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武术文化传承的群体实践研究

2022-11-22 10:28刘启超戴国斌张君贤
天津体育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门户区分武术

刘启超,戴国斌,张君贤

“门户”在武术中指“以某一拳种或某一拳师为核心形成的师徒共同体”[1]。门户是拳种、流派的具体载体[2],武术发展必定以门户为基础。就传承主体而言,门户可以理解为“传习武术拳种、流派技术的师徒群体单元”,由“技术特性”和“群体特性”两部分构成,武术人因群体聚合形成门户,而群体风格又进一步表征门户。因此,门户不仅是一个“技术”概念关乎拳种、流派技术分异,而且还是一个“群体”概念,因“人”的聚合承载保育武术文化。从群体传承角度看,门户作为保育文化的群体单位,其本身的生存与发展就是文化传承的过程。人类学研究表明,人类群体的形成与发展始终面临两个问题,即“认同”与“区分”[3]。一方面,群体因认同而聚合,认同增强凝聚力维系群体生存;另一方面,群体在区分他者中确认自我,通过建构群体边界强化区分标识自我,增加我群认同。不难看出,群体的根本问题是“认同”,建立认同与建构区分是群体生存与发展的基本行动策略。武术的传承伴随武术人的群体聚合与认同过程,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门户的诞生过程就是武术文化的传承过程。基此认识,本文以武术人群体聚合单位——门户——为观察对象,试图从群体“内部认同”与“外部区分”两方面展现武术文化传承的群体实践模式。其中包含对三个问题的求解,即“门户生成机制为何?武术文化传承内生逻辑(内在动力)为何?武术人如何处理坚守文化家园与吸收外来的矛盾?”解答这些问题既是对文化遗产保护现实问题的观照,也是对现有传承理论问题的反思。

1 “非亲而亲”的建家实践——关系型情感认同

钱穆先生在讨论中国文化深层精神结构时强调“家族”的根基作用[4]。家族在中国社会的根基性体现在组织与观念两个层面。在组织层面表现为“家”的扩大[5],将家族的原初关系泛化到家族以外的社群进行社会交往并建立组织认同;在观念层面表现为因家族关系与情感认同生成文化保存的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成为保育文化的“生存性智慧”[6]。总体而言,“家族”不仅提供了一套群体组织方案,而且配套生成一种世代延续的文化观念,这套群体组织模式与传续责任观念成为中国文化传承的制度性保障,也是中国社会文化延续的根基。“门户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中国传统的家族文化在武术界具体独特的表现形式。”[7]武术门户在“外在形态确立、中层关系连结、内在责任关联”三方面完成“建家”实践,以模拟家族关系的方式关联非血缘身份的成员建立“关系型情感认同”,因关系缔结产生情感凝聚并以家族延续责任与使命传承技艺,发展为集体传承的实践模式。

1.1 师徒父子的文化传续模式

门户“家”之建设首要完成的是家庭基本关系确立,即“师徒父子”关系的建立。武术社会中师徒关系是最基本的人际关系,师徒关系的确立需要经过仪式化认证过程[8-9]。武术人的拜师仪式完成了“门里门外”身份转换,由仪式区隔开的身份门槛,不仅标明师徒教学关系的建立,而且还预示缔结深层的亲缘关联。

进入师门就意味着“自家人”的身份转换建立情感认同,彼此不再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而因传习本门技艺上升为精神性的情感联系,形成“一个徒弟半个儿”的情感联系[10]。师父关爱徒弟,徒弟感念师父恩情,彼此“互以对方为重”[11],正因为有这样超脱物质层面的精神性因素存在,才使得师徒凝聚以“情义”为根本形成与“父子”相同构的关系,因情而有义,情益亲,义益重。

