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楠
中國是全球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目錄中所有工業門類的國家,中國的製造業已成為全球製造的重要一環;而建築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性行業,對促進經濟發展、建設雙循環格局有著重要作用。然而現實情況是,無論製造業還是建築業,都面臨著較大的人力缺口。
一方面,無奈滯留的高齡農民工們,終究都會陸續離開建築工地;而年輕力量後繼無人,未來建築業用工荒現象將愈加顯著。另一方面,整天面對著車床機器、老舊廠房、油污手套、滿地鐵屑……年輕人同樣選擇了「逃離工廠」。
年輕人的就業取向有哪些?怎樣才能留住他們離去的腳步?行業缺工難題究竟如何破解?
逃離工廠
年輕人為何用腳投票?
外賣員每天在路上奔忙,但看到的是藍天白雲;而在製造業工廠裏,工人們面對的則是老舊廠房、油污手套、滿地鐵屑,整天面對著車床機器、一勺白菜加一勺辣椒下飯的夥食、快到連上廁所都沒有時間的流水線。年輕人用行動表達了「逃離」工廠的決心。
上世紀70、80年代,「咱們工人有力量」的歌聲紅遍大街小巷,人們以進工廠成為工人為榮,認為這是一份驕傲而體面的工作。
而如今,年輕人的思想觀念變了,工廠不再是就業的「香餑餑」,製造業工廠似乎成為了就業市場被遺忘的角落。與之對應的是,早在2019年,快遞員從業人數就已突破1000萬人,餐飲外賣員總數突破700萬。某平台曾公開表示,疫情期間兩個月新增騎手58萬人,其中40%來自製造業工人。
前不久,人大代表、小康集團董事長張興海關於「鼓勵年輕人少送外賣、多進工廠」的建議,引發網友熱議。
逃離工廠的年輕人
剛從工廠辭職轉去送外賣的小彭說:「工廠招不到人、工人跑路的原因無非是開的工資低,待遇差,管理不人性化。」
小彭原來在一家無錫的工廠工作,一天八小時,包吃包住,夥食非常好,宿舍的熱水和空調都是免費的,逢年過節就發購物卡,一個月下來工資可以到手5000元(人民幣,下同),他覺得幹得美滋滋的。
但好景不長,工廠因為一些原因被大企業收購,工資降了,原來的福利都取消了,工作時長也從8小時變成了15個小時,所以他才辭去工廠的工作跑去送外賣。
「你在外賣的路上風雨無阻,我在工廠的流水線上憂鬱哀愁;你看到的是藍天白雲,我看到的是鐵壁銅牆。」一位青年工人網友的留言一時間獲得贊同之聲,道出了不少同齡打工者的心裏話,也折射出青年勞動者擇業觀的新變化。
廣州市總工會公佈的一則行業薪酬報告顯示,大部分外賣員年薪達10萬以上,月收入在8000~10000元的占比人數高達71.5%。還有很大一部分兼職騎手有其他收入來源,比如工廠工人、企事業單位、自己做小生意或創業等。
反觀製造業,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製造業2020年年平均工資82783元,折算下來平均月薪僅6899元左右,不敵外賣行業。
收入,是年輕人選擇就業崗位的一個重要因素。待遇好不好,也是招工單位能否留住人的關鍵。
從待遇上看,雖然大多數外賣員每天工作時長也高達9~12個小時,但時間上更為自由。美團的調查報告顯示,3.8萬份問卷中,有32%選擇做美團騎手的原因是時間靈活。
外賣員每天在路上奔忙,但看到的是藍天白雲;而在製造業工廠裏,工人們面對的則是老舊廠房、油污手套、滿地鐵屑,整天面對著車床機器、一勺白菜加一勺辣椒下飯的夥食、快到連上廁所都沒有時間的流水線。年輕人用行動表達了「逃離」工廠的決心。
外賣並不美好
送外賣真的有年輕人想象中的那麼好嗎?事實並非如此。
鄭廣懷研究團隊將外賣騎手的勞動特征概括為強吸引、弱契約、高監管以及低反抗。
強吸引即媒體和平台宣傳外賣騎手低准入門檻、高薪酬、勞動自由度高的優勢給年輕人造夢,對年輕人產生了強烈的吸引;弱契約即外賣行業存在勞動關係高度不穩定、頻繁跳槽、崗前培訓隨意而速成的問題;高監管即外賣騎手要面臨平台、商家、消費者的三重制約;低反抗即外賣騎手面對平台的高度集中而嚴密的監管,更多的是採取無力的矛盾轉移和自我消化。
