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骏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 广州 510006)
意大利作家伊塔诺·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是20世纪具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在世界文学史上具有先锋意义。 自1947 年发表处女作《通往蜘蛛巢的小径》至1985 年因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38 年间卡尔维诺共创作20 多部长篇小说。 在小说创作中,卡尔维诺不断在叙事手法和叙事技巧上超越自己,形成独树一帜的美学风格。在《美国讲稿》中,卡尔维诺从轻逸、速度、精确、形象鲜明以及内容多样五个方面诠释了他在文学创作中所推崇和使用的创作特点,而这些特点往往通过非自然叙事手段实现。
非自然叙事学在21 世纪迅速崛起。虽然非自然叙事学家们 “不仅在非自然叙事的定义上没有达成完全一致的意见, 甚至对非自然叙事的存在本质也有各不相同的见解”[1], 但近年来非自然叙事学发展势头猛进, 成为一支与女性主义叙事学、 修辞叙事学、认知叙事学等比肩齐名的后经典叙事学派。作为非自然叙事学的代表学者之一,扬·阿尔贝对非自然叙事理论有一番独到的见解, 他将非自然叙事确定为“物理上、逻辑上、人类属性上不可能的场景与事件”,认为非自然叙事应突出文本世界中物理上和逻辑上的不可能性[2]。卡尔维诺的许多小说正是通过凸显种种不可能,构成寓言式的叙述,实现其独特的美学效果。卡尔维诺在《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创造了不存在的骑士形象、分成两半的子爵形象以及自12岁上树以来终身生活在树上的男爵形象。 这些形象从形式到形态都“不可能”,正是这些“不可能”构成非自然因子,使小说成为非自然叙事文本。
首版于1957 年的《树上的男爵》是《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小说中的柯希莫成长在一个典型的父母对儿女严加管教的贵族家庭,在这样的环境中,柯希莫逐渐形成叛逆的性格,12 岁爬上树开始远离地面生活, 融入翁布罗萨的森林并在其中汲取力量和智慧,开拓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理想王国。本文拟运用扬·阿尔贝对非自然叙事的阐释,以《树上的男爵》为中心,从非自然空间、非自然角色以及非自然叙述者三个视角分析卡尔维诺小说的非自然叙事特征,揭示非自然叙事对卡尔维诺小说空间、情节、主题的建构。
在后现代主义叙事中,非自然空间是“陌生和不熟悉的地方”,位于“已知的现实主义小说世界之外,非自然的叙事特征和日常经验构成对读者和评论家的引人入胜的挑战”[3]。卡尔维诺对非自然空间情有独钟:在《命运交叉的城堡》中,空间被一套78 张的塔罗纸牌所构成;在《看不见的城市》中,55 个城市故事引出一个无限扩张的城市;在《烟尘》中,一个城市被无处不在的烟尘所笼罩。扬·阿尔贝将非自然空间区分为“非自然的容器、内在状态的外在物化、非自然地理空间、超越故事线(本体论转喻)”[3]。 在《树上的男爵》中,卡尔维诺从非自然地理空间与非自然物质空间(容器)两个方面构建一个独特的树上世界。
非自然的地理空间指文本中的地理位置在现实中的存在。 非自然叙事将不同现实世界的地点融合成一个新的整体,或通过改变实际地点和他们的属性,解构自然的地理空间, 以使它们不会被辨认出来[3]。《树上的男爵》出现两个地点:第一个是柯希莫的故乡翁布罗萨,第二个是柯希莫为了去找他的“同类”而曾去过的奥利瓦巴萨。 这两个地点在现实地理中是不存在的,但与巴黎、西班牙、意大利等真实的地理空间又有所联系。 从柯希莫与海盗交战这一章中可以看出,翁布罗萨是位于意大利(当时属于热那亚共和国)的靠海城市;奥利瓦巴萨是一个内陆城市,西班牙贵族逃难到这里,它与翁布罗萨仅仅只有两天的路程,从中可以猜测它位于西班牙与意大利之间[4]。