武术社会“师徒如父子”的关系模式不仅表现出师徒亲如父子的情感关系,而且还象征父子纵向延续的代际关联,潜藏父子志业相承的文化理想。“骨肉相亲”与“志业相承”隐喻血缘亲情转化为志业承继的“孝道”规范[12]。因此,“师徒如父子”折射出师徒关系“子承父业”的文化传续期待。弟子传承师门技艺,荣耀门户是师父“善教者继其志”的教育目标兑现,也是弟子回馈师父的孝道体现。收徒那一刻,师父便寄予徒弟成为门户未来“传人”的期望,“师”与“徒”关系缔结是文化传承的使命接续。正如传统技艺行业拜师意义在于责任的传达,师父收下门贴担负起“传道、授业、解惑”的重大责任,徒弟通过拜入师门宣示传承技艺的神圣使命。“磕下的是头,担起的是责任。”“师父掏出戒尺,对新收的徒弟从头到脚敲击三下,每一下各有寓意。敲在头上,告诫徒弟头脑清醒;敲在肩膀上,鼓励勇挑重担;敲在身侧,则要徒弟做事有尺有度。”[13]所以“择徒”是严肃、慎重的事情,谨慎筛选门户技艺“承继者”,事关门户技艺延续大计,而得到传人则有“后继有人”的欣慰。形意拳宗师姬际可收曹继武为徒,常对门内弟子说:“此吾颜回也!吾年老矣,有志为逮,继吾后者,惟此人耳!”李政收戴龙邦为徒后发出自己少时怀才不遇,老时久欲择人授之,终得父子以传技的感慨[14]。这里师父对徒弟没有人身依附的权力支配,只有得志业承继之“子”的珍爱与疼惜。由此可见,武术师徒关系的缔结不单纯是技术教学,还包括文化传续意义上的社会关联。师徒因传习技艺缔结关系,又因亲缘关系而传续技艺,师徒由“非亲”变成“亲人”结合为文化传续共同体保障技艺延续不断。

1.2 非亲而亲的关系连接方式

张载认为:“宗法不立,既死遂族散,其家不传。宗法若立,则人人各知来处,朝廷大有所益。”[15]将个体紧密嵌入宗法网络,既保证了宗族血脉的延续与传承,又使家族成员“知来处”明确身份归属,“明礼法”确立行为规范,保持社会稳定有序运行。家族社会“长幼有序”“内外有别”的差序结构,为社会关系互动提供“前置”认同基础。门户关系网络的位置确立,使个体快速进行身份认同并扮演角色融入群体,其中“辈分”是亲属组织连接方式。如梅花拳组织内部传拳辈分具有重要实践意义,“整个梅坛是按辈分为纽带,把天南地北千万拳民紧紧联合在一起,弟子见面一说辈分就知道该如何称呼,……练习梅花拳的人无论到了哪个地方,也不论是否相识,只要遇到本组织的人,当地弟子便以客相待,亲如手足。”[16]“辈分”是群体成员连接的身份依据。一方面,辈分如一条纽带将“天南地北”的群体成员关联起来,每个成员都可以在辈分中找到自己以及他人的位置进行互动。以拳派辈分为依据进行“找礼”[17],将与辈分相称的礼仪作为互动准则,扮演角色身份。“明礼法”为群体成员彼此确认身份建立认同提供了仪式性的操作规范。另一方面,辈分是群体延续的制度性设计,为群体再续提供依据。群体根据辈分进行关系的推演获得身份归属,为后来者提前规划设置群体身份,在群体互动中既“知来处”也“明去向”,保持群体成员关系有秩序的延续。

门内“辈分”的亲属称呼,缩短了人际交往最初因身份不明造成的磨合过程,个体可以没有任何障碍迅速理解身份角色并产生群体认同。在民间武术中,这种泛家族主义建构了拟血缘的师徒关系,消除了局外人所带来的隔阂。”[18]辈分代表了一种以家族为背景的亲密关系,在门户关系网络中建立起一种亲属性情感认同,解除社会身份区隔带来的陌生感。“辈分”亲属关系实践促进门内个体情感融入,由“陌生人”变成“自己人”形成“不是社会伦理身份却似社会伦理身份”[19]的“非亲而亲”关系连接。也由此,辈分承担道德与情感双重承诺是一种“社会交换期望甚低”[5]的情感给予模式,“不求回报”与“无私的关爱”体现亲情关系“兄友弟恭”的尊重与期待,使门户成员共享集体情感增强凝聚力。

