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泽 欣
(天津外国语大学,天津 300204)
在泰戈尔的长篇小说《家庭与世界》中,女主人公碧莫拉游走于丈夫与情人之间,徘徊于家庭与世界之间,既是形象刻画最为丰满的人物,也为情节的发展提供了核心动力。围绕着她,泰戈尔在小说中涉及的问题包罗万象,其中既探究了个体女性的觉醒历程和印度女性思想解放之间的复杂关系,也表现出了印度民族解放背景之下个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其中,碧莫拉既是在印度传统文化熏陶下长大成熟的家庭主妇,也是丈夫所期望培养的未来现代女性,更一度成为民族情绪高涨时被神化的“蜜蜂女王”。这些身份的产生,一方面受印度社会文化和外来文化思潮等知识-权力机制的交错影响,另一方面则属于个体在自身理念和欲望驱使之下的自我建构。它们构成了福柯所说的实证和历史的主体,是“同一个体可以认同为不同实践环境与机制中的不同的主体身份”[1],“是受到不同时期知识型与权力机制塑造的历史存在”[2]。正因为福柯对先验主体是拒斥的,所以在他看来,与其去讨论主体是什么,不如去细致地考察、分析主体的形成和围绕着它的种种关系。为此,他总结出了将人塑造成主体的三种客体化模式:第一种是“质询模式”,它借各种知识和真理塑造了自己的科学地位;第二种被称为“区分实践”,指的是主体在内部和外部相较于他人的双重区分;第三种模式是人使自己变为主体的方式,是一种积极的自我主体化模式[3]。大致上,这三种模式与福柯个人学术研究阶段的重心相对应,分别可以被理解为:“知识对主体的塑造;权力对主体的塑造,以及主体对自身的伦理塑造。”[2]目前,国内针对碧莫拉所处困境的研究鲜有从主体建构角度出发的,若想要深化对这种困境和小说复杂思想的认知,有必要从知识-权力机制和主体自身伦理塑造的角度出发,对碧莫拉的三个重要主体身份的产生加以分析。
小说是以碧莫拉的自述开始的,这种叙述形式让她对过去的回忆和当下的心理活动在读者面前展露开来。在小说的第一章,我们就能看出碧莫拉深受印度传统家庭伦理观念的影响:例如,在她看来,“只有把骄傲之感融会在崇敬之中,女人才能获得解脱”[4],在象征着阳刚之气的丈夫/男人面前,妻子/女人应始终是恭顺的,她们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全心全意地崇敬自己的丈夫/男人。只有这样的行为才应该被女人视为是真正的幸福来源,也只有这样的爱情才有价值。对于嫁入王公之家的碧莫拉来说,炫耀自己的美色和财富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忠贞是值得炫耀的。碧莫拉还认为,自己作为妻子/女人,比起关心当下的国家大事和社会变革,更重要的事情是作为一名合格的主妇,管理好家庭内部的资产和事务。外面的世界是属于丈夫/男人的,作为一介妇女的她最好闭不出户。
碧莫拉的家庭观、爱情观、妇女观无不受到弥漫在家庭内的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同时,其他各种社会权力机制和人员,包括碧莫拉本人在内都在不断地固化、加深这些观念,正是所有这些因素的合力生成了她的传统家庭主妇的主体身份。一方面,碧莫拉出身于正统的印度教家庭,自小就耳濡目染各种传统的宗教文化习俗,这对她日后的整个人生观和价值观都影响至深。如果将碧莫拉比作是一条鱼,所处的家庭是水缸,那么,这些始终伴随着碧莫拉,并在不知不觉之间塑造着她的思想和身体的文化观念,就好像水中的氧气对于鱼一样理所当然,甚至可能同等重要。同样地,当碧莫拉从遵循传统的原生家庭来到了更加循规蹈矩的王公之家,这就像是更换了一个更加精致的水缸:新的家庭越是名门世家,越是历史悠久,其中传承下来的古老文化对她的规训和浸染程度也就只会越深。浓厚的印度教传统文化氛围、原生家庭中长辈的示范和教育、婆家的家规传承、家庭其他成员对外来者施加的压力,再加上外界来往人员的眼光和看法,——这一切知识-权力关系的长期的不对等让碧莫拉根本没有可能去自主地选择人生的道路。从小到大,碧莫拉都被禁锢在家庭之中,几乎被逐渐规训成了一种“家庭动物”,她从家庭中获得的知识就是全部的知识,家庭的关系网就涵盖了她全部重要的社会关系,她只能依序扮演着印度传统家庭中的女儿、女人、妻子、主妇等几种固定角色。于是,对碧莫拉而言,家庭就与世界相等同了:依照家庭自身的法律,家庭划定了她的全部精神和身体活动范围,家庭限定了她的全部人生历程,一切都绕不过家庭,一切都被关在了家庭之中。
