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口述史的三线建设者精神动力形成质性分析
——以攀枝花三线建设为例

2022-11-21 21:27袁晓艳朱云生
关键词:精神

代 俊 袁晓艳 朱云生

(攀枝花学院 四川攀枝花 617000)

每个地区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和文化积淀,作为三线建设典型的移民城市攀枝花亦是如此。1964年11月,首批攀枝花三线建设队伍开始集结,数十万建设者在短短数年内放弃原籍相对优越的生活和事业发展条件,浩浩汤汤奔赴攀枝花这片亘古荒原,投入到边远山区的新兴重工业城市建设中,一场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开启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其中,是什么力量引发了如此壮举?当年的政府和个人是怎样达到目标契合的?三线精神①是如何生成及其于当今社会发展有何价值?等问题值得进一步研究。本文就此问题,以口述史质性研究方式对三线建设者精神动力形成略作探讨,并就教于方家。

一、从口述史研究看三线建设者精神动力的形成

“三线建设”研究近年来逐渐形成热点,已有研究多着眼于宏观,聚焦三线建设的背景、评价、调整改革、经验教训、领导或榜样人物、与西部大开发的关系等方面。虽然近年来的研究视野有下移的倾向,社会史研究越来越聚焦于普通百姓生活,三线建设边远地区社会转型的研究也引起一定程度的重视,但微观视野的研究总体还是比较缺乏。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对三线建设口述史的收集和研究十分重视,徐有威[1]、李杰[2]、沈嘉麒[3]、张勇[4]等从社会学、人口学、文化学、民族学、历史学、政治学等学科角度出发,并以口述史为切入点,展现三线建设历史图景,回顾了三线建设的发展历程、重要事件和重要人物。2021年徐有威、陈东林等从三线建设研究者角度口述三线建设历史,提供了一个非常新颖且富有价值的研究视角[5]。总之,国内对三线建设口述史研究正在形成新的热点,但与宏大的三线建设历史相比仍有巨大研究空间,尤其是聚合性的社会基层口述史整理研究还很不足。

口述史具有关注普通民众,传达大众声音的“平民血统”,被认为是“自下而上看历史”的大众史观代表,“感受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补充文献资料所不能反映的历史信息,丰满历史血肉,作口述史学是一种颇为有效的研究路径”[6]。地处西南边陲的攀枝花,作为第一代领导集体“最关心和牵挂的地方”,是当年三线建设的重中之重,素有三线建设“龙头”之称。2015年攀枝花市开发建设50周年纪念及建设“攀枝花中国三线建设博物馆”的过程中,也做过部分三线建设口述资料收集,主要对象为攀枝花建设的领导和行业劳模,但对基于个体亲历的微观史研究重视不够,尤其是对当年建设者参与建设的真实心理着力不够。总的来说,攀枝花三线建设相关研究的厚度和深度以及成果数量都没有达到作为全国三线建设重镇应有的开发利用资源高度,尤其是基于百姓视角的口述史研究更是空白,而这些百姓口述史恰恰是“使少数人把持的史学从象牙之塔中走出来,接近民众、接近现实”的历史,“他们的回忆,使我们得以从民间的立场返观历史”[7]。在口述史整理基础上研究和分析当年三线建设者精神动力形成过程和要素,确定其动力形成机制,可为地方社会发展提供历史参照,探寻有效凝聚人心的科学依据,有益于当今地方政府推进社会转型的规划设计、移民城市居民心理归属等社会心理引导。同时,三线建设不仅是工业、交通、教育、新兴城市等方面的建设壮举,更是弥足珍贵的爱国主义情怀史,其研究史料可为青少年和干部廉政教育提供鲜活的爱国主义教育素材。

(一)“抢救性”是三线建设口述史研究的突出特征

人是精神的物质载体,承载三线精神的三线建设者不断离世,“在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快速进程中,很多未被充分记录和研究的乡土历史和文化正面临着加速湮灭和消逝的危机”[8]。作为三线建设典型的移民城市攀枝花亦是如此。

