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和攻法浅析*

2022-11-15 17:54黄伟智罗宝珍
河南中医 2022年4期
关键词:医案疾病患者

黄伟智,罗宝珍

福建中医药大学,福建 福州 350122

张子和(1156—1228年),名从正,字子和,号戴人,金元四大家之一,其学术思想和临证经验见于《儒门事亲》。该书前三卷包括30篇医论,其攻邪理论和汗、吐、下三法均在其中,第六卷、第七卷、第八卷载139个病证,162例医案。现有研究多从理论上分析张子和学术思想,较少关注其用攻法治疗疾病。笔者将理论与医案相结合,浅析其攻法如下。

1 攻邪主张

宋金元时期,香药大量输入,医生或患者滥用香燥、温补之药,导致疾病加重甚至死亡,如“痿”案中张子和欲用攻法,患者为他医所惑,用温补药致死。张子和言:“误人而不见其迹,渠亦自不省其过,虽终老而不悔。”[1]温补法只有在“脉脱下虚,无邪无积”[2]时才可使用。

张子和认为:“病之一物,非人身素有之也。或自外而入,或由内而生,皆邪气也。”[2]邪气入侵人体,导致疾病发生,影响病程与病情。“轻则传久而自尽,颇甚则传久而难已,更甚则暴死。”[2]而“人身不过表里,气血不过虚实”[2],疾病的常态为表实里虚,或里实表虚,有一实必有一虚。“良工治病,先治其实,后治其虚。”[2]《儒门事亲》“黄疸”案中一男子四肢不举,面黄无力,似无实邪的虚证,张子和也用吐下之法,效果显著。《黄帝内经》中使用刺灸法的原则是:欲用针灸调血气,必先散其寒凝,去其血络,否则针灸的远达效应无从发挥[3]。正如张子和所言:“针之理,即所谓药之理。”[2]。治病应先祛邪。《儒门事亲》“膏淋”案中女子,诸医用尽补法治其膏淋,却依旧面色晦暗,效果不显,张子和使用吐泻法,次日便脸色红润,正气恢复。

2 攻邪法

人与天地相统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天之六气,地之六气,人之六味应相互协调。张子和认为:“天邪发病,多在乎上,地邪发病,多在乎下,人邪发病,多在乎中,此为发病之三也,处之者三,出之者亦三。”[2]汗、吐、下三法可尽治其病。

2.1 汗法张子和认为,凡是解表的方法均为汗法。《儒门事亲·汗下吐三法该尽治病诠》言:“诸风寒之邪,结搏于皮肤之间,藏于经络之内,或发疼痛走注,麻痹不仁及四肢肿痒拘挛,可汗而出之。”[2]此为一般意义上的表证,可用汗法。医案中除少数如“感风寒”“风水”“中暑”等表证使用汗法,其他大部分医案均无明显的表邪及表证,如“飧泄”“不寐”“鬼交不孕”等亦使用汗法。可见,张子和认为表者乃皮毛、肌肤、腠理、经隧、脉络、六腑、苗窍之总称,归于广义“玄府”。无论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凡病机属于“玄府”闭塞所致者,皆可先辨而后“汗”之。汗法目的在于“开玄府而逐邪气”[2]。

张子和主张发汗应先“辨阴阳,别表里,定虚实”[2],“发汗欲使周身,然不欲如水淋漓。”[2]“发汗中病则止,不必尽剂。要在剂当,不欲过也。”[2]临证不局限于理论上的发汗量。“面肿风”案仅取“微汗”疏阳明经风邪;“飧泄”案则“汗出如洗”,使风、湿随汗而出;“因寒腰强不能屈伸”案,用九曲玲珑灶连汗七天,直至“腹中鸣”,散太阳寒凝。张子和在灵活运用汗法的同时不忘汗法禁忌:“表虚亡阳,发汗则死”[2],“诸亡血之证者,不可发汗”[2],“病有热者勿蒸,蒸则损人目也”[2]等。

