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诗璇
刘天华先生对二胡的贡献以及在近代民族音乐领域的历史地位是世所公认,其泽被今,今天的二胡表演和研究者无不受其赐。再谈论刘先生对于二胡的重要程序,不仅有画蛇添足之嫌,无助于二胡理论研究的深度挖掘。但是,研究刘天华先生与二胡的贡献,需要结合刘天华先生的生平及时代背景,否则极易陷入历史唯心主义的误区。刘先生被称为“文人二胡”的代表,①这一论断可以析出两个个问题:1.刘天华先生将二胡艺术整理成系统的理论。2.刘天华先生突破传统了音乐教育模式,将二胡理论融入了现代的音乐教育体系之中,得二胡教育能够通过现代的教育模式得以传承。那么,刘天华先生“改进国乐”的贡献是否是历史的必然,是什么原因推动刘先生从事这一项工作,尤值探讨。
众所周知,古代音乐教育可分为民间音乐教育以及官方音乐教育。
首先,民间艺人以学徒式的教育模式来培养艺术的传承人,习得乐器技艺的目的是为了通过表演来谋生,缺少系统的理论整理。这种培养模式具有强烈的人身依附属性,乐器的演奏技术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生产资料,也意味着表演市场的比较优势,师门意味着生产资料的占有主体,这种占有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因此产生了门派差异。民间艺人的地位较低,从艺时间也也较短。②民间音乐的表演场景处于里巷之中,从艺者的社会地位也不高。胡琴在历史上曾经是城市中供市民休闲的“勾栏”“瓦舍”、宗教祭祀和戏曲表演中,二胡均是重要的伴奏乐器。其次,官方音乐教育则可追溯至商代。商代即有“右学”供贵族子弟学习礼仪(《礼记·王制》),西周时期学习科目固定为“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乐”即宫廷雅乐。此后,乐府在历代虽有间隔,但是基本上传承不断。
古代二胡表演技术的传承遵循上述两条轨道,其一是民间自发的学习音乐表演技艺的学习渠道。二胡表演艺术作为一种可以赖以谋生的技艺,可以被视为当时社会的一种特殊生产资料,技术的学习上具有较强的保密性,且受到表演者的个人风格影响。以明代的琴学传教为例,二胡表演的传播可以通过私聘教师学习和戏班进行招生学习。③其二为官方组织的二胡技艺表演技术培训渠道。这两种表演技术的学习方式具有强烈的封建色彩。官方音乐教育对教授音乐的老师和学习音乐的学生都有严格的要求。比如,隋唐时期官方设有专门教授音乐的“音声博士”,据《旧唐书·职官志三》记载:“凡习乐,立师以教。每岁考其师为业…”且将音乐教师的考核结果分成上中下三等。对于学生来说,技艺上的差距,会造成其待遇上的差距。学生学习的曲目主要是官方各种典礼上会表演的节目,这也是宫廷音乐教育最为重要的音乐教育活动。
这种传统音乐教育制度的随着现代高等教育制度在中国的建立而受到冲击,进而式微。第一,尤其在1842年清政府割让香港岛给英国后,英国教会开始由南侵入中国本土。香港岛上的“马礼逊教育协会(Morison)”开办了中小学,开设音乐课。西方的学科化、体系化现代化音乐教育模式开始逐渐通过沿海地区向内陆传播和推广。第二,百日维新时,康有为上《请上学堂折子》,指出德国学制为“文史、算数、舆地、物理、歌乐”,建议“效法德国”制度。1904年,诸大臣上书《奏定学堂章程》请开新式学堂,西式的高等教育制度在中国逐渐建立起来。这个时期,音乐教育逐渐与现代教育体系开始接轨。比如,1899年杭州知府林启在杭州开办“养正书塾”,相当于中等学校水平,④其中开设音乐课。中国的官方机构开始有意识地学习西方现代音乐教育体系,并在国内进行自上而下的推广。同时,音乐教育被认为是素质教育的必不可少环节。同时,音乐表演的从业者不再被认为不入流的行当,大批接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开始投身音乐行业。
在此背景下,为中国传统音乐担忧的有识之士开始思考如何用西方的“新瓶”装中国的“旧酒”。