本文口述史采集对象分为三个年龄层次:80岁以上组、70岁组、60岁组(含60岁以下)。其中80岁组建设者是20世纪60年代攀枝花三线建设的主力,当时多为青壮年,正是事业上升期,按当时的社会习俗基本已建立家庭,“挈妇将雏”来到攀枝花,其动力形成殊为不易,目前这批建设者健在人员已不多,属于“抢救性”研究对象。70岁组指年龄在70-79岁的对象,多数因毕业分配进入攀枝花,也包括成批次招工的青年劳动者,当年正值青春芳华,其动力形成可能更能体现当年的时代特征。60岁组对象多为当年随父母来到攀枝花的青少年学生,俗称“攀二代”,虽未直接参与建设“大会战”,但同样是攀枝花三线建设的“三亲”(亲历、亲见、亲闻)者,而且大部分人至今在攀枝花工作和生活,见证了城市的建设和发展变迁。60岁组虽未作为口述访谈重点,当年因为年幼,记忆可能并不精准,但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父辈身上体现出的三线精神是其成长最丰富的精神营养。因此,他们可能是三线精神的接盘手,更是最有情怀的播种机。

(二)各个社会阶层有其独特的精神特质

攀枝花市是因三线建设而生的一座新兴资源型城市,其建设历史和文化不同于任何一个具有或厚重或轻薄历史积淀的老城市和地区。出于备战需求,攀枝花三线建设“先生产、后生活”的策略使得建设者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苦创业阶段。攀枝花建设是集全体劳动者之力而创造的奇迹,虽然工业和工人是建设史中最典型的行业和人员,但参与城市建设的其他社会阶层也不容忽视。借助当年最为流行的社会阶层简易划分方式,我们从工、农、兵、学、商5个层次探讨建设者精神动力形成的特殊性。

1.“工”——咱们工人有力量

1965年11月,邓小平视察攀枝花,面对满目荒凉的崇山峻岭,他却肯定地说“这里得天独厚”[9]27。这句称赞并非空穴来风,在看似荒凉的山体下埋藏着超过100亿吨的钒钛磁铁矿,全国20%的铁、63%的钒和93%的钛,且伴生钴、镍、铬、镓、钪、硒、铜、硫、铂等20多种稀贵金属,优质动力煤保有储量超过15亿吨。

1964年,党中央发出开发攀枝花的号召后,首批数十万建设者从全国各地云集攀枝花,在这片亘古荒地唱响战天斗地的战歌,最普通的劳动者用他们最朴实的方式阐释了“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团结协作、勇于创新”的三线精神:很多三线建设者来自成都、重庆、上海、东北工业基地等社会经济发达、生活条件优越的地区,却因为三线建设的钉子要钉在攀枝花而抛家离舍过上了“三块石头架口锅,帐篷搭在山窝窝”的艰苦创业日子。随后,更是有成千上万的“弱女子”带着年幼的子女上演千里寻夫的时代新剧,无私奉献也被她们写出了新意。“108将”“6金花”“8闯将”的故事攀枝花人早已耳熟能详,但可能被忽略的是,1970年为了向党的生日献礼,参加攀枝花钢铁基地大会战的广大干部职工“不想爹、不想妈、不出铁、不回家”的无私奉献,各条战线建设者团结协作,技术人员勇于创新的尝试,和成千上万合同制民工的艰苦奋斗。这些普通的劳动者可能没有任何名号,也没有上中国三线建设博物馆的英模墙,但他们的故事仍然打动今天的年轻人,警醒我们“不忘初心”。

2.“农”——从“遗民”到农民

很多关注三线建设的人都听说过“七户人家一棵树”的著名故事,故事形象描绘了三线建设初期攀枝花地区交通闭塞、人烟稀少、经济落后的原始状况,留给众人攀枝花几乎无原住民的印象。事实上,攀枝花是人类活动较早的地区之一,攀枝花建市时间虽短,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却在2 000年以上,只是因为攀枝花地处荒远,古时经常为帝王发配罪臣之地,历史上也有族群因躲避战乱而迁徙至此的案例。史实证明,攀枝花地区曾生活着大量的原住民,全市有汉、彝、傈僳、苗、纳西、白、傣、满等42个民族共居,真正荒无人烟的只是攀钢厂矿区。

