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楠
越南經濟正飛速崛起。
在疫情最嚴重的2020年,越南曾以防疫「優等生」而著稱,錄得了2.91%的經濟增速,超越中國(2.3%),位居世界第二,冠絕亞洲和所有發展中經濟體。
2021年,越南對美國的出口額增長了約25%至963億美元,其中計算機、電子產品及其零件的出口額超過了百億美元,在所有出口門類中名列前三。
2022年,在中國工廠因應對奧密克戎而階段性停工、外貿廠商因堵港而焦慮之時,一組統計數據,再次擾動著市場的神經——越南2022年一季度出口總額為885.8億美元,同比上升12.9%。除服裝等產業外,手機及零部件、電子產品、電腦及零部件的出口金額和數量也都有所擴大,出口額超過273億美元,相當於其2021年半年的銷售額。
縱觀近30年東南亞經濟發展,延續著「學習—複制—崛起」的發展思路,特別是以「中國經驗」為藍本,越南在「革新開放」後逆勢崛起,外貿繁榮,內需提振,資產價格抬升,儼然一顆新興的東南亞經濟明珠。
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在越南建廠,這股投資熱潮背後,究竟是供應鏈外溢還是轉移?什麼樣的企業轉移明顯?追趕了幾十年,越南終於跑到了中國前面?
越南是否會取代中國,成為下一個「世界工廠」?
外溢與遷移
多重壓力下的外溢與遷移
諸多推力與拉力作用之下,過去10年間珠三角科技製造產業一直處於緩慢外遷的進程中,近幾年來國際貿易環境的改變及相對低廉的成本環境,悄然加速了企業遷移過程。
過去數年,9700萬人口的越南,一直被認為是中國產業轉移最重要的目的地之一。早在2000年,耐克、阿迪、蘋果、三星等眾多世界級品牌就已經在越南創建代工廠,越南製造業開始成為中國的潛在競爭對手。
近幾年的數據,似乎坐實了這一說法。2021年9月以來,美國從東盟進口的份額已經高達10%。從最新披露的3月份數據來看,美國對東盟的進口環比2月提升了1.2個百分點;而從中國進口的份額從2021年9月的19.7%降至16%,環比2月則快速下降了2個百分點。一升一降,顯露了以越南為主要代表的東盟對中國進口替代趨勢的苗頭。
遷移的企業
2022年5月17日,中山新偉公司董事長唐紅生接到越南分公司負責人電話,對方希望追加設備,以滿足不斷增長的需求。唐紅生10年前跟著製鞋龍頭企業到越南投資,做鞋子塑料件的配套供應商,在越南兼做海天注塑機、數控機床等國內設備的代理商,回報不錯,考慮增資。
中國企業在越南的投資熱潮近年升溫,不只鞋企,家電電子企業也在增加投資。TCL近年在越南新建工廠,擴大彩電產能;京東方也在越南投建產線;萊克2021年向越南增資,在越南營收近5億元(人民幣,下同);富佳越南吸塵器產能2023年將從目前100萬臺擴至120~150萬台。
2022年一季度,越南出口增速高於中國出口增速。中國企業越南投資熱背後,究竟是中國供應鏈外溢還是轉移?唐紅生分析,勞動密集、無法全自動生產、牽涉貿易摩擦的產業會向人工成本更低的越南轉移,珠三角的鞋、服裝、家具業轉移明顯。
機械裝備、液晶面板等相對高附加值的產業不同,核心研發製造仍在中國。TCL科技COO王成表示,核心技術、核心能力還留在中國,裝配、勞動密集型環節,需要離市場更近,也能利用當地資源稟賦,這是下一個階段中國製造業企業出海的新邏輯。
低廉的成本
唐紅生2010年到越南考察,2013年在越南設廠,投資了近600多萬美元,選址在胡志明市附近的平陽省。「那是越南一個工業省,越南的省相當於中國的縣,越南有58個省、5個直轄市。」他說,越南的工業地產在升值,當年60美元/平方米,現漲到150美元/平方米。
「客戶產業配套,要我們轉移。」唐紅生說,他配套服務的是香港上市企業信星集團,信星在珠海也有製鞋工廠。「我們做鞋子裏的塑料片,在越南原來只做鞋子後套,1000萬雙,2元一雙,就2000萬元營業額了。東西單一,量大,非常好做。」
談及越南的優勢,唐紅生說,在營商環境上,除了人力便宜,越南的電力價格也較低,約0.5元/度,中山約0.9元/度;還有越南出口退稅順暢,稅率與中國差不多。借鑒中國改革開放的經驗,越南大部分工業區都對外商給予「五年全免、兩年減半」的稅收優惠。即使現在優惠期過了,唐紅生認為,「它們現在的稅收政策仍然比較寬松」。