张子和指出:“世俗止知唯温热者为汗药,岂知寒凉亦能汗也”[2],提出辛凉发汗之法,补充了《伤寒论》汗法的不足。他将发表药物按温、凉划分,方便临床用于寒、热不同的表证。而在医案中,张子和只用过通圣散、双解散、益元散、胃风汤、麻黄剂,最常用通圣散。相较于药物发汗,张子和用外治发汗更多,包括:灸、蒸、熏、渫、洗、熨、烙、针刺、砭射、导引、按摩。实际可分为借外界热力发汗法和针刺放血两类。燠室发汗是借外界热力发汗法的代表,是将为密闭居室、室内生火或床下置火盆,提高室内温度帮助发汗的方法。张子和认为:“出血乃发汗之一端”[2],“血实者宜决之”[3],其将放血广泛运用于头面五官、皮肤科等疾病。“大抵治喉痹,用针出血,最为上策”[2],“目疾头风出血最急”[2]。张子和放血多用针,针即铍针,九针之一,“其长四寸,广二分半,末如剑峰,以取大脓。”[4]铍针放血特点为三多:次数多,部位多,出血多。“背疽”案中一女子背疽如盘,张子和以铍针绕疽晕刺数百针,去血一斗,如此三次,微出脓而敛。这种针法为“刺肿”法,汉马王堆帛书已有此记载:“用砭启脉者必如式,痈肿有脓则称其小大而为之砭。”[5]“刺肿”法是早期针灸治疗痈肿的经验形成的定式刺法,主要是用不同的针具和刺法直接刺肿块局部。张子和许多针刺放血案、刺瘤排脓案思路类似。除上述发汗法,还存在以怒取汗法,在“不寐”案中,一妇人因思虑过度而不寐,张子和激其大怒汗出,是夜困眠。当“开玄府”尚不能达到预期的治疗效果时,则常配吐法、下法,以期取得治疗效果。

2.2 吐法张子和认为,凡是上行的方法均为吐法。《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言:“其高者,因而越之”[4],奠定了吐法的运用原则,《儒门事亲·汗吐下三法该尽治病诠》言:“风痰宿食,在膈或上脘,可涌而出之。”[2]指出上焦病变可用吐法。张子和的吐法突破传统“凡在上者,皆宜吐之”[2]的治疗框架,扩展了吐法的应用范围,直接病因病位的治疗在张子和现存医案中只占极小比例,大多与上述病因病位无关,如治疗“泄泻”“石淋”“骨蒸”“白带”“皮肤疮疡”等病证,通过涌吐,可以启玄府、开下焦、调水道、宣瘀滞、通关格、交心肾、畅气机。吐法目的在于“令其条达”[2]。

张子和认为,吐法使用“宜先小服,不涌,积渐加之”[2],涌吐次数根据病情或患者体质而定,“强者可一吐而安,弱者可作三次吐之。”[2]服药后不吐可辅以“撩痰”法,“以钗股、鸡翎探引,不出,以齑投之,投之不吐,再投之,且投且探,无不出者。”[2]如吐至昏眩,可“饮冰水立解”[2]。张子和对吐法的运用,“过则能止,少则能加[2]”。《儒门事亲》“风水”案中,张子和先用酸苦之剂加全蝎一枚,后逐渐加至三钱(3 g)。“隔食中满”案中,李官人妻病中满食不入,张子和认为,此病为阳盛隔食,分两次涌吐,先用通经散越其一半,后以瓜蒂散再越之。“撩痰”法可单独使用,也可用于服药之后。涌吐之后宜饮凉水。“热厥头痛”案张叟服涌吐药后昏仆,张子和令服凉水后苏醒。吐法是引起机体剧烈反应、耗伤正气阴液的治疗方法,心理状况较差或持不同观点的患者不宜使用。如“性行刚暴、好怒喜淫之人,不可吐;患者颇读医书,实非深解者,不可吐。”[2]病势危急,老弱气衰,自吐不止,亡阳失血者,皆不可吐。

