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欣,张 含
(1.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2.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毛晋(1599—1659)因其卓越的收藏与刻书成就为世人所认可,时有“毛氏之书走天下”①钱谦益:《隐湖毛君墓志铭》,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牧斋有学集》卷3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141页。之说。然其不仅是一位收藏家、出版商,也是一位具有高度文化素养和人文情怀之文人。除了创作诗集,亲撰序跋,注重编选经史、诗文外,他还关注元明戏曲,陆续编纂完成《六十种曲》,通过选、编、改、评等方式,突出戏曲中的风教意识,对戏曲进行雅化的编排,以期借此表达文学审美、文化趣尚及价值判断,实现以戏曲“立言”的目的。历史已然证明,毛晋践行了名山事业的“立言”追求,实现了青史留名的文人理想。
清初名儒吴伟业有感于毛晋功于坟典,作《汲古阁歌》盛赞之:“南湖主人为叹息,十年心力恣收拾。史家编辑过神尧,律论流通到罗什。”②吴伟业:《汲古阁歌》,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8页。明代典籍文墨多藏于秘阁,但因被无良文人窃去等原因大量损失,虽奉诏重修,然花费巨大却收效甚微。毛晋面对此种情形痛心疾首,通过十余年的努力,使史籍佛典得以保存、流传,也因此成就了他的名山事业。从现存毛晋的“作品”来看,他采取一种较为熟悉的方式—编书来实现自己立言之目的,本着“务使学者穷其源流,审其律涉。其他访佚典,搜秘文,皆用以裨补其正学”③钱谦益:《隐湖毛君墓志铭》,第1141页。,在选择经史、诗文的同时,毛晋也将目光聚集在戏曲上。
毛晋生活的时代,戏曲创作空前繁荣,人们对于戏曲文体的认知也相对开放。他之所以关注戏曲,与时代的影响关系密切。他特别标举戏曲之地位,肯定戏曲可与经史、诗文有同样的价值,《演剧首套弁语》言:“今世仿古先生,正襟皐比,居然道德博闻;矜庄少年,回旋骥足,扬扬气魄自用。间有称述,多因祧盲史而宗腐令,宾蒙吏而友湘灵,嗣复衙官汉季,爰挟唐之伯仲,导鸣驺焉。若乃词曲,猥云公孙氏且弗诺。”对“猥云公孙氏”这样鄙夷词曲的说法,毛晋给予有力反驳,认为词曲家可以与左丘明、司马迁等史家等量齐观,戏曲亦可以与《庄子》《离骚》等诗文作品不分轩轾。然而“方今世尚取新,人胥炫异。假饶狎昵百凡,无宁雅正一派”,在人们争相以“新人”“炫异”“狎昵”为乐事时,毛晋警醒地意识到戏曲创作之不足,倡导戏曲回归雅正的重要性。“引丝九曲,名谊十全,坐令别陈筐篚,和以埙篪。只见中州《白雪》,倾压繁华;胜地《阳春》,丕遍下里矣!”应该让戏曲之“阳春”“白雪”成为现实,让更多的人领略其中三昧,尤其戏曲中“启孝纳忠、植节仗义”①阅世道人:《六十种曲·演剧首套弁语》,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第4712页。的教化意识与展现现实的映射精神使戏曲有了庄严的意义。他强调戏曲可以与经史、诗文一样,表现情感、传达思想,更可以借此达成“不朽”之理想。
相较于史传、诗文等作品,戏曲有更为广泛的受众,亦是践行“立言”追求最为有效的途径之一。毛晋在编选《六十种曲》时已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噫嘻!始赋虽工,安比新声入座也。”②静观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三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4页。经过元代的孕育与发展,戏曲在晚明已成为大众最重要的消费娱乐形式之一。其独特的舞台表现形式、其故事之“时而美满,时而缺陷,时而现青精气,时而逗黄鹤缥缈之音”③闲闲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四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5页。