「我剛接到越南分公司的電話,每天加班加點,仍供不應求。」唐紅生在越南的工廠,現在不只做鞋子的塑料件,還做家具的塑料件。他這兩年因為疫情沒去越南,主要服務現有客戶。他打算疫情平復後,去越南增加投資,在當地拓展電子家電企業的塑料件業務。
他有朋友做電腦、手機周邊配套的,也去越南投資了。韓國三星電子在越南設了大型手機生產工廠。做蘋果產品代工的立訊精密、做手機玻璃的藍思科技也在越南設了工廠。而美的集團在越南的工廠生產東芝、美的家電。
推力與拉力 加速產業外遷
謝泓是廣東省中小企業發展促進會會長,在過去的17年間,他和他的團隊走訪了上萬家中小企業。作為會長,謝泓能感知到全球供應鏈的風吹草動。
這一輪產業轉移始於十年前,中國不斷上漲的各類經營成本迫使工廠轉向更「草莽」的海外。一方面,人力支出不斷上漲,東南亞多國的工人月工資在700元~1000元,而在珠三角地區則要達到5000元~7000元。一個千人規模的工廠,每個工人的成本少5000元,一個月就意味著多出500萬元的利潤。
另一方面,工廠二房東的生意在珠三角遍地開花,上漲的租金成本讓工廠難以為繼。一位在東南亞開設五金廠的企業主算了一筆賬,2012年前後他身邊在東莞開電子廠、鞋廠的朋友一年的利潤不到100萬元,但廠房出租的租金能接近300萬元。於是越來越多工廠主將廠房交給二房東另謀他事,這又再度推高了廠租的價格。
與此同時,東南亞多國為了招商引資大開國門。以越南為例,第三方咨詢機構安永2021年發佈的《東盟投資指南》顯示,企業的投資項目在數年內或整個投資期內可享受10%~17%不等的優惠稅率,還能享受最高4年的免稅期和最高9年的減半征收期(「四免九減半」)。
如此諸多推力與拉力作用之下,過去10年間珠三角科技製造產業一直處於緩慢外遷的進程中,近幾年來國際貿易環境的改變及相對低廉的成本環境,悄然加速了這一過程。
機遇與挑戰
崛起的機遇與挑戰
諸如越南這樣的勞動力密集型、高碳資源密集型的後發經濟體,其趕超的歷史窗口期有可能將逐漸關閉。這個進程的速度取決於數字化、綠色化生產方式的發展速度。
先來看最直觀的幾個數據——
2020年越南GDP總量為2711.58億美元,同比增長2.91%,相比2010年增長了1552.26億美元;人均GDP為2785.72美元,同比增長1.98%,比2010年增長了1467.83美元;人均國民總收入為2660美元,增速為2.7%,與2010年相比增長了1410美元。20年間,進出口規模增長了17倍。
這是越南上世紀80年代開始推行自由市場改革的「階段性成果」。伴隨全球產業轉移,越南外貿在提速,一切或許只是開始。
越南的機遇
越南最根本的優勢在於擁有大量年輕的廉價勞動力。越南9000多萬人口中,處於15~65歲階段的勞動年齡人口的比重約為69.3%,這意味著越南擁有6500萬左右的勞動人口,而1.94的生育率,則意味著「年輕」優勢還會持續一段時間。而越南最大的城市胡志明市的一線工人的月薪僅僅在人民幣2000元左右,是中國一線城市工人平均收入的1/2~1/3。年輕的廉價勞動力,才是真正讓產業巨頭們著迷的地方,也是越南未來十幾年內能否取得更進一步發展的重要基礎。
越南最大的機遇在於頻繁「加群」(自由貿易協定)。自2007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後,先後和日本、韓國、英國等世界多國簽署自貿協定,成為地區國家中簽署自貿協定最多的國家之一,還積極加入區域自貿協定,如《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越南與歐盟自由貿易協定》(EVFTA)、《越南與英國自由貿易協定》(UKVFTA),以及最近的《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等,各種貿易協定提供的關稅優惠等極大地便利了越南的國際貿易,降低了貿易成本。