门户关系缔结带来的情感连结使“关系的流动”成为可能。门户成员共享“家庭”关系凝聚亲情,因师父与其他门户建立关系而传递给徒弟进行“关系”流动。师父可以将徒弟送至同门师伯、师姑处学习深造,师门长辈因关系与情感认同对门内子侄进行指点,门户社会关系网络泛化受益于每一个体;门户外部,徒弟可以共享师父创造的社会关系网络,将关系流向整个武术社会实现社会的整体互动。“唐传形意与燕青门交好,这个情谊是李存义定下的。”[20]李存义与燕青门交好建立形意门与燕青门的友好关系,双方的徒弟则可以共享关系网络交流互动。可见,门户并非“大门紧闭”的封闭保守状态,而是进行着扩大化的社会互动,“关系”的流动成为门户动态发展基础,也是武术社会和谐发展基础。门户成员以技艺为基础进行“关系流动”,激活彼此亲缘关联,实现技艺集体保存。

1.3 世代相传的历史责任制度

门户代际传递关系是连锁成员的另一条情感连线,历史脉络组成了师承关系形成历史联系,在横向联系之外增加了纵向关系补充。多种关系的介入使门户成员具有多重连接走向同一化保持内部一致。不同背景的人因延续技艺而连接到一起,因历史世系而建立门户感情与责任。门户内部因历史关联形成集体继承责任制度。尊重前辈世代创造与积累的工作,接受遗产、珍惜并传递给下一代是门户成员的历史责任。这是传统技艺传承的情感与道德纽带,并以此转化为对祖业“代代相传”延续责任与对祖先尽孝的崇高使命。寻找接班人延续技艺是中国社会绵延子嗣、后继有人的传承表达。对于传技授艺的师父来说,其使命表现为对“传承人”的培育责任。正如戴氏心意拳的传承人说:“我这一代传人收下徒弟,完成我的使命。我作为第六代传承人,我有责任担当,我要选好第七代传人。我的徒弟,就是选第八代传人。”(戴氏心意拳第六代传承人,M-20180806-C,55 岁)(笔者2018 年8 月于山西祁县,对戴氏心意拳传承人的调研材料,下文同)而因“后继无人”表现出的焦虑与自责又是文化传续责任感的突出表现。民间武术传承者中“祖辈的好东西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的问责与自答常出现在调研者耳边。如通臂拳传承人“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武术),不能就这样失传了,一定要传下去。”八卦掌传承人“现在想找一个得意的徒弟不容易呀!八卦掌到我这一代正好是第四传第五代,算起来几百年的历史了,应该将它传承下去!”[21]代际传递如同一条看不见的关系纽带对门户成员进行责任关联。历史继承责任将群体联系起来,个体短暂的生命融于技艺传承长生命完成“文化接力”的连续体。师徒成为群体基本的意义单元,师与徒在世代传承“链条”中将个体的“我”与群体的“我们”相结合扩张生命意义。正是在这样世系不断的群体传递中,使得门户技艺稳定持续的发展,并且因集体认同将门户技艺推向纵深发展。

总而言之,武术门户内部建家实践将成员关系“家族化”,用一条家族关系纽带建立彼此间的情感联系,如同一条锁链将成员连接在一起,形成群体认同与归属感,而群体凝聚保障了武术的集体传承。

2 “相异相生”的群际互动——互生型区分技术

中国“家族”文化为门户建设提供了静态条件,而作为一个社会单元如何在动态交互环境中运作是考察门户形成的另一重要向度。由此,讨论“群际关系”的社会认同理论可为武术群体动态实践提供分析工具。20 世纪70 年代末,由TAJFEL 和TURER 等人提出的社会认同理论,在“我是谁”“我属于谁”的追问中,将目光聚焦于认同产生的群体关系背景,揭示了群际行为的内在心理机制[22]。社会认同理论强调认同对群体的区隔功能[23],在“我者”与“他者”的比较区分中明确自我,强化认同。一方面,基于认知分类形成身份范畴化,识别“他者”而明确“自我”获得我群认同;另一方面,为保持我群认同而加强群体边界建构,凸显“自我”以区分“他者”。从社会认同角度看,门户内部建家实践发展出以群体为单位的身份归属产生我群认同;门户外部群体互动通过“异质化区分、对立化比较、在体化表征”构建群体边界,持续生产集体认同。武术门户以差异化生存“相异”,互为借鉴“相生”,发展出坚守传统与突破创新共存的“互生型区分技术”,“保守”的门户壁垒中也孕育着创新发展的基因。

