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闲评》对《金瓶梅》世情叙事的承继与创新

2022-11-21 09:49:59
关键词:世情魏忠贤金瓶梅

代 菲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金瓶梅》研究所形成的“金学”研究成果颇丰,包括版本、源流、传播、作者、成书、人物、文化、时空、饮食、宗教、语言、艺术、辞赋、视听、评点等多个领域。具体内涵这里不多赘述,只简单谈下作品成书时间,方便下文创设的继承和创新关系的历史逻辑得以成立。《金瓶梅》的成书年代,主要存在着“嘉靖说”和“万历说”两种观点,自20世纪30年代郑振铎、吴晗先生提出其成书于明万历中期,几为学界主流观点。然近年来有学者将成书范围进一步缩小,根据书中写到的文武官员进行考证,认为“《金瓶梅》成书年代之上限当不早于万历六至八年,其下限绝不晚于万历二十四年,其成书年代大约是万历九年至万历二十年之间”[1]。另有学者根据文中对海盐腔戏的描写推出“《金瓶梅》的成书年代当大致在万历初期以前,而不可能在万历二十年以后”[2]。关于其成书时间的推演考证,相较吴晗先生提出的万历十年至三十年之间,笔者更倾向于缩小范围的万历九年至万历二十年之间。

目前学术界对《梼杌闲评》的研究涉及面较广,有欧阳健的《〈梼杌闲评〉本事考证》从题材来源上博征繁引、编次罗列,形成较早的小说对史料运用和同题材作品比较的内容;涉及魏忠贤形象塑造的作品也较多,包括王世华的《论魏忠贤专权》、傅同钦的《魏忠贤乱政与客氏》以及对客印月、侯秋鸿小说人物的鉴赏和评析等;主题意蕴方面,有关四平的《〈梼杌闲评〉文化意蕴管窥》、金玉田的《〈梼杌闲评〉思想艺术初探》、王广信的《〈梼杌闲评〉讽刺手法初探》、任晓润的《〈梼杌闲评〉悲剧意蕴探寻》等;另外关涉较多的是魏忠贤同系列小说的比较研究,有莎日娜、黄艳、杨书青等;成书时间目前还没有准确论断,书中五十回回目提到“明怀宗旌忠诛众恶”,说明其成书于明亡之后,现存最早的版本刊刻于清康熙年间,因此推测其成书于崇祯三年后到清康熙时期之间,所以从时空上有对《金瓶梅》进行继承和创新的历史条件。

综上,两部著作的单向研究都较为丰富,而将两部作品进行横纵向比较研究,尤其是从小说史的角度展开去,似乎还有可延展的空间。关四平先生曾说:“(《梼杌闲评》)小说受《金瓶梅》影响,还写出晚明这个封建末世的病态文化,诸如官场腐败,贪污受贿,徇私枉法,草菅人命,世风日下,纵欲无度等等,可谓切中时弊,并具有辨证思维的优长,的确称得上‘深极哀痛,血透纸背’。”[3]从小说发展历程看,《梼杌闲评》反映了历史(演义)小说向世情小说的过渡,具有明显的历史叙事文学化倾向,体现了历史小说向故事化小说、进而向文学化小说推进的过程。就世情叙事而言,《梼杌闲评》明显受到了《金瓶梅》启发和影响。

