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典
(蚌埠市汉文化发展研究会,安徽 蚌埠 233000)
自北宋庆历六年(1046)梅尧臣自评“……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1]以来,“平淡”便成为历代学者对梅诗风格最为普遍的评价,或直言“都官倡为平淡……”,或以“和平简远,淡而不枯”“枯淡”[2]“深微淡远”[3]等语言更加准确地概括梅尧臣的诗风。然而有一类作品似乎从立意之初就注定难以平和淡然来定义,那就是梅尧臣的讽谕诗。
当代少有学者专门研究梅尧臣批判现实、为民请命的讽谕诗,也极少出现将其单独划为一类的做法。然而在总体诗风探讨的语境下,如果完全忽略诗人的某一类作品,那么所得出的结论也必然不会全面。作为挚友,欧阳修在其晚年的诗歌理论著作《六一诗话》中提及次数最多的诗人便是梅尧臣[4],因此他的评价值得推敲。本文试图从欧阳修在《梅圣俞墓志铭》中对其诗风“琢刻以出怪巧”的评价入手,发掘以讽谕诗为代表的梅尧臣诗歌在“平淡”之外的另一种风格。
“怪巧”,也作“恠巧”,“恠”即“异(異)[9]”;“巧,技也”[5]“利于人”[6],因此“怪巧”或可约等于“奇巧”,意为奇异巧妙,后代亦有如此形容文采者,如“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历来批评者认为,梅尧臣的诗歌效法唐代杜甫、韩愈、孟郊等现实主义诗人[7],其中韩愈的奇险风格对梅尧臣的一些作品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如他以袄鸟夜鸣比喻政坛黑暗的《余居御桥南夜闻袄鸟鸣效昌黎体》与此前的诗歌相比风格迥异,朱东润先生称其为“诙诡、变幻”[8]52。周治华的《试评欧阳修对梅尧臣及其诗的评价》认为这类诗歌是欧阳修所述“琢刻以出怪巧”的典范[9]。基于此,拟将以更多作品对这一观点进行论证。
如前所述,梅尧臣诗歌的“怪巧”风格在其讽谕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因此主要从三个角度分析这类诗歌是如何表现“怪”与“巧”的。
以动物入诗间接表情达意的做法自古有之,“鸿鹄”“鸿雁”“鸳鸯”“鹤”“青鸟”“凤鸟”等都是常见的意象。这些动物或者在生活中较为常见、或者外型美丽优雅、或者因脱胎于古代神话而充满浪漫主义色彩,而梅尧臣的政治讽谕诗则多选取蚊子、蝎子、毒蛇、螳螂、蝙蝠、虎、豹、狼、熊等这些令人谈之色变的动物,并且常常将这些意象堆叠在同一首诗中,构成一个意象群。当然,每一首诗都是围绕一个核心意象展开的,也就是该诗的讽喻对象,而其余意象起到衬托的作用、强化全诗的讽谕力度。
梅尧臣作于景祐元年(1034)的五言古诗《聚蚊》就是一例。全诗的核心意象蚊子在“日落月复昏”之时“聚空”“舞庭”,“雷殷殷”言动静之大,“烟幂幂”言数量之多。“居大第”的“贵人”睡在华美的卧室,蛟绡制成的帷幔替他把蚊子挡在外面,而“穷困”“癯瘠”的普通百姓就只能任由它们“饮血”“相侵”。单是这样几句,蚊子的形象特征就已经鲜明起来:喜爱黑暗、数目众多、存在感强、欺软怕硬。既然这是一首讽谕诗,讽谕的对象必然是具备这些共同特征的某个群体。朱东润先生认为,这个群体就是当时朝廷中专门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8]52;杨航琴在《梅尧臣诗歌的动物意象书写》中指出蚊子和“猛蝎”“蝙蝠”俱指当时黑暗腐朽的统治[10]。无论采用哪一种理解,可以确定的是蚊子指代统治阶层中某个邪恶势利的集团。对其它动物意象的描写侧面烘托了这一集团力量强大、罕有敌手:“蛛网徒尔施,螗斧讵能磔。猛蝎亦助恶,腹毒将肆螫,不能有两翅,索索缘暗壁……蝙蝠空翱翔,何尝为屏获。鸣蝉饱风露,亦不惭喙息。”蜘蛛张网却捕捉不到、螳螂的钳子也无能为力、猛蝎非但不绞杀反而加入加害的队伍、蝙蝠可以飞翔却对群蚊无可奈何、鸣蝉除饱食之外万事不管。以上五个意象各具特色,仿佛站在不同立场的五类人,与蚊子有着各不相同的关系。对这些意象的描写非但没有削弱蚊子意象的核心地位,反而使读者对其形象产生更加全面、深刻的认识。蜘蛛、螳螂、猛蝎、蝙蝠和鸣蝉在古典诗歌中也时有出现,但齐聚在同一首诗中却是相当罕见的。
