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时期西域汉人先民的活动及其语言使用*

2022-11-21 14:52爽,和
关键词:西王母西域

吴 爽,和 谈

(新疆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考古资料表明,早在石器时代,西域已有汉人先民①此处用“汉人先民”,主要是因为“汉人”到西汉时才出现,对西汉之前人民的称呼难于概括。对中原地区先民的称呼或作“夏人”“商人”“周人”,或作“楚人”“秦人”等,本文用“汉人先民”概而称之。活动的痕迹。至夏商周时期,汉文典籍已经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有了较为详细的记载。这一时期,西域与中原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更加密切,人员往来不断增加,他们的语言自然相伴而至。本文拟就先秦时期汉人先民及其语言使用情况,作初步探讨。

一、史籍所见先秦时期的西域史地

《山海经》《尚书》《吕氏春秋》《管子》《竹书纪年》《战国策》《楚辞》等文献中,均有涉及西域的地名、人名出现。这说明先秦时期的人们对于西域已经有了较为丰富的认知。究其原因,是由于与西域人民的交往交流交融,所以才会有对西域的了解和记载。更进一步说,大约有相当数量的汉人先民在西域生活,或者至少到过西域,所以才能讲述或记载关于西域的历史地理知识。

《尚书·禹贡》为我国各地的山川河流命名,其中就有“昆仑”“析支”“渠搜”“弱水”“流沙”等多处记载。①参见毛晃《禹贡指南》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46页。在记载张骞二次出使西域,获得了详细的西域地形图后,司马迁感叹:“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1]3179这是对《尚书·禹贡》所言西域地形的认可,也更加说明了西域同中原自夏商周起就不是两个相互封闭的地区,而是互相合为一体。

《楚辞》《淮南子》《论衡》等文献中,记载了大量与西域相关的神话传说故事。而这些神话传说故事,究其根本,都有部分现实的基础,在历经族群集体记忆夸张、变形与改编后而逐渐变得荒诞不经。例如:《楚辞》《淮南子》中都提及了后羿射日的故事,而后羿所得的长生不老的仙药就是得自西王母。略晚于先秦的王充《论衡·道虚篇》“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如鼓翼邪飞,趋西北之隅,是则淮南王有羽翼也”[2]。提及“昆仑”时,其方位亦在西北。可见神话传说并非全是杜撰。

《山海经》中的“昆仑”,盛产天地鬼神和黄帝的食物——玉,是“中央之极”,是连接天地的天梯。而在同时期,西域先民信仰的萨满教认为天地和各种神灵居住在昆仑山上,这里多异兽和奇珍异宝,盛产金银玉器。“昆仑神话与萨满教神话中的这些毫无二致的意象表明,《山海经》实乃反映萨满教宇宙论或地理观的书。”[3]黄帝时人们的生活是真实的,古往今来,昆仑山盛产玉石,这也是真实的。《山海经》对“昆仑”的记载,说明华夏先民早已在此地活动,并留下相关文字记载。

“昆仑”“流沙”等与西域相关的地名,在《尚书》《管子》《楚辞》《史记》等文史著作中也经常出现。《尚书·禹贡》就包括有关西域地理形势的介绍“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4];《管子》中的“县车柬马,逾大行,与卑耳之貉。拘秦夏,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从”[5];《楚辞·天问》中的“昆仑悬圃,其尻安在?”[6]《史记·大宛列传》还提到张骞“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1]3173,说明张骞前往西域时的公元前2 世纪,西汉已有较为详尽、准确的西域地图,成书稍晚的《水经》中对西域各地的详细描述则更能使人信服。《水经注》中记载:“葱岭之水,分流东西,西入大海,东为河源,禹记所云昆仑者焉”,“河水又东,迳蒲犁国北,治蒲犁谷,北去疏勒五百五十里,俗与子合同。河水又东迳皮山国北,治皮山城,西北去莎车三百八十里”[7]。“昆仑”“流沙”“泑泽”“蒲昌海”,这些都是常见的有关西域的地名,而“疏勒”“皮山”“莎车”虽是古地名,但今天仍在使用。诚然,上述古籍中的“昆仑”并不一定皆指今天新疆的昆仑山,但只要有若干条“昆仑”确指西域之地,就已能说明中原各地对西域的风土人情并不陌生。西域与华夏文明的交往交流交融不断深化,西汉时“汉之号令班西域”,正是基于夏商周时期的深厚积淀。

