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麟斐
(上海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0;武汉轻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塔杜施·博罗夫斯基(Tadeusz Borowski,1922—1957)、普利莫·莱维(Primo Levi,1919-1987)和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是最早获得世界声誉的三位集中营幸存者作家。在“无法言说”与“不得不说”之间,他们以小说、纪实和诗歌三种文体打破沉默,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幸存者亲历叙事。遗憾的是,三人都过早地自杀。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幸存者的减少,以一手资料描写集中营灾难的作家踪迹难寻,学界也越来越重视大屠杀见证文学研究。其中,博罗夫斯基的短篇小说集《我们在奥斯维辛》(We Were in Auschwitz,1946)、《告别玛利亚》(Farewell to Maria,1947)和《石头世界》(The World of Stone,1948)是波兰文学和世界文学的杰作。著名文学评论家杨·科特(Jan Kott)曾评价说“只要波兰文学存在下去,它们就必将留存于世”(Kott 1976:22);诺贝尔奖得主米沃什(Czeslaw Milosz)则认为其作品“应该收进反映极权社会里人的命运的所有文学选集”(Milosz 1955:113)。
博罗夫斯基小说中“自我”的复杂性和模糊性一直困扰着评论界。首先,他大多数小说中的叙事者塔代克(Tadek)与作者名字几乎一致,致使不少读者和评论者把叙事者直接等同于作者。另外,博罗夫斯基以集中营所见所闻为素材,其中不乏真实的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在人们眼中,他冷静客观的言说方式无异于冷漠无情,因此其作品常常被贴上“不道德、颓废和虚无主义”的标签(Kott 1976:22)。当下,不少研究者关注的重点依旧是作者写作的真实意图。比如:鲁斯·富兰克林(Ruth Franklin)认为博罗夫斯基“纪录片式的写作技法”是他“内心愤怒”的文学表现形式(Franklin 2011:25);提摩西·皮特尔(Timothy E Pytell)强调博罗夫斯基以冷漠来掩盖他的羞愧(Pytell 2012:124);詹姆斯·尼科普洛斯(James Nikopoulos)则认为博罗夫斯基的创作旨在揭露“集中营泯灭人性的日常”(Nikopoulos 2016:163)。然而,现有研究鲜少涉及博罗夫斯基参与创作的过程,忽略其叙事中的自传、他传、日记、书信等成分,缺乏对其写作目的多层次的探讨。
事实上,随着大屠杀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单一维度的文学研究黯然失色,跨文类、跨学科的研究成为大势所趋,生命的历史在文学之外的各领域日渐获得关注。20世纪下半叶,文体研究重回“生命书写”(life writing)并大大拓展其意义,强调关照作品中的生命与自我的联系,把虚构和非虚构的文本全部纳入研究视域(Eakin 1985:11)。与传统的自传相比,生命书写的指涉更加广泛,它打破了自传的真实客观法则,突出隐形的媒介和作者。因此本文把博罗夫斯基的奥斯维辛书写当作生命书写,通过再现作品与自我的关系,挖掘个体叙事的可能性,发现小说中多层次的自我,寻找书写的真实意图,进而重塑大屠杀历史。
博罗夫斯基的小说是见证大屠杀的文学作品。从创作层面讲,见证文学要求创作者亲历过某种灾难,用文字或行动来讲述灾难,并把灾难保存在公共记忆中(徐贲2008:5)。毋庸置疑,博罗夫斯基拥有这种特殊经历。他出生于乌克兰,父母均是波兰人。二十岁出头,他就出版了自己的诗集,成为初露文坛的诗人。1943年,他落入纳粹的陷阱,被送到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幸运的是,他到集中营没多久,纳粹改变了政策,“雅利安人”不再被送往毒气室。博罗夫斯基不仅远离了死亡的威胁,还可以接收包裹,给未婚妻写信。1945年,他获救后便放弃诗歌的写作,转向更为写实的小说创作。这说明他准备直面幸存者这个身份,为苦难作见证。那么,博罗夫斯基的见证是否具有真实性和权威性,能否作为历史“客观真相”的补充参照,能否引发人们对历史灾难更深广的思考呢?
