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作家的上下求索之路——从叙事学层面解读《天望》

牛 志 娟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2005年，林湄雕琢十年的《天望》在欧洲问世，并引起许多学者的关注。法国华人文学批评家韦邀宇评价此书是“新千年、新时代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一只报春之燕，[1]”尤其难能可贵之处在于“作者能跳出东方文明中心论与西方文明中心论的偏颇狭隘的视野，而以人类大同的博大胸襟，以关怀人类生存状况与人类命运的普济之心，为不同肤色、语言、文化之间的人们架起一座得以沟通、理解、宽容与博爱的桥梁”[1]。的确，我们在林湄的《天望》中可以看到她有意识地跨越东方与西方、城市与乡村、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藩篱与误解。小说以单纯善良的弗来得和兼具古典与现代特质的东方女子微云的活动轨迹为线索，串起了欧洲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图景，完成了一个既宏大又离散的叙事。所以《天望》的叙事是流动的，是移步换景式的。它没有一环扣一环、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是两个主人公主动或被动选择“在路上”而见识到的各种生活的琐碎。但是小说通过弗来得和微云这种尤利西斯式的流浪以及他们在流浪过程中的思考却为我们编织了一部当代人类命运的普遍性悲剧。战争、种族歧视、外来移民、文化冲突、环境污染、科技理性、事业破产、信仰危机等一系列重大社会问题统统摆在我们面前。在《天望》中林湄把这些复杂深刻的问题化为每一个个体的独特生命体验，将哲学、社会学、科学等融入其中，借鉴流浪汉文学叙事结构，参阅、改写西方经典故事，使得小说内容驳而不杂、浑然天成。

一、对西方流浪汉文学的互文性参阅

《天望》是林湄花费十年时间写成的一部重要长篇小说，以表现她对20世纪末21世纪初人类精神归属的追寻与思考。这是一部与传统小说面貌迥异的作品。它以20世纪末21世纪初的欧洲某国为现实背景，描写了主人公弗来得，一个本性诚实、渴望真理，坚持不懈地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孤独而悲壮的布道者，和来自中国，带着深刻的中国文化烙印的渔家子女微云在四年时间里的生活经历。他们的位置不断变换移动，时而漂流到“西方中心”地带，时而游走于“边缘”，小说在这种飘忽游走的状态下展示了世纪之交时欧洲色彩炫目、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态。《天望》的优秀之处或者说“投机”之处即在于此，林湄是充满野心的，她不满足于单纯讲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她想探索整个人类的心灵，思考人类未来的走向。如此宏大的主题该如何把握？林湄的设计非常巧妙，她伸手“拿来”西方传统的流浪汉文学叙事结构，为其广博的内容找到一个合适的外壳，小说所蕴含的价值也因此而得到集中释放。

流浪汉小说结构的典型特点之一是以一个或多个主人公的活动为主线，串联起许多相对独立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时代或命运在当时的一种显现，主人公有时直接参与并影响这些故事的进程与结局，有时则仅仅担当记录员的角色。这种叙事模式往往使小说呈现出双重结构：一是忠实还原或戏谑式模仿现实生存状态；二是对人生、真理的思考与追寻，蕴含着试图突破现实的裹挟，重新寻找、发现人类精神家园的愿景。

《天望》的叙事结构师承流浪汉小说积累型的叙事结构(the accumulative structure)和“货运列车”式的格局(the “freight-train”pattern)[2]。《天望》中有两个现代“流浪汉”：弗来得和微云。他们两人的 “流浪”花开并蒂，双线行进，其一顺着弗来得济世救人的传道之路展开，向读者展示了欧洲社会光怪陆离的生活画面和暗流涌动的社会问题。其二以微云为主散发开去描写中国移民在欧洲的悲欢离合。这种双线叙述，把散落在生活各个角落的故事勾连在一起形成一种如串珠般的结构，一般说来这种结构很容易造成每一部分异彩纷呈的效果，如不时闪现于夜空的烟花，即给人以零散的和割裂的感受，像薄伽丘的《十日谈》、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等作品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成为短篇故事的汇集，难以完成长篇小说的使命。然而，在“流浪汉小说”这一特定的结构模式中，这种写法不仅避免了上述弊端，而且还造成了另一独特的艺术效应——即画轴式的生活图景。正如柳无忌先生谈到英国近代小说的结构松散时说到的：“它散散落落，好似人生的本色。”[3]确实，人生从来都不是如齿轮般精确，严丝合缝，一环扣一环。生活充满了偶然性与可能性，流浪汉小说所呈现的看似松散甚至凌乱的叙事，其实正体现了生活的杂乱无章。于是，流浪汉小说“这一创造令人信以为真的世界的能力，经常集中在特定作品的逻辑结构上，而不在它的形式结构上。”[4]实际上，只要我们跨过外表看起来松散的框架，就可以发现作品的情节与情节之间存在的内在逻辑联系。