另一方面,碧莫拉本人也在思想和行为上持续固化着自己作为传统家庭主妇的主体身份。这不是福柯意义上的主体对自身的伦理塑造,它并不需要去改变自己行为和生存方式;相反,主体具有了自明性,“人无需改变自己,只需进行自明的认知活动就能获得真理”[2]。从小到大接受的家庭伦理教育让碧莫拉对自己的真实处境毫无察觉,让她成为了进一步束缚自己的帮凶,帮助社会知识-权力机制完成了自身在个体意识中的循环再生。在原先的家庭中,她就渴望能像母亲一样获得忠贞的美名,并为此在心中乞求神灵;出嫁之后,她也依旧如故,不仅每天早上一起来都会向丈夫恭敬地行触脚礼,而且还会对丈夫的照片顶礼膜拜。她对丈夫的爱,其基础完全不同于现代社会中的自由恋爱,它深受家庭传统文化氛围的熏陶,更多是出自一种宗教般的虔诚之心和一种对年长男性父亲般的依赖,并总是伴有苦修般的自我制约和偶像崇拜的狂热。正是在这种“妻子之爱”的每日实践当中,碧莫拉反复地确认着自己在社会(家庭)关系中的位置,反复地将自己作为忠贞主妇和丈夫仆从的主体身份加以显露和阐明,并以此来把握自己在丈夫跟前和在家庭内部(近乎是她的整个世界)存在的价值。
“福柯一直试图将自我看作在创造性行为过程中与他人关系的建构与生成”[1],然而,碧莫拉先后所处的两个家庭,其中不断运转的传统社会的知识-权力机制却预先地限制了她可能的创造性行为;反过来,正是因为这些机制的存在让以碧莫拉为代表的女性将自我和身体统统禁锢在家中,作为规训空间的家庭才能够循环产生。除非对这些传统社会的知识-权力机制进行革新,否则包括碧莫拉在内的所有女性的主体身份建构都无法摆脱“质询模式”和“区分实践”,都难以真正地实现自我的伦理塑造。对于碧莫拉而言,遵循传统的家庭主妇的主体身份经过不断地固化,早已成为了她自我的根基,成为了她重新进行主体建构的最大困难。
与碧莫拉不同,她的丈夫尼基莱什可以说是家族中的改革派。尼基莱什受过现代高等教育,在思想上也十分新潮和开明,他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与整个家族的风气都是背道而驰的。他不仅认同“天赋人权”和“人人生而平等”的西方启蒙真理,相信“妻子和丈夫彼此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因此他们在爱情方面也应当是平等的”[5],他还鼓励碧莫拉走出家门,希望她能到世界的中央认清并实现自己真正的价值。尼基莱什的初衷是好的,他对碧莫拉采取的种种举措也可谓是用心良苦,但在他们之间依然存在“不对等的启蒙者之间的权力关系”[6],它给两人夫妻生活埋下了诸多隐患。
第一,尼基莱什忽略了最基本的一点:丈夫/男人这一身份在印度社会文化背景中所固有的权力标识。长久以来,相对于妻子/女人,丈夫/男人单单凭借这一身份就能获得无比的知识和权力优势,印度教、种姓制、封建制、父权制——各种传统社会的知识-权力机制的交互运作帮助丈夫/男人在几乎所有的社会活动领域中取得了宰治地位,并习以为常。只要仍是从丈夫/男人的身份出发,那么在权力关系之中理应居于上位的尼基莱什无论怎么做都会被放在一套标准中加以衡量,这很难不给碧莫拉的理解和接受带来压力,甚至有时候会产生巨大的误解:例如,尼基莱什的性格温和宽厚,他理解别人的行为总是会从一个综合的角度出发,因此对身边人有时候会过于放纵,但在碧莫拉看来,这样是缺乏阳刚和坚韧品质的表现,是不符合她心目中丈夫/男人的标准的。
第二,尼基莱什过于轻视了印度传统文化的力量;与之相反,他用于攻克这一堡垒的启蒙话语则过于天真和弱小。他起初甚至单纯地相信,以妻子美好的天性为底子,再加上自己的启蒙理论和放任态度,一名思想解放的现代女性就能由此诞生。这种判断和最后的结果不仅将传统/启蒙之间力量大小的悬殊暴露无遗,而且还辩证地揭露出了双方问题的反面:一方面,碧莫拉虽然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但在尼基莱什的开导之下,思想相较于原本已经更为开放,这无疑在她传统家庭主妇的主体身份上打开了豁口,为她改变原有主体的认知和生存形式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尼基莱什虽然接受了高等教育,认同了现代西方的启蒙真理,但他思想中的传统文化烙印并没有被彻底抹去。