与西域相关的历史名人,从文献资料来看,最早可追溯到黄帝。《贾子新书·修政语上》记载:“(黄帝)济东海,入江内,取绿图,西济积石,涉流沙,登于昆仑,于是还归中国,以平天下,天下太平。”[8]此外,黄帝还派遣大臣到“大夏之西”“昆仑之阴”搜集民间音乐,《吕氏春秋·古乐》“伶伦自大夏之西,乃至阮隃之阴”[9],“阮隃”即“昆仑”①“阮隃皆作昆仑,昆之为阮声之近,仑之为隃字之误也”,参见王国维《观堂集林附别集》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12页。,《汉书·律历志》《说苑·修文篇》《风俗通·声音篇》均有类似记载。“‘三皇五帝’是中华文明起源的符号与象征,是民族信仰的前提和民族团结的根基,而黄帝是公认的始祖。”[10]另据《太平御览》记载,原始社会末期黄帝曾遣人至西域扶伏:“扶伏民者,黄帝轩辕之臣,曰茄丰;有罪,刑而放之,扶伏而去,是后为扶伏民,去玉门关二万五千里。”[11]是为目前古籍中之所见,最早的有关中原地区向西域人员流动的记载。

史籍中有关西域各地前往中原纳贡的记载,同样可以追溯到夏商周甚至更早。据《大戴礼记·少闲》记载:“昔虞舜以天德嗣尧,布功散德制礼……西王母来献其白琯”[12],舜为帝时,东西南北四方归顺,西王母②西王母的形象常在有关西域的不同时期的记载中出现,其形象具体如何也是众说纷纭。学界比较认同的一种说法是,与其说西王母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身份。她应当是西域某部落的领袖,该部落仍保留了母系氏族社会的传统。为舜献上美玉。《诗经·商颂》云:“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13]生活在古西域的氐羌人,为表臣服,年年向商王朝纳贡。而周穆王更是亲往西域巡狩。周穆王是西周第五位君主,也是先秦与西域交往最密切的君主,曾赴西域,见西王母,并与之作诗酬和。有关这次巡狩,出土于西晋时的《穆天子传》,则有更详细的记载。《穆天子传》一书,一直以来,颇有些争议。《四库全书》将其归为子部,但在此之前,它一直在史传类。对此,明人胡应麟有云:“《穆天子传》六卷,其文典则淳古,宛然三代型范,盖周穆史官所记。”[14]他认为,《穆天子传》极有可能是周穆王时的史官所做的记录。《穆天子传》一书更类似于后世出现的起居注,对周穆王西行巡狩的交通路线、沿途风土民情,以及途中馈赠所遇西域各部落铜器、金银器具、丝绢等物,各部落向周穆王进献的牛羊、美玉等的数量均有记载。《穆天子传》卷三有一段西王母于瑶池宴请周穆王,并在宴席上相互吟诗话别的记录:

西王母诗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周穆王答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

西王母再唱: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於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15]15-16

二人分别后,穆王登上弇山,以其西行之事迹刻石记功,以昭后世。他还在栽种的大槐树上题字“西王母之山”,而后返回宗周。“穆王十七年,王西征,至昆仑丘,见西王母。其年,西王母来宾于朝。”[16]

二、先秦时期西域与中原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

根据考古资料,西域同中原地区的经济交流最早可追溯至石器时代。至青铜器时代,即中原地区的夏商周时期,两地的经济、文化交流更加密切。经过春秋战国时期的进一步发展,为汉朝统一西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石器、陶器、粟麦、玉石的经济交流促进了文化的交融,加深了中原地区对西域山川风物的了解。

