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姊妹》中,图森巴赫男爵可以说是最为异类的人物。一方面他行动力满满,相比起终日浑浑噩噩的安德烈和无法决定自己未来的维尔希宁,他堪称全剧最有行动力的男性角色。另一方面,他作为整个“庸俗,平淡”的小城中最具有活力的人物往往为人所忽视。最后他作为伊琳娜的未婚夫在第四幕死于一场“无意义”决斗,使伊琳娜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彻底破产。这一看似悲惨的结局让不少读者为其一掬同情之泪,更有评论指出男爵的死使得伊琳娜真正走向成熟。对于男爵死亡这一事件的评价也就仅仅止步于一句“男爵不该死,但他一定要死。”
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呢?笔者认为是正确的,只有男爵最终死在伊琳娜的面前,伊琳娜才有可能重新认识这个“直男癌爆棚”的男人在其人生中的重要价值,才能最终成为“整部戏剧变化最大的人物”,也只有唯一看上去具有行动力的男性——图森巴赫男爵死亡,《三姊妹》忧郁,空虚,“求未来而不得”的整体戏剧基调才能成立。但是,笔者认为虽然男爵的死亡已成定局,但是这起死亡事件本身并不是索列内依向男爵发出决斗邀请才开始,而是从男爵一上场就已经开始一步步滑向这个最终的结局。而且最为重要的,是男爵自己亲手导演了自己的死亡。
在契诃夫的作品中总是存在一种忧郁的幽默,即“人类生存状态的冷静思考”。以男爵的性格与背景,想让自己避免死亡的方式不止一种,但男爵最终奔赴了一场必败的决斗。男爵的慷慨赴死一定是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斗争后所达成的一个和解。所以男爵之死绝不能仅仅当做一个悲剧开看,应当看到男爵在自己的死亡之前是否完成了对自我行动的审视与决定,是否通过死亡达成了自己的某些企盼,这便是我们需要讨论的问题。
我们从本剧的很多场景中都可以发现,男爵是整部剧中真正孤独的人。他似乎与周围的人存在一种天然的隔离。他不像安德烈一边想着有朝一日去莫斯科大学做教授一边满足于小城中无聊的生活。也不像韦尔希宁一样谈天论地而无任何行动,他是一个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以及未来有清醒认识的人。在第二幕中他说自己“长得不英武,为什么还要当兵呢?”结果第三幕他就脱掉了军装换了一身文官的衣服去砖厂了。第二幕中竟然主动对安德烈说“我们一起去莫斯科上大学吧。”结合之后的事情可以试想如果有机会男爵应该不会如安德烈一般只是说说而已,但是这样可能改变未来的对话就被索列内依无聊的插嘴打断了。所以对于安德烈,男爵的态度恐怕也是同情居多,他一听到娜塔莎说法语就会“忍不住笑”。对于韦尔希宁,他直接便开始了嘲讽:
图森巴赫他不愚蠢,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是话多得很。
在三姊妹都认为这个韦尔希宁可能是“他们与莫斯科的桥梁”而兴奋不已的时候,首先男爵强调韦尔希宁“不愚蠢”。正如高子文所认为“一个有趣的人是没有必要被证明不愚蠢的。”另外还要在这个不愚蠢后面补上一句“话多”。这句话体现了男爵认为韦尔希宁并不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物,而且虽然话说的漂亮但是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之后男爵的话似乎一语成谶,韦尔希宁虽然得到了玛莎的爱但是无法给玛莎相应的保护。
