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张锋
清代著名散文家、“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博学多才,一方面继承并拓展了韩愈文以载道的思想,一方面开创了新的古文审美体系,将古文艺术审美价值推向了新的高度。《登泰山记》是姚鼐的代表作之一,蕴含了独特的行文之道,不仅有“阴柔阳刚”风格之美、哲思之道,还有境界阔大、富有韵理的特点。
姚鼐致力于贯穿自然及文辞之美,力求将阴阳刚柔之美融入到其散文创作中。他认为,写自然之雄奇便阳刚如大川崩决,长风破山谷,笔触迅疾、刚猛有力;写自然之阴霾绮丽,便阴柔如清风卷云,霞光幽林,笔触轻缓,悲喜掺杂,刚柔并蓄。曾国潘《易经·系辞》中说:“因思文章阳刚之美,莫要于‘涌、直、怪、丽’四字;阴柔之美,莫要于‘忧、茹、远、洁’四字。”基于此,本文从“涌、直、怪、丽”四字分析《登泰山记》的阳刚之美,从“忧、茹、远、洁”四字分析《登泰山记》的阴柔之美。
《登泰山记》的阳刚之美在于:雄奇轩昂(涌)、山势如龙(直)、妙趣横生(怪)、《诗》《骚》之韵(丽)。《复鲁絜非书》中说:““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己。”文章以阳刚之美开头,先写泰山地理广阔、地势高大,再写自己“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的登山准备。以“乘”、“历”、“穿”、“越”四个重复意义的动词,加以“气候(季节)、河流(水文)、山谷(地势)、长城(建筑)”四个维度的名词,来展现“登高”机会的不易。随后又写泰山的雄奇轩昂(涌):“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通过测量单位和阶梯的对比,展现泰山的高直后,又以沿途攀登多有波折来描述山谷水文地势;而后通过“古时登山”写泰山的山势如龙(直),险直难攀;待日出后,又描写观日之妙趣“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再写东海风景,色彩斑驳,日色普照又多了班扬之华的离骚风采。
清初魏禧在《文觳叙》中说:“阴阳互乘,有交错之义,故其遭也而文生焉。”《登泰山记》的阴柔之美同样交错在阳刚之美中。《登泰山记》的阴柔之美体现在:幽独阻含(忧)、九天俯视(茹)、冗意陈言(远)、心境两闲(洁)。文章前半段以动态视觉为美,主要展现阳刚之美,后半段以静态视觉为美,主要展现阴柔之美,与登山人转化为阅景人的心境演变相同。前半段,由于作者处于山脚之下,作为赶路人因此关注沿途的山势地貌,主要讨论山的险要峻直,当处于登顶之时,又会被“道中迷雾冰滑”所畏难,因此掺杂了一丝阻难之感。后半段,作者登顶,得以窥见泰山全貌,多出九天俯视之感,“雪、烛、日照、汶水、雾”组成了一幅俯视图,意境深远。随后又写“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其中布景与“天宫”坐落类似,颇有神人共监之感,采用了平视的视觉。末尾,姚鼐又用了多个体现阴柔之美的素材:白雪盖地,鸟兽绝迹,寓阳刚于阴柔之中,隐喻了作者的内心高洁。
“境界”一词来自庄子,指事物达到某种状态时所表现出来的精神上的和谐和稳定。境界之美也可以从不同角度加以理解。刘勰说:“情者,心之动也;境者,物之情也。情动境亦静矣。”这就说明情和境之间存在着一种辩证关系:情动而境定,境定而情亦随之而动。所以,刘勰又把意境分为两类:一是情景交融型;二是意趣盎然型。前者强调的是作品对生活情景的真实再现,后者注重的则是作者主观情感的抒发。刘勰还指出:“夫文者,情之所发,意之所系也。”可见,情与景密不可分,两者缺一不可。