对国乐进行现代化改造的最早呼声源自于康有为,康有为作为清末维新派的扛大旗者,自幼接受的是传统的旧学教育,因此康氏的国乐改革思想兼受中西文化的影响。康有为最早在氏著《教学通义》中提出要“振兴礼乐”。⑤康氏不仅在思想上萌发出了改造国乐的宏愿,还身体力行,在参与的政治改革中推行改造传统音乐的教育。在康氏自己创办的革新派教育阵地“万木草堂”中开设音乐科,购置乐器以供音乐教学。同时自编自导《文成舞》来供学生锻炼。在康氏参与的维新变法中,康有为也向光绪皇帝上书,在《请开学校折》中主张“教法有礼乐”。⑥从康氏的主张和实践可以看出,康有为将目光聚焦于“阳春白雪”的礼乐,主张之上而下进行传统音乐改良。对于在民间广泛存在的,为市民大众所喜爱的民间传统音乐则缺乏关注。同时,康有为还主张将音乐教育定位国民教育的必修环节,重视音乐的教育和教化功能,提倡音乐教育的“国民性”。康氏的此种主张实际上是受到19世纪中叶欧洲兴起的“艺术教育思潮”的本土化过程。⑦康氏的主张和实践是当时社会对传统音乐改良思潮的一个缩影,其特点在于:第一,囿于康氏所处的社会背景,康氏主张的传统音乐改良实际上是政治礼仪的改良。第二,康氏所提倡的音乐教育国民化的思想虽然是为自己的政治改革服务,但是体现出了中国精英阶层逐渐认识到音乐在工业社会中的重要性已经不同于音乐在农业社会中的地位,开始重视音乐对社会个体的作用,开始通过音乐来彰显人性。
由康氏所提倡的传统音乐改良运动并没有因维新变法的失败而走下历史舞台,而是开始自上而下影响民乐的改良。关注中国传统音乐的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中国传统音乐在音乐学科中的重要地位。东部沿海地区则成为此阶段国乐改造运动的主战场:沈心工1903年从日本留学归来,在上海南洋公学开设音乐课。1903年匪石在第六期《浙江潮》杂志发表《中国音乐改良说》,主张学习西乐模式进行“国乐改良”,提倡“一设立音乐学校,二以音乐为普通教育之一科目,三立公众音乐会,其四则家庭音乐教育是也”,是目前可查的最早提出用西方音乐教育制度来革新传统国乐的论断。同时期,杨荫浏先生在《国乐前途及其研究》一文中指出:“国乐的理论与技术,在没有设置与西乐对立的专科的必要。因为在音乐二字以下,早已包含了多量的国乐成分”,指出需要将国乐纳入现代音乐教育体系之中。⑧随着时间线条的拉长,主张传统音乐改良者的目光不再局限于“庙堂之上”的雅乐,而是将视线往返于整个民族音乐的谱系,创造性的将所有民间器乐,甚至是戏曲音乐中的皮黄也纳入了国乐的范畴,这是相当有胆识观点。⑨
中国近代化伴随着传统制度“不破不立”的局面,音乐界的知识分子开始自发地学习西方音乐模式。其特点在于:第一,这一自发行为并不是偶然,是整个国家“开眼开世界”后在音乐教育领域的惯性,并在传统音乐上生根发芽的结果。第二,从过程上看,国乐的改良存在一个由点及面的改革趋向,早期的康有为只注重为政治配合的礼乐改良。发展到后期,传统音乐改良运动演变成有识之士将民间音乐也纳入讨论范畴。第三,由于被看做是国民教育序列的必不可少环节,民族音乐传统的“雅乐”和“俗乐”壁垒和偏见也随之打破,中国传统音乐开始重新寻找在政治格局和社会分工中的地位。完成上述讨论后,显而易见,二胡艺术作为传统音乐的一种类型,在这个过程中完成现代教育体系的改造显然是一种必然的过程。
完成前述讨论,可见中国传统音乐的现代化改良已经是大势所趋。但是,为何刘天华先生能够成为二胡表演和教育现代化的扛鼎者,其因素有三:第一,刘天华先生有良好的传统教育背景。刘先生的父亲是江阴当地的私塾先生,从小受到严格的经学与大学训练。⑩刘家有相当扎实的家学渊源,刘天华先生的胞兄即为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刘半农。⑪刘天华先生的国学底子使得刘先生了解传统音乐的重要性。与之对比的是,当时知识分子“重新声,鄙夷旧物”,因此“贯通之责,难望他人”。⑫除此之外,江南地区有着民间音乐的丰厚土壤。江南地区民风尚喜庆,同时宗教音乐发达,刘天华先生从小受到这些音乐的熏陶。⑬在此背景下,刘天华先生对于二胡这一民族器乐具有深厚的理解的感情,这也为刘天华先生之后投身二胡改良运动打下基础。
第二,刘天华先生同时期接受了新式教育。刘天华先生发蒙之后求学于常州中学堂,常州府中学堂是中国早期的新式学堂。⑭该校开设了自然学科教育,同时设置了英文课程。刘天华先生在这里学习,中西兼顾,有裨益于国乐革新事业。⑮此外,刘天华先生先后受聘于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国立女子大学音乐科、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音乐系,接触过现代化的大学教育体系,懂得如何将二胡表演艺术的传承纳入现代大学的体系之中。刘天华先生直言:“调查现在在各地可做模范的大师,以及现存的乐曲、乐谱、乐器”;“收集关于国乐的图书,并古今各种乐器,组织图书馆即博物馆”;“改良记谱法,使世界统一”;“把各种演奏法尽量写出,变成有系统的书籍”。⑯
