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名收藏家》的疾病叙事与当代英国少数族裔困境

2022-11-21 21:27罗海燕王桃花
关键词:亚历克斯族裔收藏家

罗海燕 王桃花

(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 广东广州 510275)

扎迪·史密斯(Zadie Smith, 1975-)是英国当代牙买加裔女性移民作家,其小说因表现少数族裔的生存状况以及多元文化主义而被评论界所赞赏。史密斯被认为是“真正的作家”[1]130。她的小说“涵盖了21世纪的许多热点问题,如种族歧视、审美标准及其含义……个人历史感和寻找自我的斗争”[2]112,其作品融合了“多元文化主义的社会身份”[3]28。评论界大多集中研究她的第一部小说《白牙》(White Teeth, 2000),而对她的第二部小说《签名收藏家》(The Autograph Man, 2002)则研究甚少。事实上,史密斯在《签名收藏家》中鲜明地展示了她通过疾病叙事来反思少数族裔的困境。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患有生理或精神疾病,如亚历克斯、埃丝特、李金、药店卖药的姑娘等患有生理疾病;此外,亚历克斯还经常表现出精神抑郁和妄想症状。格洛丽亚·麦克斯韦(Gloria Maxwell)批评这部小说“是一个折磨人的故事,会让最优秀的听众筋疲力尽”[4]144。露丝·富兰克林也持批判态度,“与《白牙》的丰富故事和隐喻相比,《签名收藏家》令人失望”[5]48,认为此书的最后100页可能是一个梦,或一个幻想,根本不是真实的表现。安德鲁·弗曼看出了问题所在,认为这表现了“寻求一个可行身份所涉及的复杂性”[6]8。国内学者也探讨了亚历克斯的身份探求之旅[7]46-50,以及以亚历克斯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的身份困境[8]89-94。评论家不同程度地注意到了当代少数族裔融入主流社会的困境,但他们都未进一步分析少数族裔身处困境的根源,也没有从疾病叙事的角度去探究其背后隐藏的种族歧视这一社会现实。史密斯为何书写如此多的疾病现象?该小说独特之处就在于作者巧妙地通过疾病叙事来呈现少数族裔的生活窘境,小说杂乱无章的叙事情节背后,蕴涵了少数族裔移民融入主流社会的复杂困境,引发人们深入反思当代英国存在的种族问题。

人文医学学者亚瑟·W·弗兰克提出了三种疾病叙事:混乱型叙事、探索型叙事和恢复型叙事[9]75-115。混乱型叙事缺乏连贯的顺序[9]97,“混乱的故事被卷入疾病和随之而来的灾难的漩涡中”[9]115;《签名收藏家》正是以主人公亚历克斯因父亲患脑癌去世而无所适从的故事为切入点,展现了少数族裔这一群体被边缘化为他者的生存困境。探索型叙事把疾病看作是“一次旅行”,是“精神之旅”[9]116;小说通过描述华裔、犹太裔等移民寻求民族文化身份认同的坎坷经历,揭示少数族裔群体在当代西方社会所面临的身份困境。最后,本文对病理的分析可以体现史密斯的疾病意识和她对少数族裔困境的思考,反映英国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种族歧视和偏见。鉴于此,本文将主要借助弗兰克的混乱型叙事和探索型叙事,以生理疾病患者和精神疾病患者为例,探讨作者所呈现的英国当代少数族裔试图融入主流社会时所面临的生存困境和身份困境,以及疾病与种族歧视之间的关系。

一、混乱型叙事:生理疾病与生存困境

在弗兰克看来,对于那些生活在极端贫困中的人而言,疾病只能是混乱[9]114。在混乱的故事中,患者无法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来表达自己的需求并寻求帮助。只有当人们真正愿意成为混乱型故事的见证人,愿意接受患者的混乱,患者才能建立新的生活。混乱型叙事总是言不由衷的,混乱是最终的沉默[9]100-102。也就是说,人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混乱始终是故事的背景[9]109-110。在麦克斯韦看来,史密斯的小说《签名收藏家》“扭曲得让人不可能知道现实从哪里开始,更不用说结束了”[4]144。言下之意,这部小说就是混乱的叙事。事实上,这种看似没有开头和结尾的混乱型叙事正是史密斯用来表现少数族裔混乱生存困境的一种书写策略。