一、对《金瓶梅》世情叙事内容的继承

受《金瓶梅》等世情小说的影响,明末清初一批小说都以世情描写见长。“人们在研究、总结它的艺术经验时,逐步形成和发展了我国的世情小说理论。这种理论的特点是强调写时俗,重人情,多白描,合情理,最接近于西方的现实主义理论而并不完全相同。”[4]大部分学者比较认同《梼杌闲评》前二十回的世情描写,认为“描写魏忠贤早年经历、以其与客印月的悲欢离合为主要线索的前二十回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成为可以与描写时事的后三十回相对峙的审美对象,并主要因此奠定了《梼杌闲评》在小说史上的地位”[5]54。《金瓶梅》和《梼杌闲评》在宏观背景的设置上颇为相似,一方面都是皇权专制体制高度强化下的皇帝昏庸、司法不公、吏治黑暗,其中尤为典型的是,在两位恶人所辐射出的司法实际中,法外有法,刑外有刑,权势者可以为所欲为,如《金瓶梅》中的武大郎案、花子虚案、苗青案、宋慧莲案等,哪一桩不是草菅人命、干预司法,而西门庆仕宦之路上的买官卖官、行贿受贿,哪一桩不是明码标价、胡作非为;《梼杌闲评》中侯一娘早年在街头卖艺、照管家小也反映了民间艺人的生活苦楚,而魏忠贤当权后的巧立名目、陷害忠良、贪赃枉法,更是将时代的“恶”发挥到极致。另一方面就是当时的国民心态有着惊人的相似:淫乐、放纵、贪婪,相互监视相互举报又相互帮衬的畸形风尚,人们彼此提防又彼此享乐,简直是一曲幻想即将破灭的末世悲歌。无论是《金瓶梅》当中的恶霸、帮闲、娼妓、僧尼、宦官还是《梼杌闲评》中以魏忠贤集团为主要线索的皇帝、宰相、官僚、商人、平民、奴仆,哪一个不是追求物质的极致享乐,将个人欲望膨胀到最大化,却将个人伦理紧缩到最小化。总的来看,两书在世情内容上的联系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魏忠贤像《金瓶梅》中的西门庆一样,在二者的成长背景中都存在着父权缺失的问题。西门庆的父亲是以虚影手法一笔带过,父母早逝,他本人缺乏管教。第一回中就明确写道:“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卖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6]12不但没有父亲管束,也没有兄长的约束,西门庆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自由,既没有家国同构宗法制制度下君权、父权的威压,也没有长幼有序家族中兄长的苛责,为其个人主体意识的彰显提供了可能。“作品有意设置父亲的缺席,并开创性地使‘无父’成为明清世情小说中的一种普遍现象,标志着对严格的尊卑等级的解构,同时也意味着对传统规范的背离以及于宗法观念的嘲讽。”[7]而魏忠贤在《梼杌闲评》中的家庭背景则直接交代为母亲淫荡,生父远离,在强盗窝中度过了奠定最初价值观的十多年,也没有所谓的兄长的教导。在父权价值观塑造和引导方面,他们确实都存在约束力的缺失,从某种程度上是作者创作时的有意为之,正是父亲的缺席使得他们藉此抗衡传统的道统秩序,为以后的发迹变泰留足空间。

第二,在个人性格形成及社交方面,他们都具备流氓头目的潜质:赌博、坑蒙拐骗、勾结权贵无恶不作,西门庆有结义十兄弟,魏忠贤有石林庄三孽聚义;西门庆借助亲家势力攀扯上了权相蔡京,从而保证了自己的政治势力,又因为多金,与地方行政、司法形成勾连之势,从而形成了以个人为代表的西门家族关系网,凭借关系网为非作歹,尽情满足自己的私欲;魏忠贤有所谓的“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等,都是魏忠贤的爪牙,成为他的得力打手和走狗,势力笼罩朝堂和民间,使人民陷于水生火热之中。

第三,潘金莲和庞春梅的主仆关系可以对标客印月和侯秋鸿的主仆关系,魏、客、侯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很像西门、潘、梅之间的关系,相互通奸调笑,甚至共同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庞春梅身为丫鬟却敢对西门庆大胆嘲讽,这和侯秋鸿对魏忠贤的咒骂甚至撒泼都很像;结局呈现上,作为义仆,两个丫鬟在世态炎凉下都帮主母收尸等。

第四,二者周围帮闲的小人物众多,西门庆身边的应伯爵、谢希大、吴典恩等,魏忠贤身边的李永贞、刘若愚、崔呈秀等,总体来说都体现了这个群体的寄生性和无赖性,没有这些小人物的穿插,很难打开两位主角进一步作恶的社会关系网。

第五,两个主人公的发迹变泰,从某种程度上都和女性有密切关系。西门庆和魏忠贤的族亲关系都较为单薄,无法从叔伯、兄弟等角度入手(《梼杌闲评》中的魏忠贤发迹之后封赏族人虽然有兄弟、侄儿等,但在发迹之前这些人都未提供帮助),转为从妻妾的社会网入手,例如西门庆娶孟玉楼和李瓶儿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从而有了财富的积累,社会关系的攀附上也主要靠亲家、妻妾娘家关系等,加上善于钻营才有了“官商”身份;而魏忠贤的发迹则离不开客印月的熹宗乳母身份,魏、客相互攀扯,直至一内一外达至权力的高峰。