口述史采访中,各个阶层人员均有回忆,三线建设初期的攀枝花农民缺乏基本的农业生产条件和技能,连最基本的蔬菜种植都不会。这些原住民虽然贫穷落后,但他们也以特殊的方式参与了我国三线建设的宏伟历程,并倾其所有奉献了自己的资源和力量,让地、迁居、学习种菜、补充供给,被三线建设的“开山炮”打破了千年的生活习性。当然,三线建设也极大地影响了本地的经济、社会、文化生活,可以说是三线建设这列工业快车,搭载着攀枝花地区各民族人民奔向了更幸福、美好的生活。

3.“兵”——军令如山啃硬骨

三线建设初期,很多基础建设的硬骨头都是靠成建制的解放军部队来啃。从20世纪60年代起,在“准备打仗”的思想指导下,国防建设采取了许多举措,备战整军,成立专门承担三线建设重点工程的部队,并组建民兵团和生产建设兵团等,同时,大批转业退伍军人也义无反顾奔赴三线。

在攀西地区,至今流传着铁五师、851、852等部队攻坚克难的故事。1966年春,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兵第五师,在师长李绍珠、政委袁岩波率领下,奉命调防渡口市,担负铁路修建任务。先后完成了“两线、三片、一厂”②的铁路工程和有关任务。1966年8月1日,原交通部第二公路工程局第四工程处,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字851部队,奉命参加成昆铁路通车和攀钢出铁大会战。驻市期间,修路架桥,还参加了弄弄坪地区的“三通一住”③大会战。1970年5月,该部奉令调离,有800名战士集体转业到攀枝花市公路工程处工作。基建工程兵第852大队奉命承担了渡口市矿山公路攀枝花钢厂上马前的准备工程,施工区域内山高崖陡、滩险流急,沟深壁峭,机械难以进去,施工全靠人力,施工连队却创出日均完成土石方1 000立方,“涵洞不过夜,小桥不过旬”的记录。1970年10月,西昌、凉山从农村“五匠”和城镇闲散劳动力中抽调人员上万,组建了“西昌地区民兵团”和“凉山州民兵团”,支持攀枝花钢铁基地三线建设,配合铁道部队修筑成昆铁路及渡口矿山铁路支线,以及矿山、工区公路,承担狮子山大爆破的矿洞开凿等,其功绩不可磨灭[10]。三线精神是他们用血汗写就的英雄史诗。

4.“学”——安定人心办学校

随着党中央开发攀枝花,建设大三线的一声令下,数十万以男性建设者为主的建设大军奔赴藏于祖国西南大山中的渡口市(攀枝花市前身),极度艰苦的生活条件并没有打倒这些铮铮铁骨的好男儿,但是,与亲人的分离却让他们在渡口市清冷的月光下备感孤独和牵肠挂肚的思念。于是,在1970年左右,大批来自全国各地城乡的妇女拖儿带女千里寻夫,丈夫和妻子、父亲和孩子终于得以团圆,但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即刻显现,那就是,孩子们没书可读,没学可上。

当时的攀枝花本是荒凉之地,全市范围内几乎没有一所设备、师资完备的学校,为了解决随迁孩子的上学问题,渡口市迎来了建市后第一次办学高潮。分布在全市各点,规模大大小小的中小学雨后春笋般建立,不仅市政致力于开办学校,主要满足各类机关、商业部门和事业单位子女,以及附近乡村孩子的上学需求,包括攀钢、攀矿、十九冶等在内的大企业也逐步建立了自己相对独立的教育王国。由于有企业强大的经济后盾,曾经一度,这些企业学校无论在学校规模、硬件设施,还是师资储备、教学质量上甚至都超过了市直属学校,但全市教育的整体水平仍然远远落后于建设者们家乡的学校,这也成为当时人心不稳的一个重要原因。

值得一咏的是,无论早期的中小学建设,还是三线调整时期的攀枝花大学的建成,都是在一穷二白、教育资源极度匮乏的基础上展开的。很多中小学老师在为办学奔波的路途上,和“泥腿子”没有什么区别,完全扔下了书生的斯文。攀枝花大学更是发挥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削平了一座大山进行基础建设。也许这些教育工作者只是大三线的第二线,但是“艰苦创业”的三线精神于他们来说有别样的深刻含义,孩子们感激他们,历史也不会忘记他们。