他的孤独一方面来源于他自视甚高。因为周围人确实素质堪忧,在他身边的主要人物也都是年老的切布狄金与无聊的索列内依,或者是小市民阶层的女性娜塔莎,所以男爵的出场给人的感觉与这里的其他军人似乎格格不入,我们可以发现男爵似乎与除了三姊妹和韦尔希宁之外的当地人有效对话非常之少,基本都是一些没什么作用的场面话。玛莎认为“这座城市中最好的人就是军人”,而原属于军人这一群体的男爵似乎并不这么看,他见过了太多的“韦尔希宁”与“索列内依”。所以他选择了离开军队去砖厂。
另一方面,在与他有同样对未来向往的三姊妹面前,男爵依然是孤独的。首先,我们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会五年如一日的爱着伊琳娜,因为与三姊妹对于莫斯科——并非单纯地理意义上的莫斯科,而是作为一种诗意生活的向往一样。男爵也有自己的“莫斯科”,他在第二幕开头对伊琳娜强调自己的头衔恐怕不是一种简单的炫耀而是为了像伊琳娜证明自己与她是同一种人,同样有对过去生活有怀念,对未来生活有憧憬和向往,不甘余生在平凡中度过的人。
图森巴赫什么样?以后人都会坐着气球在天上飞,服装样式也改变了,人的第六感也许被发现了,并且发达了,但生活还是一样艰辛,一样充满了神秘与幸福。再过一千年,人们还是会这样唉声叹气:“唉,活着真沉重呀”……
韦尔希宁怎么跟您说呢,我觉得,世上的一切都要渐渐的改变,甚至这些改变我们已经亲眼看见了。再过二百年、三百年,以至一千年后——不在时间长短——幸福的新生活反正就来了。当然,享受和参与这生活我们赶不上。可我们现在就为它而活着,为它工作,嗯,为它受苦,也就是在创造它了——只有这样才是我们生存的唯一目的,也就是我们的幸福……
图森巴赫依您说,幸福连想都不用想了!可如果我幸福呢?
韦尔希宁我不信
这段对话一般被认为是男爵对未来的一种“悲观前景论”,但是笔者认为,男爵在这里所展现的正是他对当下生活的关切:既然前景悲观,我们的生活在未来不会有改变,那么我们更应该利用好当下。如果想去莫斯科,那就去。爱伊琳娜就应该表白。(他之后也是这么做的)而不是在讨论未来到底是什么样。作为一个行动派男爵深知自己要的“幸福”是什么,也只有通过“工作”才能摆脱悲观的前景,列夫.舍斯托夫指出:“尽管契诃夫对未来美好的蓝图持怀疑态度,但他对社会改革和科学还抱有一丝希望”。男爵所代表的,正是契诃夫这种看似略微有些矛盾的观点,所以男爵对“工作”有一种依赖。他最后会说“跟你们争论真无聊。”
但是男爵的这一思想和三姊妹中的所有人全都是不相符的。大多数人都认可韦尔希宁的那一套理论,即未来是美好的,也一定会到来的。包括他深爱的伊琳娜,在第一幕伊琳娜从“一切我都明白了。人,不管他是谁,就应该劳动。”到第三幕中伊琳娜哭着说:“我恨这个工作,我为什么不自杀!”虽然曾经伊琳娜把“回莫斯科”呼喊的最响,可是看清了眼前现实平淡、庸俗的伊琳娜已经无法忍受,伊琳娜也从“找”变成了“等”。所以她的选择不是立刻启程而是违心地嫁给了男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伊琳娜此时并不成熟。如果她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应该在奥尔加提出嫁给男爵后说:“我不爱男爵,我不会嫁给他。我们一定会去莫斯科。”可是她没有,而是在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明白军队开走后这里“只剩我们,孤孤单单”之后同意了奥尔加的建议。到此为止,伊琳娜已经不再是男爵爱的那个女孩。笔者相信,如果男爵不死,伊琳娜很可能会在以后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中成为另一个娜塔莎。而这,也是男爵所不希望看到的。在此,可能是契诃夫不希望自己钟爱的这个女孩就此沉沦,所以在他的内心中并不认可这段婚姻。所以与其让男爵继续孤独的活着,不如让他慷慨赴死,在伊琳娜的心里留下永远抹不去的印记。这就是男爵的使命。所以,从开头男爵对韦尔希宁的嘲讽到第二幕与韦尔希宁和玛莎谈天的不欢而散,男爵的死亡已然注定。
