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归服清朝以来的额贝都拉与哈密扎萨克旗的活动(1697—1701)*

2022-11-21 14:52
关键词:哈密蒙古康熙

惠 男

(中国人民大学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康熙三十五年(1696)五月,清朝在昭莫多战役中重创了噶尔丹的军队后,西北的政治形势为之一变。①参见齐光《大清帝国时期蒙古的政治与社会:以阿拉善和硕特部研究为心》,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3-100页。哈密的地方首领额贝都拉看准时机,彻底背弃准噶尔而归服清朝,哈密得以隶归清朝版图。到四十八年(1709)去世为止,额贝都拉一直都在为清朝驻守哈密。与此同时,噶尔丹的继任者策妄阿喇布坦在为准噶尔汗国的再度崛起而积蓄能量。在这段特殊时期内,作为地处清、准西北势力交界的哈密扎萨克旗以及额贝都拉本人的动态显然是值得探究的课题。

但在较为常见的《清实录》或《平定朔漠方略》等汉籍中,相关材料较为稀少,导致学界过去鲜有研究涉及这一问题。②关于额贝都拉的研究,过去鲜有人重点讨论其归顺清朝以后的事迹,参见苏北海、黄建华《哈密、吐鲁番维吾尔王历史》,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1993 年,第3-7 页;〔日〕佐口透《18—19 世纪新疆社会史研究》上卷,凌颂纯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1-14 页;〔日〕佐口透《新疆穆斯林研究》,章莹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137-145 页;佐口透《新疆コムルのイスラム公国——哈密郡王領の歴史》,《東洋学報》,1991 年第3 期;王希隆《论哈密达尔汉伯克额贝都拉》,《民族研究》,1997 年第3 期;L.J Newby.The Begs of Xinjiang:Between Two Worlds,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1998,Vol.61,Iss.2,pp.278-297.本文根据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内蒙古大学蒙古学学院合编《清内阁蒙古堂档》(共22 册)中收录的几份额贝都拉奏报给清朝的蒙古文档案,并结合相关汉文史料,分别从哈密扎萨克旗的编设与商业网络、地缘政治等三个方面,对这段短暂却重要的历史予以补充。

一、哈密扎萨克旗编设过程再探

关于哈密扎萨克旗的编设问题,现有的研究成果虽丰富,但仍有三个问题可待完善③参见王希隆《新疆哈密维吾尔族中的扎萨克旗制》,《西域研究》,1997年第1期;黄达远《试论清代哈密回旗》,《新疆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

首先,哈密扎萨克旗于何时编成?在不同官书中,问题的答案都是不同的。例如,嘉庆朝《大清会典》提到额贝都拉“先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授札萨克一等达尔汉”[1],《钦定大清会典事例》等材料将时间定在三十六年(1697)④参见昆冈等《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972《理藩院》,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6年,第131-132页。,《钦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则推迟至三十七年(1698)⑤参见祁韵士《钦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传》卷109,载《蒙古回部王公表传》第1辑,包文汉整理,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688-689页。。其次,清朝授给额贝都拉的头衔是什么?与第一个问题相似,在不同文献记载中,头衔的名称各有细微差异,诸如“一等部长”“一等达尔汉”“扎(札)萨克一等达尔汉”等等。最后,清朝为何要在哈密施行蒙古扎萨克旗式的统治制度?在清朝的官方叙述中,“回子风俗与蒙古无异”为由,故将额贝都拉一族“照各部落编为旗队”[2]卷46,1112-1114。额贝都拉在哪些习惯方面体现出了与蒙古人的政治共性呢?