《天望》按中国传统五行相生相克的过程把小说划分为水、土、火、金、木五大部分。每一部分是一段人生插曲，由弗来得和微云把它们串缀起来，不仅各部分的叙述是前后衔接的，就连首尾也是互相呼应的。在第一部分中，弗来得与微云在爷爷的农场走向婚姻，两个异族人暂时抛开语言、文化、信仰的距离，体验两性结合的快乐与幸福。但是暂时被搁置的东西不代表它会消失，它总会在某一时刻再度悄悄浮现。弗来得爷爷的去世是两人生活的转折点。弗来得的爷爷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爷爷为其营造了浓厚的基督教文化氛围。弗来得受爷爷的影响，对上帝和上帝之爱满怀敬畏与信任，对人类充满大爱。尤其在W牧师的鼓励下，弗来得下定决心以更远大的目标——获得“天国大奖”为指引，把爷爷的信仰付诸生活实践。弗来得在传道之路上遇到了极大的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考验，直至失明，但他仍然不放弃对上帝、对人类的信念。他之所以能做到这样，是因为他始终相信人身上最高的特性就是神性，生活于现代社会的人类终究需要找到灵魂的归属。在小说最后一部分里，弗来得重新回到故乡，他在歌中唱到：“纵然一步步接近死亡，只要灵魂不死，绝望就是希望，求真理怎能没有代价，越昂贵说明它越辉煌，我既然选定了人生金字塔，就应该努力攀登顶端……”[5]这种生活原则和信念与第一部分他走上传道之路的决心遥相呼应。作品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微云是中国东海沿岸渔民的独生女，她“单纯简单，胸无城府，没有都市人的复杂心机，更没有什么野心。”[5]她被八十年代的出国热潮感染糊里糊涂踏上海外移民之路，渴望在异国获得灵魂与肉体的安稳。在第一部分中，微云与弗来得合而不和，他们平静的婚姻生活下面暗流涌动，潜藏着文化、信仰、世界观等方面的差异。微云不理解丈夫虚无的精神信仰，她追求的是俗世的幸福与安稳。后来，她邂逅了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老陆，与他陷入了一种畸形的爱恋中。这份恋情最后使她不得不走上带着孩子只身漂泊的艰难历程。在小说最后一部分里，微云回到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弗来得身边，用真诚地爱与泪水从死神手中夺回弗来得。微云最后的转变与第一部分形成对照，这表明作者在安排这部小说的结构方面是独具匠心的，注意了情节与情节之间的内在联系。弗来得以失明的代价实现内心的平静，微云以独自漂泊的艰苦获得精神的独立，小说也到此结束。而作者对荒芜的社会现实的揭示和对人性堕落的批判，对信仰的力量的信任，都通过这看似松散而不失精妙的叙事结构表现出来。