越南未來的機遇或許在互聯網數字經濟新戰場。2010年後,越南等東南亞國家開始效仿中國互聯網模式,創建了東南亞版的阿里、京東、美團。谷歌、淡馬錫和貝恩咨詢聯合發佈的《2021年度東南亞電商報告》指出,越南互聯網經濟規模到2025年將達到570億美元,屆時將反超印尼,成為東南亞第一。胡志明市更是力推「數字化轉型計畫」,力爭到2025年,數字經濟要占該市國內生產總值的25%,至2030年提升到40%。
外資仍將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助推越南經濟發展。過去十年越南併購交易達上千宗。2021年越南全國新批、新增外國直接投資和股權併購金額311.5億美元,同比增長9.2%。加工製造業吸收外資占總額的58.2%,其後依次是占比18.3%的電力,以及占比8.4%的房地產。進入2022年,外資延續快速流入勢頭。
越南的挑戰
第一,在東南亞國家中,越南的交通基礎設施水平一般。
越南的主要運輸方式為公路,公路總里程約47000公里,國道、省道和高速公路構成主要公路交通網。鐵路總長3160公里,運行速度低,設施設備老舊。意識到這一短板,越南政府正在優先發展公共交通和關鍵交通基礎設施,計畫在2030年將現有公路網絡擴張5倍以上。空運和水運也有一定的發展潛力。
第二,教育落後,基層工人流失,中高端人才極為短缺。
在教育層面,越南2001年才開始普及九年義務教育,這也意味著目前的產業工人大多僅有小學文化,難以從事技術複雜的工作,這也是為什麼越南主要承接了中國轉移出來的勞動力密集型的低端產業的原因。
越南本土成熟的中高層管理者非常少,很多工廠只能從「母國」空降管理者。中國的一家服飾製造商早在2019年就在越南投下5個億開設越南工廠,但至今沒有培育出合格的本土管理團隊,只能從中國外派。除了中高端人才缺失,越南基層工人也在流失。與中國一樣,越南也有很多外來務工者到城市「北漂」。但越南的工資水平較低,高物價、高房租就會成為負擔,疫情沖擊加劇了勞動力流失。越南公安部預計,胡志明市有超過200萬人逃離城市返鄉,並且不想再回到城市打工。
第三,配套產業鏈不健全,相比中國製造,品質仍有差距。
目前東南亞在服裝鞋帽、箱包、家具、輪胎和太陽能等領域已形成基本完整的中低端產業鏈,且勞動力價格比中國低得多,但產業鏈上的很多配套部件需要全球進口。而且,東南亞的物流能力,包括碼頭、拖車的作業效率、產能和穩定性都無法和中國相比。在中、高端製造業領域,越南還缺少成規模的完整產業鏈,工業的配套升級並非短期內能夠完成。低端製造業的基礎是成本,高端製造業的基礎是技術,越南在製造業中缺乏核心技術力量,相比中國製造,品質仍有差距。很多外國客戶和中國公司合作數十年,並不會輕易大規模轉移訂單,而且大規模訂單轉移,意味著需要重新開模、重擬質檢標準,一系列動作對企業來講都是成本。
越南面臨的挑戰不止上述幾項。
雖然越南的政局較為穩定,政府也在努力進行基礎設施建設、提升國民受教育水平、持續推行自由市場改革,但上述任何一項事業想取得顯著成效,都需要持續十幾年的投入甚至一代人、幾代人的努力。
諸如越南這樣的後發經濟體,甚至是全局意義上勞動力密集型、高碳資源密集型的後發經濟體,其趕超的歷史窗口期有可能將逐漸關閉。這個進程的速度取決於數字化、綠色化生產方式的發展速度。無論如何,與過去半個世紀相比,如今後進發展中國家的趕超之路一定將更加艱難。
競爭與競合
重構產業鏈的競合術
面對複雜嚴峻的經濟形勢,盡管一些企業做出了遷移工廠的安排,但一個基本的事實不變:產業鏈並沒有完全離開中國,而是在全球多地分散佈局,外企策略由「All in中國」向「中國+N」轉變,短期內中國的優勢地位不會被動搖。
「產業鏈外移是一個中性的表述。」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徐奇淵指出,過度的產業外移可能會導致中國的產業空心化,但合理的產業外移是產業升級的自然過程,更加有助於形成以中國為關鍵節點的國際分工網絡,擴大中國產業鏈的國際影響力。
徐奇淵認為,越南與中國的競爭與互補關係並存,但從競爭角度來看,二者互相面對的壓力指數完全不對稱,可以說中國完全占據絕對優勢。而從互補角度看,兩國間的出口結構差異較大,供應鏈唇齒相依,比如2020年中國處於疫情期間時,越南許多行業的供應鏈也相應陷入停擺。