围绕这三个问题,本文将时间追溯到康熙三十五年九月,也就是当四川陕西总督吴赫接到“哈密回子头目额贝杜拉达尔汉白克遣人进贡来降”[2]卷29,690的消息时。吴赫的奏章提到额贝都拉归服清朝时的身份是“达尔汉白克”,达尔汉是一漠北历史悠久之官号,蒙古人尝以其授予有恩于汗者。①参见韩儒林《蒙古答剌罕考》,《穹庐集》,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2页。此头衔非清朝所赠,而是额贝都拉从准噶尔汗国获得。②参见〔日〕佐口透《新疆穆斯林研究》,章莹译,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07页;王希隆《论哈密达尔汉伯克额贝都拉》,《民族研究》,1997年第3期,第76页。根据《康熙起居注》的记载,康熙三十六年八月二十七日,“兵部题哈密城首领达尔汉白克额贝都拉已加右都督、拟给以银印敕书”,康熙帝却认为“所查之例,俱属不合”[3]册6,21;九月十八日,上谕曰:“哈密城之达尔汉白克厄贝都拉封为扎萨克,授以副都统等职,如此则伊管辖既易,而他人亦不得侵害于彼。尔等可同班第、满丕会议具奏。”[3]册6,24清朝正式决定要对哈密施行札萨克旗制,“授达尔汉伯克额贝都拉为一等部长”,赐敕书、国印、红纛,任命额贝都拉之子郭帕伯克、白奇伯克为二等伯克,由郭帕伯克率一佐领住扎肃州③参见王希隆《论哈密达尔汉伯克额贝都拉》,《民族研究》,1997年第3期,第78页。,并拟派遣藩院郎中布尔赛赴哈密分编旗队。

但是,朝廷下达谕旨的时间并不是哈密扎萨克旗编成的时间。在此后半年多的时间里,额贝都拉仍对清朝自称为“达尔汉伯克”(darqan beg)。按照清朝的惯例,蒙古诸部每当编设新扎萨克旗时,朝廷都会改革其原有的名号。额贝都拉暂时性地沿用旧主噶尔丹所赐称号,就意味着哈密扎萨克旗尚未编成。例如,康熙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一日,额贝都拉在向清朝奏报关于策妄阿喇布坦将其弟丹津鄂木布监禁在吐鲁番的消息时,就曾以“额贝都拉达尔汉伯克呈于侍卫、诺颜(kiy_a noyan du.ebeidül_e darqan beg bariba)”[4]册15,360-362为名。等到完成编旗、封扎萨克、赐印章的事项后,额贝都拉上奏谢恩。这道奏疏是在三十七年的七月二十六日被内阁译成满文后,由大学士伊桑阿等进呈康熙帝御览。原文翻译如下:

管理哈密地方扎萨克一等达尔汉伯克额贝 都 拉(qamil-yin γaǰar-i ǰakiruγči ǰasaγ-un terigün-ün ǰerge darqan beg ebeidül_e)呈请至高无上圣主(deger_e boγda eǰen)明鉴:

兵部郎中保喜已将如天般主子恩赐之印、赏物等送到。我原系一边陲之小人,来此管理一小哈密城之回子(qamil-yin qotong)时,曾希想如何才能成为如天般主子(eǰen)之阿勒巴图(albatu),以致能得恒久安逸。因主子如神般亲自剿灭噶尔丹,我方能应运达成所愿,带众人成为主子所属之阿勒巴图。至此不胜欢欣。如神般主子又将我人口编作旗(qosiγu)、苏木(sumu),抬爱包勒(boγol)我作扎萨克(ǰasaγ),恩赐印章(tamaγ_a),且时常领受善旨、厚赏,即与看到如天般主子一样欣喜。施于我父子身上之此等殊恩,自我至子孙后代无以为报,唯有欢喜叩首,此外无奏于主子之语。又奏,我理应前去叩跪如神般主子。今冬罹患重病,如今病情稍愈,若有气力必到京叩首,跪请主子安。现派我二子前往。[4]册15,497-501

额贝都拉不再自称“达尔汉伯克”,改为“管理哈密地方扎萨克一等达尔汉伯克”,有时简作“哈密扎 萨 克一等 达 尔汉伯 克”(qamil-un ǰasaγ-un terigün ǰerge-yin darqan beg)。其封号正如《王公表传》所载,“诏以额贝都拉为一等扎萨克,仍达尔汉号”[5],在准噶尔所赐达尔汉旧号前冠以扎萨克新号,表明了政治从属身份的改变。额贝都拉正式被清朝吸纳为藩部成员。他还提到清朝将“哈密回子”(qamil-yin qotong)编作旗(qosiγu)与苏木(sumu),旗和苏木是扎萨克制的两层基本组织④参见〔日〕田山茂《清代蒙古社会制度》,潘世宪译,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11-117页。,且按照颁给扎萨克管旗扎萨克印的定例恩赐印章(tamaγ_a),这些都是成为一个完备的扎萨克旗的基本环节。最终,清朝在哈密设有十三佐领,其中的肃州佐领是清朝早先于康熙三十六年九月答应额贝都拉之请后安插的,以便额贝都拉及时向内地传递消息并方便朝觐①参见宝音徳力根、乌云毕力格、吴元丰《清内阁蒙古堂档》第15 册,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267-270页。,驻守在肃州的郭帕伯克被清朝称为“协理旗分事二品回子”[3]册6,56。