诚然,见证者的灾难记忆与见证要求的客观真实性之间的龃龉甚至背离常常困扰研究者。以大屠杀叙事为例,史学界研究结论往往与见证文学描写背道而驰,历史叙事与文学认知之间呈现特殊的张力,甚至可以说是反差。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为代表的“平庸的恶”观点不仅在不同学科的研究视阈下反复印证(Arendt 2006:1),而且长期在学界占据主导位置。这种结论与幸存者的见证有着天壤之别。幸存者惯于把自身置于施害者的对立面,见证文学反复强调揭露纳粹和党卫军的真实面目,于是浓墨重彩地刻画他们的丑恶嘴脸,揭露他们对囚徒折磨、惩罚的行径。生命书写理论可以解释这种现象,因为历史必须是客观的“真相”(truth),而生命书写提供的是“事实”(fact)。历史学家述说过去的故事须把自身置身于事件之外,或者说只能站在历史图画的边缘,而自传叙述者则置身于历史图景之中,更关注他自己故事中的具体事件、外部条件、时代动因等(Smith&Watson 2001:11)。因而,生命书写理论特别提倡历史和文学合力,相互补充,从不同的角度逼近真实。博罗夫斯基的大屠杀书写之所以能作为对施害者研究的有益补充,是因为他的身份、经历、记忆都与犹太人大相径庭。他既是集中营受害者,又是犹太人命运的旁观者。这种微妙的生存境遇撕裂了他对施害者的强烈情感和仇恨控诉,让他精准地记录下施害者的所作所为,并思考人类罪恶的底层逻辑。
首先,博罗夫斯基的书写补充了中底层施害者的形象。包括阿伦特在内的历史学、政治学学者多致力于纳粹高层成员的研究,由于个人传记和历史文献的匮乏,中层和底层施害者研究基本搁浅。汉斯·莫姆森(Hans Mommsen)点出这一问题时感叹,这些施害者无论是琐碎平淡的生平经历,还是无比残忍的历史暴行,如今都已沉寂泯灭在深不可知的历史庸常之中了(转引自房春光2018:134)。如若把视角切换到博罗夫斯基小说中,可以发现施害者普遍是级别较低的纳粹分子,对他们进行文学解读,有利于我们从微观层面审视受害者眼中的施害者,重构大屠杀的历史语境。博罗夫斯基并没有描写党卫队员杀人的血腥场面,而是从侧面勾画他们的可怕形象。他们人数并不多,是集中营的主人,他们在受害者眼中是一种集体存在。他们穿着靴子,拿着皮包,说着德语、夹杂一点英语。党卫队员大多有皮鞭,有些还配有枪,他们随时可能射杀囚徒,这通常是为了维持秩序,顺利地完成他们的工作。寥寥数笔让读者认识到党卫军不全是反犹主义者,更不像杀人狂魔,他们的冷漠大于凶残。
除此之外,从小说中不难看出集中营就像个现代工厂,大屠杀的施害者们为这个工厂服务,目的是杀戮。这恰好和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的观点不谋而合,他发现党卫军就是普通公务员,他们荣誉感的来源是认真负责地完成上级交付的任务(Bauman 1989:23)。他们是巨大权力机器的一个个齿轮,由于杀戮的过程被分解为不同工种,他们并没有思考他们的工作会导致怎样的恶果。他们有的负责组织囚徒劳作,有的负责没收犹太人的财富,有的负责运送财富,少数人把犹太人送进毒气室或焚烧炉,他们执行命令时没有太多的羞愧和难过,反而显得泰然自若、铁面无情。以小说为据,按图索骥,可以找出不少例子勾画出党卫军群像,其中的一个青年党卫队员最具代表性。在博罗夫斯基笔下,他的正常工作和麻木情感形成了巨大反差,引人深思。这名党卫队员负责记录运送犹太人的卡车数量,每十六辆卡车运量相当于一千人。小说结尾,这个青年已统计到了第一万五千辆车,面对这触目惊心的数字,青年无动于衷,始终“冷静”“沉着”地工作(博罗夫斯基2012:79;以下此书引文仅标注页码)。对待工作,他的态度无可厚非;可当这份工作背后的逻辑是杀戮时,“冷静”和“沉着”意味着什么呢?这恐怕回答了极权主义下或者说官僚体制中的个人如何丧失思考能力的问题,为理解大屠杀施害者的冷漠提供了一定材料。