非自然地理空间在小说中表现为有限制和可变化。在《树上的男爵》中,当女侯爵薇莪拉到欧洲各地去管理她的财产时,柯希莫没能跟过去,因为柯希莫的树上世界无法延绵到城市——非自然地理空间有限制。在1960 年的后记中,卡尔维诺写道:“《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往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 ”[4]在卡尔维诺看来,树林代表“一条通往完整的道路”,柯希莫的树上王国象征人的自我完善和确立之地。 柯希莫生活在18 世纪后期到19 世纪前期之间,此时的欧洲正处于激烈变革期,世纪之交爆发了法国大革命,资本主义在欧洲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城市中的底层受到资产阶级和贵族的双重压迫。 在这样的背景下,城市中的人被异化,人的主体性断裂,因此城市成为柯希莫的树上王国无法抵达之地。 同时,树林的无法到达也体现卡尔维诺“人只有积极融入自然中,才能回归自我,体验天地神人的交融”生态主义理想[5]。
另外,非自然地理空间在小说中表现为可变化。扬·阿尔贝认为:“通常来说,对非自然地理的描写常常综合服务于作者暗含的主题。 ”[3]奥利瓦巴萨的树林随着流亡者们的离去而变得毫无生气, 而柯希莫的树上王国总是联结着属于人的世界——“在他的心中有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理想”[4]。 柯希莫从奥利瓦巴萨归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翁布罗萨,因为树上王国从连接奥利瓦巴萨的广阔领土慢慢蜷缩至翁布罗萨的小小树林中。 树上世界这个非自然地理空间在不断缩小、不断变化,但始终围绕柯希莫这个主体而存在。
扬·阿贝尔认为:“在儿童书籍和幻想小说中也可以找到内部空间比外部空间大的容器。它们在此的作用是强调某些超凡脱俗的人物的权力和权威。 ”[3]在《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自12 岁与父亲争吵上树以后,就再也没有从树上走下来。卡尔维诺将树上空间不断放大, 树上空间最初仅仅能够容纳柯希莫简单的日常起居,到最后与地面空间完全一致。最初柯希莫还需要弟弟将被子和食物等生活必需物资给他带到树上, 后来柯希莫慢慢学会了在树上独立生活并且不依靠他人的帮助。他学会在树上吃喝拉撒,掌握在树上打猎的技巧, 为自己制作短皮上衣抵御寒冷的冬天,找到用皮囊过夜的方法,“总之,他在树上什么都能做,他还找到了用扦子烤炙野味的办法,也无须下树”[4]。之后,柯希莫在树上组织起树林第一支消防队,在树上打击海盗,与敌人在树林中周旋。 树上空间随着柯希莫能力的提升而逐渐扩大, 而树上空间的扩大又使柯希莫得以实现更多的活动。
扬·阿贝尔认为:“事实上,这些超人人物可以通过扩展空间来操纵空间, 从而提供他们所希望的额外空间。”[3]柯希莫上树,象征人物从自然空间踏入非自然空间,脱离自然空间对人的束缚。 在树上,柯希莫成为一个超人,他可以并“愿意全面参与积极生活:从技术进步到地方治理和精致生活”[4]。 树上物质空间的不断扩大,象征柯希莫树上王国的不断完善,形成柯希莫主体身份建构轨迹。 柯希莫的主体性被投射到树林这个物质空间上, 揭示人物内在状态的外在物化。当柯希莫抓住热气球绳索随风远去时,作者建构的物质世界也随之消失。 树上王国的领地是柯希莫用脚度量的,当柯希莫消失在大海那边的时候,外在的非自然物质空间也随之溃散。