第六,两部书最后悲剧意蕴的指向上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因果报应,在宗教认知方面渗透了佛教的影响,通过人物转世的手法连接故事发展,整个故事被串联在因果轮回之中(《金瓶梅》和《续金瓶梅》之间是用转世敷演开的),这反映了当时作者立意的局限性,在整体立意上影响了两部书的艺术成就,也削弱了西门庆和魏忠贤的人物形象塑造。

总之,在社会背景、市民心态、人物形象及关系等方面,《金瓶梅》对《梼杌闲评》的叙事内容都有一定的影响。

二、对《金瓶梅》叙事范式的有益承继

《金瓶梅》对《梼杌闲评》的影响还体现在世情笔法的渗透和小说类型的杂糅方面。

在世情笔法的渗透方面,《梼杌闲评》之前的《警世阴阳梦》《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为其提供了基本素材和人物关系框架,它们从官方记载、邸报、坊间传闻等渠道广泛搜集素材,形成了魏忠贤故事的基本面貌,它们更多的呈现出历史(演义)小说、时事小说的特点。《梼杌闲评》明显不同于之前三部小说,从人物形象塑造、人情细节展现、世情叙事手法运用等方面来看,《梼杌闲评》更多承袭了《金瓶梅》的叙事范式。

(一)人物形象塑造

较之之前的魏忠贤系列小说,《梼杌闲评》中的人物更加饱满,人物的个人生活经历及所处环境与人物行为的进一步发生、发展紧密联系,性格呈现出多面性,也展示了更多的心理刻画。魏忠贤前期生活在社会底层,表现出好利、耍赖、工于心计等特点,但在义气救人不图回报(救了傅如玉)时又呈现出“善”的一面,包括他发迹之前对田尔耕的帮助、倪文焕的提携等,都反映出他乐于助人、重情重义的一面。得势之后的性格变化也很突出,他的寡恩少义、睚眦必报、徇私枉法、贪图享乐也展现出“恶”的一面。《警示阴阳梦》《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中的魏忠贤也有心理刻画及类似的世情描写,但都没有《梼杌闲评》那样丰富、多变。《梼杌闲评》中魏忠贤的性格在不断发展中,可以看到是随环境而变化的。《魏忠贤小说斥奸书》谈到他进宫自阉时是这样叙述的:

魏进忠道:“天皇爷怎绝咱到这田地?我也是个妆膀(胖)儿的,若再被他拴去,成甚体面?若为这二两银子走了,也不是汉子。只是又没这二两银子咱处?”走一回,坐一回,想一回,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当初曾记得相脸的先儿道咱早年坎坷,后来有好处。我看这阉狗,穿着蟒,好不张致!不若学了他,净了身。若割坏了死了,也是咱的命;若活的来,那苗二也未好来与咱讨。若来讨,咱没了鸡巴,要媳妇子也没用了,把来嫁几两银子,清了债,多剩的盘缠上京,或者得蟒衣玉带也未可知!这是九死一活的营生,舍着命做去。”[8]11