工作時間過長導致過勞問題是全職外賣騎手面臨的普遍問題。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馮向楠研究發現,84%的外賣員每日工作時長超過10小時,平均日工作時長11.4小時,超過11小時的國家標準。這導致外賣員的過勞問題很嚴重,存在職業病的風險。
有全職騎手留言稱,每個月拿8000~15000的是每天幹12~14個小時、幾乎全年無休的極端騎手,除了吃飯睡覺都在送,這類騎手大概只占5%。
頻發的交通事故,也是外賣騎手擔憂的難題。之前《人物》發表過一篇文章《外賣騎手,困在系統裏》,在外賣平台嚴苛的算法考核機制下,騎手不得不奔跑在大雨裏,與死神賽跑,抄近道、闖紅燈,在大馬路上橫沖直撞。
此外,由於大多數外賣員屬於兼職送外賣,勞動關係界定困難,平台便逃避了兼職外賣騎手的五險一金,覆蓋面最廣的意外傷害險也只有49.31%的平台工人享有;而在正規就業中,企業社保費用可占工資的30%。外賣騎手在送餐過程中如果出現意外或事故,不能享受工傷賠償,意外保險也經常遭遇不予賠付的情況,這些費用全部都要自己承擔。
由此可見,外賣騎手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但相比製造業工廠嚴苛的紀律管理,強調命令與服從的高集權化管理風格,追求自由和希望有獨立空間的新生代員工顯然更青睞外賣騎手的工作模式。
超齡农民工
難以彌補的用工缺口
高齡農民工陸續離開工地,年輕力量後繼無人,未來建築業用工荒現象將愈加顯著。
農民工是建築勞動力的主要來源,農民工年齡結構轉變,將導致建築勞動力供給日漸乏力。而建築業行業仍在快速增長,住建部最新披露的數據顯示,2021年建築業總產值達29.3萬億元(人民幣,下同),同比增長11%。未來,建築行業不得不面對嚴峻的用工挑戰。
超齡農民工的用工缺口
2021年,中國年齡超過50歲的農民工(下稱「大齡民工」)占比為27.3%,同比上漲0.9個百分點,成為所有年齡段農民工中,數量占比最高的群體。國家統計局4月29日發佈的《2021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披露上述數據。
大齡民工占比在2017年首次突破20%,此後多年一直保持增長。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年齡在21歲到30歲之間的農民工(下稱「青年民工」)占比在不斷下降。2021年,青年民工占比跌至19.6%,首次跌破20%。
國家統計局在2008年底建立了農民工統計監測調查制度。當時青年民工是所有年齡段農民工中數量占比最高的群體。2008年統計數據顯示,大齡民工數量占比為11.4%,青年民工群體數量占比為35.3%。2010年,青年民工占比增長至35.9%,占比達到歷史最高水平。
看總量,1300多萬超齡農民工僅占全國農民工人數的5%不到,影響似乎有限。但若看增量,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據統計,2017年全國超齡農民工人數增加了222萬,占該年全國農民工增量481萬的46.2%;而新冠疫情大規模暴發前的2019年,超齡農民工增量為217萬,占該年全國農民工增量241萬的90.0%。
除了單個年份的數據外,比較連續5年的匯總數據可見,2016~2020年,全國農民工總人數只增加了389萬,低於同期超齡農民工的增量,這意味著近年來全國非超齡農民工的數量是下降的,新增的都是超齡農民工。
眾所周知,超齡農民工的工作能力弱於非超齡農民工。超齡農民工能在全國農民工增量中占如此高的比例,說明非超齡農民工資源已所剩無幾。新冠疫情會使一部分農民工就業不穩定。如不考慮這個因素,則清退超齡農民工造成的用工缺口,很難由非超齡農民工填補上。
逃離工地的年輕人
中國有超過5000萬建築農民工,他們為中國城鎮化建設做出巨大貢獻。這個群體在逐漸老去,而年輕人又不願意再進入工地。
「現在工地上都是『60後』和『70後』,年輕人已經很難看到了。」深圳市全順人力資源開發有限公司(下稱「全順人力」)董事長張全收說。全順人力是一家主要招收農民工的勞務派遣公司。