此外,奏文的遣词造句体现出蒙古的政治传统对哈密的影响——额贝都拉视康熙帝为主子(eǰen),称自己为阿勒巴图(albatu)。“主子—阿勒巴图”是蒙古社会的基本结构和纽带,凡向蒙古领主缴纳贡赋或负担劳役者,均系阿勒巴图,意思是封建领主的属民。②参见〔苏〕弗拉基米尔佐夫《蒙古社会制度史》,刘荣焌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249-250页。这种隶属关系在很多蒙古文献中都有记载。例如,萨囊彻辰《蒙古源流》就提到,“庶民百姓(qaraču irgen),岂能无主(eǰen)”[6]。额贝都拉在归附清朝以前,“向来纳赋于噶尔丹等蒙古,历有年所”[7]卷160,603-604,每当噶尔丹缺少粮食时,必“遣人至哈密载粮”[2]卷13,289-291,他对“主子—阿勒巴图”的蒙古传统想必是非常熟悉的。

“主子—阿勒巴图”还是权利与义务的互动关系。作为主子的一方,除了接受阿勒巴图的贡赋和崇拜,还要为后者提供庇护的义务。③See David Sneath.The Headless State: Aristrocratic Orders.Kinship Society and Misrepresentations of Nomadic Inner Asia.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7,p.235.因此,额贝都拉会在奏文中敬称康熙帝为“圣主”(boγda eǰen),这是蒙古各部暨中亚伊斯兰世界对清朝皇帝的普遍性政治称谓。④See Onuma Takahiro.The Qing Dynasty and Its Central Asian Neighbors, Saksaha: A Journal of Manchu Studies, 2014,Vol.12,pp.33-48;小沼孝博《清朝とカザフ遊牧勢力との政治的関係に関する一考察—中央アジアにおける“エジェン-アルバト”関係の敷衍と展開》,《アジア・アフリカ言語文化研究》,2006;阿力肯·阿吾哈力《清代哈萨克租地文书研究》,载贺元秀《哈萨克文化新论》,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322-323页。在感谢康熙提拔其为扎萨克时,额贝都拉甚至还自谦为康熙的“包勒”(boγol),这是比阿勒巴图还要卑微的“家奴”的意思。额贝都拉极尽奉承的初衷都源于清朝逐步将哈密内属的各种举措,进而使其免遭策妄阿喇布坦的侵略威胁。总之,所谓的“回子风俗与蒙古无异”,描述的大约就是这种情况。

由于额贝都拉曾为准噶尔所属,深谙蒙古的社会和政治传统,这段故事促使康熙否决了兵部请加额贝都拉右都督的提议,选择对其施以与蒙古诸部相同的扎萨克旗制度。

二、西北的商业网络与准噶尔的情报

自归服以来,额贝都拉就在协助清朝监视准噶尔汗国的动态。额贝都拉侦得情报的地域范围极广,包括策妄阿喇布坦在吐鲁番、哈萨克以及喀什噶尔、叶尔羌等地的政治和军事行动,还有同青海蒙古、西藏等藏传佛教世界内部的联系。在还是“达尔汉伯克”的身份时,额贝都拉就曾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正月二十一日向清朝报告了下面这段信息:

听闻阿喇布坦(arabtan)已捉住丹津鄂木布(danǰin ombu)。其与同伙三人共四人都被送到吐鲁番(turman)看守。我去往吐鲁番之人看到后而来。我属人向此地来后,其妻亦被解送至吐鲁番。据称,阿喇布坦要发兵。不知是要攻打叶尔坎(yerken)⑤叶尔坎即叶尔羌。后文凡非史料引用部分,皆写作叶尔羌。,还是要攻打哈萨克(qasak)。[4]册15,360-362