,更是“视架上西清日汇,北堂备抄,觉漫焉无序,黯然削色矣”④静观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三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4页。。首先,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更具有引人入胜的魅力,除了以“生天生地生鬼生神,极人物之万途,攒古今之千变”⑤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27页。的表演方式外,戏曲更有“如中酒,如着魔”“对之无不剔须眉,无不醒肝脾”⑥得闲主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二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3页。的感染力。《题演剧三套》即言“曲台记奏,华馆征歌,动泣鬼神,俄资谐笑”⑦静观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三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4页。“曲台记奏”之“奏”从吴毓华:《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第294页。,戏曲既能乐人,更能动人,“令画眉郎、椒花女各各捻鼻”⑧闲闲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四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5页。,达到“骤聆则鷇音与鹤唳交宣,坐挹则安乐窝介堕泪碑相望”⑨阅世道人:《六十种曲·演剧首套弁语》,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2页。的效果,从而通过移情豁趣使受众达成深思默会的状态。其次,戏曲故事又以新奇著称:“若别有妙会,任倒横直竖,覆去翻来,眼底舌端,恣其逸弄,臭腐传变为神奇,互开一生面矣。尔乃《拾箫》、《分笺》之离奇也,诸如《明玉》、《绿蕉》之怪诞也。俄见玉阶金埒,倏而拾翠萦花,甚者鲁山扣瑛,鲛人裂笛,潜虬吟渊,庄骐唳露。既属幽奇,复资玄发,往往龟毛兔角,似不从人间世来。”⑩思玄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五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6页。“神奇”“怪诞”“似不从人间世来”的特点也使其为更多人所接受、喜爱,其流播之广、影响之大自是诗文不可同日而语的。
戏曲虽“文明闰位,应次于花间”⑪静观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三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4页。,但在契合一般市井观众欣赏趣味的同时,也以一种更直接、更直观的方式发挥了“立言”的功效。如其所继承的讽谏传统。从汉代百戏中的角抵戏,到唐代歌舞戏、参军戏,再到宋金杂剧,除了有滑稽、调笑、幽默的戏剧因素外,讽谏传统一直隐续其中。《六十种曲》的选编本中特别流露出对晚明政治时事的关注,那些着意于实录、以春秋笔法弘扬教化意义的作品多被选入其中。如《鸣凤记》描绘了嘉靖年间政治斗争的残酷图景,反映明代政治及社会生活中的百态,是这段“当下史”的生动呈现。而《金莲记》《精忠记》《八义记》《赠书记》等对忠奸斗争残酷性的表现,亦是明代社会忠奸不辨、善恶不分混沌现实的映照。这些作品的入选一定程度展现了毛晋对明代现实的认识,而其中春秋笔法的运用及戏曲讽谏功能的实现也为毛晋的“立言”追求提供了良好的载体。