陝西建工是西北地區規模較大的建築企業。2021年公司用工規模接近35萬人,其中年齡在50歲以上的建築工人占比達36%,24歲以下的建築工人不足1萬人。
時代變遷讓建築業逐漸失去吸引力。「老一輩的農民工去建築工地只是為了解決溫飽問題。」一名建築勞務公司負責人說。建築工地環境惡劣,工作時間長、工作地點頻繁變動,工人沒有固定假期,收入不穩定,社會地位也處在底層。
但對老一輩建築農民工來說,相較於在農村務農,建築工地是一個更好的選擇。一些農民工還靠著在工地務工擺脫貧困,在農村老家蓋起樓房,刺激一批又一批農民工進入工地。
伴隨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和高等教育的普及,年輕一代有了更多選擇。即便是沒有上過大學的年輕人,也傾向於從事快遞、外賣等相對自由的工作。「我曾經半年換了6個工地,有些工地周邊方圓十多公里都沒有人。」一名曾在工地工作的「90後」說。他在2021年離開工地,去了一座三四線城市送外賣。
建築業傳統的勞務用工制度也「勸退」了不少年輕人。傳統建築勞務用工制度以包工制為主,這種制度曾經為大量農村剩餘勞動力提供就業機會。包工制下,建築工人通常由包工頭組織,承攬施工項目的部分工作。
包工組織管理松散,包工頭不會與建築工人簽訂勞動合同,建築工人缺乏勞動保障和技能培訓,職業成長受限。「年輕人在工地沒有前途。」上述「90後」說。
穩定工人群體是建築業當務之急。2022年1月,住建部發佈《「十四五」建築業發展規劃》(下稱《發展規劃》),提出鼓勵建築企業通過培育自有建築工人、吸納高技能技術工人和職業院校畢業生等方式,建立相對穩定的核心技術工人隊伍。
與傳統勞務工人不同,建築企業自有工人是公司的正式員工,通常具備較高的專業技能。建築企業要與自有工人簽訂勞動合同,為其繳納社保,確保工人工作量飽滿、收入穩定,要按月發放工資。
大型建築企業項目工程量大,可以提供部分穩定的工作崗位吸納工人,但這也意味著增加建築企業成本。事實上,大部分建築企業並不情願。
一些地方政府嘗試引導行業發展。近日,重慶市住建委發佈《培育新時代建築企業自有工人隊伍試點工作方案(征求意見稿)》。文件提出,在部分政府投資或主導的建築工程項目、政府認定的技術複雜項目、軌道交通、道路、橋梁、隧道工程項目展開試點。試點項目中,總承包、專業承包企業必須採用自有工人施工。
重慶市住建委稱,培育企業自有工人有助於解決建築勞務用工管理松散、勞務作業範圍不清晰、質量安全事故時有發生、薪資拖欠等問題。
缺口2200萬人的製造業出路何在?
年輕人為什麼不願進工廠而選擇送外賣,製造業人才都流向了哪兒?製造業缺工難題何解?
中國是全球唯一擁有聯合國產業分類目錄中所有工業門類的國家,中國的製造業已成為全球製造的重要一環。製造業是國民經濟的基礎性行業,對促進經濟發展、建設雙循環格局有著重要作用。當前,各地開始強調建設先進製造業高地,然而現實情況卻是,中國製造業面臨較大的人才缺口。
製造業:一堆人競爭一個人
中國是「製造業大國」「世界工廠」,製造業在中國GDP的比重高達40%,直接為1.3億人提供了工作崗位。全球80%的空調、90%的個人計算機、75%的太陽能電池板、70%的手機和63%的鞋子都產自中國。
但是,支撐起國家經濟基礎的製造業卻面臨著大量的人才缺口。
2022年高校畢業人數將突破千萬,較2021年增加167萬人,又是一年「最難畢業季」,不少行業都是一堆人競爭一個崗位,製造業卻一反常態——「一堆人競爭一個人」,從「工廠挑人」變成了「人挑工廠」。
有富士康員工將招工的過程拍成視頻發到網上,他走了無數個工業區,發現來找工作的人還沒有招工的人多,他遇到的十個有八個都是中介,而兩個找工作的人聽到工作需要「兩班倒」(白班和夜班輪流),就都不願意了。
有媒體報道,江蘇一家電子廠以月薪8000元(人民幣,下同)招來的普通工人,剛到現場就被隔壁電子廠以月薪1萬元搶走了。
據統計,2020年中國製造業人才缺口達2200萬左右,近五年,製造業平均每年淨減少150萬人。人社部的數據顯示:預計到2025年,中國製造業10大重點領域人才總量將接近6200萬人,人才需求缺口將近3000萬人,缺口率高達48%。
如何破解缺工難題?