非自然角色通常指“人工实体和想象中的人类”。扬·阿尔贝将非自然角色分为 “人物与非人类的结合、死去的人物角色、不确定的角色”,而在“人物与非人类的结合”中,又分为“人物与动物的结合、人物与物体的结合、人物与超人的结合”[3]。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恐龙》的主人公是一个“人物与动物的结合”,活了五千万年之久,又可以归为“人物与超人的结合”类型。当然,这些分类并不是绝对的,它们有时会产生重合,增添角色的非自然程度。 《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被分成一半善、一半恶的半边人子爵梅达尔多,《不存在的骑士》中那个看不见的骑士,都属于非自然角色,因为他们都属于“想象中的人类”,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树上的男爵》中的主人公柯希莫一开始并不是非自然角色,他原本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人,当他上树以后才慢慢变成一个非自然角色。《分成两半的子爵》中的子爵也是如此,子爵在战场上被炮火击中后才分成两半, 柯希莫与子爵都经历了一个非自然化的过程才成为非自然角色。 对于这种非自然化的过程,扬·阿尔贝在他的《非自然叙事:小说和戏剧中不可能的世界》 中并没有太多的叙述。 但笔者认为,这种非自然化为故事承载了更多的内涵。
在《树上的男爵》中,柯希莫的非自然化体现在他的形象上。柯希莫刚上树时,穿着整齐。 后来他学会打猎并穿起兽衣,用羽毛做装饰,睡觉时把自己像蚕似的挂在树上。 老年时他腰弯背驼,像一只猴子。从衣冠楚楚的男爵到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晃来晃去的佝偻老人,柯希莫每一次形象的改变,都意味着柯希莫主体性的不断完善。 卡尔维诺以这种非自然但完整的形象,讽刺地面上主体性匮乏的自然人。
对比小说中的人物, 可以看出柯希莫非自然化过程的主体身份建构轨迹。首先,叙述者“我”作为柯希莫的弟弟,“我”的叙述贯穿始终,“我”的形象与哥哥柯希莫的非自然形象形成对比, 构成一种叙事暗线。“我”幼时曾与哥哥一同反抗父亲的权威,参与不吃蜗牛、营救蜗牛,但“我”没有勇气彻底拒绝来自地面的社会同化, 而哥哥柯希莫勇敢走向主体身份建构之路。 其次,同样是阅读书籍,强盗贾恩·徳依·布鲁基沉迷书中世界以致于与世隔绝, 而柯希莫通过阅读使自己获得改造树上世界和造福地面世界的能力和方法。最后,奥利瓦巴萨的西班牙流亡贵族同样在树上生活,当他们得到回归文明世界的机会后,立刻放弃树上的生活, 因为这种生活并不是他们主动选择的,但柯希莫永不下树。 作者通过这些对比,告诉读者角色的非自然化——完整的主体身份建构最终取决于精神层面的建构, 生活在树上不是柯希莫成为非自然角色的主要原因。
柯希莫非自然化过程中的主体身份建构, 最终走向卡尔维诺在后记中提到的 “非个人化的完整”,它指的是一种走向社会的主体身份建构, 而不是以往功利主义式的个人主义主体。 柯希莫虽然生活在与世人具有一定距离的树上,但是柯希莫与社会的联系比在地面上生活的弟弟“我”、律师骑士以及其他人要更加紧密,走向社会但并没有泯然众人。卡尔维诺在柯希莫非自然化的过程中勾勒出他的主体身份建构历程, 为人们提供了一条既走向社会又能够保留自身主体性和超越性的完整道路。