这里的心理描写能看出魏忠贤的犹豫不决和处境艰难,他甚至讲脸面不肯为了二两银子落下家中妻子跑了,利用算命之说给自己壮了胆,隐隐有些成大事的豪气,一副豁出命去的样子。到了《梼杌闲评》中就不是这样简单的心理描写和过程叙述了,先是周逢春摔死了鸳鸯扣引发了一系列后续事件,暂借住在李永贞家却因李永贞妻子不耐烦不愿伺候闲人不得已出走,好歹挨到了石林庄,遇到了往日的陈姨娘,给了十两银子准备回家,谁知到了涿州又被偷尽行李衣物,苦闷之心加上饥寒交迫就生起大病来,直至沦为花子,此时他还想着回家去,结果又被一帮乞丐灌醉抢了所有财物赤条条扔进了河里,硬是被狗咬掉了阳物。作者从第十五回一直写到第二十回,用了整整六回的篇幅来说清楚为什么魏忠贤会被阉割进宫,这六回里节奏紧凑、矛盾突出,每一次都有贵人相助,像李永贞、陈姨娘、陈玄朗,但每每有一点起色时又遇着歹人起些歹念,绝了他回家的路。这些回目不仅是字数上的增加,也是魏忠贤个人境遇的一再变化,他遇到的人和事,倒逼着他一步步走向自我阉割。这是生理上的阉割,也是日后心理阉割的伏笔,世态炎凉、生活所迫,逼得一个相对良善的人见证生活及时代的“恶”,也为日后他自己作恶埋下了伏笔。所有这些特点都不是同系列小说能够比拟的。当然《梼杌闲评》前二十回虚构了很多人物和事件,却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真实、生动的社会图景,也使得魏忠贤的性格变化及他的命运走向有了更为妥帖的生活素材,奠定了合理的生活基础,这正是向《金瓶梅》等世情小说里所描述的俗世生活所借鉴的手法和生活细节,去观察普通人的普通事,却又是合情合理的。

(二)人情冷暖呈现

关于人情冷暖的例子,《金瓶梅》里不胜枚举,开篇“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武二郎冷遇亲哥嫂”,一热一冷人情自现;包括李瓶儿死后葬礼的盛大热闹处处对比着西门庆死后的冷清凄凉;西门庆前脚一死,潘金莲就和女婿陈敬济偷情,李娇儿盗取财物回归妓院,伙计韩道国在王六儿撺掇下拐财远遁,小厮汤来保也欺主背恩……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悲凉景象。到了《梼杌闲评》里,魏忠贤迫害忠臣时,民间人们的反应颇能说明一切,这里《梼杌闲评》借鉴了《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很多内容,但也能看出《金瓶梅》对明清之际小说的整体影响。

此时有一个给假吏部郎中,姓苏,名继欧。他为人忠厚多情,又与杨左都是同年。闻他被逮,也自怜他受枉,又闻知一路百姓倒也怜他,士夫倒反薄他,心中甚是不平,道:“他当日掌堂时,那一个不送礼?惟恐他不收。怎么今日就没一个问候一声?这些人甚是可恨。”待要去见他,与他一面,却打听一路来,官旗甚是作腔,不容人相见。也只写一个名帖,备一桌饭送去,以表同年之情,正所谓雪里送炭。那杨左都见了,也不觉感伤起来弄食不下咽,道:“莫说我做都御史时,就是我中进士时,无论亲友,便所过地方官,那个不送下程,送廪给,私下还有折礼。及下帖留吃酒,送折席,我只是不收。谁知今日都不相顾,只得一个苏郎中送饭。平日相与独一个苏郎中来?”[8]60-61