最后,博罗夫斯基的见证中,大多直接施害的人是囚徒中的组长卡波(Kapo),这补充了以往只把纳粹视为施害者的单一施害群体。由于施害者的界定通常是根据其犯罪事实,大屠杀大部分罪责都集中在纳粹分子身上,对于既受纳粹迫害,又迫害其他同胞的卡波,人们通常避而不谈。道德和法律上的敏感性和模糊性让卡波逃避了现实法律的追责,他们是否负有和纳粹同样的历史罪责一直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小说不以道德和法律为依据,小说家以主观体验重构当时的历史形象,恰好能给予读者某些其他学科无法企及的真相,多维地呈现这一个特殊的施暴群体。在博罗夫斯基的文本中,卡波显得比纳粹更加无耻、残忍,他们是纳粹的打手,与纳粹同流合污、为虎作伥,甚至执行纳粹杀人的命令。在哈门茨,长期的经历让组长“享有对于其他人的绝对权力”(60),他享受加餐、有单独的住所,和党卫队员一样持棍子。他谄上骄下,看到党卫队员,闪电般的立正、脱帽,点头哈腰;面对下级犯错,他毫不犹豫地摇晃他的棍子,恐吓威胁(65-67)。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常变本加厉地折磨受害者,只要上级发出杀人的命令,他们就会无条件地执行。如此一来,战后审判中缺乏的、历史学家鲜为描述的、脱离公众视野的施害者卡波形象大为丰满。由此可见,文学作品可以丰富大屠杀研究的范畴,文学跨学科研究意义深远。
综上可知,博罗夫斯基的见证书写对犯罪群体的认知比学界认知视野中的更直接、丰富和细腻。通过文学,我们不独得到了和其他学科研究异途同归的结论,而且拓展了研究的对象。具体、鲜活、生动的施害者个体是历史长河中的浪花,也是我们认识这场灾难、反思人类文明悲剧的点点星火。
除了认识论价值之外,博罗夫斯基把受害者和牺牲品的心态搁置一边,对自我进行深刻剖析,显得难能可贵。生命书写理论告诉我们:生命叙事有两个主体,一个是外在的,他人眼中的自我,社会历史中的自我;而另一个是作为生命主体体验的自我,内在的自我(Spender 1980:117)。博罗夫斯基远离集体叙事的喧嚣,毫不避讳地谈论集中营的生存法则,正是他对生命主体体验的回应,对内在自我的挖掘,对人性最直接的拷问。事实上,在以记忆为档案的生命书写中,大多数幸存者选择对过去缄默不言,因为记忆本身就是一种伤痛,受过伤的人倾向于阻滞受伤的记忆,以免重新激起伤痛(莱维2013:3)。博罗夫斯基扛起了捍卫集中营记忆的重担,一次次直视那段痛彻心扉的经历,一次次揭开自己的伤疤。
最特别的是,他从犯罪协同犯的角度切入,以冷峻、毫不怜悯的口吻描绘了集中营。作为生还的囚徒,他是集中营生存法则的参与者和获胜者,在回答当时他是如何生还这个问题时,他写道:
你必须说明,你如何在医院里买到了职位、轻松的岗位,你怎样把‘穆斯林们’使劲推进焚尸炉,你怎样买通了女人和男人,在营房你都干了什么,如何指挥卸载输送囚徒的列车,在吉卜赛营又干了什么;要告诉读者集中营每日的生活,各种层次的恐惧,每个人的孤独感。但是一定要写出,你,你们就是干这些事情的人。还有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恶名之一部分,也是属于你的。(转引自Kott 1976:22)
杨·科特补充指出博罗夫斯基对人的无情判断是“人对人施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ibid.:12)。博罗夫斯基笔下集中营里所有人的境遇都像极了萨特(Jean-Paul Sartre)所说的“他人即地狱”。博罗夫斯基的短篇小说《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This Way for the Gas,Ladies and Gentlemen,1947)和《在哈门茨的一天》(A Day at Harmenz,1947)一反殉道者式的控诉,赤裸裸地揭示出“我”的罪行。《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描写了“我”第一次去做集中营的抢手工作,囚车接车的经历。如果说党卫军对他人命运是冷漠的,那么囚徒们为了生存下来,已然顾不上理会他人命运,取而代之的是掠夺财产、践踏尊严、牺牲他人。按照集中营谁有吃的,谁就有势力的法则,活下来的人必然依靠适者生存、强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假如没有运输车来,囚徒们就会饿死;假如不狠狠地搜刮从欧洲各国运送来的犹太人,囚徒就无法得到食物、衣物等战利品。对他们来说,道德、正义、同情等远比不上活下来意义重大。在《在哈门茨的一天》中,博罗夫斯基则描写“我”这名健康能干的囚徒,如何狡黠地躲避危险,陷害报复对手。