献臣者,自赣迁惠,居博罗之白沙。以三礼进,其守雷也,文学政事著名当时。有讳宿者,迁东莞之潢潨。黎氏之族,始大以蕃。自宿而下,颇得考其世次。有刲股肉以奉亲者,事闻于朝,诏旌表其门闾,署其里曰“德本”,因建祠于里门之东,以奉其先祀,有田若干顷,以供其祠之粢盛。又建义塾于祠西,延师教其族之子弟。宋之季世,皆毁于兵。元至元癸巳,举族同力兴复如故。至正乙未,复罹兵毁,靡有孑遗。大明定中原,洪武三年,黎氏族党再复义塾,方将经营祠堂,黎力未能举也。于是重辟祭田,岁时族长率其子孙,权修祠事于义塾。至乙卯岁,祠堂始成,春秋奉祀,卒如先志。自元至今百年之间,黎氏之族以儒起家,至教官者若干人,至宰邑者若干人。大明受命,宿十世孙光起家,首拜监察御史。呜呼,德,莫先于孝养;孝养,莫大于送终;送终,莫大于追远;追远,则事亲尊祖之义备矣。黎氏建祠以奉祖宗之祀也,自宋至今二百余年,祠堂义塾再毁再复,非世德之积能若是乎?非仁孝诚敬,教之有素,能若是乎?事已如存,民德归厚,吾于黎氏见之矣。是宜为记,刻之贞珉,以告将来,且以示子孙于无穷焉。因光之有请也,故书其本末如此云。

洪武七年岁次甲寅仲秋初吉文林郎□□道监察御史答禄与权撰

上述六篇碑文,信息量大,除反映黎氏迁莞发展的宗族历史、祠堂义塾的兴废过程以及重视孝义教化的家风传统外,亦涉及莞籍名人李春叟、黎宿以及元明之际的答禄与权。下文将探讨黎氏大宗祠的始建年份、黎氏发展壮大的原因以及始迁祖黎宿的生平事迹,同时考析李春叟的撰文时间、职衔问题以及答禄与权及其佚文。

2 潢涌黎氏相关问题考析

2.1 宗祠始建年份与立碑时间

碑文中多处提及黎氏祠堂及石西义塾之兴废,若要确定宗祠的始建年份以及立碑时间,则要先提取碑文中的线索,具体摘录如下。

碑文一:厥后族以蕃,有以割股事闻,旌门坊曰“德本”,爰建祠堂于坊之东,以奉不毁之祀。岁有田以祭,积其余,建石西义塾于祠之右,有年矣,俱以兵毁。迩田复旧,因得创复旧规,虽不逮昔,而奉先祀、淑来裔,有其地。曩建以癸巳岁,今复建以癸巳岁,殆若合符先传于焉,可证矣。

碑文三:元末祠毁于兵燹,碑已亡去,其文幸存。国朝洪武初,十世孙监察御史曰光字仲辉者,率其族人于故址重建焉,翰林特制浚仪赵公宜讷从而记之。一时台阁明贤,皆着铭诗赞颂,而御史公官守于外,因循未能伐石镌刻以卒。永乐十三年,族人存道辈以旧祠卑隘,辟而广之。堂室门庑,焕然一新。既迄工,乃悉取前人文词,勒诸贞珉,冀垂不朽。

碑文六:德祐间祠堂灾,元至元癸巳重建之。至正乙未再罹兵燹,则莽焉为墟矣。

碑文五:洪武三年,黎氏族党再复义塾,方将经营祠堂。黎力未能举也,于是重辟祭田,岁时族长率其子孙,权修祠事于义塾。至乙卯岁,祠堂始成,春秋奉祀,卒如先志。(略)黎氏建祠以奉祖宗之祀也,自宋至今二百余年,祠堂义塾再毁再复,非世德之积能若是乎?