5.“商”——后勤保障解困难

攀枝花市开发初期,由于“先生产、后生活”的建设要求,城市建设,尤其是物质生活保障严重不足,商业萧条。因此,人们极易忽略商业职工的努力,甚至是他们的存在。事实上,首批商业职工早在1963年就已进入这片荒凉的处女地,为最早参加开发攀枝花的工人、技术攻关人员服务。刘德成回忆到,“那个时候渡口的商业部门就是个贸易公司,除了粮食不管以外,什么理发啊、蔬菜啊、服务啊、肉食等吃喝拉撒都管完了。商贸公司后来组成8个商店为一线职工服务”④。在攀枝花开发建设纪念馆“十三幢”里,展出了大批当年发放的“票据”,其涉及面之广可能超出了当今人们的认知,不仅有计划经济下全国皆有的粮票、布票、油票,还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蜂窝煤票、肥皂票、糖票、酒票……凡此种种,恰恰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当年的渡口市物资的极度匮乏,以及建设者们生活的艰辛,当然也让我们形象地看到商业职工存在和努力的痕迹。

当年的商业职工,多来自于经济发达的重庆、成都、江浙一带和东北老工业区,本着“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原则被反复筛选,来到渡口市却过上了“马帮”式的日子,爬山过江,克服种种难以想象的困难,把生产、生活物资送到生产一线。王庭全等多位口述者回忆:从1965年深秋开始,国家建委和交通部从北京、辽宁、山东、河南和安徽5省市抽调精干职工4 650人,汽车1 500辆,组成著名的“五大车队”,汽车悬挂着“坚决把物资送到毛主席最关心的地方去”的大幅标语,昼夜兼程,奔驰在1 300多公里的川滇西线公路上,从成都、昆明南北两线将生产、生活物资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攀枝花⑤。

改革开放后,三线建设进入调整期,商业战线首当其冲受到冲击,企业改制、重组,人员重新就业。已过中年的三线商业人顺应国家大政,默默地努力适应社会变革,不问过往,无私奉献的精神再一次在他们的身上发出奕奕光彩。

二、“三线精神”形成的历史溯源

(一)“艰苦创业”源于精神为主、物质为辅的激励政策

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认为,人最本源的动力来源于生理需求,它是更高层次动力产生的基础,只有少数人在特定的条件下可以跨越需求的结构层次,直接出现社会性的“尊重和自我实现”需求。在“三线建设亲历者看来,苦是饮食生活最集中的记忆和表达”[11]。当年攀枝花三线建设者所面临的苦首先是“先生产、后生活”带来的吃、穿、住、行的生活之苦,其程度远远大于其它有社会基础的地区,“艰苦”是口述史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语。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得大批建设者超越了人的本性,产生了跨越式的精神动力呢?

一是精神感召。毛泽东不仅是国家主席,也是一代人的精神领袖,“其权威不仅停留在政治上,更内化为民众的心理归属,成为一种‘情’与‘义’”[12]。他曾多次表示对攀枝花三线建设的强烈关注和焦虑,多位口述者都明确表达:“毛主席他老人家说攀枝花建不起来他睡不着觉,为了让他睡得安稳,我们就来攀枝花了嘛。”⑥破解毛主席身体之苦的“药方”,就是让三线建设的宏大构想早日变成现实[12]。同时,“好人好马上三线”的宣传与遴选,也激发了建设者的自我认同和社会价值感。

二是生存需求。20世纪60年代初,积贫积弱的中国再遇三年自然灾害,粮食供应是最急迫的困难。朱巧如说:“我4个孩子,带来攀枝花虽然其他条件不好,但是能吃饱饭,有书读,就很满足了。”⑦莫邦俊说:“农村的生活一直就是那么苦,后头听说招工当工人,觉得工人有饭吃,还有工资,肯定都很高兴,所以就来参加三线建设了。”⑧攀枝花市前市委书记秦万祥回忆:“全国除了西藏外,各省、市、自治区都参加和支持了攀枝花的开发建设,无论是生产物资或是生活物资几乎是有求必应。”[13]7虽然当时的攀枝花除了攀钢等大企业物资保障相对到位,更多的社会成员都经历着物资的极度匮乏,但吃得饱饭还是一致的认同。