丹津鄂木布是策妄阿喇布坦的三弟。他因为支持噶尔丹而与兄长敌对,在噶尔丹败亡后遭到策妄阿喇布坦的拘禁。⑥参见黑龙《康熙帝第三次亲征噶尔丹史实考》,《西部蒙古论坛》,2010年第1期,第28页。额贝都拉知会清朝的时间要稍微早于策妄阿喇布坦。当年四月,策妄阿喇布坦才向清朝通报了丹津鄂木布已被其囚禁的事。在同份奏文中,策妄阿喇布坦还简单提到准噶尔与哈萨克构兵之事,而这在二月便已由厄鲁特台吉憨都确认“去岁十一月,策旺喇卜滩征哈萨克”[2]卷48,1160。额贝都拉探听到策妄阿喇布坦将要用兵叶尔羌或哈萨克的模糊消息,应该就是指1697—1699 年间其与哈萨克头克汗之间的战争⑦See Henry H Howorth.History of the Mongols from the 9th to the 19th Century,Vol.2:The So-Called Tartars of Russia and Central Asia.London:Longmans,Green,and Co,1880,p.641;〔苏〕兹拉特金《准噶尔汗国史》,马曼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316-317页;厉声《哈萨克斯坦及其与中国新疆的关系:15世纪—20世纪中期》,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57页。,这也证明了其情报的时效性。

这份记录虽然没有点明额贝都拉的属人在吐鲁番时的身份,但为了不引人怀疑,他们其实都伪装成了行商的模样。吐鲁番在康熙十八年(1679)噶尔丹驱逐察合台汗系后裔阿卜都里什特后就成为准噶尔的疆土①参见纪大椿《“回回国王阿卜都里什特”世系考》,《西域研究》,1997年第4期。,二十九年(1690)起被策妄阿喇布坦所控制②参见喇德纳巴德喇《咱雅班第达传》,《清代蒙古高僧传译辑》,成崇德译注,北京: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第52页。,他本人的驻牧地博罗塔拉与吐鲁番的距离很近。关于商人的身份,在同年七月二十一日额贝都拉呈于肃州的振武将军孙思克的书信中得到了验证:

我派去吐鲁番(qudaldu)经商之人来告,有来自策妄阿喇布坦鄂托克(otoγ)之消息称,其要兴兵攻打叶尔坎(yerken)、哈什哈尔(qasiqar)③哈什哈尔即喀什噶尔。后文凡非史料引用部分,皆写作喀什噶尔。。至今未有动作。看到策妄阿喇布坦派属人来森林松叶国(modon-u qarγai-yin ulus)抓貂,拿来前偶遇哈萨克,厮杀后将貂拿去。[4]册15,516-519

策妄阿喇布坦拟对天山南路用兵一事会在后面再讨论。至于“森林松叶国”,指的是乌梁海人生活的地区。策妄阿喇布坦曾统治过阿勒坦诺尔一带的特楞古忒部落。④参见《雍正四年八月十四日副将军策凌等奏报召集乌梁海人防范策妄阿拉布坦折》,载《雍正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下册,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第1396页。特楞古忒即《元朝秘史》和拉施特《史集》中的帖良古惕族,属于“森林部落”的一支,也是阿勒坦诺尔乌梁海人的前身。⑤参见《蒙古秘史》,余大钧译注,呼和浩特: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375 页;《拉施特史集》第1 卷第1 分册,余大钧、周建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年,第204-205 页;吕一燃《阿勒坦诺尔乌梁海究竟属于何族》,《中国北部边疆史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0-65页;张建《再造强权——准噶尔珲台吉策妄阿喇布坦崛起史新探》,《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2015年第1期。而“先是札萨克图汗部人根敦者,世居和托辉特…乌梁海复错处其间,捕貂射猎,依木而居”[8],档案对貂、林木的强调与其他文献相符。

由此可见,从哈密到往吐鲁番的商人不仅得到了策妄阿喇布坦准备征伐天山南路的消息,还掌握了发生于天山北路的部分情报。另外,作为西北与内地贸易的通道,哈密也是外地行商聚集的场所,这亦为额贝都拉收集情报的工作提供了便利。例如,康熙四十年(1701)三月十二日,额贝都拉呈文于理藩院称:

哈什哈尔国有战事,以阿尔珠玛木特为首,布鲁特阖部被驱逐出去后,哈什哈尔差人对策妄阿喇布坦道,我等愿归顺于你。去岁秋,自安集延(angǰiyan)之众布鲁特(burut)来与阿尔珠玛木特汇合后,同哈什哈尔构兵时,汗和卓之子、和卓玛特、和卓木使布鲁特进入哈什哈尔后,哈什哈尔之追随策妄阿喇布坦之人皆被布鲁特所杀。此言由自库车而来之伯德尔格(bederge)名米特穆尔者于正月末所告。[4]册16,337-341