其中,碑文三落款处未注明年份,但有“永乐十三年,族人存道辈以旧祠卑隘,辟而广之。堂室门庑,焕然一新。既迄工,乃悉取前人文词,勒诸贞珉,冀垂不朽,命予为之书”之句,由此可推测此文应写于明永乐十三年(1415)当年。

通过上述线索,可梳理出以下重要时间节点:

①南宋德祐年间(乙亥,1 2 7 5—丙子,1276),祠堂与义塾皆毁于战火。

②元至元三十年(癸巳,1293),祠堂重建,但规模不及从前。

③元至大二年(己酉,1309),黎鉴(字希明)请惠州路博罗县尹赵孟 为祠堂撰文。

④元至正十五年(乙未,1355),祠堂再次毁于兵灾,刻有李春叟与赵孟 撰文之碑亦失,但文稿幸存。

⑤明洪武三年(庚戌,1370),黎氏复建义塾,族长带领众人在义塾中商讨在旧址上重建祠堂。

⑥明洪武七年(甲寅,1374),黎光请答禄与权与赵宜讷为重建中的祠堂撰文。

⑦明洪武八年(乙卯,1375),祠堂重新落成。

⑧明永乐十三年(乙未,1415),黎氏扩建祠堂,竣工后将前人撰文刻于碑石之上,陈用元撰文记录此事。

⑨明宣德二年(丁未,1427),莞人陈琏为祠堂撰文。

碑文五记“黎氏建祠以奉祖宗之祀也,自宋至今二百余年”,由此可确定祠堂始建于宋,而该文写于明洪武七年(1374),可推测祠堂应建于南宋淳熙元年(1174)以前。此外,碑文一写于元至大二年(1309),提及“曩建以癸巳岁,今复建以癸巳岁”,可进一步得知宗祠的始建年份应为宋朝某个“癸巳岁”。而宋朝历史中“癸巳年”有三,即北宋政和三年(1113)、南宋乾道九年(1173)以及南宋绍定六年(1233)。与洪武七年(1374)相距两百年以上者有北宋政和三年(1113)和南宋乾道九年(1173),但碑文五载黎氏南宋初入莞,“其在广之东莞者,当宋中衰,高宗南渡,有讳献臣者,自赣迁惠(略)有讳宿者,迁东莞之潢 ”,因此可确认黎氏大宗祠始建于南宋乾道九年(1173)。

综上所述可知,黎氏大宗祠曾多次立碑,却多次毁于战火兵灾。据目前所存两碑形制及刻录顺序,六篇碑文中陈琏所撰者年代最晚,却镌刻于碑石一的中间。此外,据潢涌黎氏族人介绍,除碑文所记外,黎氏祠堂又于明天启三年(1623)、清嘉庆十年(1805)、光绪二十一年(1895)经历小规模修缮。因此,可推断黎氏大宗祠现存两碑石应在明宣德二年(1427)之后所立,暂时无法确定准确年份。

2.2 黎氏发展壮大的主要原因

黎氏为南迁之族。据清光绪九年(1883)忠孝堂重修的《东莞凰涌黎氏族谱》所载,其入粤始祖为黎鹏,原籍江西赣州,举良贤科入仕,官翰林学士,因谏章谪广州路学正。后见古冈山水奇秀,遂迁居广东新会都会里。黎鹏第三子黎献臣,以三礼膺荐,曾任雷州太守。宋室南渡时,举家从江西赣州迁入广东惠州,定居博罗白沙。黎献臣第三子为黎远,曾任中宪大夫、扬州知府。黎远之孙黎宿,自博罗白沙迁至东莞,定居潢 (又写作“凰 ”“凰涌”,今写作“潢涌”)。初到莞地,黎氏人少产薄,“黎氏亦仅仅十家产耳,每俭月,常以贷为赈,岁饥即以赈为施,乡邻惟恐其不蕃衍也”(碑文六)。但最终,黎氏繁衍至今,且发展壮大。