疾病使患者生活在混乱之中。在混乱型叙事中,患者认为生活永远不会好起来,而且混乱型叙事缺乏连贯的顺序,难以被人理解[9]97。亚历克斯从小患有疾病,经常服用一种带苦味的草药,“他访问了一家医疗网站,诊断自己患有一种罕见的血液病,并且(很可能)患有早期淋巴癌”[10]133①。癌症是一种“源自他者的病……癌症成了那些拥有极其可怕的能量的东西的一个隐喻”[11]61-62。弗兰克曾提到,“混沌的身体……代表了人们对自己的恐惧”[9]104。亚历克斯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一直生活在混乱之中。他如何面对父亲去世这一突发事件?他为何以签名收藏家为职业?小说没有描述亚历克斯如何面对这一事件以及如何生活,而是在第一卷的开始直接将15年后他慵懒和病态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亚历克斯躺在床上,面对透过百叶窗的阳光,他觉得“昨天早上的光线有点法西斯主义,如同医院走廊里的条形灯一样冷酷”[10]39。事实上,他以为的昨天是他嗑药的三天前。小说一开始就充斥着萎靡、消沉的气息,这是亚历克斯身患疾病的写照。醒来后,亚历克斯列出了5件大事:癌症、艾滋病、水源系统污染、永久性神经损伤和大脑退化的疾病[10]44-45。在这个清单上,有4件与疾病有关,可见他经常被疾病折磨。亚历克斯逃票的时候被罚款的负责人看出了他的病态,“你看起来好像病了。好像要摔倒一样”[10]74。连旁人都可以明显看出他的病态,说明亚历克斯病得比较严重。疾病打破了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导致亚历克斯的自我破碎,生活失去秩序。

亚历克斯的混乱生活主要发生在他追逐明星的签名期间。他不是单纯地买卖签名,他对签名有着自己的思考。从塑料封套里取出凯蒂·亚历山大的签名,“他觉得有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就好像是一个摸到了圣骨盒的天主教徒……墨迹从粗糙的纸面上凸现出来,像结了个珈似的。凯蒂将她名字当中唯一的字母i上的那个点点成了一个略偏向一边的心形……亚历克斯正在抚摩着这颗心”[10]69-70。由于凯蒂的签名很难得到,即使发生车祸,亚历克斯也依然怀抱凯蒂给他的签名照。亚历克斯的故事至少在两个方面显示了混乱的叙述。一方面,他自己生活在混乱之中,病情糟糕,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他因此受到黑人好友亚当的责备,“你不是整个世界。生活这幕戏里还有其他人”[10]52。另一方面,他的这种混乱生活也影响到了他身边的人。亚历克斯的女友埃丝特因为和亚历克斯一起外出发生车祸,她的食指断了,脖子也扭伤了[10]51-52。这使从小需要心脏起搏器维持生命的埃丝特的生存变得更加艰难。

亚历克斯生活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之中,与他父亲的去世有关。亚历克斯的父亲李金是在混乱中挣扎的癌症患者。濒临死亡的无助让李金对疾病充满恐惧。这种恐惧不仅反映在对疾病的困扰之中,也投射出他害怕成为被社会遗弃的他者,担心生活陷入一片混乱。所有身处混乱之中的人都希望能逃出去,但这种混乱的叙述是没有出路的[9]102。因而,对李金来说,“死亡是令人厌恶的神秘之事,是最终的羞辱,是不能控制之事”[11]51。李金是移民英国的中国人,尽管自己是个医生,但他极力否认自己患有癌症的事实,因为患病“是人的身心与自我——意识、身体、灵魂或世界的关系正在经历一种他/她并不想经历的状态”[12]6。李金假装自己健康,他妻子和儿子甚至在他去世时都不知道他早已身患绝症。疾病会引起身体上的改变,“身体似乎变成了‘他者’,与自我疏远”[13]72。事实上,“我们并不仅仅是因为不同的‘事情’或‘原因’才生病,而是以与我们各自的身体、各自不断展开的人生经历、各自在文化和历史的位置和眼下的境况相应的方式在生病”[12]3。疾病不仅导致身体失去协调能力,使人处于不舒适的状态,而且还使患者成了处于边缘地位的“他者”,他们被迫用不同的方式来重新看待自我与世界的关系。李金掩饰自己患了癌症,只说头痛,在买头痛药时亚历克斯催促父亲,李金无奈地回复:“我的头现在很疼。如果我让你觉得难堪,你就先上车吧。”[10]14“难堪”的原因是亚历克斯无法接受他父亲身体出现的异样,拒绝承认父亲是病人的他者身份,因为亚历克斯对他者感到恐惧、陌生,担心失去父爱。作为癌症患者的李金脆弱无助,期待周围人可以帮他走出混乱的局面,但无人帮他。这里的混乱型叙事体现了患者脆弱、紧张和害怕的一面。