这本应是一个非常好回答的问题,索列内依通过决斗杀死了男爵。因为在他对伊琳娜表白失败后他发誓要“杀死自己幸运的情敌”,所以他在剧院旁找茬与男爵吵架,然后向男爵发出了决斗的要求,因为决斗经验丰富而杀死了男爵。
但是在剧本中我们发现,首先这句话应该仅仅是索列内依说的一句狠话,因为此时他并没有杀戮的假想对象。在第二幕中,男爵并没有成为伊琳娜的未婚夫,虽然他每天都兢兢业业地送伊琳娜回家但是伊琳娜对他依旧不冷不热,如果索列内依真的认定男爵就是他的情敌他也不必等到第四幕,以他一贯的表现第二幕结尾就应该向男爵发出决斗的邀请。所以索列内依不应该是因为伊琳娜的拒绝对男爵起了杀心,而是由于其他原因。其次,男爵并没有一定要与之决斗的必要。索列内依经常“语出惊人”,玛莎,伊琳娜甚至娜塔莎都直接训斥过他,但他似乎不以为意,所有人应该已经见怪不怪,总以莱蒙托夫自居的他似乎仅仅继承了诗人死于决斗这一特征。所以男爵的性格,他不太可能在与索列内依的口角中针锋相对然后说出什么不敬的话,因为从第二幕在大厅的对话中我们就可以看出男爵对索列内依的态度。
图森巴赫(走到索列内依跟前,手里捧着一小瓶白兰地)您老是一个人坐着想心思,谁也不知道您在想什么。算了,咱们讲和吧。咱们喝白兰地。……
索列内依何必讲和呢?我又没跟您吵架。……
图森巴赫我常常生您的气,我们跟外人相处的时候,您总是挑我的毛病,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还是同情您。不管怎么样,今天我们开怀畅饮吧。我们喝吧!
这是在本以为应该会有的化妆舞会之前两人的对话。由此我们可以得知,索列内依因为某种缘故已经不是第一次挑衅男爵。男爵对于索列内依的态度是“同情”,也就是说快了优雅的男爵根本没有将这个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回事。再联系上下文中所述索列内依似乎是一位间歇性躁郁症患者,在此之前用“如果这个孩子是我的,我就把他放在锅里煎熟,吃掉。”挑衅娜塔莎,后边还会用“切列木沙”来挑衅切布狄金。仿佛他不能忍受他身边的人在任何事情上盖过他的风头,所以笔者认为索列内依对男爵的痛恨甚至最终向男爵发起决斗邀请正是因为男爵抢了他的风头。正如第一幕中他在上馅饼时候的说“不用给男爵吃,他只需要高谈阔论就可以了”。以及第三幕他在结尾出场:
伊琳娜不,请离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能到这里来。
索列内依凭什么男爵可以,我却不能?
韦尔希宁其实我们都该走了,大火还烧着吗?
索列内依据说扑灭了。不,我很奇怪,为什么男爵可以我却不能?……
索列内依好的,这笔账咱们先记下。这个想法可以弄的更清楚些,可是恐怕还是不要无聊地激怒某些人……(看着图森巴赫)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时候,索列内依发现了男爵在这里而自己却不能在这里。彻底激发了他对于男爵的新仇旧恨,并不是因为伊琳娜爱男爵而仅仅是因为自己不被允许待在这个地方,所以对于这样一个人,男爵也给出了自己的应对方式,我“同情你”因为你跟我并不是一类人,我没有跟你争辩到底的必要,也就是从这段对话之后,男爵同索列内依再无一句直接对话。从第一幕,第二幕可以看出男爵对这个自称莱蒙托夫的军人非常了解,男爵认为索列内依这个人“无聊”。所以如果仅仅是索列内依挑衅,男爵的选择应是像之前一样——继续无视这个无聊的家伙,或者打个哈哈,“我们和解吧”然而男爵应战了,在明知道索列内依“赢了三次决斗”,“手上沾满了死尸味道”的情况下与之交战,在剧本中并无对男爵枪法的描述,但是读者猜都能猜到,男爵断无战胜索列内依的可能。如果男爵执意应战,那无非是带着遗憾进入坟墓。所以,笔者认为,与很多观点认为这场决斗是“毫无意义”的相反,男爵通过索列内依的决斗等来了一个契机。换句话说,在决斗前,男爵死志已萌。