小说主人公“我”是一个深谙集中营法则的囚徒,我会利用权谋为自己交换物品,赢得食物;我能保护自己,躲避危险;我有时还凭行贿和使心机报复他人。和普利莫·莱维不断申述“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莱维2013:82)不同。博罗夫斯基的生命书写没有进行自我批评和道德审判,他如实呈现出集中营的等级世界。事实上,这种隐匿个人感情,不带道德说教的书写亦是幸存者的自我回视和自我解剖,说明作者始终在思考幸存者人性堕落的本质。博罗夫斯基认为极权主义不是仅仅靠暴力维护统治,更是利用人的自私和怯懦,把奥斯维辛的生存法则潜移默化地印刻在灵魂里。
对于犹太受难者,博罗夫斯基没有从同情的角度来描写,反而常常对他们表示鄙夷和愤慨,这引发了读者和评论界的不适。一方面,他力图白描出集中营的犹太人数量巨大,且无体面和尊严可言。在集中营,可以看到“成千上万全身赤裸的人从早到晚在路上,在点名场上徘徊,在墙角下、在营房房顶上横躺竖卧”;妇女营里,“二万八千名妇女被迫脱光衣服,在路上、小广场上拥挤攒动”(70)。另一方面,博罗夫斯基把人类的动物性呈现的淋漓尽致:集中营罪犯们没有个体身份,是“一张张的人脸”“一张张的嘴”,随着人流“泄出”,就像“扔在地上的鱼一样”,等待他们的是被“活活烧成黑烟”(76-77)。同时,罪犯们已然丧失了文明的印记。博罗夫斯基多次描写囚徒吃东西的丑态,有时候“像大虫子一样,津津有味地嚼霉烂的面包”(75),有时候“像反刍咀嚼草料的母牛”(61)。面对这无辜、无望的人群,书中的塔代克升起了“无名之火”“恨不得他们脚下的地塌下去”“想扑过去给他们几拳”(80)。由于这种病态的想法,塔代克曾问自己到底是不是好人。事实上,这种反应是他对人类行径感到无比羞愧,对世界和人类极度失望所致。《在哈门茨的一天》中,博罗夫斯基对人性沦丧的囚徒贝克尔(Beker)表达了极度的愤怒和尖锐的讽刺。做过组长的贝克尔不仅迫害其他犹太人,还吊死了偷面包的儿子。塔代克厌恶、鄙夷、指责人性泯灭的贝克尔,他毫不避讳地说希望贝克尔和他一身的脓疱都进大烟囱,甚至说等他死的时候,自己要推他一把。可是小说最后,贝克尔向他要吃的,他并没拒绝,只是嘴上挖苦说“吃吧。吃饱了,剩下的也带进大炉子里去”(69)。可见,面对每个人为保存自我暴露的恶,博罗夫斯基无比痛恨。但他愤世嫉俗的口吻不仅是为了鞭挞罪人,更是为引发读者思考面对这场浩劫:面对人保存自我的私利,人性中不可避免的恶,面对终将到来的死亡,人们应该如何取舍。
不可否认,博罗夫斯基将生命感悟融入真实的生命经历,向我们揭露了集中营每一个人的罪,这引起了读者和评论界的责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书写自我的过程必然经过了深思熟虑,决定哪些重要内容应该记录,哪些可以略过,从而来安排、设计、展现和反思生命的意义。他用透明的手术式的自我解剖,敦促每位读者审视自我,思考生命的价值。当读者看到人性价值被践踏,会感到恶心甚至担忧;当读者看到人类文明脆弱不堪,会感到悲哀和愤懑,而这些无疑是其作品激起震撼,让人不安的原因。
阿多诺(Theodor W.Adonor)悲叹“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Adonor 1991:251)。面对奥斯维辛的苦难和悲痛,艺术创作不仅仅是书写的问题,更是伦理的问题。博罗夫斯基通过精准的自我剖析和对不同阶层、不同群体透视的描写,建构了见证罪恶且参与罪恶的“自我”。但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是,他本人是否也持虚无主义的世界观,并且缺乏伦理考量,换句话说,也就是博罗夫斯基如何在文本中隐藏真实的“自我”和进行道德判断。
生命书写的特点是试图从各种原材料中发掘个体生命的自我体悟与观照,从而反思个体生命意义的价值,而它的吊诡之处在于作者的自我呈现,向来是“伪装”(dissimulation)的。也就是说,“我”所见证的真实永远有伪装的阴影,而无法转化成对书写对象自我的确切掌握(Derrida 1985:10)。那么,博罗夫斯基笔下的塔代克也无法简单地等同于作者本人。塔代克是真实和残酷的代言人,屈从于集中营的堕落法则,随波逐流,可根据博罗夫斯基的囚徒同伴讲述,他“在奥斯维辛的真实作为是完全不同于他的小说可能令人设想出来的形象的”,他“行动果敢,是同伴情谊的模范”(米沃什2012:286)。批评家也发现,在他书信小说《在我们奥斯维辛》(Here in Our Auschwitz,1947)的九封写给恋人的信中,他显得“更温和、更乐观、不那么愤世嫉俗”(Franklin 2011:28)。因而,与其说塔代克是博罗夫斯基对自我身份的宣告,不如说是他为应对生命复杂性而分裂重组的自我,其中不难发现作家矛盾的知性自我。