2.1 群体认同的异质化区分

对“异质性”的突出与强调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群体关系认知亦不例外。1985 年TURNER提出了自我归类理论(self-categorization theory),认为人们会自动地将事物分门别类;因此在将他人分类时会自动地区分内群体和外群体。当人们进行分类时会将自我也纳入这一类别中,将符合内群体的特征赋予自我,这就是一个自我定型的过程[22]。易言之,群体进行自我认同首先需要进行分类,通过分类使群体成员对自身与外在的关系有更清楚的定位,便于采取灵活的行为策略。因此,门户的外部区隔表征可以看作是群体进行自我认同而主动划分边界以区分“非我”的“异质化”策略行为。这种异质化策略具体包括社会关系区分和技术差异建构两方面。

社会关系的隐性边界。武术人群体互动以支系、师门为单位,采用合适的距离与行为保持和谐关系。具有分类意义的“社会称呼”是群体身份的仪式操演,形成共同体心理凝聚的“空间场所”[24]。“我的师门、我们支系”等代词宣示群体身份,建构起区分他者的隐性边界,体现门户“分门别类”的基本属性。以山西戴氏心意拳为例,在祁县地区戴魁(戴氏心意拳第四代传人)师门形成多个支系,“鲁村高陞祯一系,贾令岳蕴忠一系,晓义田久元一系,城内段锡福一系,温曲马二牛一系,北堡王映海、王步昌一系……”[25]支系的分类属性是群体互动认知的基础,也为建立认同区分彼此提供了依据。“我们(传承的)是……一支、他们(传承的)是……一支”的话语表达了群体历史脉络下的关系区分,在群体互动中设置了彼此交往的社会边界。这种隐性边界在互动实践中具体表现为支系传承人之间维持很好的“距离关系”,保持一种带着“客气”的“亲密关系”,谨慎拿捏互动的“分寸”。彼此以师兄弟相称,事事言语均不违师说、不污同门,说话总以“之前老师,师兄/师弟说的是对的……”“我说的与其他师兄弟不矛盾,只是个人理解不同……”等句式开头,初见时给人“怕得罪人”“怕担责任”的印象,然而事实上,这对维护师门团结,保持门户和谐具有极为重要的实践意义。武术人交往互动表现出的“谦逊”姿态形成承认差异的礼貌实践,以“我”的主动隐匿与礼貌性退让保持“距离关系”,彼此留有“空间”维系了群体共存的基本条件。“距离关系”如戈夫曼所言“前台”(front region)与“后台”(backstage)的共谋关系,观众与演员彼此配合维系区域行为保持“礼貌”(matters of politeness)[26]形成共同支撑的关系场域。无论各支系在“台后”建立技术风格如何不同,在“台前”则认可承认对方,以“师父教的不同,可以相互学习”(戴氏心意拳第六代传承人,M-20180806-W,51岁)的指导思想导演门户团结的和谐戏剧,彼此心照不宣,互不纠纷。

同时,“距离”的保持本身也是主动“间隔”彼此的方式。“礼貌”与“客气”的互动行为是主动设置距离区分人群的暗语。距离将彼此间隔开,明确差异的存在。虽有“同出一门”的亲密关系,但也暗守各自界限,拿捏分寸。主动保持距离就是暗示彼此不同,心理距离的自觉保持是我群认同的表现。支系间关系的保持有赖于对技术差异的承认(虽然本质上差异不大),各支系因“礼貌性实践”保持弹性的“距离关系”,正是尊重“同出一门,各有不同”的边界划分才保证了各支系、门户间的和平共处。这也是武术人群体互动“和而不同”的生存智慧体现。