黎氏因何得以壮大,通过分析碑文可知教育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黎氏本是以儒术而起的仕宦之家,重视德育品行,迁至潢涌后,“友爱雍睦,蔼然有古风”(碑文四),“为父者严,为母者慈,为子者孝,为妻为妇者顺,为兄为弟者怡怡愉愉”(碑文六)。从割股侍亲一事,可见其家风之一斑。而更为重要的是因建祠而买祭田,以祭田之余资建石西义塾,聘请名师教育族中子弟。义塾虽因战火屡遭破坏,但黎氏多次复建,足见其对学养的重视。同时,在黎氏发展的过程中,宗祠不仅承担着慎终追远的功能,更起到传承祖训遗德、强化儒家文化、巩固宗族关系的重要作用。正因为如此,黎氏人才辈出,具体如碑文所载:

碑文六:因建祠买田以奉祭事,又置义塾,延名师以教族之子弟。由是黎氏以儒术起家,典校官、宰州县、登台阁者代不乏人。

碑文五:建义塾于祠西,延师教其族之子弟。宋之季世,皆毁于兵。元至元癸巳,举族同力兴复如故。(略)大明定中原,洪武三年,黎氏族党再复义塾。(略)自元至今百年之间,黎氏之族以儒起家,至教官者若干人,至宰邑者若干人。(略)宿十世孙光起家,首拜监察御史。

碑文一:岁有田以祭,积其余,建石西义塾于祠之右有年矣,俱以兵毁。迩田复旧,因得创复旧规,虽不逮昔,而奉先祀、淑来裔,有其地。

族人中较为突出者是碑文中提及的黎宿十世孙黎光。黎光,美风仪,少传家学,博学能文,领明洪武五年(1372)乡荐,被选入朝中文华堂读书,后任监察御史。其“性刚介,倜傥有奇气”。“正色立朝,弹劾无所避,有古宪臣风。巡苏州,请赈水灾,存活甚众;巡凤阳,上封事,悉切时弊,帝嘉之。洪武九年,擢刑部侍郎,执法不阿,益有声朝著。”⑤从黎光身上,能感知潢涌黎氏的学风与品行。

在碑文记载之外,黎氏于明代兴办凰涌社学,在永乐年间将石西义塾重修,并改为书院。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在书院旧址上创办私立国民学校;1925年,黎公望、黎仰生在祠堂西边创建养正学堂;1927年,黎琮铭、黎丁发创办钥智学校;1931年,黎颂榆、黎仲刚等人发起,将肇强学校、养正学堂、钥智学校合并为潢涌小学,校址设在黎氏大宗祠。由此可见,黎氏崇文重教之风绵延不断。

2.3 始迁祖黎宿生平事迹之辨

黎宿,潢涌黎氏始迁祖。关于其生平,黄佐所修(嘉靖)《广东通志》载:“始自白沙徙居东莞之黄涌⑥,敦行礼义,乡人化之。刲股以愈亲疾,宋朝旌其门曰‘孝义’,署其里曰‘德本’。若祠堂义塾之建,实自宿始,后来子孙多以儒名家。”⑦张二果、曾起莘所修(崇祯)《东莞县志》亦载其小传:“献臣者,留居博罗。宿徙东莞,遂定居焉。敦行礼义,乡人化之,尝刲股以愈亲疾,宋旌其门曰‘孝义’,署其里曰‘德本’。”⑧上述两志分别成书于明嘉靖四十年(1561)、明崇祯十二年(1639),均提及黎宿刲股奉亲一事。而莞人陈琏(1369—1454)所著《琴轩集》中收录《凰 黎氏族谱序》一文,文中所记刲股者为黎宿后人。其文曰:“其居东莞之凰,则自讳宿者始。自后嗣胤日繁,为邑巨族,迪仁蹈义,笃于伦纪,故有刲股之孝受旌表者。”⑨至陈伯陶(1855—1930)编(民国)《东莞县志》,关于黎宿的小传,仍然引用黄佐所载,但同时附上按语:“《琴轩集·凰 黎氏族谱序》‘刲股事’似谓宿后人,然其神主题‘宋钦旌孝子赠朝议大夫讳宿’,‘黄通志’当有所据,兹从之。”⑩显然,陈伯陶已发现《广东通志》与《凰 黎氏族谱序》的矛盾之处,但他认为黄佐所记应有依据,且黎宿神主上亦有“宋钦旌孝子”字样,因而仍旧采用黄说。