根据王昌龄《诗格》,“诗有三境”,其二为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夫作文章,如其境思不来,不可作也。”梅尧臣的讽谕诗不仅创造惊心动魄的情境,还营造了阴森冷冽的氛围。《猛虎行》一诗便是例证。
诗的首句用了比兴的手法,短短十字囊括了“山木”、暮色、凄风、黄叶等意象,一幅冷色调的黄昏森林图已经如在眼前,读者仿佛置身画中,内心非常不安,这时猛虎忽然出现,“有虎始离穴”“旗纛”“剑铓”等与战争和武器相关的意象以及熊、虎、豹等野兽都不是它对手的烘托,加强了猛虎的“猛气”和“雄威”,读者对猛虎的畏惧已被唤起。然而,接下来诗人将猛虎人格化,直接陈述它的吃人逻辑,更使读者所处的情境达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程度。“不贪犬与豕,不窥藩与墙,当途食人肉,所获乃堂堂。食人既我分,安得为不祥,麋鹿岂非命,其类宁不伤。满野设罝网,竞以充圆方,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这一段猛虎的自述逻辑清晰、理直气壮,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人言还是兽语。野兽没有道德观念,一举一动都不过是遵循自然法则,但是如果人类学习野兽的法则肆意残害同类,危险程度将是野兽完全不能比拟的。很不幸,这正是诗人所要表达的喻意。
朱东润先生认为,相比传统讽刺诗的委婉含蓄,《猛虎行》对血淋淋的吃人逻辑的陈述堪称辛辣,实属罕见,而作为圆滑老练的大官僚,吕夷简善于隐藏矫饰,因此比猛虎更加危险[8]68。如果能够领会到这一层,真正阴森可怖的并非诗中的杀戮森林,而是当时的政治环境,这才是这首诗深刻和沉痛的根源所在。
梅尧臣另一类题材的讽谕诗总表达出对弱者和受害者的深刻同情,笔者将其称为民生讽谕诗。诗人会花同等的篇幅书写遭遇不幸的他们和将不幸强加给他们的对象,两相映衬之下社会矛盾昭然若揭,讽刺意味愈加浓厚。试以《陶者》分析之。这首作于景祐三年(1034)的五言绝句短小精悍,属于“因事激风成小篇”[11]的作品。前两句“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叙述烧瓦工人辛勤劳作却享受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后两句“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写富贵人家养尊处优却拥有优厚的居住条件。全诗主要的表现手法在于两组对比:烧瓦工人的辛苦和其贫穷的生活状态之前的对比,“尽”和“无”固然有夸张的可能,但结合宋代“下层手工业者的生计窘困且稳定,他们是宋代社会财富的创造者,所得却远远低于其创造的价值”的情况[12],可知这样的场景是真实合理的。诗人选取的矛盾点也非常巧妙,诗歌的主人公的悲剧恰好体现在他所从事的行业,相比描述他吃不上山珍海味或穿不起绫罗绸缎,没有瓦房可以居住更显得令人心酸;后两句之间亦是一组对比,诗人把不从事生产劳动的状态具象化为“十指不沾泥”的细节,以部分(手指)指代整体(上层社会),生动巧妙地道出了他们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剥削本质。前后两部分之间是第三组对比,突出了劳动人民和贵族统治者的待遇悬殊之大,相比单纯描述前者的苦难,这样的写法使冲突更加激烈、讽刺更加意味深长。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梅尧臣善于运用交叉对比、由小到大逐层展开矛盾。