一个人的压力如果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范围,就会引发混乱、疾病或死亡。李金不但没有得到周围人的帮助,反而受到他人语言上的侮辱和身体上的攻击,“真正生活在混乱中的人无法用语言来讲述”[9]98。看摔跤比赛时,邻座的英国人大吼着要和李金赌哪个摔跤手赢,“李金不理解地又重复了一遍。李金迫于生活压力使用强势语言——英语,他的英语已经很完美了,但是仍有一些英国习语……令他伤脑筋”[10]20。可以看出李金是个语言的“他者”,语言的差异是移民对“他者性”最直接、最根本的感受。李金很难用语言来描述自己的混乱心情,他感到无所适从。除了言语刁难之外,李金的身体也被这个英国人欺负,“克莱恩放开了他……仿佛赢得了某种无声的竞争”[10]21。面对克莱恩的挑衅,李金毫无反击之力,“混乱的身体代表着无力和无力抵抗”[9]104。疾病改变了李金的身体,使他失去对身体的感知与控制。最后李金猝死之时也无人援助,“李金膝盖一弯,头撞在地板上……无人帮他”[10]35。这说明李金作为少数族裔处在社会的边缘,同时也体现了人性的冷漠和无情。李金在混乱嘈杂的大厅去世,这意味着像他这样身患绝症的少数族裔他者不容于世。

混乱型叙事将少数族裔处于他者的边缘地位得以呈现。中下层少数族裔患病时丑陋的模样更加凸显他们可怜的生存处境。在弗兰克看来,生活在混乱故事中的人与他的生活没有距离,对生活没有反思的把握,没有值得回忆的过去,也没有值得期待的未来[9]98-99。李金在去世之前买药的时候,发现药店卖药的姑娘有一个明显难看的胎记伤疤,这是皮肤癌的症状。“她的喉咙上有一个巨大的酒红色胎记,由五个触角组成,就像某个人的手印”[10]12,这一胎记不仅让人感到丑陋,而且还致命。亚历克斯询问他父亲这个姑娘是否患有皮肤癌,李金矢口否认,因为癌症是令人恐惧的,那位姑娘不愿意被人当做“他者”。其实这个姑娘早就意识到自己病入膏肓,“她可能会死在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直到臭味使他们朝柜台偷看”[10]13。疾病在每个患者中的表现方式都不同,患者的故事证明了他们各自的经历[14]361。患者不得不把自己的躯体当做一个客体,接受被边缘化为他者的命运,而旁人异样的眼光审视这个有缺陷的躯体则进一步加深了患者的疏离感和陌生感。人在患病时,需要重新认识自己的身体,在与疾病抗争的过程中,很难拥有正常的生活。

《签名收藏家》中的少数族裔几乎都不是身体健康的正常人。处在移民国家,少数族裔经受着患病的痛苦,呈现出一种病态形象。扎迪·史密斯通过疾病来表现少数族裔生活中的处境和焦虑。疾病是对少数族裔在混乱中生存的一种隐喻。因为患病,少数族裔被迫成为边缘化的“他者”。除了生理疾病,作者还描述了另一种疾病——精神疾病,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疾患,以表现少数族裔寻求自我文化身份的困境。

二、探索型叙事:精神疾病与身份困境

根据弗兰克的观点,在探索型故事中,人们直面苦难、接受疾病并试图把疾病变成一种探索的机会[9]115。探索型叙事为病人提供了讲述自己的故事、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当病人逐渐意识到自己的使命感时,疾病就像一场旅行。”[9]117史密斯在《签名收藏家》中书写了形形色色的精神疾病,她希望借此引起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身份困境的关注。小说中的人物大多精神失常,处于一种病态之中。李金经历了从否认到确认自己的病情之旅;亚历克斯经历了追寻身份的精神之旅[15]95;亚历克斯的朋友们经常出现精神异常情况。作者运用探索型叙事来讽刺社会对边缘人物造成的影响,揭露少数族裔在异国他乡的身份困境。