关于此事,黎氏大宗祠现存碑文中亦有记录。分别为:“鉴族自赣迁惠、雷州后,孙宿迁今居。厥后族以蕃,有以割股事闻,旌门坊曰‘德本’”(碑文一);“自宿而下,颇得考其世次。有刲股肉以奉亲者,事闻于朝,诏旌表其门闾,署其里曰‘德本’”(碑文五)。以上两条记载分别写于元至大二年(己酉,1309)、明洪武七年(甲寅,1374),均称刲股奉亲者为黎宿后人,且撰文时间均早于(嘉靖)《广东通志》和(崇祯)《东莞县志》,由此可推断后两者张冠李戴,且陈伯陶所见黎宿之神主亦有误。因(嘉靖)《广东通志》中黎宿小传下有编者小字“据东莞志修”,继而可推知黄佐所参考的明代所编的《东莞县志》亦有误。

3 撰文者李春叟相关问题考析

3.1 碑文的撰写时间

碑文四为李春叟所撰,但未标记具体年份,需结合其生平事迹及相关文献等进行推测。

明代莞人陈琏曾受李春叟曾孙之请,为李春叟撰写墓表。此事及墓表内容载入《梅外李公墓表》一文。东莞市博物馆藏有此通墓表,无碑额,正文题名为“宋赐号梅外处士李春叟墓表”。碑文中记李春叟生平:“凡三中举,初为惠州司户,有政誉。提刑杨允恭奏为肇庆司理。尝辨冤狱,为郡守刘叔子推服,荐除德庆教授。时银场盐局政弊,因上书郭察院深切时病,郭为条奏罢之,民歌于道。既谢事,以经学训生徒,诱掖奖劝甚至,故及门者后皆知名。乡邑化之,儒风翕然为振,由是声闻于朝。复授朝奉郎军器大监,恳辞不就,特赐‘梅外处士’号以旌之。(略)岁丁丑,元张吕二帅克广州,哨骑将及邑,众皆危惧。公毅然与张元吉走谒麾下,掉三寸舌,活一邑人命。因命公宰邑,力辞不就,以元吉宰之。是后无意仕进,横经讲学,以道自任。(略)享年八十,与安人合窆于英村麻地岭坤向。”⑪通过陈琏一文,可明确李春叟生活于宋末元初,享年八十岁,但遗憾未录其具体生卒年。据《宋东莞遗民录》⑫载,李春叟曾写一组挽诗《哭赵秋晓》,又据陈纪所撰《故宋朝散郎签书惠州军事判官兼知录事秋晓赵公行状》可知,赵氏逝于元至元三十一年(甲午,1294),由此可推知李春叟卒年应在此后。

关于李春叟的生卒年,东莞市博物馆馆藏中有一物证线索,即李春叟夫妇合葬墓之碑(图5)⑬。该墓分别于明天启六年(1626)和清雍正二年(1724)重修,雍正二年所修墓碑居中刻“宋特奏进士军器大监赐号梅外李公诰封四八太安人何氏墓”,碑文记春叟“生宋嘉定巳卯正月二十六日,终于元贞戊戌五月初二日,寿八十”⑭。无论是陈琏《梅外李公墓表》,还是李春叟夫妇合葬墓之碑,均载李春叟享寿八十。终元一代,“元贞”⑮年间只有乙未(1295)、丙申(1296)、丁酉(1297)正月,丁酉二月即改年号为大德元年,并无“元贞戊戌”一说。根据碑文,李春叟生年为宋嘉定十二年(己卯,1219),则卒年应为元大德二年(戊戌,1298)。显然,此处碑文误写,但从侧面印证李春叟卒年晚于元至元三十一年(甲午,1294)的推论。又据上文分析,黎氏大宗祠始建于南宋乾道九年(1173),于南宋德祐年间(1275-1276)毁于战火,曾于元至元三十年(1293)重建。若按古人多在祠堂落成之前或当年撰文的惯例,可大致推断出李春叟撰文时间不晚于元大德二年(1298),或在南宋德祐(1275—1276)以前,或在元至元三十年(1293)当年或稍前,但肯定不早于南宋嘉定十二年(1219)。