世态炎凉,可见一斑,杨公所到之处倒是百姓争先来送,同年亲友怕被攀扯竟都不来送,足可见魏党的权势滔天,人民的生活水深火热。大致的情节《梼杌闲评》全是借鉴,基本没有另做创新和展开叙述,这也可以看出作者本身对时事政治事件的淡漠,作者的创作热情更多的投放到了对世情内容的描写方面。如杨公被迫害时《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和《梼杌闲评》在人物语言描写方面的不同之处:“只见杨左都每亲早在那边,见了儿子这般镣钮缠身,便放声大哭道:‘只说你做官荣华,谁知你这般结果。只恨我早不死,见这光景,叫我怎生放得下?’杨左都虽然慷慨就道,听了母亲此语,也不免两行泪落。”[8]58再看《梼杌闲评》中的同一段描写:“杨老夫人早在前面,见了儿子枷扭缠身,放声大哭道:‘自你父早丧,我视你如珍宝,千辛万苦看养,教你读书成名,只望你荣祖耀宗,谁知你这样结果。虽如今做了个忠臣,只恨我不早死,见你受人这般凌辱,怎不叫我痛心。’杨公虽是慷慨,听了老母之言,也不觉心伤泪滴。”[9]297寥寥数语,杨老夫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因为丈夫早逝,这期间寡母必然生活艰辛,才将儿子含辛茹苦抚养长大,而且母亲深明大义,谨记儒家礼法,才教的杨公一心为国尽忠,誓死不与魏党营私,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这句生离死别中有愤恨、有悲切、有不甘、甚至有悔恨,这是对逝去丈夫及杨家先烈的无法交代,是对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彻心扉,也是对当朝阉党专权、政局混乱的无可奈何。这是一个母亲,一个谨遵儒家教义的女性及一名普通百姓的呼喊,这段描写所辐射出的深层次内涵是在同系列小说中看不到的,这正是世情叙事中的人情叙述。再如,在《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中杨公这样说:“那三位公子与夫人,又牵着衣不放。大公子要随进京去,第二、第三公子也要随进京。杨左都道:‘你们在家,还怕不免哩,进京去做甚么?在这边我就与你们永诀了。’”[8]59同一例,《梼杌闲评》是这样说的:“那三个公子与夫人又牵衣哭泣不放,长子要随进京,次三两子也要随行。杨公道:‘安见覆巢之下有完卵,尔等在家犹恐不免,进京何为!’”[9]297同样的话,《梼杌闲评》中明显文雅一些,更加符合杨公的身份,也能看出历史叙述向文人叙述的过渡倾向。整体来说,官场的黑暗、司法的不公,人民之间相互攀扯以防自己被迫害的世风由此可见,就像罗宗强先生说的,“此一种之复杂性,正好说明明自嘉、隆以来,思想与社会生活,都发生了很大之变化,富可敌国与民无立锥之地;歌吹宴饮与饥民流徙;商业的发展与贿赂公行;连绵的水旱灾伤、民变;边境战争不断;皇权的高度集中与政府之瘫痪;阳明心学与程朱理学、佛、道各种思想并存、纠结;淫乐、争斗、享乐、四面楚歌。整个一副末世景象。”[10]在这样的背景下,对人情世故的感受强烈也不足为奇了。

(三)世情叙事手法运用

《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中写魏忠贤母亲(没有任何称呼,无名无姓)生产时说:“他母亲生他时,曾梦猛兽飞来入室,因而产下。”[8]2只是白描,未加任何修饰。对比一下《梼杌闲评》中第四回的描写:

云卿道:“打闪时见一条赤蛇盘在地下,你睡着了,我要小便,伸出头看时,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见。我便起来小解,回来上床时,一手摸着个蛇尾,已是害怕。及揭开帐子看时,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你身上,见我来就往被里一钻,我故此吓倒了。”[9]29

已经多了一些铺垫,为因果报应说增添了序曲,而后继续加了一些神怪色彩:

时星斗满天,及稳婆来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渐渐风生。稳婆进房道:“是时候了。”扶上了盆,丑驴送上汤来。霎时大风拔木、飞砂走石,只听得屋脊上一个九头鸟,声如笙簧,大叫数声向南飞去。房中蓦的一声叫,早生下一个孩子来[9]38。

这些叙述就是为了强调魏忠贤不是凡人,从小说类型上看无疑是神怪描写,但叙事手法较之之前的魏忠贤作品显然丰富生动且引人入胜。在魏忠贤幼年逃难过程中,也加了一笔:

那女人道:“上公在此借宿,山神着我在此守候,恐斑子们无礼。”[9]51

而描写魏忠贤的帮凶倪文焕时也有类似情况:

关帝坐在殿前,力士又引那老儿跪下道:“倪文焕后日身登黄甲,位列乌台,乃赤练村降来的一起混世妖魔。”帝君闻言勃然大怒道:“此等孽畜,不即诛戮,遗害不浅。”遂拔剑下座。旁边一员小将跪下禀道:“请天尊息怒,此人虽系奸党,亦由天命使然,天尊岂可违天擅杀?望天尊暂宥。”[9]94

所有的这些伏笔都是为了照应开篇和结尾的赤练蛇转世报仇之说。将魏忠贤的故事镶嵌在因果轮回的故事外壳中,不仅体现出小说类型混融的迹象,更重要的是使得故事本身得以跳出历史的真实轨迹,成为一个完整且独立的故事,从而脱离真实历史故事的束缚。正如张平仁先生所说:“因果报应模式在叙事上切断了故事前后的延伸,使故事形成一个相对独立和封闭的叙事单元。《梼杌闲评》以‘赤蛇祸乱’的因果报应来解释魏、客乱政,反映了作者试图用世情思维来驾驭这段史实的构想。末回傅如玉母子建道场超度魏忠贤,与《金瓶梅》中普静法师超度西门庆等人类似,实际上是因果报应模式的衍化。”[5]55-56