毛晋以戏曲立言亦源于其对戏曲家的认同,表现出区别于一般出版家的“文心”。《题演剧三套》即言:“古来文心道气之流,宁止屈、宋振藻于三湘,司马扬镳于两汉!诸如供奉霏霏玄屑,坡仙烨烨彩虹,之数子者,早已天星散落。嗣复作剧人间,往往曲台记奏,华馆征歌,动泣鬼神,俄资谐笑。朝云初度,引长庚之斗浆;夜色将阑,分太乙之藜火。”指出古来具“文心”者不仅屈原、宋玉、司马相如之类,还有“作剧人间”的这些剧作家,他们的作品如彩云初度、夜色将阑,也可以感人肺腑、长歌当哭。《六十种曲》的编选即是毛晋“文心”的最好诠释。所以,毛晋被赞:“公能澒洞汲古,倾不资之槖以善世,顿令千秋作者,与今时之喆士,寤寐謦欬而磅礴无涯。其藻略也泓,其风泽也远。咄咄子晋,度越一世无两矣。”①夏树芳:《隐湖题跋·毛子晋诸书跋语题词》,《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第1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2002年,第513页。《六十种曲》的编纂不仅表明了毛晋对戏曲地位与功能的认可,也进一步高扬了戏曲的魅力与价值,对于弘扬、传播元明戏曲,尤其是明代传奇有着不可估量的贡献。
毛晋对于文学的教化功能非常重视,并在他所编刻的图书中反复强调,《隐湖题跋》即屡次重申忠、孝、节、义的重要意义。《跋桯史》指出编刻此书的目的:“正欲后之读是书者,于游戏谑浪时,不忘忠孝本性,其一种深情妙手,可以意逆而不忍明言者,意或有在矣。”②毛晋:《跋桯史》,《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第1册),第583页。《跋平斋词》亦言:“舜俞,于潜人,其功烈载在史册,如毁邓艾祠,更祠诸葛武侯。告其民曰‘毋事仇雠而忘父母’,尤为当时称叹。迨卒时,御笔批其‘鲠亮忠悫’,令钞所著《两汉诏》暨诗文行世。”③毛晋:《跋平斋词》,《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第1册),第609页。选刻戏曲作品,毛晋也是为了强调“忠孝本性”“鲠亮忠悫”的教化意义。目前学界对《六十种曲》的教化特征比较认可。徐扶明认为:“毛晋是个风化论者。所谓风化论,一般说来,就是宣扬封建伦理道德,力图感化世人,维护世风。毛晋就在这种戏剧观指导下,编辑《六十种曲》。”④徐扶明:《毛晋与〈六十种曲〉》,《中国文学研究》1987年第2期。俞为民也称:“戏曲具有‘启忠纳孝、植节仗义’的社会功用,他编选《六十种曲》,也就是发挥戏曲的这一社会功用。”⑤俞为民:《传奇精华的汇集——〈六十种曲〉》,《古典文学知识》1995年第3期。惜皆未做详细阐释与深入探讨。
《六十种曲》的教化意识首先表现在毛晋对教化剧的特别选择与安排上。《六十种曲》第一套就明确标榜其中的教化意图:“虽然,名则陈矣,事则遒矣。赏识家不以穷耳目之官,仅以充戏娱之役,匪第汉中郎诸君子负屈,即胜国东嘉辈,早拈出风化之本原,俱付之云烟过眼矣。”指出晚明人多借戏曲以“充戏娱之役”,往往不能领会其中的“风化之本原”。毛晋认为应该复原其中“纯忠孝、真节义”的“本来面目”,否则,“何以追维过去,又何以接引未来?”⑥阅世道人:《六十种曲·演剧首套弁语》,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2页。也就是说,在可以使天下后世“启孝纳忠、植节仗义”的前提下,达成“追维过去”“接引未来”的目的,才是戏曲文本的真正价值。于是,他首选十部教化价值突出的戏曲作品,即《琵琶记》《荆钗记》《寻亲记》《千金记》《香囊记》《浣纱记》《精忠记》《鸣凤记》《八义记》《三元记》,凸显其编选《六十种曲》最欲传达的思想以及对这种思想的重视。《六十种曲》每套作品的设计大体都有一个中心,这在学界已成共识:一套有益风化,二套关乎风情,三套叙才子事迹,四套写佳人遭际,五套为离奇、怪诞之作,六套尚有分歧,有新奇说及补编说等⑦刘建欣:《毛晋〈六十种曲〉编选体例与选目特征》,《学术交流》2018年第12期。。然作为一种叙事策略,将这些极具教化意义的作品放在第一套最先与读者见面,毛晋不仅是为了传达最重要的编选理念,也是为了昭示其强烈的文人责任感与使命感,冀望以戏曲实现教化育人的功能,达成自己的“立言”追求。