吐鲁番交河故城沟西台地曾出土打制石器600 余件,部分属于旧石器时代,有学者认为,“交河沟西石器地点,无论在石制品的风格和时代上,都与甘肃省境内的水洞沟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大致相当”[17]。新疆的石器时期遗址主要以细石器为主,以今哈密七角井遗址为例,这里出土过与帕米尔高原以西的中亚地区有着不小风格差异的扁锥形石核、船底形石核,这些石器类型均属细石叶细石器,在华北平原逐渐成型,传播至黄河流域,逐渐对周边地区产生影响。

“从彩绘图案风格分析,(新疆)曾接受甘肃地区的影响”[18],目前新疆出土的彩陶器具,从时间上来看总体晚于中原地区,时间大致在金石并用时期以及青铜时代,甚至是早期铁器时代。以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为根基,中原彩陶文化西传进入甘肃地区形成马家窑文化、四坝文化,进而对史前时期的新疆彩陶产生了直接影响,其中一个重要证据就是,新疆哈密天山北路遗存中包含的双耳菱格纹彩陶罐等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式彩陶。①参见水涛《新疆青铜时代诸文化的比较研究——附论早期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进程》,《国学研究》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447-490页。哈密市南郊曾出土一组距今约3000 年的青铜器,其中的青铜短刀的造型风格曾在我国北方多数地方出现,如山西、陕西和河北,各地的青铜短刀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印出来一般,而这种铸造风格发源于鄂尔多斯。陶器上相似的绘画风格、青铜制品几近相同的铸造风格,都是两地物质文化交流的明证。

新疆同中原的经济往来,从已有的细石器时期文物中已有体现。贝类在人类社会早期曾以货币的身份出现在物物交换的场景中。新疆细石器时期的七角井遗址就曾有珊瑚珠出土,同贝类一样,珊瑚珠只能来自海洋。20世纪初,中瑞联合探险队在孔雀河下游的小河墓地,发掘出500余枚距今约4000 年的由海菊贝制作而成的白色小珠,而海菊贝只在我国东南沿海一带才有出产。“同样的贝类还出现在乌鲁木齐的阿拉沟墓地和东疆的哈密五堡墓地、吐鲁番的洋海墓地。”[19]铁器的出现和使用,使得西域的生产力得到了空前的提升,这在墓葬中也有很好的体现。从出土的铁器来看,阿尔金山脚下的扎洪鲁克墓地绝对时间较早,有铁器出土,但不常见。位于鄯善县的苏贝希墓地已出土铁质马具,且有用于箭头的消耗性的铁簇出现,这说明铁器的制造和使用水平已有所提高,同时,畜牧业伴随着铁器的使用开始成为一个独立的产业,西域部分地区开始出现了由从事农业生产向畜牧业生产的转变。“这种变化轨迹与甘青高原地区在青铜时代由锄耕农业向畜牧经济转化的情形是相似的。”[20]根据14C 测定,苏贝希墓地的绝对年代在公元前3 世纪左右。经过200 年左右的发展,西域铁器制造达到了《汉书·西域传》中所记载的婼羌“出有铁,自作兵”,莎车“有铁山”,龟兹“能铸冶”的水平。

粟类源产于我国黄河流域,又称“稷”“糜子”,是中原地区祭祀、葬俗中的重要谷物。目前,史前新疆的遗迹中,位于东疆的哈密、吐鲁番,南疆的和静等地均有粟类作物出土,同时,出土粟类作物的墓葬中,陪葬品也较之其他墓葬更为丰富,说明粟类作物是当时部落里的重要人物才能陪葬的珍贵物种。学术界普遍认为,小麦非中国本土品种,由中亚经西域传入中原地区,因此有学者指出,“人们所熟知的‘丝绸之路’其前身应为‘粟麦之路’,是粟类西传与小麦东进的重要通道”[21],而后,因为中原王朝对“昆山之玉”的巨大需求,这条路又演变为“玉石之路”。