《签名收藏家》对李金的疾病旅程做了很好的描述。弗兰克认为,疾病旅程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疾病的召唤、疾病的确诊和回归[9]117-118。首先从一个疾病的召唤开始。在疾病故事中表现为病人身体不正常,出现疾病症状:如头晕、肿块等,这时病人往往拒绝这个召唤,否认疾病的症状。李金不断否认自己患癌症的事实,他认为是头疼,“缓解头疼很有用的一招就是把你的疼痛的区域想象成一个黏土或者橡皮泥捏成的球,你不断揉搓这个球,它就会变细,变成一条线,这样就能彻底摧毁疼痛了”[10]10。作为医生,他明知道这是骗人的,可依然买了普通的头痛药来安慰自己。最终,李金无法拒绝这种召唤——他的症状是明确无误的,癌症诊断是确定的,这是旅程的第二阶段。“当李金的怀疑得到证实,当他被确诊的时候,他被迫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像普通人而不是像一个医生那样得病了……病情像个可怕的现实降临到他意识里”[10]29。李金才36岁,他恐惧吃惊地说不出一句话:“他就要死了……他还这么年轻!”[10]30最后他在看摔跤比赛时猝然离世。探索型叙事有意告诉读者,经历转变是故事讲述者责任的一个重要方面[9]118。最后一个阶段是回归。由于李金没有积极治疗疾病,他无法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道。李金的去世促使亚历克斯踏上了探索自我文化身份之旅。

《签名收藏家》把亚历克斯找寻自我文化身份的过程重新塑造成一段精神之旅。亚历克斯通过追踪凯蒂签名的真伪来寻找自我,他经常处于精神迷茫状态,出现“间歇性的精神紊乱”[10]153,医生给他的诊断结果是“抑郁”[10]55。亚历克斯给凯蒂写了13年的信,一直没有回音。突然有一天他收到了她的签名,亚历克斯如获至宝、精神恍惚,甚至因此而发生车祸。坐在他旁边的女友埃丝特差点因此丧命,可亚历克斯却不以为意。亚当责备他的极端行为:“埃丝特说……当你撞车的那一刻,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它是否还在……那个签名。凯蒂·亚历山大的签名。”[10]115-116这是亚历克斯患有“妄想症”和“抑郁症”的表现。亚历克斯一直活在幻想当中,他经常靠大麻来麻痹自己,幻想自己是个名人,“他觉得自己是那个你从未听说过的、最伟大、最出名的人”[10]151。由于不堪忍受生活压力,亚历克斯考虑过自杀,但现实的压力让他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与那些纵身跃入铁轨的人比起来,他感到了自己的卑微”[10]151。由于身体或其他原因引起的抑郁状态可能会毁掉一个人,这种抑郁状态是心理能量郁积导致的结果,这种郁积就是一种致病过程[16]91。亚历克斯在失去父亲之后,一直活在疾病的阴影之中。当疾病和生存困境变得越来严重时,面对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自杀很容易成为亚历克斯的选项。亚历克斯处在迷茫的精神状态,这在某种程度上与亚历克斯没有一个明确的身份有关。

亚历克斯的身份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一直在探索自己的身份。他的名字亚历克斯-李·坦德姆(Alex-Li Tandem)前部分是英文名字,后半部分随他父亲的姓,“他的父亲,李金·坦德姆”[10]65。这种混杂的名字说明他身份的杂糅性和不确定性。由于亚历克斯的母亲是犹太人,父亲是中国人,亚历克斯时而认为自己是犹太人,时而认为自己是中国人。父亲猝死除了留给他一个中国姓氏,没有留下其他代表身份的遗物。他一直珍藏父亲写有自己名字亚历克斯的那一英镑,去纽约时也随身携带。这张纸币除了代表他对父亲的思念,同时也是亚历克斯身份的一种隐喻。签名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被伪造,这种真假难辨、似是而非的不确定性正符合亚历克斯收藏家这个职业,也正是他自己身份的不确定性让他希望通过收集别人的签名照来追寻自己的身份,“这些照片是一些非常著名的人物亲自触摸过、签过名的……一个人可以拥有这些照片,分享……这些人的名气和他们卓绝的能力”[10]153。这张钞票经过他父亲的签名变得意义非同寻常,他希望借此弥补身份认同缺憾。身份的摇曳不定使得亚历克斯处于社会生活的边缘,所以他将自己假想成亚历山大②,以她的姿态写了整整13年的信,这可以看做亚历克斯渴望从边缘地位向中心的一种攀附,也是他对寻求主流社会身份认同的一种表现。对于少数族裔来说,移民国家既是他们希望实现人生梦想的舞台,同时也是他们痛苦的根源之一,所以他们寻找各自的方式来麻醉自己,陷入让自己上瘾的东西。《白牙》(White Teeth, 2000)中萨马德和阿吉沉溺于饮酒;《摇摆时光》(Swing Time,2016)中特雷西陷入疯狂的舞蹈之中;《签名收藏家》中亚历克斯希望通过收藏签名来逃避现实。这些行为都表现为主体价值的焦虑,他们希冀以此来确证自我价值和自我身份,“亚历克斯成为了专业收集签名者,小说的首要关注点是追踪他不断努力确定自己的身份”[3]34。亚历克斯喜欢研究宗教,写了一份手稿《犹太性和异族性》,但因为犹太身份感的缺失他一直未能如愿完稿。事实上,“亚历克斯·李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充其量是半心半意的:在小说的结尾,他只是在两个犹太朋友的要求下才同意履行犹太仪式”[3]34-35。这说明他始终难以确认自己的身份。