《六十种曲》除第一套以直接的“教化”为主外,其他五套中教化意识也比较浓重,如《双烈记》《义侠记》《节侠记》《四贤记》等作品的命名即集中体现主人公的某一方面的道德质素,毛晋对这类剧作的收录恰恰是要强化选本的教化基调。也正因如此,才有1935 年开明书店出版的《六十种曲》将第一套弁语作为总序的认知,从另一侧面说明《六十种曲》总体对教化功能的张扬。当然,这五套所选还以婚恋剧居多,这也符合当时“传奇十部九相思”⑧李渔:《怜香伴》,李渔:《李渔全集》(第4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10页。的题材特点。毛晋正是借助人们所喜爱的婚恋题材不同程度上传达着伦理与道德等要求,自觉实践其作为一名儒者的价值判断。毛晋通过一部分婚恋剧的编选,直接传达对女子贞节与贤德等方面的要求。在爱情遇到阻碍时,女主人公往往能表现出坚强与自尊,她们大多洁身自好、守身如玉,更有甚者,选择自尽、自毁以保全自己。如《锦笺记》第四十出《合笺》中言:“风情节义难兼擅,女诫分明在此编,寄语梨园仔细传。”①周履靖:《锦笺记》,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17册),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36页。《锦笺记引》中亦强调:“《锦笺记》者,记梅、柳伉俪之终始也,岂谈风月、资宴笑而己哉?抱真先生愤世破情,特为是垂闺范耳。”②陈邦泰:《锦笺记引》,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2册),第783页。作品中所塑造之淑娘正是女子的典范,她对情的专一、为情的坚守,也符合封建道德伦理对女性的要求。
其次,毛晋对教化内容的理解也是多层面的。从第一套的十部剧作来看,《琵琶记》《荆钗记》《香囊记》等作品从不同角度阐释了传统道德规范。如《香囊记》,第一出【沁园春】中明确创作意图:“闲披汗简芸窗,谩把前修发否臧。有伯奇孝行,左儒死友,爱兄王览,骂贼睢阳,孟母贤慈,共姜节义,万古名垂有耿光。因续取五伦新传,标记《紫香囊》。”③邵璨:《香囊记》,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2册),第402页。表彰张母之贤之慈,贞娘之惠之贞,以及洪皓、岳飞之忠,蹇伦、王伦之义等,尤其是对张九思集忠臣、孝子、义夫、爱兄于一身的形象予以褒奖,整个故事俨然封建伦理道德的教科书。不难发现,在张九思形象的塑造上,作者更注重其自身的道德及作为家庭成员的伦理典范作用,而于社会之责任、家国之大义虽有提及,但并非表现的重点。即如《琵琶记》宣扬“有贞有烈赵真女,全忠全孝蔡伯喈”时,其“忠”的侧面仅仅表现在进京赴试、出仕为官,而没有言及其所产生的社会价值及道德伦理作用,相反更突出的是“只看子孝共妻贤”④高明:《琵琶记》,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1册),第29页。的家庭伦理范畴。所以,这些典型的教化剧更多强调的是个人道德与家庭伦理的内容,强调的是男子的孝义友悌及女子的贞节贤孝,注重家庭中为父、为母、为兄、为弟、为子、为媳、为夫、为妻等伦理关系中之纲常。
除了个人道德、家庭伦理的内容,社会伦理也是教化的重要领域。如《浣纱记》《鸣凤记》等并非一般意义的教化剧,《浣纱记》写西施与范蠡因浣纱相遇、相爱,范蠡“为天下者不顾家”⑤梁辰鱼:《浣纱记》,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3册),第152页。,举献西施,迷惑吴王,勾践一举占领姑苏,范蠡与西施泛舟湖上。作者将爱情与忠奸斗争、家国大业联系在一起,在反映爱情的同时,更注重表现范蠡心为天下、不计得失的牺牲精神,表现的是他为国、为主的忠心。《鸣凤记》则再现了以夏言、杨继盛为代表的“双忠八义”与严嵩奸党的斗争过程,其中对严嵩奸党把持朝政、陷害忠良、祸国殃民的鞭挞及对忠臣义士不屈不挠、前仆后继、舍生取义的褒扬,展现了作者强烈的社会伦理要求及价值评判,也以此传达了“前后同心八谏臣,朝阳丹凤一齐鸣。除奸反正扶明主,留得功勋耀古今”⑥无名氏:《鸣凤记》,黄竹三、冯俊杰主编:《六十种曲评注》(第4册),第253页。的理想。这些故事或借家庭伦理突显社会伦理的内容,或直接呈现社会伦理的重要价值,将个人情感、道德与政治斗争及战争相联系,以此从多方面突出家国大业、忠君护主等社会伦理的重要意义,扩展了毛晋所强调之“教化”内容,使剧作更增添一层庄严的色彩,更符合毛晋“立言”之表达。