除了故事结构本身,在人物关系上也有一些移用和突破,如傅应星本是魏忠贤的侄儿(《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中直接称呼傅如玉为傅家妹妹),在《梼杌闲评》中直接移植为魏忠贤的亲生儿子,而且利用傅应星和傅如玉加入了空空儿、真真子、元元子等人的斗法,将历史上真实存在的白莲教起事融入朝堂之事中,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虚构和再创作,而且选择将傅应星由魏党一派移植为魏忠贤的对立面,成为其后为魏忠贤超度的重要人物,这既是故事结构的需要也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改编,让其成为魏党祸国殃民的见证者和参照者,同时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反省者和补偿者。“像这样对重要人物的有意虚构和反面化处理,在历史小说中是很少见的,在时事小说中更是罕见,甚至可以认为不符合文体规范。这种摆脱史实束缚的虚构和改造,实际上是世情笔法而非时事笔法”[5]55。除此之外,一些情节的敷演和移植,也是世情叙事手法的套用,历史上有所记载的“梃击案”在《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中只是作为背景出现,“他便依着李永贞、崔御史计议,翻用梃击、红丸、移宫三案”[8]55,而《梼杌闲评》中,这个原本没有完全展开的故事成了魏忠贤赢得圣上信任的重要政治事件:

是夕,众内官有家者都回私宅度岁,有事的都在宫甲执役。惟有进忠独自无聊,思念母亲存亡未保,妻子生死若何,心中闷闷不乐,倒在炕上悲伤了一会,竟和衣睡去。猛听得有人唤道:“快起来看门!”睁开眼却不见人,翻身又睡去了。少顷,忽又听得有人叫道:“魏监!这是甚么时候,你还睡么!还不快去救驾!”猛然惊醒,跳起身来,冒冒失失的走出门来,也不见一些动静,绝无人影。定了定神,带上门去火房里讨茶吃。刚走下台基,只听得宫门外乒乓劈扑之声,忙出来看时,只见一条彪形大汉,手持一条粗棍乱打进来。进忠吃了一惊,要去拦阻他时,无奈手无器械,慌得倒退入来……进忠忙抽身下殿,到班房里拿了条砂红棍子来,见众人渐渐抵敌不住,便大叫道:“你们快去传人!等我来拿此贼!”[9]203-204

这段描写可以看出他刚进宫时的寂寥心情、对亲情的眷恋以及要成大事的一些心机和背水一战的魄力,包括一些潜在的神灵指引的神怪色彩,使得他的人物形象能够立起来,体现了人物的动态变化。这些世情化的手法及表现形式是同系列作品所不具备的,更加体现出历史(演义)小说向世情小说的过渡。

三、世情笔法下对题材的多元化追求

《梼杌闲评》中的魏忠贤和《金瓶梅》中的西门庆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且二者最终都因为贪欲无法遏制而走向生命的毁灭。在《金瓶梅》之前的古代小说中还未出现过类似的主人公,他们或者是王侯将相一类的历史英雄,或者是绿林好汉一类的江湖英雄,或者是大罗神仙一类的神魔英雄,而将目光锁定在俗人俗事俗境,而且是俗世中的审丑对象,这还是第一次。《梼杌闲评》借鉴了《金瓶梅》为西门庆作传的艺术手法,转而以英雄传奇的写法为魏忠贤作传(当然是反面的恶人传奇写法),从他的幼年成长经历到初入社会的潦倒,再到发迹变泰之后的狂妄,以不同的视角见证了魏忠贤波澜起伏的一生。