探索型叙事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来讲述亚历克斯的故事,而是用片段来记录他的生活。现在的情况成为回忆某些过去事件的机会。疾病不断地打断对过去生活的讲述,也就是说,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打断了现在的疾病[9]120。事实上,亚历克斯的收藏行为是一种精神疾病症状的表现,因为他对签名有着近乎病态的狂热,通过“了解精神病人的病因﹑感觉﹑体验﹑思想﹑行为和奇异的病态世界,也会有助于……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和某些行为”[16]86。亚历克斯渴望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被承认。美国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弗洛姆(Erich Fromm)认为,身份这个问题非常重要,身份感的需要“源于人类存在的状况”,没有身份,就没有“自我”感,也就“无法保持精神健全”,因而人们会竭尽全力去获得社会身份,与社会协调一致[17]50。这也是为什么亚历克斯一直希望融入主流社会,成为其中一员的原因。身份(identity)在英文中含有认同之意,表达了少数族裔寻求认同的渴望。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指出,“每一文化的发展和维护都需要一种与其相异质并且与其相竞争的另一个自我的存在”[18]426,也就是说要认同和尊重他者的存在。苏珊·桑塔格通过对疾病的考察和梳理后发现,每个人都有双重公民身份,属于健康王国和疾病王国,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是另一重更令人焦虑的公民身份[11]5。人们都害怕疾病,担心自己会受到疾病的骚扰,可人终其一生还是或多或少会和疾病打交道。扎迪·史密斯通过疾病隐喻来考察少数族裔的身份认同困境,西班牙学者乔纳·赛尔表示“赞同史密斯的身份概念,使她能够创造出明显的多元文化特征”[3]28。亚历克斯的处境表明身处英国的少数族裔在确定自己身份时的茫然和困惑,因为“患病代表着一种已被改变的生存状态”[19]110。亚历克斯这个在夹缝中生存的人物展示了二代移民在英国社会的身份认同困境,在这个时代,生理遗传和文化传承就像多出来的第三只鞋[10]27。少数族裔的文化身份处在一种与本族文化脱离而又难以被英国社会所接受的“他者”状态。在弗洛姆看来,这些精神不正常的症状,“都是对多少有点不正常的环境作出的正常反应”[17]1。也就是说,精神疾病的出现与他们生活在身份感缺失的环境有关。

作为英国少数族裔人群,他们的文化身份很难被认同,这个问题给他们带来精神痛苦和迷茫。英国文化研究之父斯图亚特·霍尔认为,文化身份对重构我们这世界起了关键作用,有一种强大的创造性力量[20]209。扎迪·史密斯除了表现文化的差异性,更多是反映斯图亚特提出的“对必要的多样性和异质性的认可”[20]222。就共时性而言,少数族裔的文化是一种“他者”的存在,然而历时性而言,少数族裔经历了对身份本质主义的追寻到自我身份的重构。在全球化的今天,身份认同已经转变为对“杂交性”的认可,出现新的相对主义的全球文化认同观点,这正是扎迪·史密斯作为少数族裔移民作家的愿望。