三是奖惩激励。三线建设时期,全国共划分为十一类工资区,以一类工资区的工资标准为基数,每高一个工资类区,工资增加3%[14]。三线建设地区因为有“艰苦地区补贴”,工资待遇相对高于其他地区。刘建华回忆到:“那个时候一个月51块钱的工资,我分配得很清楚:一个月生活费大概十几块钱,饭堂吃一份肉四毛钱,一份素菜一毛五,剩下的30多块钱寄回家,还养着几个孩子。”⑨洪宝书回忆:“像我所在那个单位大部分是合同工,来自于比较贫困地区的农村,想的是有饭吃,能活命,何况每个月还有38块钱工资,还有探亲假,还给路费,补助,都是国家负责的。”⑩三线建设者配偶和子女农转非政策也有很强的激励性。同时,罚也是分明的,王大宝等多位口述者回忆:无论是分配到攀枝花的大学毕业生还是招进的民工,私自脱离岗位返回原籍的,均不再安排公职,致使一些中途因难以忍耐艰苦条件而离岗的人员后又返回。⑪牛锡福回忆:“建设初期,一年就只有12天的探亲假,一天也不能多,这是规定的,超了是要扣工资的。”⑫而当时的交通条件,从成都到攀枝花单边需要4-5天时间,可见管理还是非常严苛的。

(二)“无私奉献”是家国情怀的时代特征

家国情怀是一种“以国为家”的爱国情感,是对“有大国才有小家”理念的认同和升华,涵盖了认同感、归属感、使命感、自豪感等内容。三线建设者有强烈的家国情怀,可以说三线精神就是家国情怀的具体体现[9]3-31,198-202。

亓伟是三线精神的代表性人物,他的墓就在宝鼎山之巅,因为他临终前要求“我活着建设攀枝花,死后把我埋在宝鼎山的最高处,我要日日夜夜看着攀枝花出煤、出铁、出钢”⑬。亓伟墓朴实无华,整体为水泥素面,陪伴他的不仅有当年为三线建设捐躯的英烈,有追随他的警卫员,甚至有历史遗留的百姓墓。家风谨严的后人坚持未对墓葬进行大的修葺和装饰,保留亓伟身前最本真的风格。家国情怀触发的无私奉献在亓伟及其家人身上得到最完美的诠释。

“三献”建设在攀枝花三线建设者中广为流传,余树英1962年昆师毕业来攀枝花教小学,文革时期一边挨批斗,一边在阿署达、普达、前进乡建了十多个学校,当时教育系统有“男学李学品,女学余树英”的说法。她说:“现在我们都觉得那个时候的情况不可想象,但是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地坚持了下来。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发展阶段和宣传教育的问题,当然也是普普通通的建设者灵魂的问题,用我们的话说就是献青春,献终身,还献了我的子孙,是‘三献’建设。”⑭如果说“三线”只是一个地域概念,而“三献”则已倾注了三线建设者真挚而丰沛的情感,是家国情怀下无私奉献最朴实的解读。

同时代的“三线精神”和“大庆精神”,是当时工业建设一南一北的两面旗帜,但“三线精神”提出较晚,且不如“大庆精神”传播更广、影响更远,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三线建设的保密性质[15]。战备保密需求给当年的三线建设者生活带来了诸多不便,但乐观的年轻人却将之转化成一种“保家卫国”的自豪感。郑光宇说:“我们认为自己也是为革命贡献力量,那个时候提的是中国是世界革命的根据地,渡口(攀枝花)是中国的军工厂。我们回老家和别个摆龙门阵(方言:聊天)都说我们那个地方是保密的,我们不给你说我们是干啥子(方言:什么)的,我们写信都是说几号信箱,从来不写具体的地址。”⑮这种保家卫国的自豪感成为帮助众多三线青年熬过艰苦岁月的精神兴奋剂,也是那个时代的青年精神追求的时代特征。