《儒门事亲·凡在上者皆可吐式十四》言:“夫吐者,人之所畏。且顺而下之尚犹不乐,况逆而上之,不说者多矣。”[2]张子和吐法可分为药物催吐、类涌吐法、撩痰、旋转取吐法。常用涌吐药有:独圣散、三圣散、瓜蒂散、茶调散,沧盐、热面羹亦可催吐。类涌吐法有引涎、漉涎、嚏气等,医案中使用不多。吐法还有发汗、开玄府的功能,“吐中有汗”[2],“风水”案中张子和使用酸苦之剂,患者出痰数升,汗随涌出。“因其一涌,腠理开发,汗出周身。”[2]达到了开玄府,祛邪外出的效果。

2.3 下法张子和认为,只要是下行的方法均为下法。《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言:“因其重而减之,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满者,泻之于内”[4]。《儒门事亲·汗吐下三法该尽治病诠》言:“寒湿固冷,热客下焦,在下之病,可泄而出之。”[2]指明一般下法的使用范围为下焦病变。张子和运用下法,不限于上述条文,涉及病种广泛,有“风水”“水肿”等水湿病;有“胃脘痛”“呃逆不食”等脾胃实(湿)热病;有“风搐”“痿”“痹”等神经运动系统疾病;有泌尿系统疾病、皮肤疮疡外伤类疾病、妇科疾病、外感六淫类疾病、虚损病。除了汗、吐二法之外的一切攻邪方法,几乎都包含在下法之内,下法目的在于“推陈致新”[2]。

张子和会针对不同的疾病运用不同下法。暴病、卒痛等来势迅猛的疾病,常用峻下法,“盖有毒之药,能上涌下泄,可以夺病之大势。”[2]案中李继之忽病牙痛,服舟车丸,大下乃愈。疑难病症,如湿邪、积聚等不易速去的疾病,张子和常反复攻下,“腰胯痛”案中常仲明身有湿病,一年泻下十余次,病才慢慢好转。虚中兼积则应选用缓下法,“如沉积多年羸劣者,不可便服陡攻之药”[2],应缓缓攻下。如“泄泻”案中一讲僧,病泄泻数年,张子和以无忧散泄其虚中之积。无忧散以黄芪、白术、陈皮、木香为主,仅配一味牵牛子泄下,是攻补兼施的缓下剂。使用下法后则应时时察病势,验指征,如瘀血暴阻卒痛者,以疼痛“痛随利减”[2]为验;以大便“换过大便黄色,以为效验”[2]。掌握这些指征,攻下方能恰到好处。张子和在使用下法的整个过程特别注重胃气的养护。“马刀”案中马国卿病马刀痈,张子和在泻下之前令其先吃汤饼,安抚胃气。若是准备多次攻下,在两次攻下的间隙,固护胃气,以利再攻。如《儒门事亲·卷五·妇人无子》可用无忧散泻十余行,吃葱醋白粥三五日,“胃气既通,肠中得实”[2]后再行下一次攻泻。“湿痹”案则在泻下后令服白粥养胃。张子和反对滥用攻逐,他认为,纯虚无邪者不宜下,如“洞泄寒中者不可下”[2];表证不可首先用下,如“伤寒脉浮者不可下”[2];老、幼、孕、弱皆应慎用下法。

下法是一种峻猛的治疗手段。“下之攻病,人亦所恶闻也。”[2]张子和在“腰胯痛”案中用大承气汤时也不敢向患者说明是泻剂。即便如此,下法是其用得最多,最熟练的方法。《儒门事亲·十形三疗》中收录下法医案93例,单纯用下法30例。医案中泻下次数最多可达300余行,“痿”案中宋子玉病痿,张子和用舟车丸,浚川散大下三百余行。泻下量最多为六缶(1缶约160升)。“腹胀水气”案中张承应病水气,张子和以舟车丸为引,下六缶。医案中下法只用药物泄下,方剂数量多,方以丸、散为主,常用舟车丸、浚川散、神祐丸、通经散。选方原则采用“急则用汤,缓则用丸,或以汤送丸[2]”。因丸剂、散剂作用缓慢,张子和在临床上通过增大剂量(常用量的三倍以上)来实现缓药急用的效果。泻下手段虽单一,胜在方剂数量多,可相互配合使用。“沉积疑胎”案中一妇人病癥瘕,张子和以舟车丸为主,配合调胃承气汤、桃仁承气汤、猪肾散、通经散,分四次攻下,对应气分、血分、水分、血分不同层次的治疗,以适应疾病需要。下法除了攻下泻邪,还有补益作用,“陈莝去而肠胃洁,癥瘕尽而荣卫昌”[2]。上文提及的“膏淋”案正是典型案例。从现代医学角度看,下法有增强肠道功能、改善微循环、提高呼吸功能,促进机体反应性的作用[6]。“不补之中,有真补者存焉”[2]。