扬·阿尔贝把非自然叙述者分为三类:动物叙述者、物体叙述者以及超能力叙述者。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恐龙》,以动物叙述者恐龙的视角看世界的发展与变迁。 《命运交错的城堡》的叙述者是属于物体叙述者的塔罗牌, 一群人在穿越树林死里逃生后失去了言语能力, 于是他们使用摆放塔罗牌的方式来讲述他们的故事。 而《树上的男爵》叙述者是一个超能力叙述者,超能力叙述是指“侵犯自然的认知参数,并赋予第一人称叙述者阅读他人思想所必需的非自然能力。 事实上,角色叙述者是存在的,他们比生活在现实世界约束下的‘正常’人类知道得更多,这种叙述者是不自然的, 因为人类不可能拥有他们所拥有的知识”[3]。
在《树上的男爵》中,“我”作为柯希莫的弟弟,是整个故事的主要叙述者。 作为故事的第一人称叙述者,通常有两种眼光在起交替作用:一是叙述者追忆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忆的“我”正在追忆的眼光。无论叙述者使用哪种聚焦方式, 他都无法知晓自身范围以外的事件,也就是说,他对主人公的叙述视角是有限的[6]。但是“我”常常在对柯希莫的叙述中讲述出“我”不可能知道的故事,这种叙述视角的“不可能”越界几乎贯穿全文。但读者在阅读中,常常会忽略这种非自然的叙事方式,因为“我”常常将自己置身事外,仿佛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通过逐渐退出故事空间以获得对故事情节的掌控。 这种非自然的叙事方式既增强故事的虚构性又不会引起读者对这种叙述越界的反感, 这是因为在第一人称中, 叙述者“我”往往处于“内视角”和“第三人称外视角”之间,是边缘地位的见证人, 读者在阅读中往往不会在意他的视野越界[7]。
另外,作为故事的潜在叙述者,柯希莫在小说中的 “讲故事的人” 的形象也增强了文本的非自然属性。 叙述者对柯希莫的了解很多都来自于柯希莫自己叙说的故事。小说中,柯希莫常常在树上对着地面的人演讲,叙说他在树上看到的离奇故事,但柯希莫在讲故事时常添油加醋,或者讲的故事都不相同。例如关于与海盗的战斗, 叙述者说柯希莫每次遇到新的听众,就“势必做些添加、扩大、夸张,插进一些新的人物和事件,于是故事就变形了,变得比一开始更胡编乱造”[4]。 叙述者在描述战争时期的柯希莫时更是直接转述柯希莫的原话,“关于战争期间他在森林里完成的业绩,柯希莫讲过许多,而且讲得那么难以置信。我不想证实他的这种或那种说法了。我让他直接来说吧,我如实地引用他所讲的一个故事……”[4]如此种种,可以看出关于柯希莫的光辉事迹有许多版本,而小说中出现的版本都只是柯希莫诸多故事中的其中一种,而“我”对情节的转述带有一定的选择性。于是,一手故事叙述者柯希莫与转述者“我”具有双重的不可靠性, 柯希莫在树上所讲的故事与叙述者“我”的叙述就变成对小说文本情节的一种解构,这种解构使得对作品意义的挖掘失去根基而虚无缥缈。 卡尔维诺通过非自然叙事的方式强调叙述者的不可靠性和故事的虚构特征, 消解文本中叙述者对主人公柯希莫的解读,瓦解文本叙事的合理性,从而拓展文本的意义空间。
综上, 卡尔维诺通过柯希莫的非自然化讲述主体走向“非个人化的完整”过程。 《树上的男爵》巧妙设计的非自然叙事方式更是打开了文本的意义空间,使文本成为一个可以容纳无限意义的寓言世界。实际上,卡尔维诺的许多作品都具有寓言性,体现非自然叙事特征, 柯希莫树枝上轻盈的步伐,《不存在的骑士》中无肉体的虚无骑士,都是非自然叙事的产物。 扬·阿尔贝认为:“寓言是一种比喻的表现方式,它试图传达某种观点, 而不是表达一个连贯的故事世界。”[3]不同读者对作品有不同的解读,作品成为读者与作者共同建构的世界。在卡尔维诺的笔下,同一部作品因此拥有多重含义,《不存在的骑士》 既可以被解读为作者所说的“追求完整的人”[4],也可以被读者解读为“追求一种平等生存的世界”,彰显卡尔维诺把小说“颂扬成一张大网”实现“内容的多样性”的愿望与追求[8]。 小说中的非自然因子,使卡尔维诺作品富于幻想与怪诞离奇, 从而形成无限开放的意义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