图5 宋特奏进士军器大监赐号梅外处士李公诰封四八太安人何氏墓碑拓片(东莞市博物馆藏)

3.2 李春叟职衔之辨

碑文四落款为“宋特奏进士朝奉郎军器大监梅外李春叟撰”,但“朝奉郎军器大监”是否为李春叟之职衔有截然不同之说法。上文提及的李春叟夫妇合葬墓之碑,将李称作“宋特奏进士军器大监赐号梅外李公”,并言“淳祐辛丑、甲辰,两就会试皆中选,误写谨封,不果。第后就特奏进士,官至军器大监致政,赐号梅外处士”。而目前所见更多的物证与文献,均言李春叟婉拒朝奉郎军器大监一职。例证一,东莞市博物馆所藏“宋赐号梅外处士李春叟墓表”,即上文所引的陈琏(1369—1454)所撰《梅外李公墓表》。文中记李春叟入仕南宋,曾恳辞朝奉郎军器大监,故朝廷特赐号“梅外处士”以表彰其教化之功。入元后,不仕,讲学终老。例证二,东莞市博物馆藏有另一方明代碑刻(图6)⑯,碑额为“宋梅外处士传”,亦载李春叟事迹:“复有以其名荐闻,征为军器大监朝奉 ,恳辞不就,处士之赐实在此时。”⑰撰文者为“赐进士及第翰林院编修宁都董钺”,此处“董钺”应为“董越”。据李东阳所撰《资政大夫南京工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谥文僖董公越墓志铭》⑱,董越,江西宁都人,生于明宣德六年(1431),卒于弘治十四年(1502)。成化五年(1469)进士及第,初授翰林院编修,九年后(1478)进翰林院侍读,其后历任东宫讲读、经筵讲官、右庶子兼侍讲等职,官至南京工部尚书。因此,从落款的职衔推测,董越撰写《宋梅外处士传》应在其担任翰林院编修期间(1469—1478)。例证三,黄佐(1490—1566)所编(嘉靖)《广东通志》载李春叟“家居以经学训后生,岭海名士多出其门,文风益盛。朝廷敬其名,除军器大监,辞不就,赐号梅外处士”⑲。

图6 “宋梅外处士传”碑文拓片(东莞市博物馆藏)

上述例证一至三,撰文时间均比李春叟夫妇合葬墓重修立碑的时间早。尤其例证一,墓表由李春叟曾孙请陈琏所作,年代距离李春叟卒年最近,可信度应该较高,文章标题及墓表实物正题,均无“军器大监”职衔,且墓表中亦明确记载“复授朝奉郎军器大监,恳辞不就”。而如今所见的黎氏大宗祠碑石应在明宣德二年(1427)之后所立,李春叟夫妇合葬墓则历经明天启六年(1626)和清雍正二年(1724)两次重修再立。诚然,碑文与墓志均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不代表其完全可靠。如碑文、史料、志书,在撰写、誊抄、制版(镌刻)、流传、重修等环节皆有可能出现错漏之处,而墓碑则因功能所限,褒美之词难以避免,加之历代重修,或传闻讹异,恐有失真。因此,考辨古人生平事迹时务必综合分析,才能作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综上所述,“朝奉郎军器大监”职衔实际上未被授予,李春叟作文落款时不可能写上本人婉拒不就的职衔。由此可推知,碑文四落款中的职衔并非作者李春叟本人所写,极有可能是后世重新立碑时由他人所添补。

4 撰文者答禄与权及其佚文

碑文五为答禄与权所撰(图4)。答禄与权(约1312—1386),其生平载于《明史》,摘录如下:

“字道夫,蒙古人。仕元,为河南北道廉访司佥事。入明,寓河南永宁。洪武六年,用荐授秦府纪善,改御史。请重刊律令。盱眙民进瑞麦,与权请荐宗庙。帝曰:‘以瑞麦为朕德所致,朕不敢当。其必归之祖宗。’御史言是也。明年出为广西按察佥事,未行,复为御史。上书请祀三皇。下礼官议,遂并建帝王庙。且遣使者巡视历代诸陵寝,设守陵户二人,三年一祭,其制皆由此始。又请行禘礼,议格不行。改翰林修撰,坐事降典籍,寻进应奉。十一年以年老致仕。禘礼至嘉靖中始定。”⑳

《明史》称其为蒙古人,但据杨镰先生考证,答禄与权为元朝色目人㉑,更准确地说应为色目人群体中的乃蛮族,且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的乃蛮籍双语㉒诗人、文学家。“乃蛮,又译作‘乃满’‘耐满’等,是来历久远的突厥语部族之一,辽金时期,游牧于西域阿尔泰山一带,借用回鹘(畏兀)文字与其他民族交流,信仰聂思脱里派基督教,是西域有影响力的古民族。蒙古成吉思汗崛起时,乃蛮的领主太阳罕是其主要对手,与其争夺草原领有权。太阳罕最终战败,被成吉思汗擒杀。太阳罕之子投奔西辽。乃蛮败亡,其下属及百姓投靠蒙古,成为蒙古转战西北、直到南下中原的前驱。”㉓答禄是乃蛮的首部,随蒙古进入中原后曾居住在河南扶沟、南阳,在元明之际入籍永宁(今河南洛宁)。

据《明史》所载,答禄与权对明代的礼制产生了一定影响。明代以前,历朝有祭祀前代帝王之举,但祭祀场所分散而且大多远离京城,皇帝和重臣无法亲临,因此对于历代帝王的祭祀以分祀为主,偶有仅限于个别帝王的合祀,且祭祀规格不高㉔。洪武六年(1373),答禄与权上书,主张突破分祀体系,提出皇帝亲自祭祀三皇:“我朝继正统而有天下,四海九州罔不臣服,天下社稷、宗庙、山川之神皆得其祭,而鞠躬三皇之礼独阙焉。宜于春秋躬行祀事,庶成一代之典。”㉕朱元璋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口号建立明朝,其称帝后强调“为治之道,必本于礼”。对于答禄与权的建议,朱元璋最终接受,拟于京师建历代帝王庙致祭,同时命礼部拟定规仪,“仿太庙同堂异室之制,为正殿五室:中一室三皇,东一室五帝,西一室夏禹、商汤、周文王,又东一室周武王、汉光武、唐太宗,又西一室汉高祖、唐太祖、宋太祖、元世祖。每岁春秋仲月上旬甲日致祭”㉖。此后,朱元璋虽对入祀帝王庙之名录进行调整,但元世祖忽必烈始终位列其中。祭祀历代帝王,既是出于现实需要,彰显中华一统帝系的历史传承,通过认可元代为正统而确立明朝的正统性,又一定程度上缓解汉蒙矛盾、维护政权稳定。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答禄与权本身为色目人,作为元朝遗臣入仕,朱元璋本对色目人深有忌讳,但对其颇为器重,既体现明初实施的招抚政策,而“鞠躬三皇”之议获准,且一定程度上促成元世祖入祀帝王庙,又再次强化“华夷”无间的君臣关系。此举影响深远,元世祖牌位直至嘉靖二十四年(1545)才被撤出。