第三,第三,刘天华先生个人有发扬国乐的愿望。刘天华先生早期解除了进步思想,曾任教于诸多高中进行音乐教育,有发展国乐、培育新人的志向。除此之外,刘天华先生还曾在上海参加“开明剧社”,力行传播民主与科学的思想。刘天华先生在乐器上的天赋旁溢于诸多乐器,不仅是精于二胡,同时通晓琵琶、小提琴等。除此之外,其兄长刘半农先生指出:“天华于所专习之外,凡与音乐有关者….亦多所窥揽”。⑰这种对音乐的了解,加之刘天华先生个人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责任感,促成了二胡表演专业化、系统化的集结。刘天华先生曾在《国乐改进社缘起》一文中直接呼吁:“我国音乐在历史上虽然有数前年可贵的事实,但因历经灾乱的破坏,贵族的蹂躏…早已弄得零零碎碎,不成个样….国乐之在今日,如有沙里面藏着的金,必须淘炼出来,才能有用。这淘炼的责任非我辈莫属…”⑱
综上所述,刘天华先生改良二胡,成为“学院派二胡”的开山鼻祖,并非偶然之事,实乃国家接触与容纳西方教育体系的一必然结果,是时代的必然产物。但需要认识到,刘天华先生的个人因素仍然起了关键作用,是那个时代面对碰撞的中西文化的知识分子中,选择了传统音乐领域,勇于扛起改革大旗的知识分子。■
注释:
① 乔建中.一件乐器与一个世纪:二胡百年艺术观[J].音乐研究,2000,(01):37.
② 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京城女”即是一例证。
③ 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教育[M].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187-188.
④ 孙继南.中国近现代音乐教育史纪年.[J].星海音乐学院,1994,(12):88.
⑤ 康有为.教学通义载《康有为全集》(第一册)[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27.
⑥ 康有为.康有为全集(第四集)[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315.
⑦ 黄敏学,王旖轩.康有为国乐改良思想及其历史影响探论[J].黄钟(武汉音乐学院学报),2013,(02):23.
⑧ 刘再生,司冰琳.音乐学百年文选导读(上册)[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9:62.
⑨ 彭薇.刘天华“国乐改进社缘起”漫论[J].内蒙古艺术,2011,(01):62.
⑩ 刘北茂述,育辉.刘天华音乐生涯[M].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8-9.
⑪ 饶有趣味的是,著名画家、曾与刘天华先生一同在北大音乐传习所(今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共事的陈师曾先生胞兄为著名历史学家陈寅恪。
⑫ 刘育和编.刘天华创作曲集[M].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9.
⑬ 阿炳与刘天华先生同为江浙人士,为何江浙地区能够成为现代二胡艺术的勃兴之地,且早期二胡人物江浙占去泰半,并不是偶然,值得进一步挖掘研究。
⑭ 值得一提的是,常州府中学堂正是前述教育改革的产物。
⑮ 刘北茂述,育辉.刘天华音乐生涯[M].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34.
⑯ 刘再生,司冰琳.音乐学百年文选导读(上册)[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9:56-57.
⑰ 刘育和.刘天华创作曲集[M].人民音乐出版社,1954:10.
⑱ 刘再生,司冰琳.音乐学百年文选导读(上册)[M].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