古人认为玉能够驱邪避凶,是身份、权力、地位的象征,玉质则以和田玉为最佳。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夏王朝都城,就有玉器出土,其制作工艺已十分成熟。殷商时期,和田玉在中原已大量出现。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根据墓中出土的文物判定,墓主人是殷王武丁的配偶。妇好墓出土玉器多达七百多件,且多为和田玉。如此大的规模,说明至晚在商代,中原地区就与西域有着相当规模的交往。《逸周书·世俘解》对商朝用玉、以玉为宝也有记载,“商王纣于商郊……身厚以自焚”[22]470-471。最后一句,“凡武王俘商旧玉亿有百万”,清王念孙校读为“凡武王俘商,得旧宝玉万四千,佩玉亿有八万”[22]474。周时,和田玉成为制作礼器的主要材质之一,秦时,更是用和田玉制作玉玺。今新疆和田地区,古称于阗、和阗,自古就是我国的重要玉产地,王守春先生对《山海经》中所述内容进行了考证,认为西域与内地交往密切,并论证了《山海经》中所言“昆仑”“玉山”,就是今新疆和田南的昆仑山。他还认为:“先秦时期,经河西走廊、罗布泊地区和塔里木盆地南缘到达和阗地区,是黄河流域与新疆地区交往的主要通道。”[23]而这一通道的主要作用,是玉石交换。《史记·赵世家》中苏厉给赵惠文王的信件中亦提到了这一点:“秦以三郡攻王之上党,羊肠之西,句注之南,非王有矣。逾句注,斩常山而守之,三百里而通于燕,代马胡犬不东下,昆山之玉不出,此三宝者亦非王有矣。”[1]2177文中不仅提到了春秋战国时期西域同中原的马匹、猎犬、玉石交流的史实,还记载了开展这种经贸往来的路线。

沿着经济交流开辟的通路,文化的交往随之繁盛。西域同中原的文化交往,同样可以追溯到石器时代。现藏于阿勒泰地区博物馆的岩画中有一幅白鹳食鱼图,鹳鸟曲颈细长,正被叼啄的鱼体十分肥硕。这种风格,与河南临汝县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鹳鸟石斧图、陕西宝鸡北首岭彩陶壶上的水鸟啄鱼图、宁夏贺兰山的群鸟衔鱼岩画,如出一辙。据学者赵春青考证,鱼鸟相争反映的是“仰韶文化早期同属于仰韶文化组团的鱼集团同另一集团——鸟集团各不相让、互相争斗的历史背景”[24]。按照这种推断,西域出现同样的“鱼鸟相争”图案,是这种绘画风格的延续,抑或同样是当时西域文化组团内部不同文化相争斗的集团相处模式的一种反映。无论是以上哪一种因由,都可作为中原同西域文化交流的见证。康家石门子岩画,是距今3000 年左右的青铜时代的摩崖石刻岩画,主要反映的是生殖崇拜。岩画早期主要以女性形象为主,体现出母系氏族社会特征,其中的对马图案及其伴生图符——虎的形象,包括早期的女性形象以及稍晚添加的男女交合的场面,等等,反映的都是人类对繁衍子嗣的追求。对马及老虎的图样还传播到了内蒙古的阴山山脉①参见宋耀良《呼图壁岩画对马图符研究》,《文艺理论研究》,1990年第5期,第82-85页。和四川盐源,是“四川和中国西南地区西王母主题摇钱树文化的主要来源”[25]。