(三)“团结协作”的底气是制度优势

三线建设作为一项牵动全局的大规模经济建设,国家采取了“全国一盘棋”的社会动员和资源调动方式。在当年国际冷战与关系紧张背景下,三线建设某种程度上具有国之重器的战略意义,过程中国家动员了20多个部委参与,投入了当时国家三分之一以上的财政份额[16]。在国民经济并不发达的情况下,集全国之力投入国防重点项目,这样的做法也只能公有制下的计划经济能够办到。从国家层面说,团结协作最突出的案例是“政策性移民”,除了从经济和生产技术相对发达地区迁徙大量人口到相对边远的三线地区外,还出现了厂矿企业的“集体迁移”。经过几年的搬迁,三线地区迁入了一大批企事业单位,出现了数量可观的政府主导型移民“三线建设移民”[17]。攀枝花钢铁公司(四〇公司)、矿务局(前身为煤炭指挥部,对外称四号信箱)、十九冶(二号信箱)几个三线时期攀枝花的大型国企都有集体迁移的情况。李身钊,“108将”⑯成员,他回忆:“当时为了建设这里专门把攀枝花搞成特区,特区里边党政合一,政企合一,没有扯皮,效率很高。全国一盘棋,中央周总理亲自抓,一下子从鞍钢调六千人来,所以说特区制度是攀枝花的经验。”⑰从东北老工业区成批次迁入成熟的技术人员和生产一线工人,从科研院所和工科学校调入和分配大量科研人员,体现了最高层级的团结协作精神。为保证钢铁生产,市政建设起步阶段也从成都、重庆等四川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成批次调入商业服务人员。段长忠口述:“我当时才20来岁,原来的教育都是说要听从党的安排,党安排你到哪里去,你就到哪里去。商业厅通知我们3天过后就出发,当时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到了重庆菜园坝火车站,发现有五金公司的、化工公司的、还有重庆市粮食局的、饮食服务公司的,这些都属于商业系统,就是原来的重庆市第一商业局。我们重庆来的这一批一共是23个人。”⑱

攀枝花整个城市建设都是围绕攀钢顺利生产,出钢、出铁来调度,政企关系、工农关系等的建立也充分体现了围绕核心,团结协作的特点。莫邦俊回忆到:“三线建设开始的时候叫政企合一,那时候关系都很融洽。矿山公司和攀钢是合并在一起的,矿业公司是1970年以后在朱家包包成立的临时指挥部,十九冶也是和攀钢平级的,西区那边的攀煤属于煤炭工业部,级别都是一样的,各个大企业都是为攀钢配套生产的。”⑧袁付宗口述:“攀枝花三线建设从1964年就开始启动了,要说我们当地对三线建设的支持和配合方面呢,就是生产队成立个蔬菜队统一种蔬菜,菜种出来了你不要拿来吃,必须定点送菜给蔬菜公司,由蔬菜公司去卖。”⑲政企合一、联合攻关、城乡一体等协作政策是攀枝花三线建设的特殊性,很好地解决了三线建设早期生产、生活的困难,体现的是基层单位和人员间的团结协作。

(四)“勇于创新”是“卡脖子”逼出的使命感

首先,三线建设的创新是决策创新。经济发展、国防建设、工业开发相结合的原则,是应对新中国经济基础薄弱,工业发展落后,国防任务紧迫境况的创新性建设思路。在具体的建设方案中,贯彻“军民结合”“平战结合”的方针,军队按照“劳武结合,能工能战,以工为主”的宗旨,一手拿镐,一手拿枪,平时能工,战时能战,一边保家卫国,一边建设家园。在项目选址上,针对工业、人口过度集中于大中城市的隐患,采取“靠山、分散、隐蔽、进洞”的对策,在我国纵深地区建立起国防工业和农业保障相结合的比较完整的战略后方基地[15]。