洪武七年(1374),答禄与权建言复行 礼。礼,历史久远,本为王者专有的祭天之礼。东汉郑玄认为 礼之根基在于天人之际的功德论,是“以祖配天”,但后世的曹魏王肃、唐代赵匡、北宋朱熹等将之下降为皇帝祭祖的宗庙之礼,“以祖配祖”,并在祖与远祖之间建立基于血缘的家族论㉗。元代,由于文化与观念的差异以及对于本族礼制的坚守,虽行太庙祭祀之礼,但非完全采纳汉制。在此背景下,在明朝建立后的第七年,答禄与权提出重举 礼:“古之王天下者,既立始祖之庙,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于始祖之庙,而以始祖配之,故曰:‘ , 者,大也,王者之大祭也。’周祭太王为始祖,推本后稷,以为自出之帝。今皇上受命已七年矣,而 祭未举,宜命群臣参考酌古今而行之,以成一代之典。”礼部、太常司、翰林院议论后,认为“莫知祖之所自出, 礼不可行也。今国家既已追尊四庙,而始祖之所自出者,未有所考,则于 祭之礼,似难遽行”㉘。直至一百多年后,在明嘉靖中期, 礼才正式复行。

就在答禄与权建言复行 礼的同一年(1374),来自潢涌的监察御史黎光,请答禄与权为即将重建落成的黎氏宗祠撰写碑文。答禄氏一文,其核心思想是只要继承尊祖敬宗、报本反始的传统,则子孙后代自然会仁孝诚敬、民德归厚。该文开篇强调“追远之道,不可不重也”“祖宗虽没,世犹不能忘也”,指出黎氏建祠奉祀之原因在于族人对祖先的感念—“蒙其福泽,承其故俗,沐其积善之余庆”。其后,记述东莞黎氏的源流发展,称赞其两百余年间多次重建宗祠与义塾之举,认为是“世德之积”“教之有素”,最后提出“德,莫先于孝养;孝养,莫大于送终;送终,莫大于追远;追远,则事亲尊祖之义备矣”。为何请答禄氏撰文,是出于同僚间的私交,还是与其上述主张相关,暂未见文献有所记录。黎光因在外任职,未及时将该文镌刻,后又卒于任上。直至明永乐十三年(1415),黎氏扩建祠堂,竣工后将李春叟、赵孟 、答禄与权、赵宜讷、陈用元所撰文词一并刻于石上。

据相关学者研究㉙,答禄与权著有《答禄与权文集》十卷,但已散失,唯明代黄省曾《五岳山人集》卷二十五可见《答禄与权文集序》。另,《永乐大典》卷二二一八二引录其文《进嘉禾颂》、卷九〇四引录组诗《杂诗》四十三首(原注四十七首)、组诗《偶成》四首以及学术著作《窥豹管》片段。又,元末明初宁波定水禅寺住持来复所辑《澹游集》中收录的答禄氏所作五绝《题见心禅师天香室》;宋濂《宋文宪集》附录有答禄氏作于明洪武十一年(1378)《送宋承旨还金华》一诗。此外,据清末陈田所编《明诗纪事》,答禄氏可能另著有《归有集》十卷,《答禄与权文集》或又称作《道夫集》㉚。由此可知,此篇为黎氏大宗祠所写碑文是答禄与权的一篇佚文。在了解答禄氏生平事迹后,此碑文更显独特,为后人了解明代初年的礼制思想提供参考。

5 结语

黎氏原籍江西赣州,数代为官宦,宗室南渡时从广东惠州博罗白沙迁至东莞潢涌。黎氏于南宋乾道九年(1173)建黎氏大宗祠,后又修筑石西义塾。八百余年来,宗祠屡建屡废,至今尚存,为东莞“文物八景”之一;黎氏崇文重教,人才辈出,将“德本”“孝义”之家风祖训传承至今。因此,潢涌黎氏可作为研究珠三角地区南迁氏族的典型个案。而留存至今的六篇碑文,有助于考察宗祠义塾的作用以及祭祀礼仪如何促进地方社会与王朝国家的互动,其价值不言而喻。通过考析可知,碑文除记载南宋至明代早期黎氏发展与祠堂兴废等情况外,还保存元末明初乃蛮族人答禄与权的佚文。答禄与权主张皇帝“鞠躬三皇”并获得朱元璋支持,对明代礼制产生了一定影响。因此,其佚文作为了解当时礼制思想以及慎终追远观念有积极意义。碑文固然难得,但需谨慎分析判断,如其中涉及的撰文者李春叟,其职衔与多种文献所载不符,疑为后人重新立碑时所加。