伯德尔格是当时活跃于中亚、北亚地区的“回子”商人阶层。⑥此处的“回子”不仅指天山南路的维吾尔人,还包括了来自中亚布哈拉的商人群体。参见李保文《“伯德尔格”考释》,《西域研究》,2009 年第4 期,第109 页;玉努斯江·艾力《伯德尔格、乌沙克、萨尔特卡尔梅克人考》,《西北民族研究》,2017年第3期,第176页。这位名叫米特穆尔的商人向额贝都拉透露了天山南路的政治变动——天山南路的喀什噶尔、叶尔羌城原本由察合台后裔所统治。但在康熙十八年(1679),噶尔丹应五世达赖之请,以援助白山派阿帕克和卓的名义侵入天山南路,并征服了喀什噶尔和叶尔羌。⑦参见黑龙《准噶尔蒙古与清朝关系史研究(1672—169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58-59页。准噶尔汗国扶植阿帕克和卓为傀儡,后者每年需向对方缴纳十万腾格的贡金。⑧See Muhammad Sadiq Kashghari.The History of the Khojas of Eastern Turkistan.Robert B.Shaw, translation.the 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1897,Vol.LXVI,Part I,p.37.在阿帕克和卓去世,以及噶尔丹大败于乌兰布通战役以来,自顾不暇的准噶尔汗国无法维系对天山南路的控制。因此,察合台后裔马哈麻特·额敏趁机与黑山派联合自立为阿克巴锡汗,以叶尔羌作为自己的大本营展开复辟活动,与之对立的白山派则据守喀什噶尔。⑨参见刘正寅《策妄阿拉布坦对天山南路的征服与统治》,《中国边疆史地研究》,1994年第2期,第40-41页。与此同时,布鲁特人也在积极递补因准噶尔汗国的淡出所造成的权力真空。布鲁特即吉尔吉斯、吉利吉思或柯尔克孜。17 世纪以来,布鲁特的奇卜察克部落就渗透到天山以南的地区,并成为叶尔羌汗国的军事力量。①参见魏良弢《叶尔羌汗国史纲》,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133页。根据《和卓传》的记载,在喀什噶尔,和卓阿哈玛特(Khwāja Ahmad)只是名义上的汗,真正的统治者是几个不断袭击叶尔羌居民的吉尔吉斯(Kirghiz)首领。②See Muhammad Sadiq Kashghari.The History of the Khojas of Eastern Turkistan.Robert B.Shaw, translation.the 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engal,1897,Vol.LXVI,Part I,p.40.

米特穆尔向额贝都拉禀报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喀什噶尔诸和卓邀请布鲁特人进城、屠杀准噶尔汗国的亲信一事,正好同《和卓传》所记述的情况相对应。早在两年前,策妄阿喇布坦就有“兴兵攻打叶尔坎、哈什哈尔”的计划,试图重新恢复准噶尔汗国在天山南路的统治,但其碍于当时正与哈萨克鏖战而分身乏术,直至康熙三十九年十月,“策妄阿喇布坦处,哈撒克、布鲁特合兵,欲征哈思噶尔”[9]。在战争期间,额贝都拉派属下到吐鲁番“充作商人”,陆续得知“吴尔占扎卜(urǰanǰab)③吴尔占扎卜是噶尔丹属下的大宰桑。噶尔丹去世后,吴尔占扎卜等投奔到策妄阿喇布坦处,清朝屡次遣使向策妄阿喇布坦讨要吴尔占扎卜,却均遭到回绝。被布鲁特、哈什哈尔打败后,有少许人被杀”[4]册16,219-221、“策妄阿喇布坦攻打哈什哈尔,策凌敦多布(čering dondob)已领兵动身”[4]册16,337-341等战