其次,科研创新衍生大量核心技术和自主产权。20世纪60年代,美国、苏联、中国三个大国鼎立的世界政治格局基本形成,不仅美国十分忌惮中国这个东方巨人,就连革命战争时期被我国视为社会主义老大哥的苏联也对我国多方设防,不断撤离国防工业项目的资金和技术支持,多方面采取“卡脖子”的政策。加之攀枝花钒钛铁矿伴生钴、镍、铬、锰、镓、钪、硒、铂等20多种稀有金属,造成冶炼的很大困难,被多国专家判为“呆矿”。李身钊充满自豪感地说:“我们的课题是炼铁,我们这个矿叫高钛型的钒钛磁铁矿,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苏联的院士做了三次试验,全失败了。我们的一千多次试验是在20世纪60年代那个条件底下,一步步摸索出来普通高炉冶炼攀枝花高钛型钒钛磁铁矿的方法和流程。所以我说攀枝花铁矿冶炼里边好多东西是属于技术的,但是好多东西确实也是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问题,那时叫全国一盘棋,所以说计划经济也有它的好处。后来苏联炼铁出了事还跑我们这儿来参观,为了技术保密,我们不让他参观!”⑰我们的炼铁试验就是中国特色,就是勇于创新精神的注解。

三、“三线精神”的时代价值

尽管当年的三线地区生活艰难、物资匮乏,文化生活贫乏,但在三线建设者身上却表现出强烈的“四个自信”。李振声口述:“我1956年就已经开始写论文了,在《地质学报》上发表,到‘文化大革命’批斗我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发表17篇论文。因为白专道路和海外关系,有人就说不能把李振声这个定时炸弹送到三线去,但是四川去的渡口三线建设工作队调干的人说‘李振声我们一定要!’最后他们少要6个干部的名额才把我拉过来的。”⑳即便在特殊时期的政治高压之下,仍然不放弃理想信念,仍然坚信党的领导,承担为国建功的责任,这就是三线人的“四个自信”。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涵盖了三个层次的内容: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是国家层面的价值目标;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是社会层面的价值取向;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是公民个人层面的价值准则。三线精神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高度契合,三线精神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来源。王清泰回忆:“我们那个时候怎么填志愿呢?第一志愿服从分配,第二志愿服从分配,第三志愿还是服从分配。当时毕业就是想要为国家贡献,我们那个时候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不是说只有我一个人是那样。我认为三线精神是急国家所急,为国家需要服务,不计较个人得失,包括生活上的困难,要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全部献给国家的建设,这是三线精神的核心。”㉑一个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就是这么直接而单纯。当年只有21岁的牛锡福,修新庄隧道遭遇大水漫顶“当时因为我们负责勘察,就是专家,出了问题你要负责任的!我们就搬到那儿,睡在洞子口,和铁道兵一起。”⑫也许肩膀还很稚嫩,但却承担了如此重大的责任,敬业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卢敏说:“当时的条件你们没法想象,简单说吧,我们来了以后上班,就是一张破桌子呀,还有一张床,我们从床上坐起来就是上班了,躺下就算是下班嘛,一天根本就没有几点上班几点下班这个概念。我们这些人就是在毛主席的感召下到这儿的,不讲待遇,不讲条件,思想就是自我牺牲的唉。”㉒不讲条件讲信仰,国家需要高于个人需求,体现的就是核心价值观的精髓。

石匠周玉泉说:“在渡口修503电厂,当时我去石头山上面开山打洞,一个30多方的石头吊在空中卡起了,要用炸药炸开后才能放下来,稍微有偏差就糟了。当时我把施工员喊起,我说‘走,洞里面没得人了,要死我们两个一起死,一定要把那个石头放下来。’”㉓不怕牺牲,这就是最基层的劳动者对国家的忠诚。

三线精神作为中国共产党革命建设和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丰富的内涵在强化党员党性修养方面具有独特的时代价值[18]。三线精神蕴含着厚重的历史文化价值,是推动民族复兴伟业的强大精神力量。研究并推动三线精神上升为国家精神、民族精神具有突出的现实意义。三线建设作为一项国家战略,为新时代西部大开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中宣部已将三线精神纳入新时代大力弘扬的民族精神、奋斗精神,为研究和宣传三线精神提供了政策保障。

注释

①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以攀枝花为代表的三线建设主战场,开始了三线精神的提炼,1984年概括了“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开拓进取、团结协作、科学求实”5个方面的内容,正式称为“攀枝花精神”。2014年3月23日,由中国社科院当代研究所和攀枝花市共同发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三线建设研究分会在北京成立,大会通过的《章程》中明确提出了“艰苦创业、无私奉献、团结协作、勇于创新”的三线精神。2018年10月,中宣部将“三线精神”与“两弹一星精神”、“载人航天精神”等一起列为新时代大力弘扬的民族精神、奋斗精神。