前后数次规模化的人群迁移,对东莞的历史发展产生重要的影响。大量移民扎根东莞,繁衍生息,至今尚存数量可观的宗祠(家庙、家祠)及相关文献。研读祠堂碑文,只是研究东莞南迁氏族的一项基础工作,期待有更多同好参与并进行深入研究。

注释

①东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东莞历代碑刻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57.

②东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东莞历代碑刻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54.

③东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东莞历代碑刻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55,156,158.

④“常隶”应写作“棠棣”。

⑤陈伯陶.(民国)东莞县志:卷五十五:人物略二:黎光.铅印版.东莞养和书局.1921(民国十年).

⑥此地名原为“潢潨”,又写作“凰潨”“凰涌”,(嘉靖)《广东通志》写作“黄涌”,今天写作“潢涌”。

⑦黄佐.(嘉靖)广东通志:卷五十八:人物五:宋下:元:黎宿[M]//孙中山故居纪念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编.中山文献.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148.

⑧张二果,曾起莘.(崇祯)东莞县志:卷五:人物传:黎宿[M].杨宝霖,点校.东莞:东莞市人民政府办公室,1995:569.

⑨陈琏.琴轩集:卷十七:序[M]//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东莞市莞城图书馆.东莞历史文献丛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307.

⑩陈伯陶.东莞县志:卷五十四:人物略一:黎宿[M].铅印版.东莞养和书局.1921(民国十年).

⑪陈琏.琴轩集:卷二十九:墓表[M]//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东莞市莞城图书馆.东莞历史文献丛书.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504-505.

⑫陈伯陶.宋东莞遗民录[M]//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东莞市莞城图书馆.东莞历史文献丛书[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893,901.

⑬东莞市博物馆.东莞市博物馆藏碑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69.

⑭东莞市博物馆.东莞市博物馆藏碑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68.

⑮文物出版社.中国历史年代简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4:171.

⑯东莞市博物馆.东莞市博物馆藏碑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107.

⑰东莞市博物馆.东莞市博物馆藏碑刻[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106.

⑱李东阳.资政大夫南京工部尚书赠太子少保谥文僖董公越墓志铭[M]//焦竑.国朝献征录:卷五十二:南京工部一.扬州:广陵书社,2013:2195-2196.

⑲黄佐.(嘉靖)广东通志:卷五十八:人物五:宋下:元[M]//孙中山故居纪念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中山文献.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139.

⑳张廷玉,等.明史:卷一百三十六:列传第二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4:3932.

㉑元朝色目人来自中国西北以至中亚欧洲的较早归附蒙古的民族与部落,大致等同于西域人。

㉒双语是指“汉语作为蒙古、色目等母语非汉语民族的社区交际语言、用汉语写作文学作品”,参见杨镰.双语诗人答禄与权新证[J].许昌学院学报,2012(6):56.

㉓杨镰.双语诗人答禄与权新证[J].许昌学院学报,2012(6):56-57.

㉔邓涛.明清帝王民族观和历史观的异同—从历代帝王庙帝王祭祀角度出发[J].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4):83-92.

㉕[佚名].明太祖实录:卷八十四[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1497.

㉖张廷玉,等.明史:卷五十:志第二十六:历代帝王陵庙[M].北京:中华书局,1974:1292-1293.

㉗陈赟.“以祖配天”与郑玄禘论的机理[J].学术月刊,2016(6):24-36.

㉘[佚名].明太祖实录:卷九十二[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1617-1618.

㉙杨镰.双语诗人答禄与权新证[J].许昌学院学报,2012(6):56-59;吴悠.元末蒙古遗民汉诗作家考述[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5: 92-94.

㉚吴悠.元末蒙古遗民汉诗作家考述[D].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5: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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