明清之际,一批时事小说因为其反应现实的迫切性、及时性、新闻性,以及所载内容的时代性、写作手法的纪实性,很好地迎合了当时广大市民关注社会热点的焦急心理及书商利用小说商品化牟利的投机心理,诞生了一大批质量参差不齐的时事小说。时事小说的产生有其社会经济条件、文化传播、读者接受等外部因素,还有其文体内部演进的影响因素。刘书成先生认为:“所谓时事小说,即反映当代社会事件的小说。其作者是作品所叙事件的同代人,换言之,作者与作品所写事件的年代距离一般不超过二十年左右。”[11]同时将时事小说中的魏忠贤系列小说进行分类,认为《梼杌闲评》为上品,《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为中品,《警世阴阳梦》《皇明中兴圣烈传》为下品。从上述分类中能明显看到魏忠贤系列小说的创作规律及审美倾向,认为《梼杌闲评》有较为优秀的艺术表现手法,较为正确的处理了历史真实和艺术虚构之间的关系。首先,《梼杌闲评》开卷的“总论”中有诗:“博览群书寻故典,旁搜野史录新闻。讲谈尽合周公礼,褒贬咸遵孔圣文。按捺奸邪尊有道,赞扬忠孝削谗人。”[9]3作者的目的很明确,有着史家固有的“实录”精神,想要通过记录“时艰”,感叹奸恶,规劝世人。同时“由于作者丰富的政治阅历,《梼杌闲评》在一些史实的记载上,甚至比正史还要详赡准确。在一些细节上,如说魏忠贤生于戊辰(1568年),乳名辰生,天启七年(1627年)三月晦日是他六十生辰,就是正史所不载的准确记录;又如称杨涟为‘胡子官’,据《启祯野乘》记杨涟于‘移宫’日,‘奋髯呼叫,声泪进咽’,引得熹宗说:‘胡子官真忠臣也!’可见也不是任意的杜撰”[12]。除此之外,“主要人物、重大事件都于史有据。杨涟、左光斗、周顺昌的冤狱;颜佩韦等苏州市民的反抗,妖书、梃击、红丸、移宫等大案;魏忠贤庆生辰,各地建生祠等情节大体与史实相符”[13]。从原始素材的选择上,仍然推崇实录,尊重作品本身的社会功能,这明显具有史学的参考价值。

另一方面,《梼杌闲评》还擅长对“野史”进行收集和整理,其实也就是上文提到的世情笔法运用,在人物随环境的发展过程中加入一些合情合理的虚构成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14]140这些标准也能够对标《梼杌闲评》,里面有专门的人物描写,故事情节有悲欢离合和发迹变泰及因果报应之说,中间也夹杂灵怪和世态描摹。魏忠贤个人的成长背景就是世情写法,比如魏与客年少时的爱情经历,即使客印月进宫之后心中也时常念着魏忠贤,第二十二回“御花园嫔妃拾翠,漪兰殿保姆怀春”中客巴巴见着魏忠贤后,不敢确认,遂时刻放在心上,时时记得打听,因为一直没见上面还因为患相思病了。这都是没有史料的情节虚构,但作者编的合情合理,将政治事件作为基本素材进行了二次创作。另外,在具有史料特点的《酌中志》中,记载其家庭成员时妻为冯氏,《梼杌闲评》中妻为傅氏,而塑造傅如玉时,为了凸显人物的正面形象,也加入了一些虚构:

如玉道:“不可。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鲁太监送这分厚礼定是有事求他,你昧了他的,岂不误他大事!你平日在衙门里倚他的势,撰他的钱,他今托你的事,也是谅你可托,才差你的。你昧心坏了他的事,于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他岂肯轻易饶你!老田是个坏人,他惯干截路短行之事,切不可信他,坏自己之事。快些收拾,明日赶了去。”亲自代他打点行李,备办干粮,五鼓起来催促丈夫起身,恐迟了田尔耕又要来拦阻。[9]105-106

上述描写不难看出傅如玉的大方端庄、是非分明、贤良淑德,同时还具备女教中劝谏夫婿远离匪友的女德品性。塑造傅如玉形象很大程度是为了仿效《金瓶梅》里吴月娘和孝哥对西门庆的超度,这里也需要一位识大体、明事理的贤妻,同时教育出品德良好的儿子为恶贯满盈的魏忠贤超度。而客巴巴丫鬟侯秋鸿的出现,显得人物性格张力十足,不管是情态、动作还是语言描写,满满的市井味,“秋鸿道:‘弄他们几个毛人,只当弄猢狲’”[9]142。从人物关系设置上,她的社会地位和联系作用更像是庞春梅,但这利落的嘴皮子,甚至有些嚣张的精神气质,还真是和潘金莲如出一辙,不难看出《金瓶梅》对其人物塑造的影响。总体来说,通过更加合理的故事情节的融入,丰富了单薄故事的发展,却又恰到好处,用小说的笔法融入时事故事。