《小村》也是如此。首联先宏观描写水灾过后小村所处的环境,即“淮阔州多”,而后通过细节刻画小村的破败:村民用草编篱笆做门,在诗人看来几乎不可思议。两组对比都在颔联:首先,“寒鸡呼伴”和“老叟抱孙”这两幅画面一物一人、鲜明对立,饱含着深深的无力感。试想,在生机勃勃的村庄,这两幅画面应该合二为一:农妇喂食鸡鸭、孩童出门放牛、农夫田间劳作、老人树下乘凉,而如今家禽自己觅食、无人照管,只有衣不蔽体的老叟带着懵懂无知幼童,这一老一少在“野艇断缆”“枯桑危根”的赤贫村落里要如何生存?这样下去,只怕境况还不如“寒鸡”,此为句间对比;其次,“老叟”和“孙”的对比更是令人印象深刻,他们一个年老、一个年幼,却都是这场残酷灾难中最弱势的群体,老人的状态是“无衣”,孩子怎样似乎是诗人的留白处理,但无论是没有像样的衣服,像《岸贫》中的“稚子”一样只能用“荷叶”“充犊鼻裈”,还是爷爷以自己的“无衣”换取了孩子的温暖,同样是令人唏嘘的惨状,诗人自己显然也因眼前之景大受震撼,发出“谬入王民版籍论”的感慨。无怪乎近代文学家陈衍评价此诗“写贫苦小村,有画所不到者,末句婉而多讽”[13]。
欧阳修作于嘉祐六年(1061)的《梅圣俞墓志铭》全面总结了梅尧臣一生不同时期所作诗歌特色的多样性:“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可见梅诗的“怪巧”风格是由“涵演深远”演变而来且出自“琢”“刻”而非信手拈来,具体形成原因可从如下三方面探讨。
本文分析的讽谕诗中时间最早的是梅尧臣作于景祐元年(1034)的《聚蚊》,最晚的是庆历八年(1048)的《小村》,这十四年间的政局主要呈现两大突出特点:一是革新集团与守旧势力之间的矛盾激化;二是冗官冗费的积弊日益加深[14]。随着明道二年(1033)刘太后去世,仁宗亲政,北宋政坛出现了一系列动荡。担任了宰辅重臣十余年的吕夷简经过几个月的短暂罢相后被再次任用,依旧捍卫着保守政治,甚至变本加厉、断绝谏官奏事之路,因此遭到范仲淹等具有革新精神的士大夫的强烈反对[15]。至庆历新政(1043-1045)前后,斗争更加激烈,梅尧臣支持或交好的范仲淹、苏舜钦、欧阳修等人都受到牵连,身在地方的梅尧臣只得作诗以抒愤慨。上文所述《聚蚊》《彼鴷吟》《梦登河汉》都是此类代表。这些诗都带有很强的叙事性,描绘了一幅幅扣人心弦的斗争场面,且多用寓言、借代等手法加强讽刺意味。千年之后的我们读来会有诡谲、晦涩之感是因为多年位沉下僚的诗人无法亲身参与其中,却又无法压抑心中的愤懑,只得用力“琢刻”笔下的诗篇使之显出“古硬”的棱角,那是“抱节居茅蘅(《和圣俞聚蚊》)”的诗人渴望刺入现实的锋芒。
除了政治上的斗争,这一时期北宋的边境也并不太平。前朝确立的“守内虚外”和“崇文抑武”的政策使得军备松弛、战斗力低下,甚至兵书也被常年列为禁书[16]。宋廷通过“澶渊之盟”暂时解决了北面辽国带来的危机,又面临西部西夏政权的挑衅。宝元二年(1040),宋夏战争爆发,宋军大败,最终还是不得不以“庆历和议”暂时休战。战争的惨烈不仅耗费着北宋的人力、物力,也牵动着梅尧臣的心。他的叔父梅询是一位政治家、文学家兼军事家,早在真宗朝就屡次上书陈述备战边疆的必要性,梅尧臣耳濡目染,自然对内政外交都时时加以关注[17]。在他的民生讽谕诗作品中,我们不仅可以读到他对朝夕相处的农民怀有怎样的深切同情,还可以看到他对马革裹尸的战士以及无辜被毁的家庭怀有怎样的痛惜:“纵横尸暴积,万殒少全身……侵骨剑疮在,无人为不惊”(《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散亡归不得,掩抑泣山阿”(《故原战》)。其中《古冢》的末尾两句“何必问姓氏,汉家多近亲”借古讽今,充分体现了梅尧臣对战争一贯的厌恶,尤其意蕴深远。