再次,毛晋的教化意识是与时俱进的,不仅表现在对传统儒家政治伦理道德的弘扬上,更体现在因心学发展而生成情理关系的理解方面。他并不认为教化与情感是对立的,而是融通教化于故事及情感之中,表现出与冯梦龙情教观念相互呼应的时代意识。《题演剧二套》即强调:“复捻合《会真》以下十剧,挑逗文心,开发笔阵,乃知此类实情种,非书淫也。……今翻故帙,度新声,雨花云叶,纷纷喷薄人间,政未有歇拍,宁第《三元》、《四节》、《五伦》、《八义》,两两配合哉!”这种“配合”除了表现《六十种曲》第一、二套之“风教”与“风情”相配合,第三、四套之才子与佳人相配合外,更显露在毛晋欲将教化融于情感之中,在爱情与伦理的“配合”之下,达到以情育人、以情感人的目的。受个性解放思潮影响,明朝中后期出现了《牡丹亭》《玉簪记》《霞笺记》《红拂记》《西楼记》等一系列以宣扬人的情感与欲望为主题的戏曲作品,《六十种曲》将它们收入其中除了考虑到这些“主情”戏曲极高的影响力及频繁的舞台演出因素外,更表现出毛晋对“情教”的重视,突出“乃今而知画魂阵中,政不少绣旗女将也”⑦闲闲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四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5页。,明确“以情为圭臬之‘感人’为戏曲(教化)功能实现之核心问题”⑧杜桂萍、马丽敏:《袁枚、俞樾的戏曲观及原因、意义探赜》,《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事实上,一些“主情”作品中宣扬的追求爱情、个性解放等内容,很容易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贞节观念发生抵牾。毛晋显然钦慕于个性解放,支持青年男女为爱情做出积极的努力,包括自荐枕席,但又不能不关注风教问题,尽可能平衡二者关系。《题演剧二套》中,毛晋以主客问答的形式提出,并以戏谑的方式化解这个问题:“客嘲余曰:‘昔山客遇秀铁面道人,诃其笔墨劝淫,恐堕犁舌,应以为戒。’因戏谓:‘谑浪皆是文章,演唱亦是说法。从来风流罪过,早已向古佛前忏悔竟矣。’”他尽量寻求“情”与“理”两者之平衡。当“教化”与“主情”观念发生矛盾时,他主张在“理”所允许的范围内言“情”。
当然,毛晋在选择剧目时并不仅以“教化”意图作为唯一标准,比如《五伦全备记》在当时堪称教化之范本,作者自言:“若于伦理无关系,纵是新奇不足传。”①丘濬:《五伦全备记》,廖可斌主编:《稀见明代戏曲丛刊》(第2册),北京:东方出版社,2018年,第98页。但由于文本本身的缺陷明显,时人对其多持批评态度,“措大书袋子语,陈腐臭烂,令人呕秽”②徐复祚:《三家村老曲谈》,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二集),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257页。、“亦俚浅甚矣”③沈德符:《顾曲杂言》,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第60页。、“尽述五伦,非酸则腐矣”④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第三集),第568页。等语甚多,《五伦全备记》虽能负载教化育人的使命,而作品本身文学性的欠缺使其已失戏曲文学之旨,这或是毛晋弃而不选的重要原因。
《六十种曲》是中国戏曲史上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传奇选本⑤傅惜华在编写《明代传奇全目》时即肯定其为“现存明代汇刻传奇最丰富而重要之总集,且传布极广”。见傅惜华:《明代传奇全目·引用书籍解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535页。《六十种曲》包括杂剧1种,因其多选传奇,一般认为它是“传奇选本”。。毛晋雅化的编撰理念以及具体操作策略,让《六十种曲》成为百年之后人们谈论戏曲绕不开的文本,成就了他孜孜以求的“立言”追求。