再次,奇幻诙谐的美学风格,加入了神魔因子描写,使得故事有时事、言情、世情之外,更多了灵异色彩,愈加吸引读者。文中的达观禅师在入定之前对增光说:

一向久扰檀越,刻将业障到了,快些收拾回去[9]188。

这是暗示魏忠贤要开始作恶了,其性格将发生转变,民众要做好准备了。此外,除了魏忠贤刚出生时已经有江湖术士算其是个贵胎,他在最落魄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位相士张小山,形容他:

兄虎头燕颔,飞而食肉;凤目剑眉,威权万里;熊背狼腰,异日定须悬玉带;龙行虎走,等闲平步上金阶;天庭高耸,中年富贵可期;地角方圆,晚岁荣华定取。土星端正,隆准齐于汉高;金革垂肩,虎视同乎魏武;行动如万斛之舟,端坐若泰山之重;五星合局,七窍归垣,乃大富大贵之相。只可惜眼光而露,声急而小,面圆而薄,头窄而偏,没有帝王之分,然亦只下天子一等耳。位极人臣,威振天下,眉剔眼竖,面带紫气,只是杀心太重,他日杀戮处去不少[9]195。

如果只是术士一派一言,难以定其真伪,而上述所言句句属实,已经暗示未来主人公的命运走向,此时魏忠贤还在潦倒之中,这种运势的转向从某种程度就是所谓命格的转向,也是神怪描写的运用,后来的派系之争,达到权倾天下,进而杀伐忠良和普通百姓,惹得天下民不聊生。都是为赤练蛇转生进行报复留下伏笔。另外,其中写白莲教事件时,双方加入了斗法的内容,如下:

这里玉支忙念动真言,将剑指着官军队里,喝声道:“疾!” 只见就地卷起一阵怪风来。风过处奔出多少豺狼虎豹来,张牙舞爪,蜂拥而来。马见了先自战栗不行。这里空空儿见了亦念动咒,将衣袖一抖,袖中放出无数火来,把那些猛兽烧得纷纷落地。细看时,却是纸剪成的。这边跛李在阵上见破了法旋将背上葫芦揭开,冲出一阵黑气来。霎时间天地昏暗,满天的冰块雪雹打将下来。空空儿便不慌不忙,向袖中取出一面小杏黄旗儿,迎风一展,那冰雹应手而散,依旧天明地朗[9]258。

这里的内容从写法上源自唐传奇,尤其是真真子二人失败后,是从怀中取出纸剪的两个驴子来吹一口气变成了活的,然后逃离而去,这写法和《聂隐娘》一模一样。除了通过斗法的妖术增添作品的可读性,更重要的是通过刘鸿儒起义牵扯出孟婆和傅如玉母子,同时暗示天命不可违,加入因果报应之说,为下文的超度及赤练蛇转世报应增加合理性。

总之,《梼杌闲评》将明末这起政治事件融入客、魏二人的俗世爱情中,得心应手地用世情的形式来统摄其中的“时事”部分,或者说在“明珠缘”的大框架中融入了“时事”的丰富内容,加上“赤练蛇转世”的神怪描写,用艺术虚构来填充史实、丰富史实,使故事更具有说服力和表现力,用艺术虚构调配情节和人物发展,使得世情笔法居于全书艺术构思的主导地位,从而呈现出题材多元化发展的趋势。

四、结 语

《金瓶梅》和《梼杌闲评》都从世情的角度描绘了当时广阔的社会生活,尤其揭示了当时社会人欲无限扩张的黑暗面——贪钱、贪色、贪权、贪图享乐,也试图提出解决办法,无论是冷峻的暴露、适度的放大、尖锐的讽刺,还是依托宗教的转世轮回劝人向善,都在客观上发现了明末封建社会的危机。比照两部作品,无论是内容方面的文化承继、叙事范式的审美观照,还是小说文体的发展都呈现出某种微妙联系,在小说发展史上应尊重这种叙事体例的生命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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