三、病理反思与困境分析

史密斯的疾病书写是为了暗示疾病的出现不仅是个人问题,更是一个社会问题,她对病理原因的呈现反映了她对少数族裔困境的思考。《签名收藏家》 中的人物几乎都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少数族裔他者,他们的种族文化身份无法得到认同,这体现了英国当代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歧视。《签名收藏家》中的少数族裔之所以患有生理或心理的疾病,正是源于史密斯的疾病意识,即种族歧视给外来移民造成了伤害,也不利于社会的长期发展,正如弗兰克所言:“疾病是一个社会问题,而不仅仅是个人的痛苦。”[9]122

由于主流社会的歧视,少数族裔只能在恶劣的环境中求生存,这不仅导致他们容易患病,而且很难有身份归属感。在《风景与权力》中,米切尔提出,“我们不是把风景看成一个供观看的物体或者供阅读的文本,而是一个过程,社会和主体性身份通过这个过程形成”[21]1。风景也是参与构建主体身份的重要元素,然而,少数族裔居住的地方,无法成为构建民族情怀之地,也无法创造出民族认同感,相反,这是导致他们得病的原因之一。积极的心理结果包括积极心理因素与积极环境因素两部分[22]149,可少数族裔大多住在乐悠山的一片工业区,房子在飞机的航线下,飞机几乎挨着屋顶飞过,“每天晚上,他们都得默默接受耳塞和偏头痛以及由压力引起的肌肉不适”[10]9。树也像人一样得病了,患有“厌食症”[10]4。居住在此的人由于飞机场的噪音经常受疾病侵扰。少数族裔的居住环境差、噪音大,“乐悠山人人都头痛。飞机噪音、污染、压力——乐悠山可怕的三位一体”[10]12。生活在此的移民后代极其厌恶这个地方。黑人犹太人亚当认为“这就是我讨厌的地方……如果乐悠山是一个人,鲁宾梵会扯下他的脑袋,对着他的眼珠子撒尿,对着他的喉咙拉大便”[10]9。他们如此厌恶此地的原因是在这儿无法获得地域意义上的城市归属感和身份认同感,更让他们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

亚历克斯的精神抑郁很大程度上与社会环境的变化有关,属于“特定的社会文化人群中的精神病理症状”[23]7。亚历克斯属于少数族裔移民后代,与母亲关系疏远,与朋友不和,这些都是促使他成为精神患者的社会因素。父亲的去世是亚历克斯的应激来源事件。他面临生活孤独、人际关系紧张的困境。亚历克斯喜欢收集和买卖签名,他具备了精神疾病患者的典型特征,这是一种“妄想症”的表现。在史密斯看来,“这种兴趣像病毒一样四处扩散,亚历克斯沾染上了这种病毒,到现在还是病毒携带者”[10]68。亚历克斯对凯蒂的签名充满了幻想。他沉湎于自己的幻想之中,认为凯蒂的签名独一无二,把她奉为造物主。在亚历克斯看来,如果一个人创造某个东西被后人一再重复,那这个人可以看作是造物主。这是亚历克斯在精神上的“自我放逐”,目的是为避免生存和身份困境带来的焦虑,这从侧面反映了主流社会对少数族裔的种族歧视。

亚历克斯感受到种族歧视,并通过疾病反映出来,这与作者的少数族裔移民身份有关。史密斯在《改变思想》中写道:“我就是一名黑人女性,”[24]13认为很多人还是存在肤色偏见和种族歧视,在解读黑人作品的同时,她呼吁人们消除固有偏见,“我希望自己的局限是由自己的情感,而不是由自己的肤色所界定”[24]11。可见,种族和肤色的评价对史密斯影响之大。她通过疾病描写来表现少数族裔移民深受各种疾病困扰。小说中的人物患有生理或精神的疾病,或是受到外力的损伤。这些疾病意象都在隐喻少数族裔的苦难生活。弗兰克指出,“疾病不应被视为病人的过错……生病并不是道德败坏的标志,而是过度压力的结果……是社会和生理上的双重压力”[9]81。