序跋作为戏曲集重要的副文本,“与正文本共同处于相对自足的文本结构中,相互指涉,意蕴丰沛”⑥杜桂萍:《明清戏曲副文本及其互文性解读》,《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1月29日。,而《六十种曲》的五篇弁语不仅是针对编选对象的解释,也与编选内容形成互补与互文关系,五篇弁语之间亦存在互文性。如首套与二套、三套与四套之“两两配合”,又如五篇弁语“阅世”“得闲”“静观”“闲闲”“思玄”之署名与弁语内容及所选剧本相互关联,“道人”“主人”的命名方式亦遥相呼应,符合受众对于传统文人的认知以及毛晋自身的雅化审美追求。弁语的写作不仅是毛晋立言的重要表达方式,还以其意蕴之丰沛、彼此之指涉,表现出对于时间、空间,甚至是编选心情、心态的强调,突显了戏曲编选行为本身的雅风、雅趣。戏曲之化俗为雅正是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了体认与实现。
编撰戏曲选本乃风雅之事。《六十种曲》的弁语中不止一次借助时间的强调来表达这一点,毛晋所署具体创作日期“登高日”“阳生日”“仲秋巧前一日”“花朝”“长生日”除呈示明确的时间节点外,还带有鲜明的节令特色。重阳、冬至、中秋、花朝、夏至等时令最能引发文人骚客的情绪波动,从而挥毫引墨,附加节令本身更丰富的文化意义及阐释空间。将序跋的创作置于其中亦赋予了编选活动更多的想象空间与文人色彩。行文中之“春花秋月”⑦得闲主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二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3页。、“朝云初度”、“夜色将阑”⑧静观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三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4页。等时间提示也带有极强的修辞特点,亦是文人趣味的审美体现。毛晋言道:“会日长至,惜年暗销,偕二三同志,就竹林花榭,携尊酒、引清讴。复捻合《会真》以下十剧,挑逗文心,开发笔阵。”⑨得闲主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二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3页。“早秋梧桐,初下一叶,钩月引人。胜地轩际纳凉,因拈取数种,披对一过,不禁花县思潘,苹洲吊柳,虽六朝之金粉渺矣,而数部之玉叶烂焉。”⑩静观道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三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4页。笔者改“知”为“花”。在编选活动进行的夏、秋时节,作者感受到的是“惜年暗销”的惆怅,是“钩月引人”的慵懒,而编选戏曲活动本身所引发的这些情绪恰恰是增添了这一类雅情韵趣的原因。至于骈体的使用以及其中如“花县思潘,苹洲吊柳”等典故的运用,更是这种雅趣、雅行的有力注释。
对评选环境的雅化书写,也构成了毛晋的立言策略。《题演剧四套》称:“予不禁目挑心招,踏歌向宾幙。曲几方床,茶烟缭绕;朱弦彩管,酒气淋漓。因稍稍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编选者本来从事的是一种“俗”的工作,偏偏安排在“竹林花榭”的空间,不仅“携樽酒、引清讴”,更于“曲几方床,茶烟缭绕;朱弦彩管,酒气淋漓”中,参以戏曲的“挑逗文心,开发笔阵”,“拈取数种,披对一过”,“点次数种,不觉眼快手松”,与评点诗文的活动何异?“偕二三同志”又将此中情形描摹成为文人集会,志趣相投之友朋于清雅之“竹林花榭”“茶烟缭绕”熏染下,在“尊酒”“清讴”“曲几”“方床”“朱弦”“彩管”等雅集叙写的常用语汇的映衬下,戏曲编选活动又与文人雅集何异?如此语言的运用、意象的选择、氛围的烘托,为正常、日常的编撰活动增加了阳春白雪的特质,传递了文人吟风弄月、共酌香醪之雅趣。在如此良辰、如此美景的映照之下,编选戏曲可谓文人雅士之一乐矣,戏曲何“俗”之有?