况,并于第一时间汇报给北京的理藩院或驻扎在肃州、西宁等地的清朝官员。

尽管这些档案都没有言明哈密回商在吐鲁番期间的具体行动,但推测可能是通过与来自其他地方的回商交流,获悉准噶尔在吐鲁番、喀什噶尔、叶尔羌和哈萨克的诸多政治和军事信息,他们强大的情报能力是欧亚大陆的整体变化在哈密、吐鲁番等微观层面的体现。④See Joseph Fletcher.Integrative History: Parallels and Interconnections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1500—1800, Journal of Turkish Studies,1985,Iss.9,pp.37-57.16-17 世纪,整个欧亚大陆都出现了地方社会中传教与贸易齐头并进的现象。当时的欧亚各地涌现出包括奥斯曼、萨法维、克里米亚、莫卧儿、布哈拉、希瓦以及叶尔羌汗国等伊斯兰教政权,使得自小亚细亚至帕米尔以东、顿河至印度的陆地都被连接起来。商人群体基于共同的宗教活动展开了频繁而普遍的经济交流活动,为信息的传播流动提供了有力的支持。⑤See Kemal Karpat.Yakub Bey's Relations with the Ottoman Sultans:A Reinterpretation, Cahiers du Monde Russe et Soviétique, 1991,Vol.32, Iss.1,pp.17-32; 褚宁、马建春《16—17 世纪“布哈拉人”与欧亚内陆贸易网络的构建》,《世界历史》,2016年第6期,第136页。

至于同期崛起的卫拉特蒙古诸部,又将这些“伯德尔格”吸纳为阿勒巴图,以“主子—阿勒巴图”的关系控制着他们的行动,使其为自身的发展提供各种资源。例如,噶尔丹的麾下就有大量维吾尔人供其驱使,其中有些还成为准噶尔与清朝外交的使者。⑥See Kwangmin Kim.Borderland Capitalism Turkestan Produce, Qing Silver, and the Birth of an Eastern Market.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Isenbike Togan.Inner Asian Muslim Merchants at the Closure of the Silk Routes in the 17th Century, in Vadim Elisseeff, The Silk Roads: Highways of Culture and Commerce.Berghahn Books, 2000, pp.247-263;Onuma Takahiro.The Development of the Junghars and the Role of Bukharan Merchants,Journal of Central Eurasian Studies,2011,Vol.2,pp.83-100;齐光《从一份满文档案看17—18世纪蒙古领主属下商人的活动》,《中国边疆史研究》第8辑,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82页。在策妄阿喇布坦的时代,类似情况仍然很普遍。额贝都拉派出伪装成商人的属人与策妄阿喇布坦的“伯德尔格”暨曾在其他各处旅行的回商在吐鲁番等贸易重镇会面,诱使对方透露准噶尔汗国的动态。因此,即便是发生在哈萨克、乌梁海、喀什噶尔和叶尔羌等看似与哈密相隔甚远的地方的大小事,额贝都拉也依然能掌握相关情报。

策妄阿喇布坦对额贝都拉的刺探行为是极其不满的,但碍于康熙三十六年朝廷已檄文命他“勿得侵扰哈密”[7]卷182,795,遂通过暂时拘禁哈密回商的方式避免他们与吐鲁番回商接触,杜绝准噶尔的情报外泄。例如,康熙四十年正月初三日,额贝都拉派和卓木巴尔都等人到吐鲁番“充当行商、打探消息”,他们“刚到彼处,即被看守,不得随意到处走动”[4]册16,337-341,直到二十九日才被放回,此行未能得到任何情报。

三、作为西北地缘交汇点的哈密

哈密不仅是西北的商业重镇,也拥有重要的地缘政治价值。首先,哈密是内地通往准噶尔汗国控制的天山南北两路的门户,自哈密入疆,由南可到吐鲁番,由北则至巴里坤。自哈密迤东,到嘉峪关、肃州和甘州所在的河西走廊,在河西走廊南北两侧又驻有青海和硕特蒙古、阿拉善和硕特蒙古以及一些西藏达赖喇嘛派驻在那里的属下。①参见青格力《17世纪中后期的卫拉特与河西走廊》,《欧亚学刊》第8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21-244页。

在河西走廊被清朝完全控制的情况下,准噶尔汗国若想与青海蒙古联络,或者取道青海入藏,哈密就是重要的交通枢纽。康熙三十二年(1693),昭武将军郎坦就曾注意到,“青海诸台吉私与噶尔丹通问,请屯兵哈密,绝往来踪”[10],哈密实为保障准噶尔与青海联系通畅无阻的要地。作为地缘的交汇点,哈密自然会经常接待来自策妄阿喇布坦、西藏达赖喇嘛和第巴、青海蒙古诸部之间互派的使者,这也就给了身为伊斯兰教信徒的额贝都拉去搜集藏传佛教世界的情报的机会。