他的家庭出身和早年教育与印度传统文化的渊源只会比碧莫拉更深,整个大家族代代传下来的一些习俗甚至在碧莫拉看来都是陈规陋习。他本人对传统文化糟粕的抵抗力也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强:他先是坦然地接受了家族长辈安排的婚姻,后来又对碧莫拉表现出了过度的占有欲。夫妻相处近十年,他都没有真正意识到他对碧莫拉的物化和种种强求,反倒还满心盼望着能“看到一个精力充沛、知识渊博、爱情真挚而又全面发展的碧莫拉”[4]。从这个角度来看,尼基莱什的改造计划和印度传统社会的种种知识-权力机制对主体的塑造在本质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甚至还因为过度的外部化和人为化而显得更加粗暴而没有成效。
第三,从外部发起的纯粹单向性启蒙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它必须是双向的。作为启蒙者的尼基莱什与被启蒙者碧莫拉之间虽然存在着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但是这不意味着后者就可以被前者任意揉捏,“权力关系或许是先前或永久同意的效应。但本质上,它不是同意的表现形式”[3]。“权力只有在自由的主体身上,并且只是在他们自由的情况下,得以施展。”[3]尽管这听起来会显得有些矛盾,但正因为碧莫拉作为一个自由的主体“默许”了这些传统社会的知识-权力机制,她才能够被有效地规训,甚至于成为它们的代言人;相反,针对丈夫的启蒙,正是因为她的态度总体上是排斥的,在思想上对此是不接纳的,因此尼基莱什的种种劝说和鼓励都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尼基莱什对于碧莫拉来说是理应去崇拜的王子和天神,而碧莫拉在尼基莱什眼里则是一个有待改造的天使,前者希望丈夫能够多花点时间在家里待一待,而后者则期盼着妻子有朝一日能够走到世界的舞台上。然而,尼基莱什既不是碧莫拉理想中的王子,碧莫拉也不可能成为尼基莱什所热切盼望的独立的现代女性。归根结底,两个人都没能够真正地了解彼此,都不知不觉地陷入到了偶像崇拜的泥沼之中。因此,碧莫拉的现代女性主体身份最终都没能够建构起来。尼基莱什长达九年的启蒙就像是一个烂尾工程,它既没有达成原先的目的,建设起全新的大楼,反倒还让地基——让碧莫拉安身立命的主体身份产生了动摇。这样一来,碧莫拉所面临的主体建构困境无疑变得更加险恶:如果要积极地实现自身行为和生存方式的转变,她不仅必须要同时应对印度传统社会和来丈夫带来的西方现代启蒙思想的知识-权力机制作用,还必须要承受它们之间的碰撞和冲突。然而,在这一切之前,饱受规训的碧莫拉甚至都无法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受到规训的事实,更无法理解主体自身伦理塑造的重要之处。
夫妻二人之间深刻的隔阂和碧莫拉对原先主体身份的质疑给了松迪博趁虚而入的机会。作为民族运动的领袖,松迪博不但巧舌如簧,而且善于洞察人心。在他看来,民族运动最需要的两个东西都可以通过碧莫拉获取:一是可供崇拜的偶像,它可以为发动民众提供极大的凝聚力和热忱;二是金钱,只有足够的金钱才能维系组织、开展各种行动,才能让运动愈演愈烈。因此,松迪博看准机会,设下名为爱与激情的大网,并一步步地将碧莫拉引诱至其中。松迪博深知语言所蕴含的巨大力量,他“曾把祖国比作母亲,把碧莫拉比作情人,后来他又把碧莫拉当作他的祖国”[7],后来他甚至把原本只是一介家庭妇女的碧莫拉抬到了整个民族的“女神”的高度,抬到了统率群蜂的“蜜蜂女王”的高度。结果,在情人、“祖国-母亲”“女神”“蜜蜂女王”这些身份和称谓的炮轰之下,碧莫拉在顷刻间就沦陷了。虽然松迪博的动机不纯,但相比于尼基莱什生硬的启蒙,他的手法显然要高明得多:他正是利用了碧莫拉的自由和两人身份关系的可塑性,从而能用语言自如地把控着两人之间的权力平衡。这些语言中的力量之所以能够释放出来,主要是由于它们全都正中碧莫拉的内心需求:情人的身份和交往关系的取得,使她头一回品尝到了想象中充满激情的男女之爱;“祖国-母亲”的图景和身份的复合,使她饱载的母爱有了广阔的释放空间和众多的对象;拔高到“女神”的赞颂,使她的种种爱意和行为都带上了神圣的宗教色彩。最后,一声又一声“蜜蜂女王”的昵称呼唤,不仅巧妙地用比喻的方式几乎将以上这些身份的内涵尽数收罗,还明示出了碧莫拉自孩提时就向往不已的王族爱情。由此可见,碧莫拉之所以会成为民族运动中的“蜜蜂女王”,一方面少不了松迪博的撺掇和利用,但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她本人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心愿,有些甚至出自她本人也未能察觉的潜在欲望。