技术生产的差异建构。门户内部为武术技术“完美打造”提供想象的空间[1],而门户外部交流互动则直接催动各自技术体系“特色建设”打造竞争力。林伯原认为,近代武术在城市汇聚“推动了武术门派的分化和发展,中国近代许多拳械流派的形成以及新拳种的产生都与这一时期武术家入城有关。”[27]武术家群体移动与交流形成武术发展聚集效应,各流派在交流过程中既要吸收众人所长增强自身门户竞争力,也要有保持自己特色不被他人同化的“自处意识”。多流派技术竞争交流客观上促进门户技术风格发展,门户通过“标新立异”的技术生产标定自我与区分他者,彼此参照促进拳种技术创新发展。如太极拳传统器械原来只有十三枪(杆)和十三刀。流派出现后,陈、杨、武、孙、吴各式太极刀、枪、剑、棍,相继问世。由一长(枪)一短(刀)、一种锻炼套路,发展为两长(枪、棍)、两短(刀、剑)和多种锻炼套路[28]。各门户在自身技术特点上进行差异化发展,同时也在相互比较与交流中丰富自身技术体系。再如,陈式太极拳的“北上”发展,因技术差异而凸显传播价值[29]。陈发科演练的太极拳技术不仅因“标异帜”开拓了陈式太极拳发展市场,而且也因“区分”优势成为形塑本门技艺的标识。一方面,陈发科太极拳的“特色技术”因强大的差异性与陈式太极拳门户内部产生区分而被称为“新架”参与门户技术塑造;另一方面,这种易于区分的“标识性”技术具有传播优势成为门户对外展示的界碑,并且“后来居上”发展为“正宗拳谱”[30]定型传统陈式太极拳。由此一例,可观门户在内外环境影响下技术演进分化的形塑过程。要而言之,门户技术的“差异化”发展,既有自身技术生产进化的内部原因,也有群体参照择优发展的外部原因。群体互动促进了门户的主动“标异”,为武术技术创新发展提供了契机。

2.2 相异相生的对立化比较

在进行基本的“我/他”分类后,为凸显“我群”价值与意义,门户在“对立比较”中通过“夸大差异”选择性建构技术的区分度形成武术多元特色发展。“对立比较”既是一种认知方式也是一种认同策略。一方面,对比异同是人类认知的普遍方式,对立化比较可更好的发现差异建立认知。武术门户在对比别家中确认自我,突出异己边界。“尚云祥传给韩伯言的形意,转身特殊,韩伯言说:‘咱们的拳,一个回式把八卦掌都练了……别家的劈拳身上直楞,一劈再劈,咱们是劈转,一劈就转,再劈再转。’通过教转身,教授回旋要点,这是尚云祥的教法,其他派系不这么教,……。”[31]在认知过程中,以对立面存在的“别家”是反衬“我们”的一面镜子,为更好地认知自我服务。“群体间的比较通过积极区分原则使个体获得积极的自我评价需求得到满足。群际互动时,我们倾向于在特定的维度上夸大群体间的差异,而对群体内成员给予更积极的评价。这样就产生了不对称的群体评价和行为,偏向于自己所属的群体,即从认知、情感和行为上认同所属的群体。”[22]以武术内、外家为例,内家的发展必定对应于外家。其一,在对立中才能展示出自己的意义,这是新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没有目标对象则无法产生自我意义,意义的产生源自他者存在,自我与他者是互为界定关系。如黄百家在《内家拳法》中介绍内家拳法时,以“少林”为比较对象,“得其一二,已足胜少林。”[32]突出内家拳法的存在价值。其二,在确立内家拳的身份后,内家针对外家的种种问题进行“纠偏”,标榜自己风格特色,进一步凸显存在价值。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中写道:“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于搏人,人亦得而乘之。有所谓内家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外家。”《宁波府志·张松溪传》中写道:“盖拳勇之术有二:一为外家,一为内家。外家则少林为盛,其法主搏于人,而跳踉奋跃。或失之竦,故往往得为人所乘。”“内家则松溪之传为正,其法主于御敌,非遇困厄则不发,发则所当必靡,无隙可乘,故内家之术尤为善。”内家正是为突出自己价值而指出具有武林至高地位的少林拳法因“主于搏人”而存在“人易乘之”的问题。因此,内家的出现首先就要在战斗策略上“优化设计”,以“主于御敌”为主,通过“以静制动”“后发制人”方式实现战斗艺术更新。辩证地看,这种“无隙可乘”的战术部署看似“精当”,却又难免成为偏颇一方。因为任何攻守都在此消彼长情境中不断变化,绝对主攻和绝对主守都不可能实现。实际上,透过这些争论的背后可以发现,技术差异的建构实为群体为生存价值辩护而进行的“权力游戏”,通过选择性框定来强调自我优势,主动区分建构出互为异质的武术世界。