编撰戏曲之心态闲雅更为重要。毛晋强调:“世宙,逆旅也;今昔,驹隙也。春花秋月,实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予喜无闲事,得手握闲书,坐销闲日,逗露闲情。茶香鹤梦之余,非约束莺花,则平章风月。何者为真,何者是幻?”①得闲主人:《六十种曲·题演剧二套》,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713页。毛晋用了“闲者”“闲事”“闲书”“闲日”“闲情”来突出编选戏曲是一种闲情逸致的风雅举动,“茶香鹤梦”“约束莺花”“平章风月”也在强调编选者那份清雅、从容与悠闲。加之编选后之“目挑心招”“眼快手松”的陶醉及由戏曲而引发的“花县思潘,苹洲吊柳”更是一种平民难以感受、企及的墨客骚人之雅趣。与此同时,这种“闲心”传达出文人特有的人生如梦的身世感慨和及时行乐的生命需求。更重要的是,在徜徉于“闲”的过程中,文人将选剧作为一种可以证明自己生命价值的事业来完成②朱崇志:《中国古代戏曲选本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20页。。毛晋亦是通过对编选时间、环境、过程、情感的雅化表达,呈示文人独特的生活感受与生命体悟,展现其视编选戏曲活动为毕生名山事业的追求。
不仅如此,毛晋还在向受众昭示,《六十种曲》所预设的期待读者并不是或并不仅是普通的平民百姓,更重要的人群乃是具有闲雅情趣之文人,或者欲借此体现文雅情趣之人。晚明江南“附庸风雅”的时尚,造就了一大批文化产品的潜在消费者,毛晋亦是这些文化产品的制造者中最杰出的一位。《六十种曲》这样大部头、具雅化倾向的戏曲作品集既迎合了真正拥有闲情雅致之人,也符合附庸风雅之辈的审美趣味,更契合了晚明的时代风尚。只是毛晋并不是如陈继儒等人有了高名之后,“把神圣的文学,降低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把中国人源远流长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变为一种获取生活资料的劳动”③陈平原:《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42页。,恰恰相反,毛晋是欲通过编书这种谋生手段达成“文名”,成就其“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六十种曲》版式设计诸方面更见清雅之旨趣。从版式上看,毛晋采用了每半页9行19字的细黑口左右双边的设计。9行的设计沿袭了晚明戏曲的典型范式,每行字数较《盛明杂剧》《元曲选》等20字减少1字,所以整体有明晰、疏朗之感。从标注形式上看,《六十种曲》仅曲牌用方括号来标识,相较于《盛明杂剧》用阴文(黑底白字)标示曲牌名,其既做了区分,又不十分突出。没有采用戏曲选本一般的点板、评注等形式,也使页面更干净、整洁。从字体设计上看,《六十种曲》采用的是大、中、小三样字号,并以此来区分曲辞、宾白、科范。曲辞大号字加粗更加清晰,也与宾白与科范区分开来;宾白中号字,约为大字之三分之二,居中且独占一行,做法与《盛明杂剧》同,却比《元曲选》小字(约二分之一大字)靠右,或《古杂剧》等一格写双行小字,字体更大,更清晰。科范用小号字靠右排列,减少了《盛明杂剧》《元曲选》等方括号标识,只以字体与位置区分更整洁有序。从各部分承接方式上看,《六十种曲》的曲辞与其他选本一样,都是另起一行顶格书写,宾白与舞台提示则是承接曲辞而来的,只是到了下一行时,在前面空一格。这样使选本整体上错落有致,便于读者的检索与查找,既承接曲辞还在一定程度上节约了空间,整体的阅读感受也更趋近于史传与诗文。当然,曾国藩《复胡宫保》言:“近日刻板精雅者,宋体字如阮官保《研经室集》,仿汲古阁《乐府解题》、《六十种曲》等样子,画粗线粗,最为耐久。”④曾国藩:《复胡宫保》,曾国藩著、李瀚章编:《曾国藩书信》,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1年,第114页。说明《六十种曲》刻板之精雅,“画粗线粗,最为耐久”亦强调其字体的清晰耐用,这也一定程度上助益了选本的传播。