與製造業相似,建築業勞動力短缺的趨勢同樣難以逆轉;而推動行業升級、改造施工模式、降低人力需求,才是根本出路。
對近年存在的用工荒問題以及人口老齡化帶來的勞動力短缺,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張軍擴表示,數字化、自動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緩解勞動力短缺的問題。目前機器人、機器手的價格約為十五六萬元,「可以用七八年,而且根本不怕髒不怕累,也不用倒休」。而隨著勞動力成本不斷上漲,企業雇傭一個工人各方面成本至少在五六萬元,「投資一個機器人三年就能回本。」
南通大學交通與土木工程學院副教授陳敏認為,裝配式建築和建築機器人是未來建築行業發展的方向。裝配式建築相當於把建築業搬進工廠,建築構件預先在工廠生產,工地現場施工像搭積木一樣將預制構件拼裝起來即可。
而政府目前正在大力推廣裝配式建築。2022年1月,住建部發佈《「十四五」建築業發展規劃》要求,到2025年裝配式建築占新建建築的比例達到30%以上。住建部2021年3月公佈的數據顯示,2020年,中國新開工裝配式建築共計6.3億平方米,同比增長50%,占新建建築面積的比例約為20.5%。
但中國裝配式建築仍處於發展初期,在統籌規劃和方案設計方面還比較薄弱,構件生產水平參差不齊,企業自動化流水線生產比例較低。這些因素導致裝配式建築成本高於傳統混凝土現澆建築。天風證券2020年12月底發佈的一份研報稱,大部分裝配式建築項目成本增量在150元/平方米至600元/平方米之間。
上海是中國裝配式建築發展較為迅速的城市,2016年上海市發文要求,外環線以內新建民用建築應全部採用裝配式建築。根據上海市住建委2021年披露的數據,2020年上海所有新開工地上建築面積中,裝配式建築地上建面占比約為91.7%。
建築機器人應用推廣也被提上日程。《發展規劃》提出,要積極推進建築機器人在生產、施工、維保等環節的典型應用,重點推進與裝配式建築相配套的建築機器人應用,輔助和替代「危、繁、髒、重」施工作業。
建築施工現場環境複雜,作業工藝繁瑣。目前,建築機器人只能取代部分流程簡單,且作業環境惡劣的工作。例如,地下室地面打磨、混凝土牆面和天花板打磨、油漆噴塗等。混凝土打磨會產生大量粉塵,油漆噴塗會損害作業人員身體健康,人工作業成本高。
近年,多地發文要求建築工地清退年齡超過60歲的建築農民工。這意味著,當前建築工人的主力群體將在未來十年中陸續離開工地,留給建築行業填補勞動力缺口的時間所剩不多。
什麼才是年輕人的理想職業?
什麼才是年輕人的理想職業?
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科學研究院學者詹婧、李玉茹、孟續鐸研究得出:新生代員工就業時還會較多考慮非貨幣因素,如工作環境、人際關係、個人發展前景等,這些都是他們就業決策時考慮的「薪酬因素」
製造業出現「用工荒」,歸根到底還是缺乏吸引力和競爭力。所謂招工難,不是缺少勞動力,而是缺少廉價的勞動力。要想創造年輕人理想的職業,就要在收入上提高競爭力,在工作時間上提高靈活度,在工作環境上提高舒適度。從權益保障、體制機制、職業教育、就業效率等多環節入手,保障製造業轉型升級,讓更多年輕人擁抱實體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