“相异相生”的互鉴共生形态。门户对立比较并非一味的对立与隔阂,还有相互“激发”的共生关系。“学形意,便要当成至高无上,看到别的拳好,反而更能发现形意的好。吸取不是学,是激发。思维吸取不了东西,功夫练到位,一看他人的好,当场警醒:‘还有个没练好的地方’,一警醒,便吸取了。博采众家之长,其实还是这一拳。”[31]在“相异”中取长补短,“激发”对自我的认识,使互为异质的门户技术有了交换的可能性。首先,交换的前提是异质性,只有互为差异才有交换与流通的势能。“先练好自己的”是技术交换的前提,否则“看到他人好,想吸取也吸取不进来”。其次,坚守门户技术积累了交换筹码,只有提升自我价值才能与其他技术交换。没有门户自身技术的坚守,就无法进行技艺交换与吸收,更无法进行创新与发展。只有对门户技术的“至高无上”,才能“看到别的拳好,反而更能发现自己的好”。最后,吸收他人,不忘自己。博采众家之长后“还是这一拳”。门户因异质性提供了技艺交换的可能成为创新的基础。换言之,互为“激发”是门户交流互动“偶然中的必然”,正因为各门户的技术“相异”,才促发了武术技术的“相生”,武术技术在相异的区分中有相合的生成性,因相异而相生,形成互生型的区分技术。由此可见,武术门户广受诟病的保守,也许只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则是交换的起点。在武术技术生产与流通链条上,门户保守与开放并存,“保守”造成的差异性成为门户技术“开放”交流的前提。一代代武术人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鉴共生中传承与创新门户技艺,使武术技术更新升级生命长青。

2.3 群体边界的在体化表征

武术技术风格是门户的表征,门户“身心一统”的在体化(embodied)塑造将“集体规范”内化为门户成员集体技术符号成为表征门户的标识。武术中“八卦脚、太极腰、八极肘、通臂手”等技术风格突出强调了技术之于身体的塑造。在动作特征上,太极拳“十三式”、八极拳“六开”“八招”、通背拳“五形掌”“三十六散招”、形意拳“五形拳”[33]等身体技术的强调,因身体外在形态而强化门户边界区分。这种因技术追求不同而形成的门户风格,不仅形成拳种流派技术表征,而且塑造门户成员独特身心系统成为门户符号标识。如“形意拳讲究硬打硬上,敢打敢冲,勇往直前,不惧任何阻拦,是迎着矛盾上。八卦掌是根本不跟你正面交锋,一上来就绕到你的背后,从背后打你。太极拳则是避实就虚,矛盾到你身上就马上化解出去,不能在自己身上起作用。”[34]门户知识的身心塑造成为群体身份的标识,并在群体互动时激活特定的文化身份区分彼此。“在同一派别里很容易通过动作风格辨认出师承关系。有的拳师在传承过程中会对一些技术动作做特殊的标记,只要是同门弟子就能一眼识别出这些标记来,从而确立彼此的关系。”[35]