先秦时期西域的织物主要以毛织物和皮制衣物为主,而丝绸与刺绣则是源自我国的中原地区。阿尔泰山北麓的巴泽雷克墓地,位于今俄罗斯阿尔泰共和国境内,被认定为公元前5世纪左右的遗存,这里就曾出土过不少来自中原地区的织锦、刺绣、漆器、铜镜等物。阿拉沟墓地,根据年代测算,时代在春秋晚期至汉代前,距今约2600—2100年,这里出土了带有明显中原制作风格的精美金银器具、丝织品和漆器(今藏于新疆博物馆)。阿拉沟28号墓出土的凤鸟纹刺绣和巴泽雷克墓地出土的凤凰刺绣,从技法到图案风格均一致。阿拉沟地处经吐鲁番入天山山谷的谷口,阿尔泰山附近墓地出土的凤鸟纹织物很有可能也是经这一通道传入的。两地出土文物中,源自中原特有的文化元素不仅仅在于此。凤凰是中原华夏人信奉的瑞兽之一,不仅传入西域的织锦上带有凤鸟图案,漆器上的云纹图案、铜镜上的制作风格,都是春秋战国时期中原特有的文化元素。在新疆现已发掘的属于早期铁器时代的墓地中,北至阿尔泰山脉、南至塔克拉玛干沙漠,东至哈密,西至伊犁,南、北疆各地均有源自中原地区的丝绸、刺绣、漆器的出土。

中原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以及制陶技术的传入,改变了西域原有的采集狩猎经济,生产力迅速发展,为日后形成的西域各地经济格局奠定了基础。经济交流也带来了东向的文化吸引力,织锦、漆器的传入和使用就是这种文化心理的体现。在这种文化心理的影响下,西汉时期,西域正式纳入祖国版图,西域各族人民成为中华民族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三、先秦时期西域汉人先民的活动及其语言使用

中原的人口西行,中原物产的西向运输,不仅在文献中有所记载,还与考古发掘的人种测量结果相符,而且西域出土源产于中原的文物同样能够印证这一结果。那么这些人群所使用的语言,应当是先秦时期华夏族群所使用的上古汉语。西域是欧罗巴人种和蒙古利亚人种的交汇地,由此也带来了不同文化在西域的交流。不同的文化在西域交汇,并以此为枢纽,向更远处传播。在对其中蒙古利亚人种的进一步测量比对后发现,东亚型与北亚型是西域蒙古利亚人种来源的主要亚型。

从对先秦时期的西域墓葬出土人类头骨的检测来看,都有蒙古人种或者蒙古人种的混杂类型,这些来到西域的蒙古人种之间甚至存在一些联系。“属于早期青铜时代文化的小河墓地,经过出土人类头骨的测算,主体应与来自南西伯利亚的欧罗巴人种古欧洲类型有关,在进入新疆地区时与蒙古人种人群产生了长时间的基因交流。”[26]于田县的流水墓地采集到21 具人骨,其中18 具成人头骨较为完整,“经观察测量,该墓地距今2950—2900年,这些头骨就人种来说,特征明显接近中国东部、中部群体”[27]。而这一地区正是“中原”的主体,也是华夏族群主要活动的区域。距今约2 700年的乌鲁木齐萨恩萨伊墓地,在对所得成人头骨进行观察测量后,发现其体质特征趋向于北亚蒙古人种类型。

到公元前后的秦汉之时,迁入新疆的人种中基本上以蒙古人种为主,并且这种西向发展的趋势还在加强。“据此来看,蒙古人种迁入西域后,一支自哈密经天山山谷继续向西迁移,到达伊犁河流域,另一支进入和田地区后,又继续沿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向西迁徙,直到帕米尔高原。”[28]

王桐龄先生在《中国民族史》中阐述了:太古至唐虞是汉民族形成的胚胎时期,其后,炎帝、黄帝、西周和秦四支先后融入了华夏族群①参见王桐龄、吕思勉《中国民族史》,上海:上海书店,1989年,第1-9页。的相关内容。华夏族群在形成过程中,不仅吸纳周边的部落人群,同时还在向周边迁徙。因此,不仅是属于华夏族群始祖的蒙古人种在先秦时期就活跃在西域,中原地区同西域的文化交流也由此得以实现。