男爵的行动力似乎一碰到伊琳娜就戛然而止,这可以归结为他一厢情愿的爱情。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之前男爵在伊琳娜面前要么表现的风度翩翩且情意满满,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样的行为是反人性的,男爵爱了伊琳娜五年,但是伊琳娜始终没有爱过男爵。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认为,这五年来男爵所做的一切使得伊琳娜始终可以保持自己的单纯与憧憬,她坚信自己可以去莫斯科。第三幕她被迫向现实妥协,嫁给了男爵。这一行为在伊琳娜看来是向现实妥协,但在男爵看来自己的“莫斯科”已经近在眼前,伊琳娜就是他的莫斯科。仿佛自己想要的一切已经唾手可得,但是男爵放弃了这一切。因为男爵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伊琳娜并不爱他,这是他在五年来一直在回避的问题,然而随着“莫斯科”的到来这个问题也必将被拿上台面,但是男爵无法解答。既然无法解答,正如对于三姊妹而言,“莫斯科”已然成为再也无法到达的理想王国一般,男爵的“莫斯科”也就同三姊妹的“莫斯科”一般永远无法到达,所以在索列内依的挑衅面前,男爵没有再一次选择无视这个无聊的人,而是选择借这个契机来自我永远放逐。
在第四幕男爵与伊琳娜告别的场景中男爵与伊琳娜第一次对着伊琳娜宣泄了自己的内心。但是伊琳娜的话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我会做你的妻子,忠实温柔,可我对您没有爱情。”在这之后男爵在死之前希望听到心爱的伊琳娜再对她说两句话,可能这两句话一说就可能唤醒男爵对生的希望而放弃这次自我放逐。然而可能已经猜到即将要发生什么的伊琳娜没有说话,这是对男爵的致命一击。到这里,男爵已然彻底死心,他知道伊琳娜的希望是“等咱们搬到莫斯科,我会遇上真正的他,我梦想着、爱着他……”与自己的结合仅仅是向现实妥协的产物,于是男爵决定不在伊琳娜与自己的生命中留下遗憾,也为伊琳娜可以实现去莫斯科的夙愿,他走向了树林中的角斗场。作为一个行动力强大的人,男爵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是在庸俗与空虚中度过,这与三姊妹是一样的。而不一样的是,男爵愿意尝试用最极端的方式立即出发去“莫斯科”。这正是三姊妹,安德烈等人永远难以望其项背的。随着一声枪响,男爵再也没有回来,他或许以另外的方式去了“莫斯科”,也正是在男爵死后,伊琳娜变得真正成熟起来,“成为本剧中转变最大的一个人”正如男爵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觉得即使我死了,我还会以某种方式加入到生活中去的。”所以男爵的死并不是他杀,而是自杀,愚蠢的索列内依不过是动了手而已。
在男爵被杀以后,伊琳娜没有过分悲伤,而是擦干眼泪“一个人走,去学校教书”。可以大胆畅想,伊琳娜是三姊妹中唯一有可能真的去莫斯科的,无论是地理上的莫斯科还是精神上的莫斯科,这或许也是契诃夫为什么一定要强调这是一部喜剧,并对丹柯钦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其呈现的过于伤感非常不满。
正如董晓教授所讲:“契诃夫喜剧精神最深刻的体现就是以内敛的幽默穿透沉重的内容,以获得对忧郁的超然态度。[12]”男爵的一片赤诚或许在所有人看来不过是一厢情愿式的努力。有人说,是那个时代杀死了男爵,也有人说如果人人都能相互懂得,那么男爵就不会死。可是男爵通过他的死亡,他完成了自己的企盼。去到了他心中的“莫斯科”——即伊琳娜可以摆脱这无聊庸俗的生活。所以那场夺去他生命的决斗,正是他成为本剧最具契诃夫喜剧精神人物的完成仪式。怎能说是“毫无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