门户成员对集体价值主动靠近并主动塑造群内价值形成群体风格。如尚派形意拳因尚云祥对“刚劲”的追求形成门户群体的价值追求。“尚派形意拳最显见的特点,是在动作和发劲上既迅猛又刚实。因而同侪们说:‘练不出迅猛刚实的爆发劲来,就不能说是刚劲练到了。’尚云祥先生年过古稀时还说:‘我再有三十年阳寿,就再打它三十年刚劲。’……因为形意拳发劲制敌的基础是讲‘硬打硬进无遮拦’的。……先生虽异步入柔化的高超境地,仍在充实自身发劲的真本钱,不断苦练刚劲。教人也是这样,因之形成发劲迅猛刚实的尚派形意拳风格。尽管有些门人门人已经掌握并善于运用属于暗(柔)劲精华沾身纵力的翻浪劲,也仍然练刚劲,时而找找柔、化之劲,只要这样做,就感到相得益彰。因之,这已成为尚派门中的风尚,不这样就好像不过瘾,不这样也不长劲。”[36]门户技艺的特色追求成为门户的表征,客观上成为群体区分的边界。门户特征增强门户成员社会区分明确群体边界,同时增强群体认同聚焦点。由“知识”与“技术”构成的身心特点形成门户成员“身份感”成为区分群体的边界与标识。

门户技艺与个体融为一体终生携带,发展为不仅“得到师父的东西”而且“形成自己的东西”[2]的高效传承。因身体技术与项目心理特点型塑结合为新的个体,每个门户成员都是门户技术特异化生产“流动的传播媒介”。“师父在平时教学的时候,已经根据个人特点把这些特点都融进去了,所以会形成不同的风格。因为你掌握到一定层面的时候,比如说你达到一定层面的时候,你会形成自己独特的学术观点和风格,我就认为这样更高效、快捷的把我的技术传承下去。”(戴氏心意拳第六代传承人,M-20180806-W,51岁)而个体对技艺的不同发挥又促进新的技术风格形成。例如,同是八卦掌拳种,因为“技术带头人”风格不一形成门户分化。张占魁因修习形意、八卦的技术背景,将二者融合创立“张派八卦掌”,即“形意八卦掌”,并以此形成独立训练体系,“形意八卦掌的套路编排都是按八个卦象,模仿八种飞禽走兽的形象,运用八卦掌的步法、身法、掌法和左右旋转的练法,设定八卦掌套路。”[37]同为八卦掌弟子的史计栋,因“注重腿法”并形成以“练腿、用腿为核心”的训练内容和“刁钻贼快,踢无不中”[37]技术要求而“自成一家”,在八卦掌流派中独立开来称为“史派八卦掌”。以团体价值与个体身心结合的教育模式,不仅传承门户文化,而且也因个体特殊性进行创新发展,促进门户技术更新升级。总之,武术门户知识内化于心,外化于行的身心纹刻使个体成为“门户的人”,携带门户基因成为门户文化继承者与传播者。

3 武术人群体传承的理性实践——反思文化传承“普世价值”悖论

门户是武术人群体进行文化传承的理性实践方式。门户的形成必然要面临群体内部认同与外部区分两方面因素。门户内部建立情感认同,以“家”之建设维系成员关系,坚守门户、传承文化遗产;门户外部建立交流区分,处理武术文化遗产损益扬弃完成技术更新升级。门户在“人力资源发展”与“集体技艺更新”两方面为文化遗产继承与创新提供了实现途径。从某种意义上说,武术文化传承的历史就是武术人合理处理门户内外运作规律的历史,展现了武术人群体传承灵活性与策略性并存的理性实践智慧。

3.1 建立群体认同,保障人力资源可持续发展活力

技艺传承者是武术延续的根基,武术门户核心任务是对传承人力资源的保存与发展。首先,门户认同产生群体传承的群聚效应,促进武术保存与发展。门户通过“非亲而亲”的社会关系运作吸纳成员将“陌生人”变成“自家人”,认同群体产生归属意识保持门户人力资源发展不断。其次,门户身份使群体对本门技艺具有产权意识,从而产生继承责任感与传承使命感。技艺是群体共有的资产,每个人都是资产的持有者,也是守护者。社会关系连接起群体成员,每一个成员都有保存技艺的责任,集体参与保证了门户技艺传承的人口基数。最后,门户社会关系的世代传续产生历史意识。门户的发展代代相传延续社会关系保证了群体对本门武艺传续不断。总之,武术门户建立群体认同保障了武术传承人力资源的可持续发展,促进了武术的可持续发展。群体认同保障传承人口数量维系群体延续,对武术传承具有保育作用;群体归属增加武术传承人延续技艺的历史责任感,保障了传承人力资源质量,为武术传续提供内在活力。