夏商周时,活跃在西域的氐、羌、戎各部落以边远地区诸侯身份参与中央政权的诸侯集会。周朝先祖本就与西域各部落渊源极深。周族先祖之一后稷,其母为帝喾元妃姜嫄;另一先祖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父,其妻为姜女,称太姜。姜嫄、太姜均为羌人。《说文解字》曰:“羌从人从羊,西戎牧羊人也”[29],也就是西域的羌族。而羌人中,男子称羌,女子称姜。与羌人联姻,成为周人的惯例,西域各部落同中央政权的关系更加紧密。

戎人与羌人同在周西,且较羌更为强大,夏商周各朝常以“西戎”指所有生活在中原王朝西部的各部落,正是因为戎人在西域一带最为强大,具有很强的影响力。戎人在周秦时代,曾有过三次大的迁移,不仅大批量融入华夏先民中,还曾对周秦时期中原政局产生过重要影响。杨建新先生指出:“周族的兴起与西周的灭亡,都与戎族有直接的关系”,此后“戎族在春秋诸国争霸中,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30]。春秋时期,秦穆公曾称霸西戎,“秦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1]194。非华夏部落的融入,扩充了秦的国力,为秦国的强盛奠定了重要基础。羌人,是生活在我国西部的古老民族。“羌人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起的作用,似乎和汉人刚好相反。汉族是以接纳为主而日益壮大的;羌族则以供应为主,壮大了别的民族。很多民族包括汉族在内从羌人中得到血液。”[31]由于戎人的强大,部分羌人由河西走廊一带向西、向南迁徙,来到今新疆、青海,到达青藏高原。羌人在西域的活跃,不仅保留在地名“婼羌”中,保留在汉在西域所设“护羌校尉”的官职中,今新疆出土的汉代文物“汉归义羌长”印,亦是明证。有不少学者认同“氐羌同源”这一观点②“氐羌同源”是学界有关氐、羌二族起源的一种观点,不少学者如顾颉刚先生在《史林杂识初编·氐》、黄烈先生在《中国古代民族史研究》、何光岳先生在《氐羌源流史》等著作中均有论及,还有不少论文如陈连开先生的《夏商时期的氐羌》、黄烈先生的《有关氐族来源和形成的一些问题》,等等。,先秦文献中,氐人亦常与戎、羌一同出现,至汉代氐人才同羌人分开记录。汉朝曾组织氐羌内迁,氐羌同汉人进一步融合,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建立成汉、前秦、后凉等割据政权,最终融入汉人及周边各部族。

“先秦时期的中国已确立和形成了以华夏为凝聚核心,东夷、南蛮、西戎、北狄五方交融的天下大势。”[32]随着中原地区对西域了解的不断加深,西域从最初的蛮荒之地,到生活习惯有所不同的正常生活的区域,再到有不死之药的神仙居所,西域在中原人民的心中仍是物产丰富而神秘的。以《山海经》中对典型的西域人“西王母”形象的描写为例,可以看出西域在中原人民心目中形象的变化。

西王母的形象是随时间而变化的。她从《西山经》的“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33]41的半人半兽形象,到《大荒西经》的“有西王母之山,……凤鸟之卵是食,甘露是饮。凡其所欲,其味尽存”[33]251的人族首领形象,再到《海内西经》掌管“操不死之药”的巫者、“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33]213的神仙领袖的形象。不仅《山海经》中如此,《庄子·大宗师》中,她也是有礼的端方形象:“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34];《穆天子传》中,她是身份尊贵的首领继承人的形象:“嘉命不迁,我惟帝女”[15]15-16,等等。西王母这样一个西域人,很可能是氐、羌、戎某一母系氏族社会遗存的部落首领,而氐、羌、戎同华夏人关系密切,氐、戎彻底融入周边各部落、民族中,羌人亦是汉民族的重要来源之一,如此看来,西王母所在的部落与中原、与汉人先民的关系就更近了。