综上,张子和将攻邪三法归纳为汗法开玄府而逐邪气,吐法令其条达,下法推陈致新,扩展其使用范围。临床运用时既遵守原则,又能根据病情灵活权衡,同时不忘“禁忌”,对药物或非药物治疗手段均能娴熟掌握,随证运用。

3 综合应用

疾病发生发展是一个动态完整的过程,治病也是如此。除上文所述的禁忌证,张子和在治病前还会考虑气候、年龄、怀妊等因素。“癞”案中张子和认为,初春尚寒,不可用药,将治疗时间改为五六月。“中暑”案中因患者年事已高,不敢使用涌吐药。“孕作病治”案中认为:“凡治病妇,当先问娠,不可仓卒矣。”[2]张子和治病前细致入微,治病时胸有成竹,“风水”案中曹典吏妻病风水,先撩其痰,火烤助发汗,以舟车丸、浚川散泻下,后四五日用苦剂涌吐,用舟车丸、通经散泻下,过六日又用舟车丸、浚川散泻下。此医案运用多种攻法,多种方剂配合,层层递进,攻之有度。治病达到如此境界除熟悉各种治法方药,还需对病情有准确判断。上文“下法”中所述的察病势,验指征,患者症状明显,可较轻易观察,有些医案并非如此。“胃脘痛”案与“伤寒热急”案,一则下后病不减,一则三下不通,均是服药后病情无改变,后续治疗却一则加量攻下,一则改用吐法,治疗方案完全不同。“呕血”案李民范病嗽血,张子和攻下后呕血一碗,再次泻下后病愈,病情判断全凭其经验。张子和除用攻法,必要时兼用众法,“予亦未尝以此三法,遂弃众法,各相其病之所宜而用之。以十分率之,此三法居其八九,而众所当才一二也。”[2]“泄泻”案中张子和使用下法后以白术调中汤、五苓散、益元散调理数日,具体使用顺序与剂量并无记载,可见众法在治病过程中占比不多,但其又不可或缺。疾病治愈后,张子和会提醒患者养护,告知病后宜忌。“沙石淋”案中张子和恐暑天小儿有失所养,留张氏小儿五日而归。病后宜忌在《儒门事亲·卷九》中有详细记载。

综上,张子和治疗前对禁忌证、年龄、气候等因素进行周密考量;治疗时对病情发展判断准确,治疗方法的选择与使用经验丰富,除攻法外能依据病情兼用众法;治疗后提醒患者注意事项。

4 结语

张子和虽为金元四大家之一,攻邪派大师,但后人对其褒贬不一。俞东扶言:“较之子和不辨寒热虚实,总与吐下者,谁圣谁狂?”[7]王孟英说:“亘古以来,善治病者,莫如戴人,不仅以汗、吐、下三法见长也。”[8]张子和抨击了金代部分医家盲目投补给患者带来的严重危害,其思想主张不仅对朱丹溪、吕复、吴又可等国内医家有所启发,对日本汉方医学的后世派和古方派亦产生一定影响[9]。攻邪三法近年来已广泛运用于各科疾病,并已得到现代科学的验证[10]。虽张子和之后,没有《儒门事亲》这种以攻法为主的医学著作,但后人以“张子和及其学术思想”为研究对象的论文数能与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王清任等相提并论[11],远超其他医家。随着对张子和学术理论的深入研究,必将继续对现代的中医药、中西结合的理论与临床产生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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