梅尧臣少有才名,欧阳修在《梅诗集序》中记载他“幼习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正因如此,屡试不第的遭遇更使他的心境苦闷,曾作《西宫怨》一诗委婉表达无从侍奉君王的郁结,也曾向亲友直抒胸臆:“共是干时者,同为失意人”(《外兄施伯侃下第赴并门叔父招》)“功名富贵无能取,乱石清泉自忆归……”(《寄汶上》)。仕途不顺的他年轻时只担任过主簿、县令一类等级不高的地方官,然而早年在河南结交了钱惟演、欧阳修、尹洙等青年才俊,他们很多后来在中央任职并且拥护新政,是梅尧臣支持的一方。他常为斗争失利的友人作诗,这些诗歌不仅满怀劝慰,更是从不讳言自己对正义的执着追求和对守节之士的热烈称颂,如《闻欧阳永叔谪夷陵》中的“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闻尹师鲁谪富水》中的“附炎人所易,抱义尔惟难。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等,都是爱憎分明、震撼人心的佳作。通过关注他们的宦海沉浮,梅尧臣锻炼了政治眼光、体悟了世情冷暖同时也打磨了自己的政治讽谕诗。
批评者历来认为,梅尧臣的作品体裁中五古成就最高[18],这一点在他的政治讽谕诗中也体现得淋漓尽致。相较于《聚蚊》等诗,《猛虎行》《杂兴》《书窜》等作品创作稍晚,但讽刺力度比起更年轻时只强不弱,用简洁有力的短句、急促连绵的声势叙述有些荒诞的情节、诙诡的意象,给人以极强的现场感。然而这一切并非诗人的凭空想象,乃是经过艺术抽象生动再现的现实,将自己“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刺美亦道同《答韩三子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的创作宗旨贯彻到底。也正是由于官职不高,梅尧臣得以亲眼见证民间疾苦,他受到震动、引起思考、展开讽刺的心路历程完整地反映在作品中。作于康定元年的《田家语》便是典型的一例。全诗以反问“谁道田家乐”为首句,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诗歌的主题:田家苦,使读者仿佛看到了诗人来到农民中间,听他们讲述“春税秋未足”“白水高于屋”“蝗又食我粟”“恶使操弓韥”“老吏持鞭扑”的痛苦生活和“父子各悲哭”“铛缶空无粥”“死亡在迟速”的悲惨命运。相比政治讽谕诗,梅尧臣民生讽谕诗的语言更加通俗和质朴,属于暗含讽谏。笔者推测大约这属于“为民请命”之作而非抒发自己的政治倾向,因此创作心态也由愤恨居多转变为同情居多,讽谕风格也随之变得更加委婉含蓄,更加符合儒家自古以来“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因而更多体现了“怪巧”风格中的“巧”的一面。
梅尧臣的讽谕诗作品大多见于其三十三岁之后,除去童年不表,青年在洛阳做官的生活较为闲适安逸,未曾广泛接触底层人民;此时政坛也相对稳定,较少引起诗人的关注,因此诗歌题材以和钱幕文人酬唱、游览为主,诗风“清丽闲肆”。然而这一时期个别的作品已经反映出了梅尧臣的一些性格特质,例如因为生于乡间而天然建立起的体恤百姓的情怀,这是日后大量创作民生讽谕诗的思想根源。作于天圣九年(1031)的《田家四时》就是其中一例。这组诗用四首五古描写了田家春夏秋冬的辛勤劳作,前三首尚有恬淡之意,第四首则道出“自从备丁壮,及此常苦煎,卒岁岂堪念,鹑衣着更穿”的悲哀,虽然远不及后期的作品深刻尖锐,但在同时期一众“本人情,状风物,英华雅正,变态百出”的诗歌中显得格外质朴而动人。景祐年间的政坛波动与西夏战争的爆发使得梅尧臣笔下的作品更多开始观照现实,在创作一批辛辣的政治讽谕诗的同时,他也意识到封建制度下社会阶层间的严重不平等,于是越来越多的作品转而刻画豪强地主鱼肉百姓的丑恶和平民百姓遭受剥削的凄惨以及连年战祸之下人民和士兵蒙受的苦难,《陶者》《汝坟贫女》《村豪》《牵船人》《古冢》《故原战》等都是典型代表。