经常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李金总是出现头痛的现象,甚至患上癌症。根据病理学的分析,“社会因素与疾病的发生有密切关系”[25]8。也就是说,李金的死很大程度上与社会有关。作为医生,李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但他为何迟迟不肯确认自己的病情,而且一直刻意隐瞒自己的家人?实际上,脑癌并非都是“不治之症”[26]9,当然会给人带来痛苦。李金隐瞒自己病情主要是社会对他这样的患者没有包容性,因为“社会往往把问题归咎于他们自己”[9]113。弗兰克通过他所观察的病例指出,如果一个社会能够接纳身体或精神出现混乱的人,那么这个社会可能会对患者表现出更多的同情,并能够满足患者更多的需求[9]111。在具有包容性的社会里,患者会得到理解,而在史密斯小说的世界中却没有。尽管李金是医生,他也不允许自己去想象患癌症之后的混乱,因为社会只会给他贴上更多的“疾病标签”[9]111,把他推向更深的混乱深渊。一方面,脑瘤的病因、病理尚未明确,很多临床治疗仍处在探索阶段。另一方面,治疗脑癌的医疗费用昂贵,像李金这样的移民家庭很难负担得起。鉴于以上原因,他选择隐瞒家人,独自面对死亡。贫困一般会被认为是社会的“癌症”,对于李金这样的少数族裔移民很难得到医疗救助,因此他的结局只能是死亡。药店姑娘也难逃死亡的宿命。根据医学划分,皮肤癌有三个种类,其中“第三种也是最危险的一种皮肤癌叫黑色素瘤……可以蔓延到身体其他组织并且可以致命”[27]116。从小说中的描述来看,卖药姑娘的皮肤癌属于最严重的,因为她自己感觉“红色胎记”会蔓延全身。根据叙事批评理论,为小说中的人物设定死亡的结局,就是为其不符合主流社会群体的身份和行为进行消灭的方法。少数族裔的种族和文化身份不为主流社会所接受。

主流社会意识形态喜欢用疾病的威胁来禁止移民入境,“流行病常常引发禁止外国人、移民入境的呼声。而恐外性的宣传总是把移民描绘成疾病……的携带者”[11]133-134。这使得移民被迫成为被边缘化的“他者”。人们认为只有脆弱的“他者”才会生病,或是遭遇不正常死亡,“他者往往处于被动的、边缘化的境地,失去了话语权”[28]80。疾病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疾病隐喻体现作者对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回应。疾病这个主题一直在史密斯的其他小说中延续,成为她进行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母题。如《论美》(On Beauty, 2005)中卡林因病逝世;《摇摆时光》中“我”的母亲、特雷西的母亲都是因病去世。对疾病的关注体现扎迪·史密斯对生命的解读,她把疾病、苦难和民族联系起来,因为她自己本身就生活在种族关系复杂和民族歧视问题突出的英国。

由于英国仍然存在严重的种族歧视,“英国‘非白人’特别是黑人和亚洲人处于不利的地位”[29]57,犹太人的处境则更加艰难,他们遭受着种族的创伤。小说中乐悠山唯一的黑人犹太人亚当拒绝自己的黑人犹太身份,“他就是讨厌这一点——就是讨厌——真的——发自内心的”[10]9,因为他害怕遭到歧视。亚历克斯也一直没有皈依犹太教,他对犹太人的记忆始于他母亲娘家的照片,“只有她们的那条阿富汗猎犬在看向镜头,好像它知道之后她们惨死的地点和顺序”[10]79。照片上的人全部死于犹太大屠杀,这次浩劫不仅夺取了亚历克斯母亲的犹太家族,也让他很难正视自己的犹太身份。史密斯在这里影射种族歧视给少数族裔带来的伤害,“在英国,种族歧视的受害者主要是有色人种和其他少数族裔”[30]152。葡萄牙学者豪尔赫·伍德认为,“亚历克斯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角色。他是一种创伤的隐喻,这种创伤是由一个社会所经历的”[31]19。

扎迪·史密斯选择疾病隐喻来书写少数族裔生存境地,是为了打破那种单一的宏大叙事,揭露被权力掩盖的种族歧视事实。疾病叙事揭示了少数族裔的生存困境以及他们在文化身份层面上的危机感。他们与英国主流社会格格不入,这与他们一开始移民到陌生国家这片土地就发生的主体性身份危机密切相关。《签名收藏家》这个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它是少数族裔苦难生活和生存方式的再现。杂乱无章的故事情节和纷繁复杂的疾病现象直接暗示当代英国少数族裔移民的一生,折射出移民群体在当代英国社会受到歧视的现象。“由于亚历克斯身份的复杂性,其自我认同一直模糊不清,导致他一直处于社会的边缘,成为一种‘他者’的存在”[32]186。身处移民国家,少数族裔经受着生理和精神的痛苦,呈现出一种病态。扎迪·史密斯通过疾病书写来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揭露社会和环境对人造成的影响。疾病是一种令人恐惧不安的存在,轻则导致人精神压抑、生活困顿,重则置人于死地。史密斯认为必须对主流社会统治阶层以及普通民众施加影响,向他们展示外来族裔的生存困境和身份困境就是一种手段,这就是扎迪·史密斯疾病叙事的动机,《签名收藏家》的疾病书写体现了英国当代少数族裔困境。