「事實上,中國向越南的直接投資和產業轉移,使得中越在國際分工上的關係更為緊密。」徐奇淵認為,部分中國對歐美國家的順差轉變成了中國對越南以及越南對歐美的順差,中國國際收支失衡過於集中的壓力得以減輕。越南的發展是中國經濟空間的外延,因為越南和中國的產業鏈是密切相融的。
拆解越南的出口結構
就目前來說,在細分領域,越南對中國出口的替代效應已經初顯苗頭。但整體來看,製造業向越南的所謂轉移,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的溢出而非替代。
首先,從總體上看,越南對中國出口的替代效應並不明確。分別對比同期美國從東盟和中國的進口數據即可發現,東盟和中國的對美出口,並非是此消彼長的關係。比如,2021年,美國從東盟進口的月均占比為10%,較疫情前2019年的月均8.2%確實上升了1.8個百分點。但同期,美國從中國的進口份額,月均占比分別為17.7%和17.9%,僅微降0.2個百分點。所以,不能僅僅基於數據占比的波動,就推斷東盟(包括越南)對中國出口形成替代關係,東盟出口份額的走高與中國出口保持高景氣並不矛盾。
其次,在細分領域,越南對中國出口的替代效應有所初顯。在勞動力密集型的產業,尤其是越南具備傳統優勢的服裝、鞋帽、玩具類產業,越南或許對中國出口具有部分替代效應。但是,中國對外包括服裝鞋帽在內的輕工產品出口份額的回落,或許主要是受防疫和俄烏局勢擾動,目前很難判斷越南的「替代」是階段性的還是永久性的。
除對美出口降低外,中國的對歐出口也同比降低,越南的對歐服裝鞋帽等輕工產品出口則同比上升。原因是,福建、廣東、浙江、江蘇的對歐出口主要走海運,而烏克蘭的敖德薩港口是中歐貿易的重要中轉站。受戰爭影響,原經敖德薩的貨物只能轉道中歐班列或者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運費和時間都有所上升。考慮到當前國內局部疫情對於國內供應鏈的擾動也尚需一定時間修複,而東南亞地區複工複產正進一步推進,因此預計來自東盟包括越南的出口替代效應或階段性增強。但是否能永久替代中國的市場份額,現在尚未可知。
再次,越南仍處於中國製造早期低附加值的組裝階段。在輕工領域,越南對中國形成短期替代的產品,主要集中在紡織等勞動力密集型產業。中國的紡織業已經形成了從化工原料到成品的完整產業鏈,但越南仍然主要停留在「來料加工」階段,即進口化纖原材料,利用低勞動力成本優勢進行半手工紡織。缺乏化工和機械產業鏈,相當部分勞動力密集型企業的生產機械等基礎工業設施,其實進口自中國。
在電子產品領域,盡管三星等電子巨頭希望將越南打造為新的生產中心,但就目前來講,越南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組裝基地,而不是生產基地。這一點體現在貿易數據上,貿易額雖然大了,但工業增加值卻很低,主要的利潤仍然掌握在包括歐美日韓和中國在內的外國廠商手中。
最後,越南承接了很多中國的直接投資和主動產業轉移。東盟是中國的第一大貿易夥伴。2020年,越南超過韓國成為了中國第三大出口目的國。中國對越南的出口有兩大特點:第一,中國向越南出口的大部分產品是中間品;第二,中國企業對越直接投資和產業轉移是帶來對越南中間品出口上升的重要原因。
據中國海關統計,2021年中越雙邊貿易額首次突破2000億美元,達2302億美元,按美元計同比增長19.7%,中國對越順差在450億美元左右。可見,中國已經成為全球價值鏈重要節點,越南則有成為次級節點的潛力。部分供應鏈環節向東南亞溢出,某種意義上意味著以中國為中心的供應鏈網絡規模變得更大了。
【後記】
事實上,外遷意味著產業鏈版圖重構,是自然規律與政治環境共同作用下的產物。在新一輪產業革命中,探索出新的產業發展之道。中國不僅要增強自身產業鏈結構的韌性,還要把自身發展的成果與包括越南在內的周邊國家共享,成為共同發展的帶動者,這將是中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