从新疆现有先秦时期古墓的形制来看,西域的葬俗与中原地区有着紧密联系。吐鲁番苏巴什、塔吉克自治县香宝宝、乌鲁木齐南郊、新源县铁木里克等墓地,从墓室结构来看均为竖穴洞墓室,从葬俗上来看,大多为二次葬和屈肢葬,这与我国甘青地区的齐家文化、卡约文化等地的墓葬文化,乃至陕西的西周、秦汉的墓葬文化十分相似,甚至是相同。

由于材料有限,先秦时期西域汉人先民所使用的语言很难从文献中找到记录,但我们仍然可以以汉代文史典籍中西域汉语的使用作出推测。生活区域相接而语言使用不同的人群,要实现交际目的,就需要翻译。翻译的存在,也能从侧面说明两地的语言文化交流早已存在。再加上一些迁移到西域居住生活的华夏先民,他们在社团内部使用的一定是上古汉语。

上文已有提及的周穆王与西王母之酬唱,必有汉语在西域已有使用的基础。《礼记·王制》记载,周朝根据各地不同的生活习俗、语言特点将全国分为“五方”。文中还专门记载了中原王都任命的针对四方属国做翻译的官职名称,“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35]。后世对翻译人员的“象寄之才”这一称呼便是出自于此。这五个区域生活的民众,大多数不通周边其他民族语言,但仅根据如此细分的翻译官职就可窥见,当时精通至少两种以上语言的翻译人才已有不少。不仅如此,《周礼·秋官司寇》中还记载,周王命“七岁属象胥,谕言语,协辞命”[36]366。周王朝每七年就要聚集诸侯国的译官到周王所在地,参加有关翻译和文书的学习,以“协辞命”。《周礼·秋官司寇》载,“象胥掌蛮、夷、闽、貉、戎、狄之国使,掌傅王之言而谕说焉,以和亲之”[36]376。每七年还要召集各地的翻译人才来国都参加提升汉语使用能力和翻译能力的培训,这说明,周朝都城中也有能够熟练使用周边各部落语言的专职官员。对双方使用语言的相互掌握,是以已有人员往来和文化交流为基础的。

《史记·大宛列传》载:“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1]3176-3177大宛在葱岭(今帕米尔)以西,这里都有“秦人”,那么“秦人”在今新疆地区的分布范围应足够广。班固曾在《汉书·匈奴传上》中写道:“穿井筑城,治楼以藏谷,与秦人守之。”颜师古为其作注曰:“秦时有人亡入匈奴者,今其子孙尚号秦人。”[37]公元前221 年,秦始皇统一中原各诸侯国,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封建大一统国家。同年,秦始皇命蒙恬派30万民夫修建长城,一些劳工不堪重负,向西逃向西域。大宛、匈奴之秦人,应当就是这些人,而这些人,都是西域操用上古汉语的人群。

西汉武帝时的元光年间,在董仲舒的《董仲舒对策》(前130 年)与司马相如的《喻巴蜀民檄》(前134年)均都提到,西域康居等国来朝一事。此时,张骞尚在出使的途中,西域城郭诸国已来朝,也就不难解释张骞出使时的地图从何而来了。张骞二使西域,一使途经大宛,大宛“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1]3806-3807,二使经乌孙,“乌孙发导译送骞还”[1]3819。以此来看,西汉未在西域设置行政机构前,西域已有专门的汉语翻译。

四、余 论

公元前60年,匈奴日逐王率部降汉,西汉在西域设置西域都护,管辖西域事务。伴随着领土主权的确立,汉语正式成为西域各城郭诸国行国的官方通用语言,汉字成为西域的官方文字。自汉代以来,除平民阶层中早已存在的商贸流通,官方的朝贡、赐封等以外,中央政府还在西域设置行政管辖机构,派驻官员统一管理。语言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化的交流必然伴随着语言的使用。西域曾经使用过多种语言和文字,但经过一段时间便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唯有汉字,是西域唯一从未中断使用的文字。这是由西域同中原深厚的历史文化联系决定的,是西域文化从属于中华文化的明证,更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重要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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