尤为难得的是,对于百姓的苦难,梅尧臣不仅有着深入的体验,也不满足于将其写进诗歌“补察时政”“泄导人情”[19],还时常反思自己在这样的悲剧中扮演了何种角色、能起到何种作用,在当时的体制下,得出的结论必定是令人沮丧的。他在《襄城对雪》的最后自责:“念彼无衣褐 , 愧此貂裘温。”他在《田家语》的最后感慨:“我闻诚所惭,徒尔叨君禄;却咏《归去来》,刈薪向深谷。”人民的苦难从来不是个案、也不是他这样的下层官吏凭一己之力所能改变的,以今天的视角来看,这是体制的缺憾与人性的弱点共同造就的悲哀,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能够超越时空地与那些承受了莫大灾难的人民共情,为他们、为自己、为整个人类的生存之难而无奈,更为诗人具有永恒意义的仁爱精神和悲悯情怀而感动。
与梅尧臣其讽谕诗有关的另一性格特点是他的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毛诗序》云:“情动于衷而形于言。”[20]而讽谕诗致力于“以风刺上”[20],因此能写出好的讽谕诗的作者必然心怀赤诚、原则坚定、不愿妥协,用梅尧臣自己的话说即是“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古意》)。如此宁折不弯的个性使得他的感情须得到宣泄,是以每当直臣遭遇贬谪,他必为之鸣不平,这与欧阳修“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戏答元珍》)的淡然不同,与苏舜钦“漂流江湖外,负罪气惨悽”(《尹子渐哀辞》)的压抑也不同。与此同时,他胸怀天下、眼光长远。他曾在战事来临前注《孙子》献上,被胡瑗评为“大明深义”;他曾在好友尹洙将被派往前线时寄诗勉励:“军客壮士多, 剑艺匹夫街。贾谊非俗儒, 慎无轻寡变”(《闻尹师鲁赴泾州幕》);他在其位谋其政,还把自己精辟的政见分享给相交的官员:“馁之则为盗, 非是恶厥生”(《送万州武宁段尉 》),“务国不务民, 倘有安得用”(《送王判官同提点坑冶》)。他的二十多首讽谕诗或酣畅淋漓地直刺弄权之臣,或极尽工巧地实录民间疾苦,只有了解他的为人,才能真正感受到其中每一个字重千钧的分量,因为那是他对贤臣义士的崇敬,是他对平民百姓的爱惜,是他对家国命运的关切。
梅尧臣在三十至五十岁的青壮年时期创作了大量的讽谕诗,主要包括政治讽谕和民生讽谕两类。这些诗歌依托北宋仁宗年间的社会现实、涉及各个阶层的众多人物,表达作者激烈而真挚的思想感情,与其他诗歌相比具有鲜明的艺术特色,欧阳修对其诗风“琢刻以出怪巧”的评价恰如其分。选取梅尧臣代表性的讽谕诗作品,通过分析发现其“怪巧”风格主要表现在意象的选取、情境的创造和对比手法的使用三个方面。通过集中运用毒虫猛兽等动物意象,讽刺对象的丑恶嘴脸得到了极致地描绘,这是政治讽谕诗的突出表现方式;通过极力渲染阴森或奇异的氛围,读者身历其境地感受到作品所要讽谕事件的荒谬;通过多角度、多层次的对比凸显下层百姓和上层社会间的贫富差异,以揭露尖锐的矛盾将讽刺发挥得淋漓尽致。此外,本文还探讨了这些作品的形成机制。如果说梅尧臣的讽谕诗只是继承了我国文学自《诗经》以来的悠久讽谕传统,那么这类作品的“怪巧”风格则是当时的政治环境、诗人的生平际遇和自身性情等内外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所孕育的,不仅明显有别于其他以“平淡”为主要特色的作品,也为扭转宋初推崇西昆体的诗坛风气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影响了诸如王安石、苏轼等后代诗人乃至南宋爱国词人等群体的创作。
由于篇幅所限,对梅诗“怪巧”风格的剖析或许还有进一步丰富完善的空间,但无论如何,梅尧臣的讽谕诗作品对其诗风的研究来说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有待日后更加深入细致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