此外，作者凭借流浪汉小说结构还把几个主题交融在一起，形成一个主题系统，使整个叙事血肉丰满。在《天望》中，作者以主人公弗来得和微云作为结构的总体支撑，既反映了世纪之交欧洲经济不景气引发的颓丧主义、排外主义、享乐主义、金钱至上主义，以及边缘群体寻找出路时采取的各种无奈甚至卑污和非法的行动，同时还表现了对宗教的思考，一方面哀叹人类精神信仰的衰落，一方面又无情揭露牧师的虚伪和道德腐败的本性。《天望》的主题系统依然可以以弗来得和微云划分的行动轨迹划分为两大部分，其一是以弗来得为核心的当代人信仰失落的问题，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各种颓废、享乐、金钱至上等问题。从弗来得踏上传道之路开始，他所遇到的每个人都象征着一个社会阶层，或一种意识形态。他们的专业知识、社会背景、生活方式各不相同，都对社会抱有不同的认识和判断，他们所遇到的各种问题均表现出已“变态”的社会的某一侧面。其中有秉持性开放生活方式的心理医师和汉学家，有信奉金钱、权力的商人和同性恋者，有招摇撞骗的大学教师，有夸夸其谈的流浪汉，有投身志愿服务的志愿者……所有这些人物既是独立的个人，又是某一群体的代表，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丰富的精神生态万花筒。其二是以微云为代表的异乡人在欧洲面临的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精神困境。微云所见的大多是一群难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新移民，其中有看似风光却不得不仰人鼻息的留学生阿翔，有仰仗父亲权威自高自傲的阿红，有以婚姻为筹码努力挤向上流社会的阿彩，还有一群以武力为生、拉帮结派的混混。这两群人分别代表精神与肉体的困顿甚至异化，他们在业已堕落的社会中沿着各自的轨迹顽强地向前发展，行为和精神越发荒诞，善与美被其视为无用之物，狡诈与欺骗方为生存之道。由弗来得和微云引出的这些主题清晰明白，相互映衬，尽管小说采取了流浪汉式的布局，但并不是漫无边际或支离破碎地铺展情节，反而证明了采用这种结构形式的艺术性效果。

二、对西方经典故事的互文性改写

《天望》这部小说以流浪汉式的叙事结构为读者铺陈勾画了一幅宏大的社会画卷，林湄在这卷长长的画布上如泼墨般自由挥洒着对各种社会现实的思考、对东西方文化的分析、批判与综合。林湄自称为“边缘作家”，她的生命经过多次移植，不同的现实境遇不断改变其生活状态、文化背景和审美意识。因此在她的小说创作中，中国文化和欧洲文化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文化网络。不同的文化因素相互渗透、相互碰撞，偶尔一方占上风，偶尔另一方占上风，使作品呈现出丰富的层次。在《天望》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作者林湄在古今中外文化材料形成的文化网络中即兴改编的痕迹，这样的创作一方面是林湄多重身份的现实写照，另一方面对表现主题也产生了特殊的意义。

安伯托·艾柯曾说：“书总是谈起别的书，而每个故事讲的都是已经被讲过的故事。”[6]在《天望》中，为了再现世纪之交欧洲社会的精神面貌，作者有意识创造了一个充满魔幻色彩的小镇——A镇。原本风景宜人的A镇被开发成休闲旅游开发区后，各种早已灭绝的病毒相继出现。地方政府决定进行空气消毒，结果事与愿违，不仅满山遍野的葡萄变成枯藤，镇上的居民也患上了奇怪的胆量病。“胆小的不愿出门，怕光怕见到人，怕电视、电话、收音机、音响、汽车、电脑……胆大的性欲超凡，见异性就想做爱，不愿用避孕套，还大胆地实验兴奋剂，将发酵后的葡萄加上一种稀有土质，烘干后卖价比葡萄酒昂贵十倍……女人宣言要打倒男人，要求男人工作回家后必须做饭看孩子。”[5]病态失常的A镇不难让我们联想到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如果将这两个小镇进行对比，可以很容易看到它们之间的异同。林湄有意或无意地参阅了马孔多的魔幻叙事，在具体故事情节和细节上则大胆发挥、自由改编，加入当代现实因素，使其成为当代社会的魔幻投射。