3.2 参与群体互动,保障集体技艺的更新发展动力

门户通过群体互动实现集体技术在继承中创新发展。一方面,技艺在群体内部传授,群体保存技术,守护文化家园。门户是武术技术保存与发展的基本载体,门户成员的集体继承维系了武术技术的传承与发展。另一方面,群体技术风格对外交流促进技术更新发展。门户间的交流互动在对比中区分彼此,又在相互参照中明确自身技术特点,相互激发创新门户技术。“相异相生”的门户互动交流形成多样化技术,既是武术人建构身份认同的方式,也是武术传承与创新发展的驱动力。

从武术人群体传承实践来看,没有坚守文化个性的“开放”必将消解文化特殊性;没有保存自我的文化“创新”终将是无源之水。门户固然有其保守与封闭的一方面,但如果没有这些门户封闭的传承谱系如何能够长久延续,拳种如果没有自觉坚守文化阵地如何能够产生武术“拳种林立”的多元发展。可以说,门户是武术生态的“原生”存在方式。在没有非遗保护,政府扶持,学校推广等外力推动时,正是一个个门户的“内部保留节目”的发展延续才组成武术整体绚烂多姿的生命形态,即使在今天,门户在民间的武术传承中仍然发挥着凝聚群体,保存文化,延续传承的社会作用,门户延续技艺的“人力资源”链条对于维系武术社会生态具体不可替代的价值。

在门户实际运作中,看似封闭的门户实则进行开放、扩大的社会性连接以整合个体实现普遍性的社会关联,门户开放交流中也有坚守“文化家园”基础上的创新。门户参与群体互动进行开放交流,只是这些交流的前提是对本群的文化认同,即门户内一群人对自身文化的坚守基础上的创新发展。因此,门户并不完全保守与封闭,“保守”与“封闭”只是群体生存的灵活性“策略表现”而不是刻板僵硬的“目的结果”。换言之,任何门户的生存都不会是绝对的“封闭”与“开放”,单方面强调“封闭”对群体扩张本身存在限制,一味强调“交流”又容易失去门户自我。总之,门户不能简单的用“封闭”与“保守”一概言之,门户的形成既有内部认同聚合,也有外部差异区分,二者都是群体生存的策略行为,构成武术文化特殊的“选择性传承”机制。武术人群体行为兼具“封闭保守”与“开放创新”的灵活实践,是为武术文化发展的辩证法,也是武术发展的根本驱动力。

4 结 语

武术的传承是人的行为,门户因武术人的聚合而生,探讨武术传承应具有“门户意识”,重视群体对文化的保育作用。门户为武术人提供了认同的单位与行动的集体依据,使武术文化传承落实到群体空间,门户因此成为可以把握传承行动具体的微观单位。“门户意识”提出了武术文化传承研究可以做另一种方向的努力,即从对武术传承结果的研究转向对传承过程的研究。这种研究的特点是,它可以避开文化传承的结果叙事(较多关注“传承了什么”,而缺少对“如何传承”的关注)带来的研究的同质化问题,也可以克服探讨文化传承流于表面的宏观探讨带来研究泛化的不足,“门户意识”更加重视传承过程或传承活动本身,对传承动态实践的把握有利于观察武术文化传承的微循环,因而具有更为宽广的论域和可深入开掘的空间。反过来说,以门户视角理解武术传承会促发观念上的转变,即传承是群体的行为。传承不是“技术”培训与“拳种”推广,也不是一两个“非遗传承人”的官方认定,传承是“群体继承人”的集体实践,是群体行动的“总和”。以门户为视角也可以理解武术传承的动力与活力。“非亲而亲”的群体认同建设为集体传承保障人力资源活力,“相异相生”的群体互动为集体技艺的更新发展提供动力。在以门户为单位的传承活动中,武术人在门户外部开放交流创造历史,门户内部保养守护存续文化,群体认同与区分的理性实践创造性解决“坚守文化家园”与“开放吸收外来”的现实矛盾使武术文化传承生生不息。武术门户传承经验自然也可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活态传承提供经验借鉴具有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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