姚鼐在《述庵文钞序》中,指出了理学家的散文写作应该兼具“义理、考证、辞章”三者之美。曾国藩在《欧阳生文集序》中指出:“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由此,我们可知姚鼐的散文创作重视将一些抽象的理论以简单的方式说通,让文章的讲义变得深入浅出,文章更为通顺。姚鼐强调文辞语言的重要性,注重追求语言雅洁,追求文质兼备。
“义理”通常是指创作者在创作中所达到的深远的思想境界。《登泰山记》的“义理”不在于作者登山时的不畏艰险,而在于登于泰山之顶后的心境感悟,是一种心境上的蜕变。从登顶后的颜色基调来看,先是霞光普照云气的璀璨,然后再是雪色的洁白,就像是作者的人生先是求仕得仕的辉煌,再是退隐后的素白,心境的变化由浮躁到平静。
“考据”是指创作者的文辞水平与学问的高低。一般来说,考据是不基于语言的华丽来确认的,而是从内容出发,了解创作者的学识范围。在《登泰山记》中,开头便以简洁的语言描述了泰山的地理位置,然后在登泰山时又以计量单位说明了泰山的高度,这就是创作者的学识水平的一种表现。
“辞章”则是指创作的才情与能力。辞章主要体现在作者语言和对文章形式的把握。《登泰山记》作为一篇游记,兼有议论、科普及抒情三种色彩,而怎么通过简洁的语言来将三种色彩合为一体,用具有美学意义的内容进行阐述便是作者对辞章的把握。
姚鼐在《登泰山记》中,融考据之真、文辞之美、义理之善于一体,全篇语言简练,先是对泰山的定位娓娓道来,然后再通过“阴柔阳刚”风格文字描述泰山的景色,再通过观景的景物变化来多重映射自己的心境变化,阐明义理,使得文章既符合自然之美,又不至于沦为说教的产物,形成了天人合一、道与技并趋,意气生发的境界阔大之美。
“以神韵为宗”出自“神气”说。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说:“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姚鼐认为神与韵味相关联,要创作出具有深刻韵味的文章就要把握好文章“神”的所在。姚鼐提出文章创作应“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一一俱全,使得精神气象能够首尾勾连,一气呵成。姚鼐还讲究文章的“清淡”,不追求六朝时代的富丽辞藻,具有一种朴素之美。在阅读《登泰山记》时,我们会感觉到一种含蓄的韵味,这种韵味的本身是由简洁的语言带来的。不过语言简洁并不意味着要大量留白,或者通过似是而非的语言来阐述义理。周中明在《桐城派研究》中论述到:“‘神’,不只指作家的主观精神,更是指文章对客观事物本身的描写,要达到传神入化的境界。”在《登泰山记》中,文本的神韵是融入到变化之中的,而贯穿文本的是泰山云雾的变化描写。登顶前的“迷雾冰滑”象征着胜利前的艰难,登顶后所见的“半山居雾若带然”,象征着回忆中不堪而短暂的阴霾,日出前的“亭东自足下皆云漫”,象征着前尘往事皆云烟,是面向终点的脚程,日出时的“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象征着成功时的浮华喧嚣。而后,文中云气不再为刻画的重点,转而描写与云气颜色、品质相仿的“雪”,由虚转实,义理生发,韵味无穷。在此,姚鼐以画为文,通过云气变化来写出群山神态之变,云气便如人的表情变化一般赋予群山的情绪与神态,使泰山生出更多的生命灵动。
《登泰山记》通过超越泰山的外表,把握内在核心义理,姚鼐笔下的山不是简单的山川地貌或草木鸟兽,而是具有深刻哲理意蕴的人文情怀,是一种充满了智慧和哲理性思考的文化符号。姚鼐不仅从地理方位角度进行描述,还以文学审美的抒情表达出对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高洁的渴望,在意象的生成过程中,能够以刚柔之美来表现文章体势的变化,使得感情色彩冷暖交替,韵味无穷。姚鼐散文中所蕴含的神韵之美,也将泰山景色的精神延伸到现实世界,展现作者的高洁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