博罗夫斯基曾是一位优秀的诗人,他身上潜藏着诗人对艺术的敏感、对世界的同情,以及对生命的哲思。然则诗人的品性与集中营格格不入,人道主义在集中营无济于事,他在集中营书写中不得不抗拒诗性的自我,他的自我分裂造成了书写落差,创造了文本中强烈的对比和反讽的效果。在《女士们先生们,请进毒气室》中,一位美好单纯的妙龄少女梦幻般出现在集中营,她问塔代克他们会被送到哪里。面对这样一个美好鲜活的生命,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出了答案:去处无非两个,送到毒气室:集体死亡、又丑恶、又肮脏。送到集中营:头发剃得精光,三伏天穿苏式厚棉布裙子,散发酸臭肮脏的女人体味,饿得头昏眼花,废人的苦役,到头来依旧是死亡,只不过死得更丑恶,更肮脏,更令人毛骨悚然。(84)
大多数评论认为这位少女应该是作者的想象之人,集中营不可能有如此干净美丽的囚徒。这是幻想之美与真实之境的巨大割裂,也是作者诗性的表达和集中营的丑陋现实的巨大反差。当塔代克呼号着“干腻了,腻到家了”(86),他的无力感来源于作者本人的良心和正义。作者以节制的书写隐匿自我道德评价,但是他的焦虑感、罪恶感和愧疚感不时流露出来,让读者窥到他冷漠面具后的真实自我。
小说另一处对婴儿的描写,强调了小生命的美妙和纯真,表达了对美好终将毁灭的无奈和慨叹。塔代克可以轻描淡写地记叙“两次角球之间的时间里,在我的背后,有三千人被送进了毒气室”(128),可当他面对一个垂死婴儿,他无法忽视纯洁无瑕的生命之美带来的震撼。他觉得这个婴儿“好像金色相框里的玫瑰花:发烧的脸颊像光环一样”,他情不自禁地轻呼“这孩子多好看啊!”(132)。诗人被这美的画面征服时,旁人却打断了他对美的欣赏,责备说“就知道好看,孩子都快死了”(同上),如果被党卫队员发现肯定会送到毒气室。回过神来,作者意识到现实的美在集中营不合时宜、无法继存。博罗夫斯基既饱含诗人的敏锐观察力和人文主义精神,又具有深深的无力感和幻灭感。考虑到孩子是人类爱情的结晶,也是人类文明的希望,孩子的命运隐喻了作者对人类文明崩溃的无奈,对人类价值的怀疑和对人类命运的担忧。
自我分裂、自我解嘲是博罗夫斯基用坚强的外壳掩盖内心柔软温情的方式。对他来说,以受害者来博取同情,描写自己的崇高精神,对其他人进行道德审判无异于说谎,他认为无法在保全自己的同时又不屈服于堕落的法则。这样一来,他只能有意识地隐藏美好的自我,而把集中营存活的必备品质——干练胆识和趋利避害——留给了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反反复复接受自我和读者的挑战,这恰恰是博罗夫斯基书写的与众不同之处。他为此也付出了最高的代价,无怪乎富兰克林叹息“纳粹留下了他的生命,却扼杀了他的灵魂”(Franklin 2011:28)。
博罗夫斯基过早离开了我们,但他的奥斯维辛书写依旧鲜活,震撼、令人不安。他对奥斯维辛感到愤怒,对人类堕落感到失望,但他没有偏离真实,没想取悦读者,而是真实地呈现了奥斯维辛特殊的残酷。他的“主观真相”重构了当时施害者的历史形象,不仅见证了“平庸的恶”的纳粹化身,还补充了被赋予权力的囚徒的施害者形象,丰富了学界对施害者的认知维度。他勇于剖白自我,从犯罪胁从犯的角度书写自我,直面人性拷问良心。在他看来,集中营最严重的悲剧是受害者为了保全自己,践踏其他受害者的人性,算计他人甚至剥夺他人生命。塔代克这个文学形象深入人心,但却和真实的博罗夫斯基有着云泥之别。博罗夫斯基的书写是有意识的道德行为,他消除了个体与世界的隔阂,把人性的堕落指向更宽广的语境。对于博罗夫斯基而言,世界就是一个接一个的集中营,他自觉选择用自我解剖和自我忏悔来替代控诉,这是对生命的反思,亦是对人性的悲悯。对于一个作家,一个勇于承担人们行为中普遍罪责的作家,奥斯维辛之后,不写诗是野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