关于少数族裔的身份问题探讨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第一,身份主体可以重新阐释构建身份的材料,也即过去的叙述和传统;第二,变化的环境可以产生身份的肢解力量和重塑力量。”[33]196

在身份主体层面,少数族裔需要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增强身份的实践感。少数族裔作家可以通过建立一套特定的身份和声音,重新阐释过去的传统,以减少或消除种族歧视和偏见,因为“定义身份并认识到种族本身就是一种社会建构,这是英国黑人和亚裔女性作家项目的一部分”[34]14。扎迪·史密斯属于英国黑人女性作家,她参与了构建身份的书写。通过亚历克斯的苦难,史密斯探索了在种族、民族、宗教和阶级界限日益滑坡的情况下声称可行身份的困难[6]8。通过重视主体的自我认同,少数族裔身份的建构可以通过自我定义和自我不断建构来实现。

从变化的环境来看,少数族裔要学会运用环境的力量重塑身份,通过复兴或重构民族文化,在少数族裔文化中找到身份归属感。《签名收藏家》的人物很难摆脱种族主义歧视的影响,他们的语言和文化都长期被边缘化。“亚历克斯文化身份的滑坡反映了整个当代社会中种族和族裔边界的流动性日益增加”[6]10。事实上,种族和族裔并不像我们曾经认为的那样“纯洁”,“现在后种族身份的结构日益占据主导地位”[6]10。黑人、白人、少数派、多数派、主流等术语似乎越来越过时,后种族身份结构挑战了早期的种族竞赛二元格局。像史密斯这样的少数族裔作家在处理文化冲突时,除了希望主流社会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理解和接受少数族裔的文化身份,也鼓励少数族裔通过自身的调节来适应社会环境的发展。

少数族裔要进行正确的自我选择并找到合适的定位。史密斯将身份想象融入疾病叙事,迎合了西方人对少数族裔的文化想象。20世纪50年代的战后民族解放运动和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民权运动,不断激起了少数族裔的种族自豪感,像史密斯等这样的少数族裔作家在文学作品中希望肯定和弘扬族裔文化,重新塑造自己的族裔身份。“小说可以成为一种强有力的分析工具,不是毫无疑问地强化归化的地方概念,而是揭示信仰和价值观”[35]859。少数族裔在《签名收藏家》中的疾病现状凸显了通常看不见的种族主义现实。史密斯创造性地运用了疾病叙事来反映种族歧视,表明少数族裔不应被主流社会排斥,也不应处于被社会边缘化的境地。

结语

扎迪·史密斯的小说《签名收藏家》中疾病书写占了较大篇幅,一方面是为了展示疾病给人带来痛苦的体验;另一方面更是为了揭示种族歧视和民族偏见导致少数族裔被迫边缘化,难以确认自己族裔文化身份的现实。结合社会历史语境可以发现,疾病往往发生在少数族裔群体身上,他们遭受各种疾病的最终根源是由于种族和肤色偏见所致,这显然是一种隐形种族歧视主义。史密斯高度重视写作的力量,视其为政治行动的一种方式。疾病叙事就是她表达少数族裔诉求的一种政治行动,她试图通过书写疾病为少数族裔争取平等权利。疾病叙事描绘生理疾病和精神疾病患者的痛苦与追求,让人们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疾患者的伤痛,也是整个社会的伤痛,因此,要消除对他们的歧视和偏见,给少数族裔一个公平正义的生存空间,坚定他们对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注释

① 本文的部分译文参考了扎迪·史密斯. 签名收藏家[M].唐晓萌, 于梅,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2.

② 亚历克斯之所以把自己假想成凯蒂·亚历山大, 是因为凯蒂是超级巨星, 她是俄罗斯、意大利和美国混血儿,是20世纪50年代著名的演员。凯蒂很少签名, 她的签名无比珍贵, 是人们竞相追逐的对象。亚历克斯以凯蒂的身份和口吻写信, 希望以此获得身份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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