不过,无论是为了松迪博的野心还是为了碧莫拉自己,作为情人,作为“祖国-母亲”,作为民族运动中的“女神”和“蜜蜂女王”,碧莫拉实际上都没能够逃过社会知识-权力的运作机制,没能够避免被客体化的命运。这种选择与其说是出于主体自我需求的伦理塑造,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对主体自由和权利的放弃,更像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社会知识-权力的规训。如果反过来细看,我们能发现这些身份和称谓实际上都代表了权力关系当中的弱势一方。第一,情人不是无性别的指称,情妇虽然比起妻子要更加自由,但情夫是男人,是丈夫的近义词,因此情妇是从属于情夫的。第二,“祖国-母亲”虽然意味着对生命的养育和毁灭的权力,但它同样要求广至整个国土疆域的无私奉献,因此“祖国-母亲”实际上是从属于“民众-孩子”的。第三,“女神”虽说高高在上,但是正是由于有了信徒她才能称之为“女神”,因此“女神”是从属于信徒的。第四,“蜜蜂女王”虽然被尊为女王,但是她从的身体到行为,一切都是为了保障族群的顺利繁衍(这里再次暴露出了生殖的属性),因此她也是从属于其他“蜜蜂”的。这些语言不仅仅是意义的载体,它们本身和它们呼唤出的形象早就与各种社会知识-权力机制的工具融合在了一起。它们是吸收了父权制、封建制、印度教等机制主要功能的,针对像碧莫拉这样的女性的更高效的压榨手段。“蜜蜂女王”就是这些语言在欲望和想象的加工之下幻造出的作为掩饰的主体身份,是一个根基不稳但却身躯庞大的临时合成物。既然这一主体身份的产生是为了被利用,那么反过来,一旦没有了利用的价值或利用的可能,它自然就会很快地失去自身的意义,并走向消解。没过多久,松迪博再也无法忍耐,暴露出了他对权力和金钱的痴狂,而这被碧莫拉看在眼里,由此彻底唤醒了她的理智。这副为权力和金钱痴狂的姿态不仅与碧莫拉所认同的印度传统文化的禁欲提倡不符,与她经由丈夫了解到的西方现代启蒙思想相冲,在圣人一般高洁的丈夫的对比下更是显得相形见绌。于是,松迪博本人被抬高的形象迅速萎缩,“蜜蜂女王”这一虚妄的主体身份也随之瓦解。
在家庭中,碧莫拉深受各种印度传统社会知识-权力机制的规训,传统的宗教文化和社会伦理观念一直深植在她的头脑当中,这一切都形成了不易察觉又难以摆脱的思想和身体束缚;在丈夫面前,她总是被视为启蒙的对象,在丈夫眼中的她并不是真实的她,不是一个被迫压抑着情与爱的家庭主妇,而是一个有待走向世界的未来现代女性;在看似走出家门,参与到民族运动中时,虽然碧莫拉也积极地发挥了自己的力量,满足了自己的主观意愿,但就整个事件的实质和结果而言,被松迪博的花言巧语所操纵的她,只是一个用来发动民众的偶像,只是一个负责凝聚民心和筹集资金的“蜜蜂女王”。事实上,碧莫拉从未真正地走出家门,走向世界,她始终不能摆脱被家庭、丈夫、情夫、国家治理的命运,始终不能清楚地意识到被自我规训与被规训的事实和出路;相反,她只依靠自己原有的认知和欲望四处游走,在这个过程中,不但新的主体身份无法确立,就连原先主体身份的形成基础都遭到了破坏。于是,在小说的末尾,碧莫拉彻底陷入了进退不能的主体建构困境之中,她既变不回原先那个传统的家庭主妇,也无法再继续相信自己是什么“女神”和“蜜蜂女王”,她只能把希望寄予在象征着崭新世界的加尔各答,寄予在自己日后可能的新变上;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朦胧憧憬也因为丈夫的重伤而蒙上了阴影。不过,这既可以视作是泰戈尔对碧莫拉之后能否摆脱困境的质疑,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对这种可能性的悬置,一种不置可否。毕竟,“困境的存在是世界范围内历史与现实的共同问题,非泰戈尔一人独自可以泅渡”[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