此外,《六十种曲》在设计上没有插图的特点一直被学者们关注,这在当时刊刻、绘画、雕版相当发达的情况下,似乎是不很合理的,然而,这或许正是毛晋将戏曲化俗为雅的重要手段,以使戏曲更接近于史传、诗文的面貌。《六十种曲》的五篇弁语所采用的手写形式也与明末诗文集中多手写序跋的情况相契合,而毛晋亲撰题跋⑤据多位学者对比考证,乃为毛晋本人亲手书写。参见:姚华:《箓漪室曲话》,俞为民、孙蓉蓉编:《历代曲话汇编》(近代编第二集),第41页;蒋星煜:《汲古阁〈六十种曲〉及其〈北西厢〉》,《明刊本西厢记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第243、253页。,“或剔前人之隐,或揭后人之鉴;或单词片句,扼要而标奇;或明目张胆,核伪而黜谬。平章千古,会萃百家,用意良已勤矣”①王象晋:《隐湖题跋·引》,《国家图书馆藏古籍题跋丛刊》(第1册),第515页。,也有助于编辑旨趣的表达,这也是其“立言”的重要表现方式。毛晋在营造的雅致之时间、地点的交合点上,又设置了雅化的载体,通过对戏曲编选行为本身、戏曲结构及形式的雅化实现其对“立言”载体的变革,从而达成其最终的立言目的。
明末清初出现了大量的戏曲选本,以毛晋之《六十种曲》、臧懋循之《元曲选》、沈泰之《盛明杂剧》尤为著名。这些编选者均以保存优秀戏曲作品为己任,不约而同地选择通过编选戏曲选本的方式传播其立言之思想,达成其立言之追求。《元曲选》后集序就明确地表示:“予故选杂剧百种,以尽元曲之妙,且使今之为南者,知有所取则云尔。”为戏曲树立标准及典范,让优秀的剧作可以“藏之名山而传之通邑大都”②臧懋循:《元曲选序》,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653、4651页。。《盛明杂剧》亦接续《元曲选》,称:“余友沈林宗,深心嗜古,博综之暇,爰集《盛明杂剧》数十种,与《元人百种》并传,此亦骚雅鼓吹,风流胜事矣。”③张元徵:《盛明杂剧序》,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694页。又进一步指出:“顾渚臧先生向为大盟主,未迨于兹。余友沈林宗急起任之,续千古一快事,尚留余地,待我后人,以集中数家为之首,林宗执麈尾,示余曰:‘如某某,那得不传?’余曰:‘昭代新声,明戾家把戏十倍,信如关汉卿所云“简兮遗意”耳。’”④徐翙:《盛明杂剧序》,郭英德、李志远纂笺:《明清戏曲序跋纂笺》(第10册),第4695页。编选者所担忧的正是这些优秀作品之“不传”,也冀望通过这些作品之传播,达成自己千载扬名、千古流芳的“不朽”追求。如毛晋《六十种曲》一样,通过戏曲这样一种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传达儒家的传统道德与价值观念,是编选者借此表达文人的责任感与使命感的重要方略,而通过戏曲选本保存优秀的戏曲作品、反映戏曲发展的基本脉络,提高戏曲的地位,以达成其“立言”追求,当然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尽管不能排除其中的商业目的,但这些选本的出现,确实促进了戏曲的发展与繁荣,反映出明末清初戏曲创作—阅读、搬演—观赏的繁盛景象,尤其是保存了大量珍贵的戏曲文献,是后人阅读、研究戏曲不可逾越的文本,客观上证明了毛晋等人“立言”追求的实现。正是因为选本在商业价值与文学价值之间捕捉到了“立言”这一平衡支点,才实现了编选者名山事业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