② “两线”,即成昆铁路米易至三堆子段和三堆子至格里坪渡口支线;“三片”,包括河门口、格里坪、弄弄坪,共长90.5公里的铁路专用线;“一厂”,即年产6.5万吨的耐火材料厂。铁五师1974年5月完成任务,奉命调防。

③ 攀枝花市(渡口市)建设之初,为了使建设队伍进得来,站得住,展得开,特区党委和攀枝花建设指挥部集中人力、物力,首先展开了“通路、通水、通电”和“住房”建设。

④ 刘德成,1968年退伍后到渡口市工矿贸易公司工作,2018年7月16日于攀枝花学院文科楼四楼会议室受访。

⑤ 王庭全,1965年随部队参加成昆铁路建设,1975年转业到攀枝花工商银行工作,2018年7月11日于攀枝花市瓜子坪家中受谈。刘德成等谈及相同内容。

⑥ 袁召来,1964年10月入攀,参与了当时渡口市多条公路的修建,2018年7月12日于攀枝花市西区清香坪市二医院宿舍受访。郑光宇、卢敏等谈及相同内容。

⑦ 朱巧如,1969年入攀在初轧厂“五·七连”工作,丈夫参加过抗美援朝,2021年7月9日于攀枝花普达颐养护理院受访。

⑧ 莫邦俊,1966年11月招工来到渡口参加三线建设,先后在2号信箱23分箱做电工、十九冶电装公司安装工等。2018年7月8日于攀枝花学院明德楼4楼会议室受访。

⑨ 刘建华,1964年5月被重庆船厂派到渡口任生产科主管工程师,2018年7月11日于攀枝花市仁和区阳光家园受访。

⑩ 洪宝书,1968年8月华南化工学院研究生毕业,分配到渡口市翻胎厂做技术员,1983年参加攀枝花大学筹建,2018年7月1日于攀枝花学院高知楼受访。

⑪ 王大宝,1968年9月本科毕业来攀枝花参加三线建设,分配到渡口煤炭部第61工程处,2018年7月17日于攀枝花煤矿集团公司老年党支部活动室受访。王庭全、洪宝书等谈及相同内容。

⑫ 牛锡福,1965年中专毕业分配到渡口建筑勘察设计研究院,参加过公路隧道和攀枝花市市建勘探工作。2018年7月6日于炳草岗机场路牛锡福家中受访。

⑬ 亓伟,三线建设时期任宝鼎山煤矿建设指挥部党委书记,举家从山东到江苏,江苏到云南,再到攀枝花参加三线建设,最终病倒在工作岗位上离世。资料来源于攀枝花中国三线建设博物馆展陈。

⑭ 余树英,1962年昆师毕业来攀枝花教小学,2018年7月1日于攀枝花市东区机场路10号学府广场家中受访。

⑮ 郑光宇,1966年7月招工来渡口,参加了攀枝花市早期多座跨江大桥建设,2018年7月11日于攀枝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会议室受访。

⑯ 1964-1967年,原国家冶金工业部在全国范围内抽调十多家大专院校、科研院所和大型企业的专家、教授、专业技术人员等组成工作组,开展我国冶金工业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科技大会战——攀枝花钒钛磁铁矿高炉冶炼试验攻关。首批参与攻关的科技人员数量,恰好为108人,因此他们也被称为“108将”。

⑰ 李身钊,本科毕业后于1964年12月进入西南钢铁研究院,1978年转入攀枝花钢铁研究院,“108将”成员,2018年7月9日于攀枝花市东区桃源街攀钢研究院退管处受访。

⑱ 段长忠,1964年从重庆交电公司选调到渡口特区贸易公司,2018年7月12日于机场路学府广场1号楼受访。

⑲ 袁付宗,曾任攀枝花市银江乡倮果村大队长、村民代表,见证了三线建设初期原住民让地搬迁的全过程,2018年7月14日于攀枝花市东区沙坝村流沙巷家中受访。

⑳ 李振声,1954年合肥工大毕业,1967年初从东北本溪矿务局调入攀枝花4号信箱煤炭指挥部,2018年7月17日于攀枝花市攀煤集团办公楼受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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