对于策妄阿喇布坦、西藏达赖喇嘛和第巴、青海蒙古诸部三方的交往,康熙帝素来持谨慎提防的态度。康熙三十九年(1700)七月,理藩院题“商南多尔济等,所奏策妄阿喇布坦遣人往青海台吉处等事,毋庸议”。康熙却认为,“此事目前观之,虽属甚小,将来大有关系。该部拟以毋庸议,倘青海台吉等遣人,以所奏闻事问商南多尔济,则商南多尔济何以答之”[7]卷200,889。青海蒙古诸部是在噶尔丹败落后才开始接受清朝的册封,所以清朝对青海的控制尚显薄弱,不能坐视青海、西藏继续与准噶尔保持密集的交往,有必要掌握相关的情报。额贝都拉的投诚为清朝监视这三方提供了便利。每当有来自准噶尔、青海和西藏的使者到哈密作短暂的歇息时,额贝都拉都会试图查清这些使者出行之目的,并探寻近期准噶尔、西藏或青海的动态。

例如,康熙四十年(1701)的三月初五日,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派去策妄阿喇布坦的驻地博罗塔拉的使者洛萨林喇嘛抵达哈密。额贝都拉便向他询问准噶尔的近况以及他此行的缘由:

从彼处询问消息时称:策妄阿喇布坦之鄂托克在博罗图拉(boro tala)。我于十一月末抵达,十二月末朝此启程。我动身以前,已向哈什哈尔发兵。询问有多少兵力出发,听闻:据称发兵有五千。我看到时见有少数人动身,不知能核实多少,不知其他消息。询问尔因何故被差遣,告称:将达赖喇嘛、第巴(diba)之书信,送到策妄阿喇布坦处,拿来策妄阿喇布坦之回信。未说事由。[4]册16,337-341

洛萨林喇嘛向额贝都拉透露了准噶尔攻打喀什噶尔时调派的兵丁数额,并称他此行是要递交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与第巴桑结嘉措写给策妄阿喇布坦的书信并取走回信。至于书信里的内容,则没有进一步透露。与洛萨林喇嘛同行的人,还有策妄阿喇布坦派出护送他经哈密前往青海的使者达赖等六人,额贝都拉向达赖问起“尔之鄂托克内有无消息”时,对方回答道:“已发兵至哈什哈尔。没有信儿。”[4]册16,337-341

三月初八日,策妄阿喇布坦之叔父朋素克达什的属人从青海方向抵达哈密中转,额贝都拉又趁机询问道:

询问尔这伙人因何事由行动,告称:我等去岁夏将策妄阿喇布坦叔父朋素克达什之女送到拉藏(lazang)处后返回。询问在青海(küke naγur)有无消息,告称:听闻我向此启程后,拉藏往那边迁徙。达赖汗(dalai qaγan)故去。[4]册16,337-341

拉藏为拉藏汗,他在此时尚是一位台吉,所以没有称其为汗。所谓“拉藏往那边迁徙”,应该是指康熙三十九年十一月拉藏汗受商南多尔济喇嘛的欺压而被迫向西藏地方移居之事。②参见《康熙四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理藩院奏报拉藏西徙原委等事折》,《康熙朝满文硃批奏折全译》,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252-260页。达赖汗则是拉藏汗的父亲,于康熙四十年病故。

总而言之,哈密具有重要的地缘政治意义。清朝在得到哈密后,既能威慑和刺探准噶尔汗国的腹地,又能有效地监视准噶尔、青海与西藏等藏传佛教世界内部的联系。额贝都拉在其中的作用显然是不可缺少的。

四、结 语

本文根据《清内阁蒙古堂档》中额贝都拉奏报于清朝的档案文书,讨论了康熙三十六年至四十年(1697—1701)间哈密扎萨克旗和额贝都拉本人的动态,揭示出哈密在十七、十八世纪之交对于清朝监视策妄阿喇布坦崛起的重要性。

凭借着发达的商业网络,额贝都拉成功探知准噶尔汗国在中亚和回部伊斯兰世界的政治、军事行动;此外,由于哈密自身的地理位置优势,就连准噶尔与青海、西藏等藏传佛教世界的交往和消息,亦能被额贝都拉所掌握。所有的情报,都在第一时间被额贝都拉汇报给朝廷或者清朝派驻在西北边境门户的官员,保障了清朝及时掌握策妄阿喇布坦的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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