林湄笔下的A镇曾经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这里三面环山，满山均是葡萄，原有千多户口，以葡萄为生，人民丰衣足食。但是当A镇被开发成旅游区后，自然环境与人的心智皆产生了变异，一群人患上恐惧症，另一群人反而得了胆大症。十岁的男孩经常看到屋子里出现电视里的怪兽；十岁的女孩害怕埋头于工作的爸爸抛弃家庭；四十岁的公司接班人无法抑制性亢奋却害怕做爱，因为他不愿早逝，害怕性病；二十五岁的女孩害怕走入婚姻；七十岁的退伍军人得了健忘症，忘记过去，忘记历史，只能保持八小时内的记忆，但当自己的孙子参战后，记忆突然恢复，死亡数字不断在脑海中盘旋；七十岁的老妇人害怕老伴先走，害怕陷入孤独。患胆大症的男男女女女却天不怕地不怕，他们要去行刺联邦统计部部长，要去炸法院，因为他们认为财与势操纵社会，公平、正义与律法全是把戏。他们以解剖为乐，“剖开一切包装美丽、里面充满蛀虫的人与物。”[5]仔细读来，这群患有胆量症的病人其实是对变态社会的不同反应，他们恐惧或大胆反抗的是蔓延在整个社会中的战争、虚伪、淫乱、私欲、贪婪……等等俗不可耐的无聊与伪饰。A镇这种荒诞病态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便是当代欧洲乃至整个世界的夸张性呈现。作者敏锐地感受到在社会进步的表面下涌动的各种危机与龌龊，感受到人们在“物质财富剧增的同时却失去了心灵的归依。上帝不过是一种寄托，已不是永恒的不可动摇的归属。威胁着人类精神走进坟墓的不是温饱问题，而是战争、贪婪和物欲，和随之而来的冷漠、空虚和恐怖感。”[5]A镇的荒诞与病态就如同马尔克斯笔下的马孔多一般，马孔多人经历数代，追求文明与发展。但每一次进步都带来更为强烈的毁灭，小镇人患上失眠症，陷入孤独，在永恒的寂寥与幽暗中走向灭亡。

马尔克斯曾断言，“二十世纪仍然是一个不懂爱情和对爱充满恐惧的时代；对爱的恐惧心理造成了爱的不能，即爱的无能，这是人类最大的不幸。”[7]到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同样的精神困境，人类彼此之间丧失爱的机能，冷酷阴郁代替了温情脉脉，不受控制的欲望把人引向空虚的境地，对某一事物的偏执追求使人走向无限深广的孤独。然而，林湄对人类终究还是抱有希望，人类面临的精神困境还需人类自己解救，解药之一便是深藏于人心中的爱。林湄把希望寄托于一个魔幻的世界，寄托于一个对人类怀有大爱的年轻人身上，她用一颗悲悯的心去寻找人类迷失的温暖的家园。林湄与马尔克斯共通的一点就在于他们都相信无爱的生命是孤独的，爱是人类活动的源泉，没有它，一切都会枯竭。在《天望》的结尾，林湄就再一次用一种魔幻而奇特的方式为我们提供了这个特别的答案。

《天望》的最后一章名为“复活”，讲述了弗来得死而复生的奇幻经历。弗来得想用基督之爱拯救世人，在现实中却屡遭打击。他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举报地下工厂、“娱乐中心”，遭到黑势力组织的毒打和摧残，到最后他的脚被人打瘸，眼睛被人弄瞎。这些肉体的折磨未能击倒他，因为在他看来拯救之路必定会伴随牺牲与奉献。但当他得知儿时的教堂被追求物欲的兄弟拆毁时，肉体与精神全面崩溃陷入昏迷。弗来得与教堂之间这种离奇的天人感应般的联结，正显示了宗教神性的神秘与崇高。儿时的教堂是弗来得身上神性的根源，是他出发的基点，是他与上帝交流的中介。教堂消失了，弗来得的精神也必定受到重创。在弗来得昏迷过程中，兄弟依里克用尽方法，请名医、用新药，但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是妻子微云用热吻与眼泪唤醒了弗来得。在离开弗来得两年后，微云最终选择回到丈夫身边，“她的泪水流到他的脸上，眼里，嘴里，耳朵里，头发里，再慢慢地湿润着枕头”，“慢慢地进入了他的毛发里，令他体内的血液渐渐地湿热起来，使微云的吻从冰冷感到渐渐地有所变化。”弗来得醒了，在微云的热吻与泪水中醒过来了。这一性别错置的“睡美人”式的情节象征着爱的胜利，正如微云所说“是你的爱征服了我，这个世界没有比爱更具有征服力。”男女两性冲破了二元对立的立场，在平等与爱的基础上互相扶持，人类也将在爱与被爱中摆脱自我，重新面对生活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